所有的话语所有记忆的画面海潮般在心中翻滚,滔天巨浪直至沸腾。那种酸楚痛苦的感觉……小小宁可自己被凌迟而死,也不愿意去经受此刻的残酷煎熬。她原本以为,在听闻聂家梵死讯的那一刻,自己的心就已经死了。但时间过去整整六年,残忍的老天放下一个长相酷似聂家梵的段冲到她眼前,他们一再相遇、诸多交集、恩恩怨怨、辗转反复……他简直就像是为了激活她已死的心而特地出现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来不想假装做一个伪善装逼的好人。如果有一天我伤到了她,那至少说明我在她心目里还算是有点儿价值的,我会很感欣慰。也许到那一天,我会伤得比她更惨重也说不定。你们若真要为此而不放过我,我也认命。但现在,我绝对不会因为这可能出现的结果而退缩。”
多么残忍啊。先把她激活,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杀死。
“以后你天天都可以看见我,还要这张烂照片干什么?……拍这张照片时,你心里想着的是聂家梵那个死人,你是把我当成他才留着这张照片的吧……我那会儿就对你说了,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是段冲。从今往后,我要你心里除了我,再没有旁人。”
他利用了她,他利用他的外表,利用聂家梵在她心中投射下的影像,利用她毫无保留纯真无瑕的爱。
“我什么都没有。将来我有你就足够啦。”
他只需要猎人般静静守候,不露声色地探听到有关路志钧的信息。
“你鞋带散了都不知道啊?等等你站着别动,你瘸着呢,我来帮你重新系一下!”
他根本不爱她。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段冲这一生一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死后打入十九层地狱……也非要你做成我女朋友不可!”
但最为令人痛心的是,她爱他。
“我有点儿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小小突然绕开路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冲到门前,用尽全身气力哐哐哐哐地捶起门来,同时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段冲!段冲!别干傻事!快出来和我走!他们已经报警了!警察就要来了!段冲……”
“你和我不会仅仅是拍一张照片留念、然后擦肩而过变做路人甲乙如此简单……我注定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难忘怀的人!”
路志钧在不停颤抖。豪华行政套房内所有奢华精致的装饰都铺天盖地地朝他视野中倾倒下来。
“下次能用我的相机拍一张我们俩的合影么?我也想保留一张我和你的合影照片,可以么?”
他的左手支撑在柔软的床垫上,形成凹陷,那柄刀慢慢顺着坡度滑行下来,直滑到到他手掌边,冰冷的刀锋触及到他的指尖,然而他却仿佛被火烫灼了似的收回手来,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的手指竟然已经比锐利铁器更为低温了!
“嗨,记住了,我不是聂家梵,我的名字是——段冲。”
段冲咧嘴笑了笑,那笑却比刀锋更为锋利,“怎么了,在商界叱咤风云、主宰无数人前途命运的路董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你也不过是这样一个不带种的草包……”
被利用了吗?完全是被他利用了……他对她没有爱,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仅仅只是为了某种险恶的目的,为了接近路志钧、为了尽可能接近路氏而同她恋爱。梦幻的开始、浪漫和调侃……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幌子,她在他的眼里,同安娜、同其他所有被他利用然后抛弃的女孩们并无二致……一个骗子。骗走了心的骗子。
路志钧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握住了刀柄提起来,凄惨地笑了笑,“小段,你爸爸和我曾经是多年的好兄弟。我竟然在利益面前背叛了他,选择了金钱……从我默默赞同张泰极的提案开始的那一天起,心里就像住进了一个鬼,就像植入了一个可怕的癌细胞……我总是用繁忙的工作、紧张的思绪来掩盖它,假装它从未存在……其实那阴影如同附骨之蛆一样牢牢深埋着,一点点滋生盘踞上来。当听到你爸爸死讯的时候,罪恶感几乎戳穿了我的脊梁,叫所有人都看清楚我是个怎样重利弃友、毫无道德和信义的王八蛋……我为了一杆子毫无意义的生意跑去纽约两次,每次都四处问询你和你妈妈的下落。有一次还找到了你们租住过的公寓房,就在丽华泰纳尔街163号,但只相差一点点,房东说你们一个月前就搬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当时我心里,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其实我内心深处也实在是害怕面对你妈妈的……也许在你母子心里,我就算是以死谢罪,都不足以弥补因我的背叛对你们段家造成的祸害……你爸爸……断那两指时的心情,我能够想象得出来……我愧对他。你只叫我断指还他,很公平,很公平……”
小小剧烈震颤,面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仿佛一个受了严重内伤的人,大颗眼泪不停溢出眼眶,咬紧了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不知道为什么,路芒的心也很痛,原本他以为,在父亲安危都得不到确定的紧急状况之下,自己的心脏是麻木得体会不到一丝除了惊惶以外的情感的,而此时却竟然为小小感到一点点儿哀怜。
路志钧说着,张开左手掌牢牢按压在坚实的写字桌桌面上,右手握着刀,刀尖支楞在手掌边缘、小指根部,深呼吸一口气,小声自语道:“青峰兄,对不起……”匕首寒光一现,飞快地侧倒斩落下去,浓稠的鲜血从伤处喷涌出来。然而这一刀竟然未能斩到底。一只滚烫强健的手劈空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让匕首再斩下去。甚至因为抢得太过焦急,那手掌心里被划过的刀锋割到一条深深的创口,直比路志钧自己小指上割破之处伤得更为深切。路志钧惊愕地抬起脸来,看见段冲黝黑的面孔上盘旋着荒凉肃杀的神气,眼中狼一样嗜血残忍的兽光消失不见,只剩下坟墓般死寂的空洞了,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却什么都没有说。
听着从听筒里传来的急促单调的忙音,路芒一把从地上拽起了小小,在她泪痕纵横的小脸上狠狠盯视了半晌,看她清澈的目光里不含一丝杂质,只有惊慌失措和纯净无辜,绝对不像是段冲的同谋,心里已经有了判断,恨恨道:“……段冲接近你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要不利于我父亲!你完全被他利用了!”
段冲掌心里的血流淌下去,同路志钧小指上冒出的血混迹在一起,竟然是红得一般触目,桌面上一片狼藉。
路芒又是焦急又是深感疑虑,“他是我秘书滕小小的男朋友,你和他从来没有任何交集,谈什么往事……好,既然只是谈往事,你们开门,我们一起进来坐坐!”电话里路志钧“啊”了一声,恍悟似的对段冲道:“原来你是我儿子秘书的男友,难怪——”随后电话就突然被切断了。
段冲撒开了手,捏紧了拳头掉头朝卧室外走去。路志钧也站起身紧跟随行。只见段冲一路头也不回地穿越黑暗的客厅和门厅,他竟然就这样打算走了。他虽然没有吐露一个字,但行动分明表明他已经放弃复仇计划了。
“……不是!我没有被绑架。我只是在同他谈一些往事……”
路志钧一路喊他的名字:“段冲!段冲!”
“他有威胁你什么吗?你被绑架了吗?你受伤了吗?”
段冲一把拉开了行政套房的大门,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潮水一样轰然涌入,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从这黑暗的套房里走出去,外面尽管是夜晚,却四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还有许多人在急切期待这扇门打开。
“是。”
门外等待着的,不仅有满脸泪痕的小小、牵挂父亲安危的路芒、路志钧战战兢兢的秘书、七嘴八舌的酒店保安、满头冷汗的酒店经理……还有四名面色凝重神色紧张的警察。一见门打开,他们就各自去腰间摸武器,一边厉声喝斥道:“不许动!”路芒厉声喝问:“我爸爸呢?”
“爸!你没事吗?我说你听,只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同你在一起的是不是段冲?”
段冲冷冷笑了笑,小小就已经纵身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用身体遮挡住警察的视线,把段冲流血的右手紧紧地藏在自己环绕起来的胳膊里。段冲不知道小小想干什么,无论怎样,他现在是在警察的围绕逼视之下,他是绑架嫌犯的身份,她任何表示亲密的举动,毫无疑问会给她带来诸多麻烦。段冲想挥手挣脱开她,小小纤细瘦弱的臂膀却仿佛铁铸一般紧紧箍着,一点儿都不肯松懈。段冲低垂下头去,看见小小正朝他仰起的脸儿。雨后梨花般红红白白的面庞上,一双清澈漆黑的眼眸苦苦凝视他,燃烧着一种段冲从未见过的坚定光芒。那种神气,又是扑簌簌在颤抖摇晃,又是义无反顾全身扑入的。
路芒按捺不住提起手机给路志钧打电话,铃声响了几下就接通了,话筒里传出路志钧憔悴又疲惫的嗓音:“……芒芒……我没事……我只是在同人谈一些事情……”
路芒和警察都同时喊叫起来:“小小!快过来!”“小姑娘你快让开!这人十分危险!”一名警官朝段冲亮出了警员证,眯眼道:“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另两名警员就朝房间里冲去要找路志钧。
小小已经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挣开路芒的手一个人蹲在一边地上低声啜泣。
路志钧却已经出现在段冲身后,把自己流血的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扶着门框,淡淡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警察?……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我同老朋友的儿子聊聊往事,你们大惊小怪干什么?”
一名保安原本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探听房内动静的,此刻抬起头来:“嘘!刚才一直有谈话声,现在停止了!”
“爸?!……”路芒不解地喊道,“报假警可是触犯宪法的……你干吗……”
路芒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回来,小声道:“别喊啊你!会打草惊蛇的,我们要等警察来!”
四名警察一时都愣住了,紧皱眉头,视线在段冲、路志钧、路芒几人脸上转来转去。
“不不不,不会是绑架的……段冲……为什么要绑架路董呢?一定……一定有其他原因……”她一连串喃喃自语,突然转身去捶那酒红色的松木门,喊道,“段冲!段冲!是你在里面吗?”
路志钧哈哈笑了笑,对警察说:“几位真对不起啊,我们在房间里聊天聊得太开心,几重门都关上了,还开着音乐,没听见我儿子和秘书敲门,害得他们担心一场,误会误会,并不是报假警,他们只是有点儿紧张……”
小小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丧钟一样的巨响在她脑海里轰鸣起来,秘书形容的分明就是段冲!因为那根银链子是她送他的!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全部血液都突突地涌上太阳穴,冲击得那里随时都可以爆裂开来一般。
“……那怎么有人说被打晕了?”
路芒脸上渐渐变了颜色,朝小小投去充满了疑问的一瞥。
路志钧朝秘书看了一眼,越发笑得开心,“哈哈,小卓你去餐厅订一桌宵夜,我换一下衣服就来同几位长官坐坐聊聊,这件事情说起来就比较有意思了哈哈……”他轻轻拍了拍段冲的肩,“你不是还有事儿么?快点儿先走吧。”
“……很年轻,才20岁出头,个子很高,一米八以上。他远远从走廊那头走来时,我还感觉他很有绅士风度,一路都朝我不停微笑,笑容很纯真,简直就像个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学生一样。他的肤色比较黑,穿了条深蓝色牛仔裤、黑色T恤衫,脖子里挂了根银链子,上面的坠子是个小翅膀……”
路芒气恼地喊了一声:“爸!”他已经看见父亲插着左手的裤袋边缘有一点点儿深色的渍迹渗透出来。
“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半步!”路芒狠狠地瞪了保安一眼,随后又怒气冲冲地转向秘书,“他长什么样儿?!”
小小虽然不明所以,但却感激地朝路志钧看了看,拖着段冲的手臂小声说:“走,我们先走。”
一名保安摇摇头,“这一层没有,出于保护客人隐私,所以原有摄像头在一年前就全拆了。不过他从一楼坐电梯上来,电梯内的监控摄像头里应该有影像资料,你们可以跟我去监控室看……”
警察待要拦住盘问,却被路志钧缠住。
“长什么样儿?走廊里应该有监控录像吧?”
段冲扭头,深深地凝望了路志钧一眼,怨恨、敌意、愧疚、谅解、互敬、冷漠、犹豫、倔犟……种种繁复的情绪在这一眼对视里纠缠交战了顷刻,段冲咬住自己下唇,同小小一起并肩穿越走廊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就一个。”
路芒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小小用尽全力挺起肩膀支撑着段冲渐行渐远。她的手和他的手,像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枝一样毫无缝隙地缠绕。他很想世界上能有那样一把利刃,有足够强悍的力量把他和她劈开,然而不可能有……他绝望地想,即使劈开了又怎样?她还是会伸出手去,哪怕明知道自己被欺骗,被利用,也依然飞蛾扑火般、中了魔咒般去搀扶住他的臂膀……为什么世界上竟会有这么愚蠢的女孩?!
“对方一共有几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有一张备用钥匙门卡,他把我打晕后搜了卡去开的门。”秘书捂着脑袋皱眉道。
而且自己也竟然愚蠢到除了她以外,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别的女孩!
“警察怎么还不到?!路董……我爸是被人绑架了吗?对方没有钥匙,怎么进去的?”路芒抓住秘书问。
“不要回头,不要再回头。我们走。不停地走……”
焦急万分的路芒、小小和路志钧的秘书以及几名酒店保安人员围聚在行政套房门口。
小小几乎像是在念咒语一般低声耳语,以强大到令人惊叹的毅力和气力半拖半架着段冲搭乘电梯长驱直下,一路穿越酒店大堂,无比镇静地吩咐门童叫来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的那一刻甚至还对门童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只有段冲知道这女孩骨骼深处在高频震颤,她半边身子是冰雪般寒冷,半边身子又像着了火一般炽热,就像一片随时都可能会分崩离析的脆弱蝴蝶……但她那燃烧般的黑瞳、明明瘦弱却又坚强无比的肩膀给了他很大支撑,让他能够顽强挺立并行走。
段冲从裤兜里掏出一件深棕色木质柄的物事来,刷地抽去了鞘,原来是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刀刃有手掌那么长,他轻轻一掷,匕首飞出落地,穿透厚实的毛呢地毯,斜斜插入路志钧脚尖前的地板,冷冷道:“我爸死之前曾切断了自己两根手指,他说他看错了两个人。你若还知道对不起我爸,现在就断两根手指给我吧。”
段冲整个人都斜倒在出租车后座上,把头搁放在开启的车窗边,如痴如醉。让清凉的晚风,让那些斑斓光影飞鸟翅膀一样轻抚着他紧闭的眼帘和眉梢横掠过去。大片灿烂的星空隐没在城市上空,只有一轮圆月镶嵌在蓝丝绒般夜幕中散发柔和光芒。他身边的小小正默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手掌来看了看,随后埋头去机车包里拼命翻找,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什么,却能感觉她焦急得满头冒冷汗。段冲虽然空虚、乏力至极,却忍不住牵动嘴角笑了笑。小小终于从包的深处抽出一盒创可贴和一条小丝巾来,掰开段冲的手掌,在颠簸的车厢里替他贴上创可贴,又紧紧用丝巾缠裹起来。
“……你想要怎样?”路志钧不安地诘问。
“伤口挺深的,我怕太久血不凝结……我们去医院,如果有必要还要缝个针什么的。”
段冲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简直就像面部发生的一丝抽搐,“你管不着。我有法子找到你,接近你就是了。”
“不……不想去……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好么?我想稍微待一会儿……”
“……你很厉害。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你是怎么进来的?莫非你在我身边也埋下眼线了吗?”
小小扭头看了看窗外,原来已经到了璞江边的长滩区。此时夜阑人静,无论是街对面有着百年历史的森严的万国建筑,还是江对岸高耸入云的各个建筑都关闭了绚丽的外墙面景观灯,只有一些平淡青白的灯光和红色高空警示灯勾勒出它们巍峨的外形。绵延微烁的灯火模糊了地平线,江海汇聚全然混为一体,只有平静而持久的风吹拂在江面上,绣出织锦般细密的粼粼波光。
“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化名在他家做了半年保安,他对我格外赞赏,说了很多秘密给我知道,还托付过一些秘密的事情叫我来做。当所有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之际,我尽了一个公民该尽的义务——向警方举报。”
段冲下了车,踉踉跄跄一路狂奔直扑向堤边那一圈绵延数公里长的新修建的围栏。小小惊恐地一边尖利呼叫他的名字,一边竭尽全力地追随他的脚步。宽阔的堤边观景平台上空旷无人。段冲一直奔跑到围栏边,小小差点儿以为他要跳江,却见他猛然朝着江水,朝着东方跪了下来。
“……这么说,张泰极出的那件事,同你也有关?”
段冲只觉得满腔郁结,悲愤无比地仰天呼喊:“爸——对不起!爸!——妈!”
“张泰极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愧疚的。”段冲狠狠咬牙道。他不喜欢路志钧这副认罪的姿态,甚至认定那是一种虚假伪装,说不定潜藏着比张泰极更为阴险、更为毒辣的心机。
小小放下心来,放缓了脚步,忧郁地凝望段冲跪着的背影,慢慢走去,中途又停下脚步,就站在远处等待。
路志钧面如死灰,默默地垂头望着花纹繁复的毛呢地毯,“……我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爸……”
段冲像杆枪一样笔挺地跪着,在剧烈的风中岿然不动。小小知道他心里必然有极为痛苦的事难以消解,如果他不想说,她也打定主意决计不问。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来倾诉的。她只要牢牢地看住他,帮他止血,替他裹伤,然后朝他凄然一笑,好让他知道,她始终在他身后,视线始终缠绕在他身上。
“是缺少良心和人性吧?”
月亮和星辰缓慢移动,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路过,怀着惊讶又好奇的目光扫视段冲的背影,走着自己的路渐渐远去。小小交换两腿重心,一会儿站,一会儿蹲,一会儿跑去旁边坐在花坛边上,却一直同段冲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不变。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段冲已经独自跪了有一小时之久。小小忽然回想起自己14岁那年的春节,也是这样远远地观望追随着另一个人……可他们心里痛苦的事情,自己都并不清楚。
“小段,当初我也反复提议过,希望把相当一部分出售地皮的钱款先返还你父亲,然后再一起商量合资投资房地产的事情。但张泰极反对说我们刚经历一个失败项目,恐怕你爸不会同意再冒风险,我那时刚涉足商业圈没多久,虽扛得起失败却缺少经验……”
段冲终于攀扶着铁栏杆,挺直两个僵硬的膝盖慢慢站起身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了小小,“你怎么不回家?”
“我爸爸一直很信任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一直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如此见利忘义,背叛朋友。不久后医生诊断他已经到了胃癌晚期,是长久的压力和精神抑郁引发胃溃疡发生病变的。”
“……不能抛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小段,我……”
段冲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浮现出一丝苦笑,“……你真是个笨蛋小姑娘……”
“……我7岁那一年,你和张泰极来找我爸合作生意。三人合股,在南星海湾投资办电子产品加工厂。当时你们怎么说的?只要我爸拿出1000万,你们就能拿出2500万。其实你们两人就算把裤子全部拿去当掉也不过只有400万而已。你们拿了我爸的1000万,加上你们那400万,又去银行贷款了2100万。3500万,你们就去南星海圈地造厂房了。时间过去大半年,因为印度也开始竞争集成电子产品,加上地价泡沫大幅度挤压,银行急于回收贷款,你们的营运也铺张浪费得不得法,导致投资严重失利,你们合起来骗我爸说,资不抵债,要把当初买下的地拿去卖掉……1000万,折腾了一年多,最后返回到手上的只有100万。又过了一年,有个知道你们底细的朋友来纽约,偷偷告诉我爸,当初你同张泰极一起运动了南星海当地政府内部的人,那块地其实是以高价出手的!你们坑了我爸做餐馆生意辛苦积累下的大半家产!你们巧取豪夺,变了法儿把卖了我爸得来的第一桶金转去投资房地产了!”
小小朝他走去,轻声道:“让我看一下,血止住了没有?”
段冲站起身来踏近几步走到床前,路志钧抬起脸仰望他的脸,他同他父亲段青峰长得并不相像,那种孩童一样清秀的容颜更多遗传自母亲,此时璀璨的笑颜不再,眉宇间凝聚的阴郁煞气袒露无疑,这种野兽一般的神情并不是父母所给予的,而是来自他从童年时代开始就经历的种种磨难。
段冲捏紧了拳头,满脸都是痛恨自己的神色,恨恨朝她瞪了一眼,“你为什么不痛骂我?不甩我一个耳光,然后诅咒我去死,下地狱……”
“什么?!什么?!”路志钧暗自心惊,原来眼前这男孩竟然已经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小小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觉得针对他如此疯狂的想法,根本不屑用任何话语来反驳一样。
“你闭嘴吧!不用你虚情假意!我父亲死后三年,妈妈也意外故世了。”
段冲顿时哑然了。过了好久才轻轻接着道:“你知道么?我……我是从你那里得知路志钧住处,才赶来的……没让你知道……”他此刻并没有心力来对小小解释父辈的恩恩怨怨,瞥了一眼小小,她眼中也没有任何好奇和疑问的光芒,只有极为柔和的包容一切的宽恕。段冲疲惫地靠在围栏边,想抬手触摸一下小小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心里想的是:我有什么资格再来碰触你呢?
“你妈妈她还好吗——”
段冲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我是个罪犯,也许是绑架你老板爸爸、挥舞刀子威胁他的恶徒……我从房间里出来的那一刻,你怎么不听你老板和警察的劝告,偏要扑上来挽住我呢?你就不怕惹麻烦上身么?”
段冲怒吼道:“我妈妈告诫我,如果我没有办法替爸爸讨回道义,就决计不要露出行踪,也不要听你的花言巧语,你、你和张泰极都是用心险恶、笑里藏刀、心狠手辣的混账王八蛋——”
小小摇了摇头,“我不想你有任何事情发生。假如警察要抓你,我也要陪你一起逃跑……”顿了顿,她又接着说,“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不会做出愧对良心的事来……我相信你。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要抓你、怀疑你,我也依然相信你的为人……哪怕……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这种矛盾的心情很难理解和表达,但这就是小小此刻无比真实的想法,说着说着,晶莹的泪满溢出眼眶,顺着面庞流淌下来。
“小段!你听我说,我路志钧驰骋商界,虽求利至上,但我都赢得正当,那些输的人也没什么埋怨,一生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除了你父亲!青峰去世之后,我曾在纽约探询你们母子的下落,但都无果而终……”
段冲凝望着她,看着她透亮的泪滴垂挂到下巴,然后钻石般下坠,滴落在石板地上。
“——闭嘴!凭你也敢提我父亲的名字?!”
段冲小声却坚定地对她说:“我爱你。”他没有拥她入怀,因为他此刻手上有血,臂膀无力,给不了她一个温柔深情的拥抱,但他的心却强烈搏动着在呼喊,他再一次对小小说,“滕小小,我爱你。”
路志钧马上冷静下来,理智从惊惶中一丝丝抽离出来,凝聚成形,费力地坐直了身子,半是愧疚半是恳切地询问道:“你姓段?你是段青峰的儿子?你是叫……段冲吧?”
小小原本想说:你不用再骗我了……话到口边却苦涩婉转道:“……这是你第一次说你爱我……”
被掐灭的烟头在烟缸里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年轻男子坐在扶手椅里阴冷地笑,但他在呼吸。
“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女孩说‘我爱你’……”
一道闪电呼啸着劈开记忆的阴霾浓雾,把十多年前的往事照耀得雪亮推出幕后直逼到眼前,路志钧突然感到浑身一紧,所有的酒精都蒸发消散无形,只有冷汗蚂蚁爬行一样渗出皮肤,在冷气中迅速冻结成薄冰。他咧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脑海里瞬间爆燃起的一个念头,竟然是极其荒唐的:他不是人!他是鬼!是鬼!
段冲眼神肃然而真挚,小小看出他没有说谎,因而全身都激荡战栗起来。
年轻男子把烟蒂掐灭在新玉般洁白的大理石烟缸里:“我姓段……”
“……我祈求你的原谅……小小,虽然我一直都为了复仇而寻找机会,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只除了一件事……我请求你答应我,在我说出实话之后原谅我,好么?不然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勇气对你说出这个秘密了。”
路志钧沉默着,他不要钱,难道……
小小用力握住铁栏杆来镇定自己,“……什么秘密?才是你对我说过的谎?”
年轻男子嗤地一笑:“你以为我是入室抢劫的贼么?你能剩下的,能用来保护自己的,也他妈只有钱了。”
段冲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把眼眯起来眺望着江对岸那些黯然的高楼,仿佛一时间难以决断似的。过了好半晌,段冲才缓缓扭转脸来,深沉羞愧的目光落在小小脸上,却不敢直视她的眼,“……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相遇,在必爱歌KTV里闹事打架后,你追出来要和我合影么……”
“……你到底是谁?”路志钧侧耳倾听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充满磁性,却无论如何辨识不出那是谁,绝对不是自己熟悉甚至认识过的人。这人是怎么闯入保安私密性都堪称一流的五星酒店套房的?自己此刻算是被绑架了么?他想要得到什么?路志钧用意志力逼迫自己痛得快裂开的脑袋加速思考——近来有没有得罪过黑白两道的人物?生意场上有没有阻碍了别人的利益?……然而脑海里没有跳出任何有用或沾得上边的信息,“你想要什么?钱吗?”
“我怎么会忘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扶手椅里的男子吸着烟,火光在他指间闪烁,显得格外阴森。黑暗中,他微微咧开嘴,露出兽一般雪白的牙齿笑了笑,“路志钧,你当然不记得我是谁啦。”
段冲深深吸了口气,“你那时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人,你还问我,认不认识聂家梵……”
“……谁!你是谁?!”路志钧想大声质问,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飘回来的。挣扎着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知道是在四季酒店自己下榻的豪华行政套房里。脑袋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路志钧用力按压太阳穴,试图整理一下破碎凌乱不堪的思路。
小小惊异得扬起眉毛来了,下颚也紧张得绷成了方形,“我问过你很多次,你都说不认识的啊——”
幽暗灯光下,一个年轻男子懒散地斜靠在精致丝制靠背的扶手座椅里抽烟,他面目黝黑模糊,只有一双犀利狭长的眼在阴影中冷冷地闪着光,就像——丛林中的狼,锁定了猎物、正在心中勾勒如何撕碎吞食的狼。
段冲有些颤抖地握了握她冰凉并同样在震颤的手腕,随后又飞快地松开,“……我对你说谎了。虽然我并不认识聂家梵,但我知道他。我妈妈的名字是聂云澜。聂云澜是聂家梵的姐姐。聂家梵……他是我的舅舅……”
一杯冰凉的水猛然泼在因醉酒而滚烫的脸上,把洁白如同新雪的床单也淋漓湿透了。路志钧在这一强烈刺激下从酣然迷蒙中睁开了眼。
《小祖宗1.0魔术师》完
冷气开得太强,整个房间几乎冻得像冰窟。
2010年9月5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