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经送到,沈樱眼里荡漾起一圈雾气般的泪光,嘴角却在抽搐微笑,她抬手倒了满满两大杯红酒,一杯推到路志钧面前,另一杯举起来擎到自己唇边,仰头一口气灌下去,两行热泪就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好,请你给我一个交代,给你儿子一个交代……你先喝了这杯酒再说。”
路志钧充满威严地直视着他,“坐下,你没有什么必要避开!有什么话今天就在这里交代个明白!”
“我不……”
路芒白着一张脸,站起身来,迟疑道:“……我看我还是先走吧。滕秘书,你也跟我来……”
“你喝!”
路志钧看了看儿子路芒一眼,沉声对沈樱说:“我已说过不要再见面,我也再不会和你一起喝酒。”
路志钧还在怔忡间,路芒劈手提起酒瓶给自己汩汩地倒了满杯红酒,仰脖子喝下去。他觉得24小时以来受到的刺激已经多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了,不喝点儿酒下去恐怕连礼貌都不能维持了。
“哼哼哼哼……”沈樱娇俏地冷笑起来,朝服务生招呼道,“拿两瓶红酒来!……路董不喝酒是不够胆量说真话的。没看见我想听你一句真话有多么不容易么!”
路志钧举起面前的红酒杯,端到唇边慢慢地长饮下去,沈樱晶亮的眼正殷切又凄楚地凝望他,气若游丝地缓缓道:“……你喝了吧。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心?你可以说假话,也可以说真话……只希望你无论说什么将来都莫要后悔就好……其实,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像我对你动心那样,对我动过心?倘若没有,我便是天底下头等的傻瓜笨蛋……倘若有,便是这一生你都不再要见我的面,再不同我喝一杯酒,不同我说一句话,我也……绝不怨悔了……真的……绝无怨悔……”
“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路志钧突然抬起脸来厉声喊了一句,小小和路芒心惊之余,旁观者清,也分明看出路志钧并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把沈樱当做一个忘年交的小妹妹。
路志钧薄薄的嘴唇在颤抖,一小滴泪滴在眼角闪烁起来。他一连喝下去三大杯,眼中红色血丝浮现,嘶哑道:“好,再也不见了是吧……那我就如你所愿,告诉你实话——我这一生,都只爱过我儿子的母亲,我太太……不,前妻,她一个人……”
“那你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反正你也心无旁骛,对吧,是我不要脸,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卑鄙下贱,是我看中你腰缠万贯才巴巴儿地要倒贴上来……”
路芒皱紧眉头望着言不由衷的父亲。小小不知为什么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久未开腔的路志钧说话了,同路芒刀锋般清亮锋利的语音相比,他的话语声更为抑扬顿挫,恣意深远,“小樱姑娘,我相信人同人的相遇绝非偶然。你对我来说,是忘年之交,是一份令我永记的知遇之情。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遇到你这样率性爽朗的女孩,有你的陪伴,我真的……特别感激……”路志钧的眼神垂落下去,避开沈樱一双含泪亦含怒的明眸,“可希望你能明白,我一直都只把你当做个小妹妹……”
沈樱闭上了眼,脸上分明写满了悲伤欲绝的神情。她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又是要哭,又是强自忍住,一放下空杯就剧烈咳嗽起来,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居然一片惨白,旋即抓起手提包就转身走。
此刻路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念头。但听沈樱的言语,父亲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事情发生,反而尽是对母亲难以忘情的细节。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又微微为父亲的痴心感到惆怅难过,同时也有些愕然。因为父亲在他印象中始终都是意志刚毅如铁,思维细密如针,行动如同沙漏计时一样不懈持久的,仿佛他躯体里包裹的不是血肉而是晶片和机械(他倒没有想起自己身上的这些脾性也都是遗传自父亲)。父亲无论对他还是对母亲,都是肃然甚至严厉的,怎么能想象这样精密又坚如磐石的父亲,居然也有醉酒、情伤、倾诉思恋的私隐一面呢。
路志钧低沉的话语声在她身后响起,其中饱含的苦痛滋味并不比她脸上表现出来的少一分,“……我只爱过前妻一个人……直到,遇见你……但你要遵守约定,从此往后,我们可再也不能相见了……”
假如叶子悬在这里,一定会讽刺道:“哎呦喂,身家上亿的路志钧,怎么能像那些寻常男子一样轻易忘掉?就好像遗失一张10块钱的彩票和遗失一张100万块钱的彩票,其痛悔懊恼的程度怎么可能一样?”
段冲发短消息来问小小何时下班,小小愁眉苦脸地给他回复:“还在加班中……”
沈樱用凄婉的声调接着往下说:“……那100万,你是用来买什么呢?买断我们一起喝的酒么?买断我听你诉说的那些如何思念你前妻的故事么?买断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仰望过的夜空、听过的歌、嘲笑过的电影么?买断你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情意么?!我撕掉了支票,你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原本以为,不见就不见好了。你滚蛋就滚蛋好了……我却怎么知道,我忘记过那么多人,偏就是忘不掉你!”
一小时前,沈樱遵守自己所言,怀揣一颗既甜蜜又痛苦的心黯然离去。小小原本想陪她一起走,却也被拒绝,沈樱说“希望一个人静一静,谁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听”。小小只好和路志钧的男秘书一起,把烂醉如泥的路志钧送回他位于餐厅楼下32层楼的豪华行政套房,待她腰酸背痛地回到餐厅,发现路芒已经把剩下的大半瓶红酒也喝干了,正双眼直愣愣地对着空无一人的餐厅发呆。
沈樱说到此处,路芒的眼睛已经瞪得有鸡蛋那么大,恶狠狠地朝路志钧瞅着,心想你究竟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来了,需要用那么多钱来了断?!小小假装擦汗,用一整张餐巾纸把脸都盖了起来。路芒刷地伸手扯掉小小脸上的餐巾纸,也凶巴巴地朝她瞪了一眼,好像在说:“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小小口干舌燥,哗哗地埋头翻菜谱,先看看有没有卖豆腐的。
小小躬身在他耳边轻轻催促,“路总,你还能走路么?要不我叫个服务生来搀扶你下楼?我们该走了。”
“后来每次你来找我喝酒,或我找你见面,都十分愉快。但你却突然叫我不要再找你,还用100万来了断!”
路芒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有句话,我也一定要说。不说,也许我会懊恼一辈子……”
路芒低声道:“我们路家的男人,向来都是用情专一。从爷爷,到我爸爸,到我……”他说这话时不由凝视向路志钧身旁坐立难安汗流满面的小小,但小小全然没有感应,正全神贯注地低下头,对着盘子里的石斑鱼发出尴尬诡异哭一样的微笑。小小此时突然记起两个多月之前,陪沈樱逛Peninsula Hotel底楼的世界名品长廊店时,她突然问起自己“恋爱的话,能接受双方年龄差距的最大限度是多少”的话来,她那时心里所想的,恐怕就是路志钧了吧。路志钧虽然貌似年轻,但说到底也是个熟年大叔,年纪至少也该有40多岁,比沈樱年长了一倍,更可怕的是,他还是自己老板的父亲……假如他们真个儿谈起恋爱来……倘若万一再结个婚什么的……要同沈樱绝交这么没义气的事情是万万不可以做的,难道只有从路芒那里辞职出来不成?!不然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处在这么尴尬的气氛里外不是人地浑身冒汗,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撞死、解根鞋带下来吊吊死算了!
“哦好,你说啦……”小小柔声应道,只要不是莫名其妙责骂她就好。路芒虽然喝得醉,但看起来倒也不像近日来在公司里一样对自己那么凶恶。
路志钧又是烦恼又是怜悯地看着她,眼光中饱含温柔。
“我喜欢你。”
“……我从没想过现在的世界上还会存在像你这样的男人。财富、权力、智慧、阅历、学识、外貌、体魄……所有叫人羡慕嫉妒的东西你都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却还会为了弃你而去的前妻牵肠挂肚,以酒浇愁。我所交往约会过的男人,倘若只要有你百分之一的能力,就会得意扬扬把天下女人都当做餐桌上的菜色,以为可以随叫随到,任意享用的。你却一个人在那里满腹心事地喝闷酒。简直像是个同时代脱节的老古董哪……简直是……稀世珍品……”沈樱轻轻说完最后四个字,眼波流转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心意已经表露无遗。
小小第一反应是老板喝酒喝糊涂了,一定是把自己错当成那个超级美女丁诺了。于是敷衍着哼哼道:“是是是,我们也都喜欢你。没你哪有人民币么?你还站得起来么?酒量不行就该少喝点儿才对,何苦来的呢这是?我还是让你坐着醒醒酒吧,不然待会儿在车里吐起来,就要弄得一塌糊涂没法收拾了……”
路志钧不安起来,脸上微微一红,待要出言阻止她,路芒却不依不饶、恶声恶气地催促道:“说下去!”
“……最近,我在公司、工作上对你很严厉,甚至是刻薄……”
“……女人都喜欢把自己年龄说小,最好永远都停留在17岁。同你喝酒的时候我却有种不想让你以为我太幼齿的念头,不想你把我当做小孩子……今天说实话了吧,其实我今年21,不是之前骗你的27。我以前交往过很多男朋友,虽然从来没有男人能从我身上占到什么便宜,但也并不是我让你误以为的初恋失败就封闭心门再也不想恋爱的傻姑娘……我那样骗你,只是为了和你的遭遇产生共鸣。”
“啊呦喂,你自己也知道啊!”
沈樱刚现身的刹那,路志钧的确十分紧张尴尬,饶他在商业叱咤风云,但每每遭遇私人感情上的状况就显得捉襟见肘。无论自己起身拖沈樱离开,或是叫儿子和他秘书先行避开都不妥当。而此刻沈樱旁若无人地娓娓道来,他却突然心定下来,干脆推开点儿面前的餐盘,清理出一个整洁空间,静静地坐听她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路家男人,从来都用情专一……爷爷,路董,到我……”
沈樱迷离的眼一直没有离开过路志钧,喃喃道:“……原来你是路氏集团公司的路董,原来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而你看起来却还那么年轻,我一直以为你不过三十七八岁……”
“嗯嗯,看得出来的,看你爸纠结成那个样子……你都不管你爸叫爸啊?你可也真不见外。”小小随口乱说,一边想是不是该翻一下路芒的手机,打个电话给他女朋友丁诺,让她来接手这个醉鬼。
路芒从路志钧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面孔上看出点儿倪端,严重怀疑父亲同沈樱之间有什么猫腻,若要叫他现在出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妥妥地避让开,把感情上正受创处于空窗期的父亲留给这个花枝招展的小妖精,实在叫人担忧,当即横下心来,喝住了小小:“小小!……不,滕秘书你也先别忙着走。既然遇上了,就像沈小姐说的,都是好朋友,不妨就拼桌吃饭,反正你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我爸爸了。不过还是要请问沈小姐,你怎么也会认识我爸?”
“我只是嫉妒……我不想你和那个段冲在一起……不,我不想你和其他任何男人在一起……”路芒滚烫的手握在小小纤细的手腕上,小小吓得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触电一般挣扎出来,发现自己手足冰凉,心跳如鼓。老板明明是喝醉了酒,却清清楚楚地吐出段冲的名字来,难道他没有认错人?今天发生的状况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垮棚。
小小已经魂飞天外,一边说着:“啊我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谈哈哈哈……”一边拔脚想开溜。
手机铃声突然大作,惊醒梦中人,小小看一眼就浑身淌汗,是段冲打来的,一路小跑到餐厅另一头去接听。
沈樱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情想找Johnny,没想到他竟然是路总令尊,相请不如偶遇,不妨就拼个桌吧。如果路总觉得不方便,尽可以先走的,我倒不是很介意哪。”
“宝贝儿你在哪里?要不要我来接你下班?”
沈樱脸上挂着祖先遗像上才有的冰冷笑容,推了推路芒的肩,示意他挪移一下位置,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并肩坐下去,同路志钧面面相觑地对峙着。路芒强自压抑脾性,皱起眉头问:“沈小姐有事吗?你知不知道你打扰到我们了?这样是很不礼貌的。”
“不要!唔,我现在四季酒店,我们老板和他老爸吃饭,谈了些不开心的事情,喝醉了,我得看住他……”
路志钧和路芒异口同声讶异喊道:“你怎么在这里?!”只不过路志钧是针对沈樱、路芒是针对小小勃然发问。
“咦!今晚不是沈樱约了你么?怎么又同你们老板见面了?”段冲的话语显得有些怀疑,“路芒和路志钧都在?难道你同他们父子俩一起吃的饭?在四季酒店?”
沈樱冷冷傲立在路志钧和路芒面前,小小战战兢兢缩在她身后。
“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很麻烦的。路志钧就住在四季酒店,路芒过来找他爸,刚巧他们吃饭的餐厅就是沈樱同我吃饭的餐厅,偶遇了不是。你还记得那天沈樱喝醉酒你抱她进出租车那次吧?令她痛苦不堪的绝情男人不是别人,就是路芒的爸爸路志钧!你说荒谬不荒谬?然后沈樱的性格你知道的喽,她就拽住我过去短兵相接了呀,场面乱了套,他们三个都喝了很多酒下去,我们刚把路志钧送回房间,现在我还得对付另一个酒鬼……”
小小真的很想惨呼沈樱为“祖宗奶奶”,真的很想以身殉葬,立刻吊死在这家餐厅门前。
“路志钧住在四季酒店?”
她话音刚落,手腕上沈樱的九阴白骨爪倏忽加强了功力,拽着小小身形飘忽地朝路志钧所在的方向猛扑去,看她疾驰的背影,赫然包含了梅超风般凌厉的杀机、小龙女般纯纯的满腔痴情和建宁公主样的泼妇精神。
“是啊,就住在32楼的豪华行政套房,房间超大,隔壁就是总统套房……”
小小脑子里迅速纷飞过赶紧朝厕所方向奔去逃走、打碎玻璃窗从33层楼上跳下去逃走、掀翻屋顶直上云霄飞遁逃走……种种方案,但沈樱的九阴白骨爪把她牢牢钳制住了,无论要怎么逃走都必须先自断一臂、血溅当场。小小默默地咽下一口血,绝望道:“……是我老板路芒没错。坐他对面的Johnny,是他爸爸路志钧。”
“你确定不要我来接你?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酒店回家?”
沈樱的手指冰凉彻骨,“没错!他怎么同你们老板坐在一起吃饭?那是你的奴隶主路芒没错吧?”
“马上!马上!我这就给我们老板灌凉水去,把他抬上车就大功告成了,你千万别来,我手机开着,你不用担心就是啦。”
小小扭过头去,看见落地窗边的座位里,面对面坐着两个气宇非凡的男子,一个成熟干练,一个年轻挺拔,骨架轮廓隐隐有相似之处。小小把眼睛瞪得足有铜铃那么大,几乎可以把餐盘嚼碎吞下去,震惊地反问沈樱:“那位大叔就是你说的Johnny?!我的天哪?!”
招呼服务生泡了浓茶来,路芒却一口都喝不进,只有陪他枯坐等待酒精挥发掉一些可以平稳上路。可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路芒还是深度酒醉中,看来他的体质属于酒精不易挥发型,真是不能喝酒。眼看已经快到10点,再晚的话,过了11点出租车就要提价了,小小坚定决心要上路。好心的餐厅值班经理帮忙把跌跌撞撞的路芒一直搀扶进电梯,送到酒店底楼金碧辉煌的大堂。小小想让路芒倒在沙发里休息一下,自己抽身去街上拦出租,路芒却像任性的孩子一样不由分说揪住了小小T恤衫的下摆,小小没辙,只能坐到他身边。
沈樱突然伸手抓住小小的手腕,双目精光四射望向餐厅另一头,低喊道:“Johnny!”
“我喜欢你啊。”路芒像个没睡醒的小孩子一样嘟囔着。
“……哦,哪有你这样的……诶,你说的是谁啊?”小小惴惴不安,十分惊愕,难道沈樱还在为那个“百万支票”而心伤?都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太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了。
“……”小小无言以对地叹了口气,淡淡道,“知道了,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别再说了,说多了你自己就当真了,弄得我也很难为情……大家都下不来台,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西餐厅。当时快半夜了,整个餐厅里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个客人,他一个人喝醉酒趴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米其林四星级餐厅可不光光是好在菜色水准上,服务也是一流的,只要客人不走,厨师和服务生就决计不会下班。我本已打算回家了,但那天自己也有点儿郁闷,又返身走到他身边,把他喊醒起来说:喂,陪我喝一杯酒如何?”
“……我喝醉了,头好痛……眼睛也看不清楚了……”
小小皱了皱鼻子,她点的柠檬水未免太酸了,沈樱坚持请客,小小照惯例叫了最便宜的饮料和食物,但边回想价目表边喝还是喝到胆战心惊,“……唔唔,你近来很没精神啊,怎么了嘛?”
“谁让你喝那么多的?这就叫自作自受嘛。”小小渐渐找到同酒醉路芒对话的感觉了——就是对付弟弟滕多多那种又像妈妈又像姐姐的调调儿。因为此刻的路芒完全没有冰封神兽的架势,像用万年冰雕刻出来的神兽型圣衣全部融化完毕,曝露出核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幼稚男童。
沈樱毫无食欲地用叉子戳着眼前的一颗圣女果,托着腮帮子低声道:“哼……你现在倒很开心,总有人陪。那个段冲看起来似乎对你还不错啊,不过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可以抱你一下么……”
路芒含怒地眨着眼,原本按下去的话不知不觉又抬起头来,“如果不是路董控制欲太强,想把什么都紧紧攥在手心里听凭你意愿摆弄,妈也不会想自由想到疯……双方都有责任,谁也别抱怨!”
小小又气又好笑,虎着脸说:“不可以!哪有老板抱秘书的道理!”说完转念一想,从古至今抱秘书的老板恐怕还真不在少数,自己的论据未免太过无力,于是又补充道,“男女授受不亲,放在古代,你拽过我衣衫呢,我就得割袍,你拉过我手腕呢,我就得断臂了。放在现代,最多也就给你拉一拉衣角了,我够对得起你的了。”
路志钧嘴角边又呈现出强硬的纹路,扬起眉锋给了八字评语:“哼……不守妇道,薄情寡义。”
“……你喜欢我么……”
路芒见父亲向来坚硬如同磐石般的面容有冰雪消融的哀姿,再难逼问,只得把心里话按下,强行压制住自己的痛苦反过来安慰路志钧道:“……妈有她自己的生活了,你多想也无益。”
“喜欢啊。就算看在人民币的份上我也喜欢你啊。没有老板你,哪有我快乐奔小康的幸福羊肠小道啊?”
路志钧紧蹙眉头抿紧薄薄的唇,竭力用破碎如纸片般的冷酷和漠然的表情来掩盖内心创伤,“……我不是有心欺瞒。我就打算宣布的。你妈真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对着干。我说要送你出国读精算师,她偏留你在国内念大学。我不同意你学业未尽就创业开公司,她还偏给你启动资金助长你任性。我希望她能太太平平在家待着相夫教子,她偏要满世界乱跑追求什么年轻时没有实现过的理想……就是离婚这件事,当时我再三同她说希望等你大学毕业、事业有成时再宣布,她偏偏要说这种事怎么可以瞒,有什么必要瞒,说直截了当告诉家人才是最小的伤害……哼,她倒也知道这是伤害!……她告诉你她现在很幸福?”问到最后一句,路志钧的语调微微有些颤抖。
“……你骗人,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段冲……”
“请让我说完。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懂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很吃惊地反问我一句,你爸还没向家里宣布我和他已经在一年前就离婚的事情么?妈说你们约定好了的,我和爷爷这里你不容她置喙,坚持由你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欺瞒我们那么久……?路董!”
脑子和逻辑都很清楚么,这哪里像一个酒醉的人啊!小小怀着满肚子的疑惑皱眉盯视老板大人,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绯红,看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喜悦还是悲哀。他不会是存什么古怪心眼在故意捉弄自己吧?可掐指算算日期,也早过四月一日了啊。
“……什么?!你妈她已经有……”
“你说得对。我是喜欢段冲。他是我……男朋友……”小小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脸红了半边,却意志坚决。
路芒眼里混杂着愤怒、伤心和痛苦,以及迫切想得到证实,却又十万分希望听到否定答案的矛盾神色,“妈昨天打电话给我了,从巴黎打来的,她说她现在很幸福,虽不奢望得到我的祝福,却也怯怯地渴求我的谅解……”
路芒不再胡言乱语,抿紧了薄薄的嘴唇,丹凤眼闭下的形状,犹如匕首划过白夜后留下的一道伤痕。
“……什么?”路志钧一阵迟疑一阵慌乱,这些表情他很多年没有在人前暴露出来过了。
两人沉默地枯坐半晌。时钟已慢慢指向十点三刻。小小突然起了个念头,就此丢下路芒一个人先走。
路芒突然从餐盘上抬起头来,一双丹凤眼里聚集着犀利凌厉的光,“你究竟想欺骗我和爷爷到几时?”
手机振动响起铃来,一定是段冲不放心又来电问她有没有回家,这番可怎生解释才好?正心乱如麻,却看屏幕上显示来电是叶子悬,“小小,你到家了没有?沈樱刚给我发了条短信息叫我照顾你一下,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打电话给她又不接,吓我一跳,你没事儿吧?”
路志钧皱了皱眉头,不得已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觉得老爷子的提法十分荒唐。但要不理他吧,也说不过去。反正只是谈恋爱,说不定你偷偷背着我们早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我和你妈也都很开明,你就不必瞒我们……”
“没事儿。”小小心想沈樱自己痛苦成那个样子还能想到拜托叶子悬来看顾她,不禁一阵感动,也不知道沈樱她到底怎样了……抽身跑到一边把刚才向段冲汇报的内容又简单扼要地对叶子悬做了番禀告,但隐去了沈樱同路志钧的爱恨情仇没说。只说老板路芒眼下醉得像个学龄前儿童,自己不得不像个保姆一样伺候在旁。
但路芒低垂着头专注看色拉菜盘,沉默着不发一言,好像那盘子里正上演一部好莱坞大片似的。
“我和林城一来接你吧?他刚拿到驾驶执照,新开一辆骚包得不行的大红宝马。我不放心你和一个醉鬼深夜单独在一起,路芒那家伙……很多人衣冠楚楚时是正人君子,一醉起来就暴露王八蛋本质了……时间又这么晚了,你回家不安全,我们这就过来!”
“上次和你说的找人的事儿,是有什么想法了么?”路志钧的语气从倨傲过渡到柔和,因为今天是路芒打电话过来确定他在滨海,特地约见面的,心想自己也不能老是端着个老子的架子。
小小感激地笑起来,也不阻止,死党的话就可以肝胆相照,割头换颈,哪怕路芒的胡言乱语被死党听去也不打紧的,他既不会猜疑嫉妒吃醋,又不会传她的八卦,会比她自己更严谨地保守秘密,简直比苏黎士银行世代相传的VIP保险柜还可靠。
路芒同路志钧单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的场景,近一两年来确实很少见。此刻在四季酒店顶楼的星元素美式餐厅里,父子两人随便点了点儿经典考伯色拉、烟熏石斑鱼、希腊羊肉卷,边吃边谈事。
“诶对了,段冲知道你在那里吗?”
到了六月底,滨海市就如同历年来那样开始心烦气浮地燥热起来,五彩斑斓、挥汗如雨的夏季来临了。
“知道啊。”小小回答着,心里一格楞,隐约预料到叶子悬想提出质疑的那个点了。
而路芒感到闹心的恐怕也不只是事业、学业和感情这三桩事情。
“他明知道你和一个酒鬼在一起也不来接你回家?他这个男朋友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分裂人格里天真纯善的A角的力量不断加强。恋爱竟然是可以令每一天如此快乐的。如果父母不再那么别扭、邻居不再那么三八、弟弟不再那么搞怪和搞早恋、叶子悬和沈樱不再抱怨她重色轻友减少了朋友聚会的时间、老板路芒不再那么穷凶极恶……那么每一天的生活简直美好得如同在天堂一样了。对了,近来最古怪的恐怕就是路芒了。
“第一,酒鬼是我老板,他清醒时像头狮子,醉倒了就像只小猫,空手无寸铁,风吹就趴下,没有一点儿战斗力,何以为惧?第二,是我让段冲别来接我的,我不喜欢男朋友干扰到工作,他何错之有?第三嘛……想不出第三了,就这样!”
每一次同段冲一起去看电影、吃饭、观展、逛街、搭乘地铁……在思绪放空的那些刹那里,小小都会清晰感觉自己的人格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无比热烈地相信这样幸福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另一个却又冷冷提醒道:他不会属于任何女孩。这样的男孩像是荒原上掠过的龙卷风、奔驰在星空下性烈如火的野马,没有什么双手、也没有什么缰绳可以把他拴住、可以真正驾驭得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观望时刻变幻的天色和云彩那样观望他,信马由缰地同他并肩而行,看他面容和肌肤之下勃发四射的雄心和英气,感受他强烈率真的生命力。
“那你干吗愿意让我来接你?”
虽说开始恋爱了,但段冲前来约会小小的足迹并不频繁。因为自张泰极被捕后,段冲就四处找寻新工作,最后落户在《滨海日报》报社担任社会新闻部记者,有时人手不够起来,连娱乐新闻都要去追踪,工作很忙碌。不过每一次的约会都令人意犹未尽,记忆犹新。
“……那你别来好了!最多不过我多拦几辆出租车谈价。”
小小白天被老板路芒莫名其妙地痛骂,到晚上还满心委屈闷闷不乐,段冲就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把她打横抱起来旋转,让她又是笑又是高喊求饶救命,什么烦恼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牢牢攀住他的脖子,在晕眩中仰望他逆着明亮路灯光裹了一圈茸茸金边的脸儿,俊秀超凡的,无情无义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从那个角度看上去,他还真有神嗣一样的范儿啊。
“哼。死鸭子嘴硬。我们这就出门,快到了就打你电话。我说的话你也稍微动点儿脑子想一想,别觉得我挑拨离间。如果是我女朋友,这么晚了,天上下刀子我都得出门来接你。就算你不要我来,出于关心你的人身安全我都一定得来!段冲那小子这么没把你放在心上,你还替他辩护个什么劲?没劲没劲!”
小小偶尔说想尝试卷发造型,又怕烫精药水损害发质,于是段冲会极有耐性地花上两个小时,帮小小把一头乌黑秀发编成十几根麻花辫子,她回家睡上一整晚,早晨起来把辫子拆开,就变成一头漂亮环保的波浪卷发。
气呼呼地挂掉电话,小小意兴阑珊地返回到休憩区,看到路芒已经换成个狗吃屎样的姿势脸冲下趴在沙发上,听见她脚步声过来,就慢慢地转过脸来凝望她,平日冷若冰霜的面庞此刻桃花绚烂,黑色瞳仁潮湿明亮,姿势十分撩人。换了任何一个女孩看见路芒这样,定会春心萌动,尖叫着流淌着鼻血晕倒。但小小面色凝重地朝他走去,视线直接洞穿路芒的瞳孔直看到另一个时空里去,她耳畔还回响着叶子悬刀锋般异常凉薄的话,“……段冲那小子这么没把你放在心上,你还替他辩护个什么劲?没劲没劲!”
段冲。段冲。段冲。段冲。段冲。他怎么可以有如此叫人心醉神迷、叫人无法抗拒的法力呢。
段冲真的——还不及死党来得关心我吗……让他不要来,就真的放弃不来,而且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他居然心平气静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来过,他果真……一点儿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么……
段冲就是足够魅力能够点燃女孩憧憬死亡的那种男孩。他的磁性嗓音,他迷死人的笑意,他心细如发的慰藉体贴,他洒脱不羁的举止身姿,他盯着你看就让你以为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的那种致命超能力……全都天赋异禀。一旦防线被攻破一环,他的种种就海啸般全面入侵,深具强大无匹的腐蚀性和破坏力,除了做俘虏举高双手投降,绝没有停战的可能。逃跑什么的,还是趁早放弃。
此时有人从电梯里踉踉跄跄地冲出来,衣服歪扭,脸上带伤,手腕上还垂挂着半截麻绳,边急奔向前台边尖利地喊:“快!打电话报警!有人被挟持绑架了!就在32楼行政套房……快!快叫警察!”
也许所有女孩都有过这样热切期盼死亡的心。既希望有个男孩会口口声声宣称“我可以为了你而死”,同时也希冀得遇一个震撼到心灵,令自己心甘情愿为之而死的人。如果这两个人可以合二为一,那简直是神赐般的幸运。因为太过完美,根本无法被复制和超越,所以抵达巅峰之后最贴切的结局,就是为之而死。值得以生命代价来交换的爱情,也许才真正符合爱情野蛮残酷又极端美丽的本性。
又焦躁又惊惶的喊叫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着,显得十分瘆人。小小万分惊异地扭头朝那人望去,连横卧在沙发上的路芒都坐直起身来,瞪大了眼。
小麦色光洁细滑的皮肤覆盖在钢铁般强硬的骨骼和健壮优美的肌肉之上,举止如野兽般机敏。他的本性就是嗜血而残忍的,无论那孩童般天真的外表如何精致纯粹,笑容如何璀璨无敌。说到底,全都是陷阱和假象。然而明知如此,女孩们还是像充满好奇心的幼鹿,被野兽那美到炫目的姿态所迷惑,魂不守舍地靠近。
他们惊恐地发现,那狂喊赶快报警的不是旁人,正是路志钧的男秘书。
危险而甜蜜的恋情,每一秒钟里都飞舞着温馨血腥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