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善良。”谭一泓微笑着拍了拍英颜的肩膀,走向窗边,望着脚下璀璨辉煌、却也满目疮痍的繁华城市喃喃道,“但愿她不是我的女儿……青春狂乱的岁月里,我努力向上攀爬,为此付出了良心的代价,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感到压抑痛苦,然后也做过一些荒唐的、现在都无法解释的事情……你还是个孩子,你不会懂。作为父亲,我也完全不应该跟你谈这些。”
“我去过她住的地方,看见过一张您同她母亲合影的照片。”英颜圆滑地回答,“我以为她是您故人的女儿,但是一个有骨气的年轻人,也许并不想借助长辈的交情来获得更好的职位,而是想凭真才实学和努力来得到职业上的成功。所以我替她保密,并且替她创造一些较好的条件,仅此而已。”
“她母亲是您过去的情人?”英颜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谭一泓回头看了看英颜:“……是你推荐她来担任我的内勤常务助理的,莫非你早就知道些什么?”
“——情人?”谭一泓笑了笑,摇了摇头,“连情人都不能算是吧。我已经不记得她母亲的姓氏,大概名字是叫什么‘蓝’的。1988年,我已经同邵安琪结婚,并且有了邵麟纳,但心里却非常寂寞,哪怕是再多工作、再圆满的家庭也无法填满的一种寂寞。而且那时候,邵开来完全不信任我,他甚至都不让我进入邵氏集团。我完全靠自己能力应聘入一家合资企业,拼死拼活地工作,赚取微薄薪水来养家。完全看不到希望,各种压力令人崩溃,我怀疑自己的决策是否错误,付出了一切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力量。什么想挤垮夏家替你母亲复仇,都只是可笑的梦境泡影。那年夏天的周末,一个人坐火车从北荆去到杭州,跑到西湖边凭吊你母亲,在酒吧里喝醉了酒,半夜里就躺在湖边的靠背长椅上,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坐着个女人,比我稍微大几岁的样子,谈不上漂亮,穿着露肩马甲连衣裙,神色郁郁显得需要人关切,但她把自己的小披肩盖在我身上,看见我醒来,就淡淡微笑说:‘就算是夏天,露天睡觉也容易着凉的。’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女人很柔情。后来的几天里,我就和她一起聊天、吃饭、喝酒。基本都是她在说话。她三年前结的婚,最近半年以来,因为日常琐事、婆媳矛盾、夫妻间的摩擦而对婚姻感到灰心丧气,我就听她倾诉,耐心宽慰她。双方都是有家庭的人,饮食男女逢场作戏,有了几天的露水情缘,彼此都该知道当不得真。但她可能用情比我更深,临走前还请求合影留念,这就是全部的故事。英颜,我再三向你保证,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你母亲一个人。”谭一泓情真意切地面对英颜说,仿佛通过英颜的耳朵,天上的夏冰清就能听到,并能够理解体谅似的。
“您为什么认为她是伪造了那份报告?就这么确定……她不是您的女儿吗?”英颜问。这个问题里涉及太多谭一泓年轻时的个人隐私,即便他已经亲口承认父子血缘,但也必须小心维护两人之间的关系。
英颜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起眼轻轻道:“您没有想过,滕小小说不定就是您和那位太太的孩子呢?如果是的话,她就该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同邵麟纳一样。您会为她担负起某种责任来吗?”
幸好谭一泓只是站在办公桌外侧,借着窗外的雪光在桌子上摸索翻找了一番,并没有在一大堆文件资料中找到。英颜也走了进来,谭一泓就停下了手,转身皱眉道:“记得明明是放在这里的。看不出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女孩儿,处心积虑地偷取我的血样——或者根本就是伪造报告来敲诈……”
办公桌底下的小小揪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服,想按住那颗快要破膛而出的心。
小小就藏身在办公桌底下,手里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连呼吸都暂时停止。
谭一泓沉默了会儿,深思熟虑似的缓缓道:“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多少钱才能保守这个秘密。我信任你,英颜,这四年来,我表面上尽量做到对待你如同对待一名下属,不能被任何人看破这个秘密,但我私底下对你的情感和信任,已经深厚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甚至可以说,你对我来说,远比邵麟纳更重要。因为你是我和夏冰清的儿子,我的长子。感谢上天赐给缘分,让我们父子在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逢,我很珍惜……但说实话,我没有思想准备去接受一个别的什么女人替我生的孩子,我怀疑她的真假和用心。退一万步来说,最糟糕的情况,就算她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了解她,不知道她会要求多少钱或提出怎样的要求才同意保守这个秘密。虽然从法律角度来说,我对她并不构成遗弃罪,而且也早过了有效追诉期。但此事一旦公开,你以为邵开来和邵安琪会放过我吗?他们会容忍我在结婚以后还同别人生下孩子吗?也许会采取什么严厉手段把我踢出邵氏。现在我手上的邵氏集团股份还不到5%……不能让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把大树砍倒,你明白吗?如果她横冲直撞,她会毁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也会毁掉你的未来。”
谭一泓警觉似的挑起眉毛:“你知道些什么?!今天滕小小来找过我。就是我之前的内勤常务助理,我不在的日子里,她莫名其妙被贬职做了清洁工。今天,她拿着一张亲子鉴定报告来找我,声称她是我的女儿。啊对了,那张报告应该还在我桌子上——”谭一泓说着,就起身走进里间来。
英颜没有说话,只听见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谭……”英颜按习惯想喊他“谭总”,却惊觉并不适合眼下情形,但他这一生都没有喊过谁为“父亲”或“爸爸”,实在难以开口,只能含糊过去,犹疑发问,“刚才您说您除了我母亲以外,不爱任何女人,不想同那些女人共同养育孩子,您就这么肯定……没有其他的孩子了吗?”
小小佝偻着身子,紧闭起眼睛,咬紧牙关也克制不住浑身剧烈战栗的颤抖。
“我扪心自问,我为邵氏集团付出这么多,拿走这笔钱也不算过分。邵开来疑心病很重,直到晚年才把总裁权力交给我。邵氏对我有恩,我很感激。但作为一个男人,连女儿都不能继承我的姓氏,是多么巨大的耻辱。邵安琪比我年长,生下邵麟纳已是不易。而且,除你母亲之外,我不爱任何女人,不想同那些怀有各种肮脏目的的女人生下并共同养育孩子。我曾经以为,这一生就将如此——直到四年前发现你的存在,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欣喜若狂,简直都快要疯了!”谭一泓走过来,重新跌坐在沙发里,紧张生疏地拍了拍英颜的肩,犹犹豫豫地把手掌按在他膝盖上,隔着厚实毛呢的西装裤,英颜都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我的儿子,或许现在我还无法给你一个名分,不能在公开场合承认你的身份。但总有一天,当我完全掌控邵氏集团,甚至把它变成谭氏集团的时候,我一定能给你更多你所意想不到的财富权力!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从来没能在你童年少年最需要我的时候抚养你,希望现在和未来能用物质来弥补对你的缺憾。”
——英颜,你就是那个孩子,就是我和夏冰清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远比邵麟纳更重要。我的长子。
一个亿?!英颜口干舌燥到说不出话来。
——你母亲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我对她的爱,至死不渝。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是为我而死的。她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完美、最伟大的女人,值得你永生铭记和尊敬的母亲。
“公司里虽然耳目众多,但我也成功培养了一些自己的亲信。邵氏这么宽广的疆域,足够我注册几个空壳公司不被邵开来的心腹发现。每年,我都采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把邵氏的资金注入这些公司,金融财务这种事情,只要有内行的人帮你操作,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所以我一直对你说,金钱不是靠劳动力和创造力去赚取的,金钱是靠计算运转出来的。只要你手上有足够多的物质在流动,总能够有法子从中截流一部分下来。”谭一泓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英颜,现在他就是这样的男人,谈到财富权益的时候,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光芒,“英颜,我的儿子,这四年来,我一点一滴地把截流下来的钱转到海外,都存放在瑞士银行某个户头里,不久的将来,就会把这笔钱给你——当你完全成熟、能够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但假如你现在要,我也可以马上把账户和密码给你……因为你现在的一切表现,都已经足够令我为你感到放心和骄傲。这笔钱,目前差不多已经滚到一个亿了。”
——除你母亲之外,我不爱任何女人,不想同那些怀有各种肮脏目的的女人生下并共同养育孩子。
“什么?!”英颜猛然抬起头来,惊愕地望向谭一泓。
——英颜,这四年来,我一直都在为你积累财富。这笔钱,目前差不多已经滚到一个亿了。
“没有。因为在我获得足够力量之前,夏家就已经中落了。否则,无论他们有多么强大,我也一定会把他们搞垮。”谭一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视漫天飞雪下冰封璀璨的摩登夜都,“英颜,这四年来,我一直都在为你积累财富。”
——现在我还无法给你一个名分,不能在公开场合承认你的身份。但总有一天,当我完全掌控邵氏集团,甚至把它变成谭氏集团的时候,我一定能给你更多你所意想不到的财富权力!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从来没能在你童年少年最需要我的时候抚养你,希望能用物质来弥补对你的缺憾。
“你做到了吗?”英颜轻声问。他也恨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他们视他为耻辱、杂种、夺走女儿名誉和性命的煞星,像丢弃猫狗一样丢弃他。
——今天滕小小来找过我,拿着一张亲子鉴定报告来找我说,她是我的女儿。看不出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女孩儿,处心积虑地偷取我的血样,或者根本就是伪造报告来敲诈。
“英颜,我不能说我娶邵安琪完全是为了加入邵氏,这样对她太不公平。年纪大了,对人的体谅心也有了,更不用说是同甘共苦的夫妻。但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有借助她来获取那些我奋斗十几辈子都未必能获得的东西。虽然那时我对自己的冷静决断也感到违心和痛苦……但我需要向上爬。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个身无分文、毫无背景的穷小子,夏家就未必会断然拆散我和你母亲。他们害死了你母亲,我从没有那样恨过人。我博取成功的最初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彻底击垮夏家的产业生意,让他们也沦落街头,任人宰割!”
——连情人都不能算是吧。我已经不记得她母亲的姓氏,大概名字是叫什么“蓝”的。双方都是有家庭的人,饮食男女逢场作戏,有了几天的露水情缘,彼此都该知道当不得真。
英颜说不出话来。他一出生,母亲就已经死了,对父亲谭一泓也完全没有小小那样理想化的热切期望。他听久远前的传闻,知道这个男人为了向上攀爬不惜一切手段。邵开来的女儿比他年长十二岁,并且相貌丑陋,虽然知书达理,但性格孤傲难以接近,因而待字闺中多年,门可罗雀无人问津。谭一泓在书店打工,见到邵安琪穿戴用车均不同常人,暗地里打听她身家后,费尽心机施展追求,博得邵安琪信任和欢心,后来成为邵氏入赘的女婿,同时也凭借自身努力一步步在集团帝国内攀升到高位,终于重权在握。对这样一个男人,英颜打从心眼里鄙视他的行径。
——我没有思想准备去接受一个别的什么女人替我生的孩子,我怀疑她的真假和用心。如果她横冲直撞,她会毁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也会毁掉你的未来。
“英颜,你母亲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我对她的爱,至死不渝。”谭一泓强装的镇定也掩饰不住语调里痛苦万分的颤抖,“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是为我而死的。你也该牢记,虽然她无法亲手抚育你,但她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完美、最伟大的女人,值得你永生铭记和尊敬的母亲。”
——英颜,你很善良。你的一切表现,令我为你感到骄傲。
原来四年前谭一泓就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同邵麟纳、滕小小一样,都是血脉相通、同父异母的兄妹。但谭一泓怎么会知道,英颜是在了解自己身世之后才来到邵氏的,赢得竞赛那天,他是故意用杭州口音说领奖感言来赢得谭一泓注意的,但谭一泓对此却毫无察觉,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经历过一个无比黑暗的童年,英颜学会在微笑中藏起自己雪亮的锋刃。他只听说生父是为了追求北荆富豪邵开来的女儿,抛弃了母亲绝情离去。他同小小一样,怀着一颗愤恨的心前来。他关爱小小,因为血脉手足、对追寻父亲的苦旅感同身受。他也利用和牺牲小小,怂恿她先同谭一泓相认,因为他自己有着更理智冷静的期望,绝对不能无功而返,必须一击即中。未曾料到,谭一泓告诉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不!不!不!英颜一点都不善良!他不仅仅是个阴险的投机分子,还是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他竟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他才会给她谭一泓的血样让她去做亲子鉴定,并鼓励她去同谭一泓相认!他是牺牲了她来测试谭一泓对非婚生子女的反应!更卑劣的是谭一泓!他竟然如此冷血、如此禽兽不如,从未爱过她的母亲……对他来说,即便手持亲子鉴定报告也不代表自己就是他的孩子,仅仅是他23年前排出体外一些体液杂质后、从不抱有任何期许的令人嫌弃的衍生物而已。
英颜捏紧了拳头,低头看着骨节变得苍白。
谭一泓接到一个电话,同英颜一起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英颜,一直到四年前,我才知道,她并非如传闻所言,怀着身孕沉湖自杀。其实她是难产而死的。她同家人抗争到底,誓死不愿意堕胎,最终把孩子生了下来,但也为此丢了性命。夏家恨那个孩子入骨,原想丢弃他,却被一个好心人送去了儿童福利院……英颜,你就是那个孩子,就是我和夏冰清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小小从办公桌底下钻出来,鬼魅一般伫立在奢华庞大宫殿一样的办公室中央。双眼通红,仿佛燃烧着漫天火光。她充满仇恨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这间88楼之巅、天上云间的谭一泓的权力宝殿。真想放一把火彻底烧毁这里!想亲眼看着他的帝国、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崩塌!
谭一泓就着窗外的雪光凝视着英颜清透俊秀的脸,他不知道怎样开口才能显得不那么颤抖。沉默里,记忆里依然回旋着往事的碎片和被那些碎片所戳破的现在的人生——想起邵麟纳小的时候,他就不许她剪短发,长大后也不许烫染,要求她一直留一头飘逸直垂如同瀑布般的黑发,因为那是夏冰清的模样。三个月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当女儿邵麟纳任性执拗地喊着:“我有点喜欢秘书长英颜。总裁大人,我恐怕您并没有这样的权力来要求我喜欢谁或不可以喜欢谁。这完全是我个人私事,您无权干涉。我真决定了要什么东西、要什么人,就一定会去得到!”他会焦急揪心到心脏病发作。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小小的视线投射到桌上的电脑,走过去移动了一下鼠标,电脑待机开着,公司内部邮箱还在运行。
英颜不说话,垂下眼帘注视着自己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双手纤秀异常。有人说,遗传自他的母亲。
小小冷笑一声坐在谭一泓宽大舒适的意大利手工打制的真皮靠背椅上,怀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心情,开始书写邮件。收件人是公司全体员工。谭一泓最害怕的事情,不就是有婚外子女的事实被公开吗?
谭一泓被他的提问拉扯回现实,摇头道:“你以为是现在吗?手机、传真、MSN、QQ、微博、微信……通讯手段漫天飞,就差没在人身上装GPS了。可那是1984年初,滨海和杭州私人电话都没有普及,那个年代,我们都只能靠书信和公用电话亭打传呼电话……他回去过,两次,但都没能找到那个女孩。她家人把她藏起来了,原先的学校也不念了。后来有传闻说她疯了,并且死了。这些消息一度都被夏家封锁,经过再三辗转打探,当得到她的死讯时,她已经去世一年多。据说是怀着身孕沉湖自杀的。”
把斧子亮出来吧,看大树如何轰然倒塌!
“真的这样就可以把两个人拆散吗?难道不可以打电话、或是先回滨海,趁他叔父不注意偷偷溜回杭州什么的吗?”看谭一泓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久久沉默,英颜只得出声,淡淡微笑着问。
叶子悬同林城一手里提着大大小小各种塑料袋,塑料袋里装满了各种彩色纸灯笼、兔子帽子、假面具、打气筒和气球、拉罐喷花之类派对用品,穿行在阳光普照、人头攒动的城隍庙小商品市场后街上,朝停车场走去。今天是龙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出了元宵节,新年就算是正式庆祝完毕了,所以元宵也是最后的狂欢夜。他们打算在林城一的公寓里办一个派对。
谭一泓到死都会记得,那年冬天,杭州下着大雪,他被学校的三名身强力壮的体育老师监管着,像押送死囚前往刑场一样推搡上前往滨海的火车。他一路都像条砧板上的鱼那样拼死挣扎,狂暴得叫人害怕。老师们甚至想问警察借手铐来束缚他。后来火车还是开起来了。他满眼都是苦涩绝望的泪,眼睁睁望着茫茫大雪中的站台、灌木林、房屋飞速朝身后远去。每一秒钟里,他都感觉自己正在死去。夜晚降临,火车停靠某个小站,老师被他的麻木所迷惑,两个人下车去买烟和茶叶蛋,只剩下一个人看管他。他头斜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双眼无神地凝视窗外漆黑的夜幕。猛然间,他伸手抄起桌上装满热茶的搪瓷杯子朝对座老师的脑袋上狠狠砸下去,来不及看鲜血从老师额头流出来,他已经跳起身冲出开启着的车门,跳到了站台上,然后沿着铁轨朝杭州的方向撒腿奔跑。身后有人在喊叫,有人在追赶。但他们都是中年人了,论体力哪里是他的对手。喊叫声和追赶的脚步声都渐渐听不见了。他头也不回一直朝杭州的方向跑,向西湖的方向跑。苍茫的飘着白雪的暗夜里,夏冰清的笑颜仿佛映射在那些雪片和云层上,指引着他,支撑着他。他的厚外套在火车上根本来不及拿,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高领毛衣……两小时后,搜索人员在十几公里外的雪地里发现了他,脸朝下跌倒在铁轨边,因为寒冷和消耗过度而导致昏迷。差一点就没能救回性命来。
叶子悬的手机响个不停,但他没法接听。一直到把东西扔进林城一的红色宝马后备箱里,才腾出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显示的未接来电的号码是路芒的。
谭一泓知道这些字句如今说起来云淡风轻,但在二十七年前亲身经历时是多么惊心动魄,他无论如何描摹,都不可能令别人体会。哪怕是英颜。
“喂,路芒,刚才我正忙着。有事吗?”
英颜静静听着,既不打断也没有任何情感流露。
背景音嘈杂,路芒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焦躁:“小小,这两天和她联系过吗?”
“……夏家是杭州当地早期靠做个体生意富起来的商人,祖辈是清末名门之后。而那个喜欢画画写诗的男孩只是童年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被叔父养大的孤儿、街头上的小痞子小混混、三流艺术学院的穷学生。更不用说夏冰清只有十六七岁。男孩和女孩偷偷恋爱的事情终于被她家父母发现。年轻人不懂事,女孩已经怀上了身孕。没等19岁的男孩上门去求亲,勃然大怒的夏家就找到男孩的学校,起先想状告男孩诱骗少女和强奸重罪,连告校方管理不善放纵罪行。后来校方再三承诺会严厉处置,加上夏冰清以死抗争,而且其实夏家真实意图也并不想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只是一怒之下的恐吓之词,总之最后没有闹成刑事案件。但男孩被学校勒令退学,遣返滨海交由他叔父看管。女孩被她父母藏匿起来,再不允许两人相见……”
“前一阵她似乎很烦我,叫我不要打电话给她。今晚是元宵节,我和林城一要在家里办派对,正打算打电话喊她一起过来疯一下,发泄一下工作的压力。”叶子悬朝林城一吐了吐舌头,他们都知道小小这几个月来的脾气很不好,私下开玩笑说她该找个男朋友才会心情愉快,而路芒这个人选倒很可以考虑一下。
世界消失了,他无法继续写生任何景物,眼中只有她。
“行,你们也没她消息。就先这样,挂了!”路芒匆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的脾气比小小更坏。低头凝神想了想,对司机命令道:“去璞东寰宇国际金融中心,邵氏集团滨海总部。”
傍晚斜阳把西湖映照得金光粼粼。夏冰清穿着纯白的连衣裙,和同校女生们在桥头边碧绿树荫下说笑。眯眼揣摩景物光线该如何渐变过渡来表现的谭一泓,视线掠过那些女高中生的背影,想着这个女孩的头发可真长,一直飘垂到腰下,又黑又直,被白色衣裙映衬得如同一道倾泻而下的瀑布。自己身后,有人远远叫了她的名字:“夏冰清,薄荷味道的冰霜要是不要?”女孩朝这个方向扭过头来,莞尔一笑露出一颗闪亮可爱的小虎牙,漆黑双眸宝石般绽放出夺人魂魄的光芒:“——好呀——”谭一泓愣在当场。那个女孩简直比整个碧波荡漾的西湖、堤岸边的青翠垂柳、黄金一样的斜阳、沧桑古雅的拱桥加起来都更美。
此前路芒从未去那里找过小小,因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工作和私人感情是两回事,他最讨厌在工作的时候被私事干扰,以己度人,料想小小也会反感他去她工作的地方截堵她。但自厦门回来之后,只见过小小两次,只通过七次电话,最近这两天,手机更处于关机状态,心中的狂乱已经上升到了临界边缘。
“1983年,一个18岁的男孩从滨海市前往杭州念艺术学院。暑假里他提前一周到校报到,放下行李一个人跑去西湖写生。在断桥边,遇见了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孩。那个女孩名叫夏冰清,那年16岁……”
“对不起,小姐,麻烦帮我找一下滕小小。她的职务应该是总裁内勤常务助理。”
“好,您说。”
在78层的总前台,路芒克制住焦躁,彬彬有礼地询问前台小姐。
“……英颜,有兴趣听我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吗?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过。”
“滕小小是吗……”前台小姐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住了口,脸上的笑容完全僵硬了,支支吾吾地道,“……嗯,她早就不是总裁内勤常务助理了……”
就像二十七年前,他在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西湖边第一眼看到夏冰清。只一眼,他就知道,他的余生都想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你说什么?!”路芒两条浓眉已经像剪刀一样竖起来了。
记得当那些背景资料、学业履历、私人照片、相关对象访谈记录、亲子鉴定报告全部摊开在面前时,谭一泓哭了。十五年来第一次流泪。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他竟然凭直觉就一眼辨认出了他。
“三个月前就已经被撤职,改做保洁女工了。嗯……她从昨天起就没有来上班。对不起!”
那么多员工,偏偏对他印象最深刻,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可能是那双眼睛。在后来的工作接触中,谭一泓问他:“名字很别致。父亲帮你取的?”英颜摇头道:“不,成年后自己改的。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在萧山儿童福利院长大的。”谭一泓没有任何情绪表示,只拍了拍他的肩。但之后,他像鬼迷心窍一样花费了八个月的时间和大量金钱,通过秘密调查,终于获得了英颜的真实身份。
不管路芒再怎么追问,前台小姐们都把他当作空气般置于不顾,转身去接待其他访客或处理杂务。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路芒想了想,一边快步走进电梯长廊,一边拨打电话给丁诺。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丁诺正在陪同老板洽谈一笔重要业务,看见桌上调到静音档的手机发出震动,一般情况她就只看一下来电号码,不会接听。但发现打来电话的是路芒,立时起身对老板和客户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闪身走出会议室外,心头小鹿乱撞,深呼吸一口气接起电话:“——路芒?”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她了,自从上次她生日那晚,路芒弃她于不顾,奔跑去向滕小小献殷勤之后,她就万分沮丧地再也不想联系他了。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主动打电话来了。
谭一泓充斥了金融数据、政局形势、人脉网络的脑海里竟然破天荒地浮现出久违的诗句。
“打扰了,丁诺姐,能不能请你帮我打听一点事儿?”路芒的声音听起来焦急而恳切。
四年前,英颜刚被招聘进公司,在一次团队凝聚力竞赛中崭露头角。谭一泓为作为团队代表的他颁奖,听到他说“谢谢总裁”时,话语里带出明显的杭州方言口音,心脏蓦然一动。他问他:“你的名字?”面前年轻的孩子露出洁白牙齿,阳光灿烂地一笑:“英雄的英,红颜的颜。我的名字是英颜。总裁。”
“你说吧。”丁诺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平静而爽朗,借此掩盖隐隐的失落。时间过去那么久,虽然没有指望他会来道歉,但至少希望他会说:嗨,丁诺,忙什么哪?什么时候约出来见个面,吃个饭?
假如今天滕小小没有手持亲子鉴定报告闯进他固若金汤的有序城池里冲撞,他一定不会心乱成这样。因为还不到时候。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从不被情感所打动。只有不断向上攀爬的目标、冷静的逻辑、实施梦想的策略和刚柔并济的种种手段。他制订了周详缜密的计划,一步步地推进。但现在……这个故事该如何说起?面对这样一张一无所知、新雪般的脸。
“丁诺姐同邵氏集团的邵麟纳是好朋友吧?能否帮我问她一下,他们公司的员工滕小小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两天连班都没上,手机也关机?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谭一泓目不转睛地看着咫尺之遥的英颜,看他清秀俊朗的脸庞被窗外的雪光照亮,如同明月般皎洁。静静凝视了一会儿,谭一泓不仅承受不了灯光,现在仿佛连英颜年轻得没有瑕疵的脸也承受不了,低头以手掩面。太多的往事、太多努力遮掩下累积起来的情感,压抑已经成了习惯,现在不知从哪里开头讲起。
丁诺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寒冬天里掉进了冰窟窿,一直冷到心眼里,忍不住用带有嫉恨情绪的口气埋怨道:“这你也要来问我吗?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英颜看了看沐浴在阴影中的的谭一泓,虽然宽阔落地窗外有苍白云层的漫射反光,但他逆光而坐,看不清脸上什么神情。今天谭一泓太过反常。不顾医嘱拼死喝酒,想一醉方休,现在的言行又越发古怪……英颜心头一紧,脸上却莞尔一笑,走过去在旁边沙发里坐下。
“什么?我怎么就过分——”路芒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丁诺姐对他的关心爱护确实不一般,虽然她从未开过口,但很有可能她是属意于他的,但他对滕小小的喜爱溢于言表,常常不顾及丁诺的自尊心,那自己的确是太过分了。“对不起,丁诺姐,是我急昏头了,打扰了,再见——”
“不用!”谭一泓咳嗽了一声,提高了点儿音量喊。隔了会儿又低声说:“……你过来坐下。”
“等等!”丁诺突然出声喊住他,一边暗恨自己对他情丝难解、痴心迷乱,一边竹筒倒豆子般迅速道,“有个秘密,你绝对不能外传,也绝对不能让邵麟纳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这对他们邵家来说,真是一大忌讳和难关。我是听邵氏内部消息说的,他们要求员工封嘴,就怕媒体舆论知道此事,但总有些风声泄漏出来,而且我看纸包不住火,迟早会闹得满城风雨——你的滕小小把邵氏集团的天给捅了个窟窿。”
英颜愣了愣,隔了会儿道:“那我去给您沏杯热茶。”
“什么?!她怎么会?!工作上出什么娄子了?”路芒莫名其妙。
是谭一泓和英颜两人的声音。他们开门进来了。小小惊慌失措地缩身躲在硕大办公桌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幸好他们只是停留在会客室里。听动静,仿佛是英颜搀扶着步履踉跄的谭一泓跌坐到宽阔舒适的沙发里,然后转身去开灯。但酒醉头痛的谭一泓似乎受不了灯光的刺激,低声喊道:“不要开灯!”
“前天夜里,滕小小偷偷溜进总裁办公室,使用谭一泓的电脑向全体员工的内部邮箱发送了一封信。落款署名是滕小小,她自称是谭一泓的婚外私生女,总裁办公室秘书长英颜更是谭一泓的私生长子。她说谭一泓利用手中职权替英颜敛聚财富,开设多个空壳公司把属于邵氏集团的盈利暗中截流,转资到了瑞士银行,随时随地都可能将这笔钱归入英颜名下……滕小小竟然是谭一泓的私生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邵氏管理层发现这封邮件后,立即通过网络后台全部删除信息,但之前还是有几封邮件被员工点击打开阅读过了。邵氏集团召开紧急会议称这纯属个别员工对公司心怀不满、造谣生事,势必要追究她的法律责任。但之后也没有任何诉讼动作。而且滕小小自昨天开始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不要回家……”
滕小小竟然是谭一泓的婚外私生女?!路芒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确定不要回家?您醉了……”
这时把此前小小的种种行为联系起来看,才发现早有倪端——她决意辞职离开他的嘉羽公司,想尽一切办法应聘加入邵氏,她对沈樱说“想成为一个配得上他的人”,厦门归来时,她得知谭一泓心脏病突发,惊恐成那样……一直以为单纯得如同水滴一样的她,竟然隐藏了这么惊人的秘密?一直都柔弱得像朵雏菊,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飞散的她,竟然会采取如此暴烈、两败俱伤的手段?
谭一泓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上,他早就离开了。但是不要紧,包里还有一张备用钥匙门卡,是当初担任总裁内勤常务助理时持有的。邵麟纳把她贬为清洁工时也忘记要她交还。小小动作迅速地刷开门,闪身进了办公室。心想就算被走廊里的摄像镜头拍到,保安也不一定看见。她会用最快的速度拿了单子走人,神不知鬼不觉。总裁办公室是套房。小小没有开灯,落地窗外苍白的积雪云层反射着城市里的斑斓灯光,就着这光快步经过会客室走进里间,走到办公桌前,看到亲子鉴定报告单还摆在两小时前的老位置上,分毫没有移动过。小小轻舒了口气,拿起报告单刚想走,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往昔温柔善良、逆来顺受、任凭人踩踏也从不反抗的滕小小,现在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冷酷的主意打定,小小慢慢站起身,等冻得僵硬麻木的膝盖稍微缓了缓劲儿,举步朝公司走去。
她像一颗危险的炸弹,爆发出想要摧毁世界的黑暗力量。究竟失踪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