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半,两个关于投资项目的重要会议才刚刚结束。
用十分钟的时间,来诉说这23年失散的血缘联系吗……不,他现在还什么都还不知道。当他知道的那一刻,局面一定会有所改变。也许英颜那个投机分子说得对,再多等待和猜度都是虚耗,这个谜底终要揭开。必须勇敢一点。
小小换上合身的黑色CK小礼服裙,手捧一本薄薄的文件夹敲门走进谭一泓的办公室去。踩在柔软厚实的羊绒地毯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在外流浪许久的猫,此刻眼前的场景摆设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有被豪华舒适包裹着的温暖感,也有一颗忐忑不安强烈跳动的冒险心。
“是。”小小干脆地答应,站直身躯目送他大步流星地掉头离去,凝望他的背影直到进入电梯。
“滕小小。说吧,什么事?”谭一泓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非常和煦,是难得见到的对下属们流露出的微笑。几个月尽心尽力的贴身工作,显然培养出了非同一般的亲厚之情。
谭一泓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似乎在衡量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小小脸上坚决的神情微微撼动到了他:“明天。下午会议结束后,来我办公室,给你十分钟时间。”
那个微笑有力地鼓舞了小小,令她感到欣慰,心跳也渐渐舒缓,甚至微微觉得,只要这样的微笑,一切就都已经足够。她站稳脚跟,从文件夹里抽出那张边角都已经微微发黄的旧照片,轻轻放到出自意大利名匠手工艺的宽阔大办公桌面上,用指尖轻轻推送到他的面前。
“谭总!”看周围寂静无人,小小突然壮起胆子出声喊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找您谈。”
谭一泓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沉默拘谨的小职员、如今的保洁工滕小小,随后戴上眼镜拿起那张照片。
“哦,是这样。但我心脏病突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没有必要受到处罚。”谭一泓急着要外出,司机已经备车在楼下等候,他快步朝客运电梯廊走去,“你的事,以后空下来我会过问。”
小小屏住呼吸,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她有些微担心他病愈不久的心脏,是否能负荷得了这一刻的强烈冲击?
自听说总裁痊愈归来的消息后,小小就反复在脑海里模拟过各种遇见的情形和对话措辞,她完全没有向谭一泓告邵麟纳小状的想法,因为那是他女儿,而自己现在的身份还仅仅是一名雇员,没有资格邀宠,还不如释怀大度。小小放下卷筒纸,朝谭一泓笑了笑:“谭总,是这样,因为我请假离岗,在您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尽职,所以请求公司对我做出处罚,希望未来能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谭一泓在照片里看见了年轻时代的自己,那么头角峥嵘、桀骜不驯。记忆遥远,如同被火化了的蝴蝶,片片碎裂,枯萎纷飞。背景是西湖,一滴水就能冲开封闭二十多年的阀门。溪流汇聚起来,点点滴滴、涓涓汩汩,往事像一条越来越宽阔的河流,在干涸已久的心床上奔腾。照片里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人,自己伸出手臂若无其事搂住她肩膀的女人……她的名字是——?什么“蓝”吗?
“咦——你!”谭一泓愣了愣,看了看小小和她身上浅米色的保洁工制服:“你怎么回事?”
“你从哪里得到这张照片?”谭一泓仰起脸问,神情依然显得平静,也许是强力抑制下伪装的平静?
谭一泓撞见滕小小时,她正从货运电梯间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大塑料袋20卷装的卷筒纸。
“请您看一下照片的背面好吗?”小小努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热切,强调说。
总部原想举办一场仅限公司高层和部分亲密友人出席的欢迎宴会,但被谭一泓否决。他回到邵氏后的首次亮相,就是率领人马奔走各区政府、下属大型企业、机构、工厂和重要媒体拜年问候。邵麟纳交出全部行政权力,仍然担任父亲的助理。父亲不在的日子里,她负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荷,同时,也发挥出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能力,没有令人小看。她几乎每天工作20个小时,睡眠最好的时候是在远程飞机航班的头等舱里,连续两个月没有休息日,顽强的意志支撑她切切实实地稳定住了局面,在董事团副理事的保守力量牵制和众多资深高层的协力下,虽然是被迫放弃激进态势,但有效确保邵氏集团这艘巨轮平稳慢行。邵麟纳太忙了,忙到忘记为自己将滕小小贬职一事善后,父亲刚回来接手,她就病倒了。
翻过照片,谭一泓一下子就辨认出了自己的笔迹。
新年后第一个工作日,谭一泓结束疗养返回邵氏集团。
——“爱人啊,对世人来说,我是一颗沙砾,但对你来说,却是心头最闪亮的一颗钻石。”
——可是,我到底想要索取什么?
——“1988年6月。”
小小感到一种透彻心扉的寒意,并不感到嫌恶,只是清透冷静。受利益驱动的行动,总比盲目无聊的感情冲动来得可靠。她冷冷推开英颜,看着手中小玻璃瓶中浓稠的血浆——这会是她生命的源头吗?
——“谢谢你的爱,谭一泓。”
他以为我能得到邵氏集团一半的资产吗?他以为我试图索取的,是在谭一泓或公开或秘密的支持下逐步登上高位、运转这庞大商业帝国的权力吗?小小默默想着。他认定我比邵麟纳简单易控,所以投机在我身上来博取前景和仕途吗?他倒也直白,宁愿做一个真小人,毫不掩饰,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交易和联盟。原来这才是薄荷青年阳光外表下隐藏着的阴暗面。有多光明,就有多黑暗。那些爱他的女孩子永远想不到吧,他是一个多么野心勃勃的意气风发的投机家,难怪他总是不恋爱。
小小看见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后轻轻笑出声,放下照片摘掉眼镜,若有所思地问:“其实你手里早就有这张照片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进的邵氏集团,是这样吗?”
英颜垂下眼帘,怜悯地抿嘴一笑,用轻微到几乎像是耳语的声音说:“……因为,你是去索取你应得的。无论你将来得到了什么,如果你愿意,请分给我一半。即使你什么都没有,假如将来有一天我能拥有一片世界,我也一定分你一半。这就是我想要的一个约定。你同意吗?”
“……对啊……”小小迟疑地回应道,此时谭一泓的神情举止言谈措辞都超出她所期待的范畴以外。突然地,她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些什么,赶紧郑重其事补充道,“照片上和您合影的那位女士是我母亲。”为什么自己的解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难道不应该是最令他震撼惊诧、百感陈杂的瞬间吗?!为什么他脸上云笼雾罩、胸有千壑,完全看不清楚到底是欣喜还是哀愁、是激动还是喟叹?!只有更直接深入地探询,小小缓缓小心地问:“谭总……您年轻时同我母亲是朋友?”
小小迟疑地接过玻璃小瓶和名片,迷惑不解地看了看英颜:“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的目的是什么?”
谭一泓打开桌上精致雕花的银质烟盒,抽出一支昂贵的哈瓦那Cohiba雪茄,修剪后用火柴点燃。
“这是谭一泓的血液。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时在化验室搞到的。你可以拿去做一次DAN检测。当然,如果没有双方当事人的签字同意书,正规渠道是不可能帮你做检验的。再拿着这张名片,找这个生物实验室的负责人,是我朋友,她能帮你做私下的DNA检测。”
“滕小小,你很年轻,很有勇气,甚至有谋略有手段,也很沉得住气。”他平静如水地说着,这些话语越发加剧了小小的惶惑不安,她只有死死凝视着他,心慌意乱地听他继续说下去,“我大概以前没有和你说过我童年时的那些伙伴。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桥头堡一户人家门前有棵桑葚树,树干并不粗壮,但结出的果子却很甜美。我们都很想吃到桑葚,但摘不到,也懒得爬树。有的孩子瞄准跳起身去摘,会被他扯下一两串。有聪明些的孩子并不去抓果实,而是拽弯硕果累累的树枝到跟前儿,那么他就能吃到一长串的桑葚,手指嘴角都是紫色的甜甜浆液……”
那是一个细长的玻璃小瓶,像香水试用装,但瓶子里装的是紫红色的血浆。
只见他的嘴唇飞速蠕动,字眼儿飞满整间庞大办公室,所有句子从耳边掠过,清晰可辨,却抓不住任何意义。他在说什么?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只想知道,他怎么解释这张照片的由来,想听他和母亲的故事。
“我告诉过你,我们都是赌徒、投机家。我们都在赔上青春,用意志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英颜的话语声悦耳得如同催眠,“给你这个,小小,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谭一泓的亲生女儿。”
“……其中有个年纪最大的、最肆无忌惮的孩子——不是我,是个名叫虎头的男孩,家里是干木匠活的,他居然处心积虑地从家里偷拿了他爸的斧头出来,在我们还猴子跳般扯树枝、摘果子时——他居然把那棵树给砍倒了!”说到这里,谭一泓停顿下来,深深吸了口雪茄,透过淡蓝色烟雾对小小笑道,“你觉得他这样做,算是聪明吗?”
他疯了吗?他是什么意思?邵麟纳明明那么喜欢他,他又何苦对谭一泓非婚生的女儿如此用心?
“……什么?什么?!”小小惶惑地瞠目瞪视着眼前这个悠然自若的男人。什么桑葚树、什么孩子、什么斧子?!她是想他谈23年前的爱恋往事,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可他怎么在这里侃侃如流地编故事给她听?还要来问她读后感?!
英颜伸出胳膊拽过情绪崩溃泪流满面的小小,把她手中的抹布抽出来丢到地上,温柔地拥抱住她轻轻摇晃,小声安慰:“我明白的,我明白。听着,小小,总有人不会抛弃你。比如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渴望要远高于自己的东西,想用最便捷的方式去得到,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该做对别人和自己都没好处的事情,要有眼光。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怎么能够确定!怎么能够确定他就是我的父亲?!”小小打断英颜的话,爆发似的喊道,“母亲临死前只说我生父另有其人,但她没有告诉我他的姓名就辞世了。我在母亲遗物里发现了那张照片,唯一的一条线索。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你不知道我的母亲和养父之间的关系是有多么剑拔弩张,我的家庭早就支离破碎,简直像座荒废的坟墓。我深爱过的两个男人,一个在钢铁厂锅炉侧翻事故中惨死,另一个在我怀了他的孩子后就消失不见。我就这么令人嫌恶吗?为什么没有人能够长久温暖地来爱我?你不懂得的,你们都是生活幸福、家庭完满的幸运儿。你从来都不知道被人背叛抛弃的痛苦是多么可怕。好像盲人走在暗夜里,脚下桥梁轰然崩塌,跌下万丈深渊——我绝不能再被抛弃,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小小克制不住骨骼深处的寒战。他一句都没有问起母亲,却居高临下地、满怀戒备和轻蔑地问她“你想要什么?”,他那么确凿地以为,她是拿一桩二十多年前的风流韵事来勒索他了。他竟然这样以为!小小咬紧了嘴唇,不让胸膛里翻滚着的酸楚从眼眶里泄露出来,低垂下头,不想让谭一泓看见她泛红的双眼,轻声说:“您一点都不关心照片上的这位女士吗?哪怕您曾经写过一首情诗送给她?”
“假如谭一泓仅仅是你母亲的老朋友,你更应该手持照片去同他相认,他会照顾你,绝不会任由邵麟纳这样欺凌你。你可以利用父母辈的情分为自己谋取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英颜故意按着她的逻辑去推论,让她知道这有多么荒谬。看她沉默不语,缓缓把话锋一转,“……但你没有。你不择一切手段要进入邵氏,哪怕做清洁工也要留在邵氏——因为你知道谭一泓就是你的父亲,滕小小,你该姓谭。谭一泓只有一个姓邵的女儿,没有继承他姓氏的子嗣。这就是他放弃自我求娶豪门太太所付出的代价。到了他这个年纪,突然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血脉相承的孩子,他——”
“噢——”谭一泓眯起眼挑了挑眉毛,他现在有点流露出年轻时狂放不羁的神采来,若无其事淡淡道,“是你母亲给你照片,叫你来找我的?我希望她没有可笑到令你以为你是我的女儿。”
小小心神为之一震,那张照片她几乎每天都会看一遍,画面里每一个微小细节都雕刻在脑海里。谭一泓和侯蓝的肢体语言,侯蓝脸上既蒙羞又执着的欲念……那怎么可能是普通朋友。更何况还有那样直白露骨的诗句。看来英颜应该没有发现照片背面的诗句,否则他会提及。
将近一年的期待。一年的不安、渴慕、焦灼、喜悦、悲哀、愤怒、宽容……竟然换来的是这样一个轻巧无情的答案?!——希望她没有可笑到令你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英颜凝视着她,轻笑:“普通朋友拍不出那种神情的照片。”
大脑一片空白,大口呼吸,氧气却像结了块,滞留在咽喉进不到肺里。
“谢谢你替我保密,关于那张照片。”小小冷静地回应,“但那仅仅是一张照片。也许谭一泓不过是我母亲年轻时结识过一位普通朋友,你只偷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凭什么就认定谭一泓是我的父亲?”这也是她自己内心的疑惑,一个不停摇摆的不确定点。
谭一泓看她愣怔在那里不说话,微笑了一下,尽量把声音放柔和——某种做好全部坚固防备之后施舍给弱小对手的有限的柔和:“滕小小,你是年轻人,我也曾经年轻过,年轻的时候,难免会做过一些冲动的事。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或者你的母亲想要什么。只要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我会满足。”
小小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抹布。是的,她在等什么?等一个完美的复仇时机,或是一个甜美和乐的团聚。而现在,那么多的感触还被深深压抑,没有特别强烈的直觉浮出水面。还不到时候,抑或是她没有勇气。
有个非常简单的念头——逃跑,逃出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但听他说到“……或者你的母亲要什么……”时,小小的腿脚仿佛被钉在地板上再也无法挪动了。她颤抖得非常厉害,但声音很冷,冷得像一把锋利的剑:“……我母亲什么都不想要……她从来没叫我来找过你……也从没说过你是我的父亲……我们从来没有想用最便捷的方式去得到远高于自己的东西!如果你以为我们想要钱的话……我所要的合情合理的东西,你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给不出来……”说到这里,小小已经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做清洁工?为什么不去挑明?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你还在等什么?”
谭一泓微微讶异地看着她。
小小慢慢旋转过身来,凝神望向英颜。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她的秘密。难怪他一直对她另眼相待,照顾有加。这四个月来,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为谭一泓魂牵梦绕、时而狂热、时而冷酷。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她,其实他们都错了。他只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才一直尽心护航。
崇拜敬仰、宽恕谅解、爱和渴望……所有柔软的情感快速流失。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第一次送你回家,你进厕所呕吐时,我不小心翻看了枕头底下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合影照片。”
“我母亲在一年前过世了。您不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甚至您根本就不感兴趣。但是让我来告诉你。”谭一泓的眼睛里显现出吃惊和疑问,他微微启开了嘴唇,但小小不给他开口打断她的机会,不假思索地恨恨地说下去,“我母亲这一生都很贫穷,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世界,都贫瘠得如同废墟一样。也许对你来说,她无非就是一个遇见过、爱恋过、分开了就抛在脑后不再需要关心的女人。但你不知道她因为你而终生不幸。她的丈夫寻花问柳、姘妇上门寻衅滋事,她得了癌症,家里没钱医治,丈夫不愿意变卖房产试着去延长她的生命,他们都同意她就这样等死。她却不愿意再耗费破败的家中仅剩的那些存款,在除夕夜之前的第三天从医院病房六楼的窗口里跳出去,自杀身亡……”
小小仿佛中了定身魔法,握着抹布的手停滞在水箱盖上。
“她过世了?!”直到这一刻,谭一泓脸上才呈现出一种真正触动心灵、诚挚关切的神色来。但那并不比一个有礼貌、懂人情的友人所表现出来的悲悯同情多多少,“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英颜靠在墙上,深深吸入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够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是谁。滕小小。总裁谭一泓就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假如哪一天自己死了,听闻这一消息的段冲,是否也会像谭一泓一样瞪大双眼,皱起眉头深表同情说:“她过世了?真抱歉,我不知道——”这些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们啊,到底要不要这样残忍冷漠?
小小瞥了英颜一眼,不明白他何苦如此痛心疾首,厌倦盘问,也不想幼稚地去和他争夺拖把,自顾自从水桶里拧起抹布,推开厕所的门,动作娴熟地把消毒剂放置进水箱冲水,然后擦洗马桶。
仇恨的火焰在胸膛里快意放肆地燃烧,令人想要喊叫。这宽敞得像宫殿一样的办公室也已经容纳不下自己发狂一样的热量。小小的眼睛像熊熊炭火,双颊通红,冷笑道:“谭总裁,还有件事情您也不知道,但我还是必须要告诉您——”小小从文件里抽出那张DNA检测报告单,拍在办公桌上,“这是我和您的血液化验基因对比结果。我的DNA和您的重合率为99.83%。也就是说,恐怕您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今晚是小除夕。”英颜伸手抢过小小手中的拖把,“我真的没法看你这样子!”
谭一泓低头看着那张报告单整整有一分钟。
“好,你去做清洁工。”
假如自己肚子里那个孩子没有夭折,生了下来,有一天,她去找到了生身之父段冲。假如他还有一点点人心,他一定会张开臂膀拥抱那个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孩子。无论恋爱中发生过怎样的爱恨情仇、别离撒手,那个维系了两人血脉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至少,他们在创造这个孩子的那一刻,应该是彼此相爱的。
“无论什么工作,只要能留在这里,我都可以接受!我一定可以做好!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谭一泓终于抬起头来,久久注视着小小,目光很阴郁严厉。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你从哪里偷取到我的血样?如果你懂一点点法律,就该知道,没有经过我本人签字同意的亲子鉴定是不具有举证效力的。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报告是不是真的?这一份究竟是不是我本人的血样?你耍这么多手段,费尽心机,不会仅仅是想要一个拥抱那么简单吧?这样吧,我来替我们双方省点事儿——”他伸手拉开抽屉取出支票簿,派克金笔的纯金笔尖摩挲在纸面上炫目舞动:“我给你十万元,算看在你母亲曾是我……旧相识的分儿上。你走吧。以后再不要来了。”
“有一份新工作适合你,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立刻给我滚蛋——”
“可这份报告是真的!”小小绝望地喊道,“就算你怀疑这不是真的,难道你不想亲身去检测,看看我是不是你的孩子吗?你至少和我母亲相爱过……你有爱过她吗?!她为你生下了孩子!从此让自己的家庭蒙羞、婚姻岌岌可危、被丈夫一辈子痛恨!”
“是的!”小小喜出望外地抬起脸来,望着姐姐。
她真的会是自己的骨肉吗?还是心机甚深、表演滴水不漏?!谭一泓摇摇欲坠地急速寻思着。她到底想要什么?倘若自己此刻改写一张多加个零的支票,也许她会见好就收?但假如她只是讹诈……仅凭一张照片和自己久远模糊的记忆……年轻时最颓废时期所短暂拥有过的那些女人们……
“哼,好吧——”邵麟纳突然狡黠地笑了笑,胸中怒气找到了一个出口,“你真这么坚决要留在邵氏?”
小小已经挂着满脸的泪水冷笑着,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了。
我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小小苦苦哀求着大权在握的邵麟纳。假如下跪有用的话,她不惜跪在同父异母的姊姊面前,恳请她宽宏大量,也给她一点点公平和希望。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只是一名雇员。
最希望他能张开臂膀拥抱她,讲一讲年轻时的母亲,他们之间那段固然蒙羞却不失美好的恋情。然后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去殡仪馆看一看寄放母亲骨灰的牌位。情深意重。由此证明他不愧为自己生命的源头。
你就是要留在他的身边!邵麟纳恨恨地想。你就是这样不要脸地纠缠着英颜。天下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谭一泓疲态尽露地坐倒在自己的宝座里。
“不!”小小浑身都在震颤,她不能离开邵氏,她不能就此远离父亲,谭一泓已经离开医院,前往南方千里以外的一处风景宜人的疗养胜地休养,她必须留守在邵氏等他回来,“请不要辞退我——”
88层高楼的落地窗外,滨海市的黑暗夜空浓云低垂,仿佛快要下雪了。
“你的职务是总裁内勤常务助理,现在总裁入院了,这个职位可以撤销。你不要狡辩一个字。如果我要追究责任,你完全没有尽心履行你的工作职责!总裁把自己的健康托付给你,你却擅自离岗,形同渎职。单这一点,你就该遭到处罚。现在,我只要你卷铺盖走人。越快越好!”
桌上架在烟缸边的120美金一支的雪茄因为没有人去吸燃,已经完全熄灭。
谭一泓接受心脏手术后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在他的力争下,邵开来和董事团没有罢黜他的总裁职务,目前由董事团副理事和女儿邵麟纳两人暂时代为行使总裁职权。邵麟纳获得相当行政权力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滕小小喊进办公室,面无表情地表示:将解聘她。
西湖、断桥、大雪、诗句。
身后有人用清冷的声音发问。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英颜。两个多月来,那些“你这是何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究竟要作践自己到几时?!”“我不懂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之类的责问都已经念尽,小小依然一意孤行。英颜现在只能平静地问她:“你晚饭吃过没有?肚子饿不饿?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她灿烂如同黄金的笑颜。鸟类般纤细精巧的骨骼。发丝里的清香。凛冽的锁骨和孩子一样的胸……
“你晚饭吃过没有?”
那些记忆比蜜糖还甜,却也像毒药般令人痛苦不堪。
小小抛开那些没用的杂念、那些令她虚弱的情绪,伸手拿过倚靠在墙边的拖把,继续用力擦洗瓷砖地。现在已经是夜晚七点,还有一个楼面的清洁工作没有完成,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突然很想喝酒。那种可以把五脏六腑烧成灰烬的巨烈的威士忌、伏特加、龙舌兰……想喝得不行。但医嘱必须戒酒,所以办公室雪柜里的好酒早都被换成了纯水和果汁。
不等他说完,小小就已经挂掉了电话,干脆把手机关机塞进制服口袋。抬起头从盥洗室的镜子里凝视自己苍白的脸。这两个多月来,她的体重下降了六斤,眼圈是黑的,但眼神是凌厉坚决的。
“……喂,英颜吗?你在哪里?来公司接我一下。我们去喝酒。”
从来没有人敢对路芒这样大声,所以经验里没有配备过相对的反应程序,更不用说吼他的人是一贯低眉顺眼的滕小小。想不到hello kitty也有发威的时候。路芒愣了愣,聪明果断摒弃了“提高音量朝她吼回去,扳回颜面”的错误念头,放缓语速,尽量温柔谦和地道:“……好的,我会尽量不来打扰你的。那么你明天几点下班?我来接你吃年夜……”
小小再次走进寰宇国际金融中心时已经是深夜九点。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她一个人坐在大楼后门僻静无人的灌木丛旁边冷眼眺望漆黑的夜色、城市的灯火,感受彻骨的寒冷。雪下起来了。一辆环卫所的清洁车开来,跳下两个穿橘红色制服的工人,把堆在指定地点的几车垃圾运走。
小小也不禁发起怒来,冷冷对着话筒大声道:“路芒先生,我不是你的员工已经有九个月了,我没有向你天天报到的义务。我对你说了我工作很忙,请你暂时不要来打扰我,可以吗?”
此刻的自己,同那些垃圾也没多大分别。都是遭人嫌弃、掩鼻远离的废物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人丢弃遗忘,就这样让那些身处高高云端里的贵族们继续光鲜亮丽、万众仰慕、奢侈糜烂的生活吗?他们毫无良知毫发无损,她却在不为人知的下水道里残喘溃败?不,她是为了复仇才来,是黑暗的天使。让谭一泓为母亲的死感到哀恸,为他因为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耻辱惭愧才是她的初衷!假如他过去不曾珍爱过母亲,未来也不会爱她,那至少要令他痛苦绝望,就如同他令她们感受到的那样!
“今天是小除夕,明晚就是年三十了,我自己公司都给员工放假了,邵氏集团怎么还这么没人性,居然还要你们加班?!”路芒在电话里不满地咆哮,“你们总裁不是病了两个多月了吗?现在是他女儿暂时代理主持工作。你又不必做她的内勤常务助理,到底在忙些什么呢?我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见到你了!”
那张亲子鉴定的化验单忘记在谭一泓的办公桌上了。必须拿回来。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也许可以告他遗弃罪?!或者其他什么罪名?!他说那张鉴定结果没有法律效力,那么总该有什么方法可以去求得一个公道!起诉他!对簿公堂!把他拖下云端里的光芒万丈王位,能否重创他不知道,但至少让他也尝一尝滚倒在尘土里、狼狈不堪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