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身世,还有太多太多的谜没有解开。关于他和母亲侯蓝的过往,他必须要给出答案。
——谭一泓心脏病突发?!不!他绝对不可以就这样撒手人寰!
“总裁怎么会突然心脏病发作的?!到底情况怎样?!”
——什么?!什么?!
“这一消息必须严密对外封锁!假如泄露出去,被媒体报道出来,绝对会影响邵氏集团的股价!”
小小像遭到重击一样猛然前倾身体,抓紧了座位扶手,连指关节也都变得苍白。
“明天下午同法国BPCE银行集团CEO的会晤怎么办?!”
“小小!你今天请假去了哪里?总裁谭一泓心脏病突发,被急救车送进医院了!”
“还有后天上午的四季度工作会议怎么办?”
飞机起航前,小小打算关闭手机,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来电显示是英颜的号码。公司有什么紧要事情吗?不过具体到她的总裁常务助理职务,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紧要的公务吧,已经请过了假,至多不过明天记得去医生处讨论总裁常规药物的调整。或者还是英颜发现自己今天没上班打电话来问候?小小淡淡微笑着接起电话,听筒里却陡然爆发出英颜焦急紧迫的低吼。一天来的轻松愉悦就此宣告终结。
“你还在想四季度工作会议干吗呢?!现在那种会议完全不重要好吗?!”
下午三点四十分,小小和路芒顺利登上返航飞机。这一天太愉快,以至于觉得时间飞逝而过。四人同上日光岩、参观风琴博物馆、在雅琪西餐厅吃烧烤海鲜。叶子悬同林城一在公众场合表现得十分收敛,看不出情侣的样子,以避免尴尬。虽然小小还在努力适应叶子悬同林城一的恋情这一事实,但这半日的鼓浪屿四人行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她竟然在海岛度假!简直像做梦一样了。所以直到坐在飞机上,她还恋恋不舍地凝望小舷窗外湛蓝的厦门的天空,恨不能把它裁切下一块来带回滨海。
“要告诉老爷子吗?老爷子也已经87岁高龄了,惊不起啊,但是目前这个状况,谁来主持大局呢!?”
落地窗外的庭院里,叶子悬和林城一正笑闹着穿越小径走向西餐厅,他们在葡萄藤架搭起的拱形通道下停下脚步,四下无人,周围景色美不胜收,两人情不自禁地相拥接吻起来。
……
“不用,我早起来了,也吃过了。”路芒故意大声说着步入客厅,掩饰自己此刻的冲动——他是有多么渴望把小小一把抱紧在怀中,对她说“我爱你”。假想他们未来的家,每天早晨都这样温馨恬静地对话,他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幸福能与此相比。
种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和各怀心念的面孔如同浮尘,弥散在时空河流中。
“噢……”小小答应着,手里仍不自觉地把沙发靠垫摆正,听路芒说到“我们自己的衣物”“自己家”时,两人心头都是一股清甜暖流涌起。小小低头微笑:“你刚起来吗?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我陪你去餐厅?”
不知道是灵魂出窍,还是麻醉药剂带来的梦境,谭一泓发现自己淡淡微笑着悬浮在急救室内看医生护士紧张有序地抢救那个手术台上的男子。假如不是梦境如此真实,那么就是灵魂比风还轻灵,他悄无声息地飘出急救室,看到漫长走廊里焦头烂额的十几名公司高层正各自忙乱。女儿邵麟纳不在他们中间,她到底去了哪里?谭一泓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焦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令自己如此焦虑,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小小偶然间抬头,发现了路芒,视线对撞,两人都瞬间脸红慌乱了一下。赶紧镇定下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几乎是同时开口说“你什么时候……”又想礼让对方把话说完,同时都住截了自己的口,片刻的安静停顿更加令人窘迫难为情。路芒终于边走下楼梯边重新提起话头:“你整理我们自己的衣物也就算了,不用替他们打扫房间啊,这是酒店,又不是自己家。多辛苦……”
碎片一样的记忆在脑海里闪烁。暴怒。争吵。冷笑。执拗。酷烈。惊恐。双方都抵死不肯退让。这样相似的脾性,这样血脉相连的骨肉。仿佛从女儿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也看见了那个女孩的影子。啊,她已经死了。但她一直都在心底深处,无论在一起时,还是别离后,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九点多钟,路芒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站起身舒展筋骨,走出书房从挑空栏杆望下去,看见小小正在客厅里整理房间,惊奇她是什么时候起床下楼的自己竟然都毫无察觉,却也没有开口招呼她,就趴在栏杆边默默地看着她把他随手乱丢的外套整整齐齐叠起来,眼里满满都是傻傻的痴迷的笑意。
医院走廊的墙壁、天花板、大理石地面都如此洁白,简直白得像被茫茫大雪覆盖。喧嚣人声消失了,噬心的焦躁也在远离,此刻一切都是空白和寂静。唯有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有模糊隐约的景物映入眼帘。谭一泓飘移过去,伸出手臂想推开窗,却发现自己透明的指尖已经穿窗而过。
小小微笑着闭上眼,把那些潮湿冰凉的小沙粒紧捏在手心里,直到它们变得温热无比。
窗外是银装素裹的西湖。冰冻湖泊闪烁着青蓝色的微光,鹅毛般的漫天白雪纷纷扬扬不断飘落,掉落在水面上,凝结成雪莲一样的冰花,荡漾出一圈圈涟漪,美妙得如同幻境。湖上静静横卧着一座古老优雅的石头拱桥。拱桥身披皑皑白雪如同一条长链,唯有中心拱点处微微露出一条灰色石板,远远望去,仿佛拱桥断裂,又像一对深情相望的恋人在湖泊两岸苦苦伸出的手,竭尽全力想碰触到对方,却相隔一线而不可及。啊,断桥残雪。谭一泓微笑着想,据说许仙就是在这里初遇他的白娘子的,也曾在这里悲喜重逢。
这已经不是猜疑,而是枫糖般的甜蜜。毕竟路芒是路芒,他既不是谭一泓,也不是段冲。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用行动在实践着自己的心意,没有敷衍,没有欺骗。他就是那个把她牢牢安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的人,无论什么事件,还是不断流逝的时间,都不曾改变他的初衷和决定。
那么他和他的白娘子呢?
——你真的永远都不会放手吗?你真的永远都要我做你心头那颗最闪亮的钻石吗?
那个比雪花还轻柔美丽、只一回眸就击中了他心脏的女孩在哪里呢?
——爱人啊,对世人来说,我是一颗不起眼的沙砾,但对你来说,却是心头一颗最闪亮的钻石。
“……你知道吗?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眼前初升旭日映照得海面犹如一块明镜,沙滩这样美。小小蹲下身抓起一把沙粒。浅米黄色的沙粒每一颗虽然都各有其棱角形状,但它们如此微渺,在海滩上数以亿万计,只要翻转手掌让它们掉落下去,就再无可能追寻。忽然想起母亲侯蓝和谭一泓在23年前的合影照片,那句题在照片背面的诗句。
“……你知道吗?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清晨的第一声“嗨”。两个人睡眼矇眬、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狭路相逢,该是多么尴尬的一个场面。昨晚都没敢告诉叶子悬自己同路芒住的是一间套房,也亏得叶子悬自顾不暇。小小昨晚倒是睡得不错,两天来福尔摩斯一样演绎推理追查失踪者、飞行数千里从滨海长途远航来厦门、面对叶子悬和林城一的惊天恋情……她实在是累坏了。原本以为在那样奢华的卧房里绝对睡不着觉,没想到一沾枕头就进入梦乡了。路芒就在隔壁,是绅士也是骑士。这个念头包裹着梦境,有安宁抚慰的感觉。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耳畔:“你可真会掉书袋。其实啊,我还是更喜欢你自己写的诗,更表露真情实意,又何必拿古人的旧文来映衬?”
其实小小在十五分钟前就起床洗漱,动作都是极尽可能消音处理,蹑手蹑脚走出卧室看了看路芒那间关闭着的房门,她也以为他没有起床,轻舒一口气,一个人去了海边。
我自己的诗?谭一泓的魂灵感到一阵语塞,那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一点都记不起自己当年写过的诗了。
路芒清早六点就起床,按常年习惯独自出酒店在小岛连绵起伏的寂静坡道上晨跑半小时。抬头仰望碧蓝澄澈的天空瑰丽如同宝石,脚下有着相当岁月的石阶路承载着他轻盈响亮的步履,心情如同烂漫花朵绽放。他这么精神抖擞实属不易,因为凌晨躺下去后,一想到喜欢的女孩在隔壁房间安睡,路芒就满腔气血沸腾,前所未有地失眠了整夜。不知道小小睡得怎样?路芒有些羞涩地想。难以抑制满腔喜悦,无处倾诉,唯有晨跑返程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进酒店大门。早餐是酒店自助餐厅里的鸡蛋、培根、面包、牛奶、水果和麦片。随后回房间,看小小房门依然紧闭,他拿出笔记本电脑一头扎进楼上书房上网处理工作。
只记得她的面容,比雪中西湖更清透的容颜,纯美到无以复加,从未更改。还有她纤细如同鸟类一般的骨骼,一手就可环抱的柔软腰肢,令人迷醉的香……真是难以想象,如此柔顺羸弱的小小躯体里,竟然包含了那么坚强执拗的精神力量。
昨晚叶子悬向小小认真交代他同林城一的故事,小小仔细陈述如何会同路芒结伴前来厦门寻访他的过程,同时逼迫他打电话回家向母亲报告平安。路芒同林城一距离他俩远远的,坐在酒吧吧台边相对无言地打着哈欠看酒保调酒,坐等他们沟通结束。四人回到林氏府公馆酒店已经是凌晨一点半。路芒和小小在滨海都还有一大堆工作,必须要在当日返回,让酒店前台代订下午四点回航的飞机。叶子悬同林城一还打算在厦门游玩几天。于是约定上午睡到自然醒后一起上日光岩俯瞰鼓浪屿全景,之后再聚餐作为饯行。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鼓浪屿又迎来一个晴朗好天气。
“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无论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你们不能逼我!不能逼我拿掉孩子——”
林城一紧随其后,顶风怪叫:“终于轮到我们小三上场了,势必要拆散那对老夫老妻!”
“求求你们,让我再见他一面!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们隔绝!你们不可以——”
“你以为你是中央电视台在做全民幸福指数访谈吗?!”路芒勃然大怒,大步流星地冲下沙滩去。
但这漫天飞舞的白雪,竟然还是不能完全覆盖全部的桥梁。那一线阴暗的深灰色的距离始终在视野中存在,仿佛猛力砸进瞳孔中的冰冷钢钎,令人窒息般剧烈疼痛。
“你承认你现在有一点点妒忌了吗?”
邵麟纳在医院急救室门外的盥洗室内,一次次掬起冰凉的水冲洗自己的脸来维持镇定。
“知道。”路芒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太流畅了,僵硬得像块岩石。
父亲会不会就此死去?!他的心脏不好到底有多久了?妈妈和自己竟然全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都像钢铁侠般有着绵绵不绝的充沛精力,哪怕48小时不睡也能谈笑风生率领部下攻克各种难关。现在医生却说早有顽疾。假如抢救不回来,天哪……邵麟纳浑身颤抖,双腿绵软,靠双手支撑在洗手台前才能勉强站立。她为自己的执拗感到后悔,父亲就是在同自己发生争执,被自己无礼顶撞之后才突发心脏病的。但她怎么会想到,仅仅只是一些无聊的风言风语,竟然会在父亲那里掀起轩然大波呢?父亲不是向来对外界宣称他不会插手女儿的情感私事,支持她的任何选择吗?更何况自己并没有真的和那个人在一起,仅仅是恋慕的心意被人看穿而感到恼羞成怒,所以才干脆死硬到底。
林城一皱眉道:“你说他们俩知道我们在这里眼睁睁地旁观吗?”
邵麟纳脑海里反反复复盘旋着两小时前在父亲办公室里情势紧张的对话。
“还好。”路芒死死地盯视着海滩边身影合二为一的叶子悬同小小,闷声说。
之前她、父亲和办公室主任三个人还在讨论明天下午同法国BPCE银行集团CEO会晤的一些会务安排细节,商议结束后,她和廖主任一同起身告辞,谭一泓忽然喊她再留一下。瞥眼间,看见廖主任目光闪烁,急速抽身离去,避嫌似的给他们父女俩留下独处空间。
林城一捡起脚边的小鹅卵石朝空旷无人的海滩上投掷,对路芒说:“看起来他们握手言和了。老夫老妻就是这样,感情根深蒂固、天长地久,吵不走打不散。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们俩才是彼此的灵魂伴侣。以前我一直怀疑叶子悬是不是喜欢小小。假如没有我,没有段……我是说没有你,他们会在一起也说不定。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太漫长了,有很多我和你都无法介入的记忆。路芒,你会妒忌吗?”
“邵麟纳——”父亲的神情和口气都显得严峻,他心情不悦时就会喊她全名,“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你有没有对公司里的什么人表露出不该有的心思?”
林城一同路芒伫立在栈桥头远远看着他们拥抱和好。
果然是廖主任那个多嘴多舌的耳报神!邵麟纳恨恨地想着,但他最多只是发现新闻媒体招待晚宴上自己对英颜流露出一丝格外的关注,并没有什么言辞凿凿的真凭实据。英颜也不可能愚蠢到四处招摇,他既然回绝了她,更会低调,惹怒了她对他自身没有任何好处。那么难道是滕小小?!她是父亲的内勤常务助理,成天替父亲处理杂务,有着无数贴身告密的机会。只有她,只有她全程偷听自己对英颜的含蓄告白,还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傻样。然后在酒宴上又伪装成楚楚可怜的模样,引得英颜挺身而出把她笼罩在他宽宏的羽翼之下!为什么英颜对自己就没有这样温情的照顾?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保护她?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该死的巫术?她——邵麟纳,堂堂邵氏集团的第三代继承人,怎么可能会败给一个什么都差她十万八千里的打工妹?怎么允许!这件事到目前状况,已经和英颜没有关系了,而成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战。
黑暗大海奔涌呼吸,银河横亘遥远天际。总有什么是深深联系的,难以隔绝的。肝胆相照,心有灵犀。
“我有点喜欢秘书长英颜。”邵麟纳大大方方地莞尔一笑,“您不是也经常夸奖他得力能干吗?”
叶子悬张开臂膀拥抱她。
谭一泓猛然站起身来,他紧握着拳头捶击在桌面上,盯视着邵麟纳的眼睛沉声说:“你不可以喜欢他!”
小小抓住叶子悬的胳膊,同他对视着,她很难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情,既为他的幸福感到由衷快乐,同时也为他有了比自己更亲近的人而些微妒忌妒忌。小小轻声说:“我祝福你,为你高兴……抱抱我,子悬。”
邵麟纳愕然地看着父亲因紧张而紧绷成方形的下颚,父亲的反对在情理之中,但他仿佛气愤到浑身在发抖。自己17岁在英国念书时就和国会政要之子恋爱并偷尝禁果,鸡婆的监护人发现后越洋告状,母亲阴沉着脸飞来伦敦百般训斥,几欲上门去责骂对方男孩子,被后悔不迭的监护人死死拖住。父亲百忙之中打电话过来,只简单说了几句话:“Celina,恋爱是少年人天性,用礼教来压抑阻挡只会适得其反。相隔整片欧亚大陆,我干涉不到你,也不想干涉。只要求你保护好自己。但无论现在甜如蜜还是将来反目为仇,痛哭流涕的那个人永远都不可以是你。回答我,你能做到吗?”
叶子悬俯下脸看了看小小,眼神里跳跃着难以言喻的柔情蜜意:“……是的,我们非常相爱……”
“Of course,爸爸。”
热泪就此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细软的沙滩之中。那些判他有罪的人,都是不懂他、不关心他是否真正感到幸福的人。小小扬起脸,微笑着问叶子悬:“那么你爱他吗?林城一?你们相爱吗?”
那时年少的邵麟纳为自己拥有一个这么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父亲关心她,爱护她,同时也能把她当作一个有独立行为能力、有权利自由成长的成年人看待。他也不像那些传统的老派人,把女孩子的贞操看得比性命都重要。他懂得经历令少年人成长。父亲是灵魂内核里有着原始狼性般勇猛暴烈、贪婪直接的男人。他和她一样,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不惜践踏规则、排除异己的同类。对于猎物都有势在必得的饥渴的心,同时对于俗世的种种道教束缚、繁文缛节,仅仅维持表面上的遵从。但现在是怎么了?他竟然严厉干涉起自己的私人感情生活来了?!如今他是上年纪了,开始讲究门第观念了。认为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秘书处处长不配得到邵氏集团继承人的青睐,哪怕仅仅是一段无伤大雅的小小恋情都不允许萌芽吗?!被英颜婉拒时在心底深处种下的一颗恼怒的种子,现在更因父亲的小题大做而膨胀生长起来。
少年叶子悬郑重地摇摇头道:“不会。那些判你有罪的都是不懂你、不关心你生死安危的人。我会想办法挖条隧道救你出来。如果救不了你,我也被抓住,我就和你一起蹲监狱好了。”
邵麟纳反感地皱起眉头,用带有傲慢伦敦口音的英语拖长声调冷冷说:“敬爱的总裁大人,我恐怕您并没有这样的权力来要求我喜欢谁或不可以喜欢谁。这完全是我个人私事,您无权干涉。”
还记得少年时代,十三岁左右,刚刚初潮来临、初具朦胧性意识的小小偶尔看到一期电视法制节目,讲述一个女孩如何拼命反抗强暴犯、最后失手把对方杀死的案例,节目讨论女孩是否防卫过当理应判刑。小小就问叶子悬:“假如有一天,我杀了人,被关在监狱里,你会怎么做?也会认为我罪有应得吗?”
谭一泓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瞳孔翕张,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他支撑在办公桌面上的双拳也剧烈震颤,狂怒吼道:“你是我的女儿——我绝对不允许你和他——”
叶子悬说得没错,站在世俗传统的立场上,怒斥他、规劝他、鄙薄他,都更简单容易,更符合内心意愿和逻辑。但全世界所有人都在怒斥他、规劝他、鄙薄他,他父亲还叫他去死。这种时候,她怎么能够只顾着顺畅自己的心意和逻辑,仅仅从大多数人的规范出发、仅仅从普世标准的人生之路出发去裁决他呢?
邵麟纳从未看见父亲有过这样诡异难看的神色,如此风度全丧。心中异常惊骇,却还是毫不让步地同他对视,嘴上不示弱地接口喊:“对,我是您女儿,我真决定了要什么东西、要什么人,就一定会去得到!”
“你爱他吗?”小小艰难酸涩地问,“……林城一。”
如此地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果然是一脉相承的亲生骨血!
小小抬起眼来,在暗夜里凝视叶子悬,他的声调虽然坚硬冰冷,但眼眶里涌动着闪烁微光,那是满腔无处溢流的泪。说实话,小小内心也并不认同叶子悬的决定。眼前这个男孩这么英俊迷人,举手投足都令女孩疯狂,他难道不应该好好地谈一场恋爱或让很多女孩心碎,而后同一个美丽聪慧、内外兼修的好姑娘修成正果,手牵手步上红毯,在父母、死党、亲友们微笑的祝福的目光中向世界宣布一个携手百年的誓约?难道不应该孕育诞生下继承父母双方优秀遗传基因、可爱到无与伦比的孩子,让叶家的血脉世代传承?但她也知道,性取向并不是某种习惯,可以养成或矫正,更多由先天决定。
谭一泓五内俱焚,只觉心口抽搐剧痛,仿佛无数根钢针扎进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崩塌断裂。
“这件事,你也会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自由、我的决定吗?”叶子悬望着击打在礁石上碎裂成无数水滴的海浪,轻声问,“不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不会用世俗传统的眼光来评判我的耻辱,审定我和林城一的罪孽?你都不知道爸爸怎么骂我……他宁可我去死,他说就当从来没有生养过我这个儿子。”
“总裁目前情况怎么样?!他住在哪家医院?!英颜!你快告诉我!”
“原来不是你向父母宣布的?半年前林城一就向你表白?!”小小的气稍微平了些,口气也缓和了,回神感应到叶子悬语气里深刻的痛苦和烦恼,半年前,自己也正完全沉浸在丧母丧子的哀恸中,完全视身边人为无物。那时候,叶子悬还是若无其事地陪伴、慰藉着自己,绝口不提自己的私事。他一定觉得,同小小痛失家人相比,自己的秘密恋情算不得什么。小小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有心事,为什么不来跟我说?我希望在你困难的时刻,我始终都陪伴在你身边。就像你总是在守护我一样。”
飞机落地已是傍晚,但由于总裁的突然入院,邵氏集团滨海总部忙成一团,对外固然封锁消息,但内部却像炸了锅一样连轴转。英颜和一些知晓实情的同僚们还留在公司加班善后。小小从机场出来,匆匆向路芒告别,随后打车直扑公司,夜晚八点半,终于在走廊里堵到满眼都是红血丝的英颜。
“对不起,小小,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被父母发现我同林城一之间互发的短信和手机里过于亲密的合影照片后,家里就掀起了风暴,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或者说,在半年前林城一向我表白那时起,我就已经慌乱不堪了。我很矛盾,我不确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女孩还是喜欢男孩,我害怕遭到非议和道德审判。无法面对父母,无法面对日常交往的身边人,还有你。你们一定会痛骂我斥责我。在感情上,我特别佩服你的胆魄和执着,我却是个懦弱的家伙,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
英颜低头看了看小小。她像寒风里的一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黑色眸子里沸腾着痛苦又坚决的光芒。假如他不告诉她,也许她会当场发疯也说不定。
“但你欺骗我!你明知道我有多恨被人欺骗。”段冲劈腿消失之后,小小最恐惧的就是遭到背信欺骗。
“他没事。”英颜一把拽住了小小纤细的胳膊,疲倦沙哑地道,“至少现在没事。”随后他笑起来,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并无嘲弄的意思,却有着冷冷的机警,“滕小小,作为一名普通的公司员工,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过于激动、超越常理了吗?”
“……‘你是我的家人,任何时候我都会敞开房门接纳你。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支持你,那个人就一定会是我’……小小,你说过这话的对不对?即使全世界反对我、打击我、嫌恶我,你也永远不会放弃我,对不对?”叶子悬抓住小小的肩膀,在海浪轰鸣声中难过地问。
那只手掌铁钳般掐入了小小的骨肉里,但她浑然不觉,只是仰起脸一再逼问道:“他在哪家医院?”
但林城一似乎并不在意,微笑道:“对这对老夫老妻来说,当前情况就是如此。我和你都是卑鄙讨厌的小三,让他们先吵完,然后乖乖等候他们的发落吧。”
英颜久久凝视着小小的脸,末了怜悯地微笑道:“跟我走吧。”
“就像是爱人出轨?”路芒说完又感觉后悔,因为“出轨”和“出柜”同音。
滨海市心外科实力最为雄厚的市三医院。
“不,你不明白。叶子悬同小小的感情绵延十几年,他们虽然不是爱人,但却是最亲近的死党,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任何秘密。我的错。突然之间,叶子悬同她有了隔阂,我想,这才是她如此震惊愤怒的原因。”
谭一泓的紧急手术已经顺利结束,被送入VIP级的重症监护室内24小时护理观察。其实他的病况并未危重到如此地步,但这是百亿财团的总裁,无论邵氏要求还是院方谨慎,都提高了医护级别。
“什么?”路芒瞥了眼林城一。突如其来被迫出柜,叶子悬和林城一毫无思想准备,路芒也颇觉尴尬,只有尽量保持平静如常,“小小反应过激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她没道理这么愤怒失望。她该理解你们。”
当英颜和小小赶到医院时,大部分邵氏集团的高层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两名部长在这里值夜,以备不时之需。当看到英颜带着小小从开启的专属电梯门里步出,沿着走廊一路走来,两名部长一起站起身来对英颜严厉皱眉道:“你带闲杂人来这里干什么?你忘记召开过紧急会议明确过知情范围吗?”
“我和你都是小三。”林城一对路芒说,语气里充满无奈,也隐隐觉得好笑。
此刻的英颜显然没有心情去佩戴以往一贯讨人喜欢的玲珑面具,径直把小小推到两名部长面前道:“总裁的内勤常务助理,你们并不清楚这个职务的具体工作内容,我来告诉你们,总裁把急救自己的任务托付给了她。她是全公司对总裁身体状况最了如指掌的人。总裁信任她,你们又有什么立场去怀疑?”
路芒不疾不徐地走向从坡道延伸到沙滩的木头栈桥,看见林城一止步在桥头,远远观望站在海边的叶子悬同小小。相隔太远,海风呼啸,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肢体语言,小小似乎还是气愤难平。
小小撇下目瞪口呆的两名部长去同英颜纠缠,她滑溜得像一条鱼一样闪身进了重症监护室。
暗夜里,汹涌潮动的黑色海水永不停息地冲击向沙滩,卷起千军万马般的白色浊浪。
一名医师在监控室内值班,关注大大小小屏幕上各种生命体征读数。他起身制止住擅自闯进来的小小,小小赶紧朝他点头示意自己不会打扰病人静养,只是前来探望。
路芒对林城一点了点头示意道:“赶紧去追他们吧,我来结账。”
玻璃隔断后面是静静躺在病床上的谭一泓,戴着呼吸面具,各色粗粗细细的管子从白色床单下延伸进去。现在他脆弱的生命就维系在这些塑料和金属的人工制品上。
服务生惊觉客人之间争吵离开,从柜台上抄起了账单夹就速度冲过来,唯恐他们跑得一个不剩。
隔着玻璃,病床上紧闭双眼的谭一泓看起来如此颓唐衰败,也如此萎靡可怜。
说完,她就转身下楼奔出店去。叶子悬稍微愣了愣,举步直追,把焦急低喊的林城一甩在身后。
小小眼里含泪,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浮起淡淡微笑。他到底是活着。原来自己这么害怕他会死掉。有那么一瞬间,小小甚至觉得他看起来像是自己未曾谋面的那个夭折了的孩子,她简直可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恳请上天把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力分给他一半。
终于现在我们也吵嘴了。小小感到一阵心酸,忍不住眼眶泛红,冷冷颤声道:“……我有什么资格来管你的感情私事?这是你的自由,你的选择。我该祝福你们幸福,或是让你欺瞒我一辈子。”
记得进入邵氏集团之后,在一次大型会议上第一次见到这个雄狮一样的男人,他滔滔雄辩的口才和气吞山河的胆魄像一连串惊雷在她头顶上方爆炸,带来透彻心扉的迷醉和震撼。小小有点喘不过气来,甚至暂时忘记了对他的刻骨仇恨,近乎痴迷地用目光追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句蛊惑人心的口号。
不知怎么的,突然记起童年时,叶子悬的父母因他们青梅竹马常在一起玩儿而不止一次开玩笑说:“小小,给我们家悬悬做媳妇儿吧!我们家有好吃的,管保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叶子悬和小小异口同声道:“不要不要,你们大人结婚了总要吵嘴打架,我们一辈子只做好朋友,一辈子都做不会吵嘴打架的好朋友!”
他玉树临风,他位居巅峰,他富可敌国,他光芒万丈。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死党?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容易受骗?当我和你父母以为你失踪、离家出走而焦急万分、四处找你时,你却关闭手机,悠闲自在地同林城一在这里共度……”说到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共度两人世界?共度良辰美景?小小狠狠地横了林城一一眼,突然觉得这个富家子前所未有地讨厌。
这样的男人,竟然会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吗?自己的血脉源自这样一个杰出优秀、领袖群伦的男人吗?他23年前的恩断义绝、无情无义一定别有隐情。毕竟那时候背叛婚姻和丈夫的是母亲侯蓝。多么渴望这个完美强大的男人不仅是自己的生父,更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好男人、好父亲。哪怕永远都不相认,仅仅只是这样抬起头来默默敬仰他。就像仰望头顶上方、浩瀚天宇里最后的一道信仰。
叶子悬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小会和路芒一起出现在厦门,但他来不及去作更多思考,因为眼前小小虽然没有在情绪激动下高声,言辞也不算犀利,但只要看她不时迸发出灼人火星的双瞳、听她微微颤抖的音调,就知道她内心已像火山爆发一样在沸腾了。
当然,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几个短短瞬间,很快,黑暗和愤恨又再度聚拢过来,侵吞掉信仰的微光。
小小突然出现,令叶子悬和林城一也惊到思绪一片空白,两人迅速撒开了手,惊慌失措地一起站起身来,神情紧张地望着面色一阵白一阵红的小小。更不消说在她身后,还站着个面无表情、异常碍眼的路芒。
现在小小抚摸着眼前冰凉的玻璃,泪流满面。
“小小?!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还活着。自己内心深处那道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信仰依然还活着。
“这就是你给自己规划的职业生涯?”
也许终有一天,在阳光洒满的庭院里,她和他将直面相认。他将满脸震惊激动的神色,张开双臂拥抱这个已经成年了的女儿。他得到与所爱之人孕育的骨血,她得到渴慕长久却从未有过的如山父爱。从此,23年的隔阂、刻骨的仇恨消弭于无形。是的,也许。也许。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微渺却美好的希望。
小小再也按捺不住,甩开试图阻拦她的路芒,站起身愤然朝叶子悬和林城一直奔而去。
小小难以抑制自己满腔快要破膛而出的激越情绪,跪倒在玻璃门前泣不成声。
小小浑身发抖,一则是发现叶子悬林城一恋情后的大吃一惊和难以认同,更有对叶子悬欺骗她而感到愤怒。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连他父母都知道了,他竟然还把她蒙在鼓里?!最讨厌亲近的人欺骗她了!
“英颜?你怎么又来医院了?公司里的事务都处理好了?”从走廊里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疲惫中透露微微喜悦。那是守候在父亲身边的邵麟纳。她不自觉地猜测英颜是为担心她而来。
小小哑口无言地看着路芒,多谢这个乌鸦嘴的提醒,她这才想起来,还有叶子悬的爸妈难道不比她更震惊?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最清楚叶子悬父母对儿子的期望,他们是有多向往未来儿孙满堂的生活啊。哦不,莫非他父母早发现了叶子悬和林城一的恋情,叶子悬因此才会和家里闹翻,半夜跑到她的破屋门外蹲地?因此他爸爸才会在电话里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他妈妈才会说什么“他爸说随便他自生自灭,你让他赶紧回家好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绝不能让我这么担惊受怕”之类古怪的话。那么什么因为职业生涯设计同父母发生激烈冲突,完全是骗她的谎话。
小小回过神来,赶紧整顿面容,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深呼吸一口气走出门去。事实证明她思绪太乱,因为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路芒挑起一根眉毛看了看小小的神情,觉得她此时才是“身为死党的我真的好想死”。路芒边切着盘子里的菲利牛排边小声问:“喂,凡事都有好的一面,现在找到他们俩了。你难道不该放下心来了吗?至少回滨海对他爸妈有交代了。”
邵麟纳愕然地瞪视着从父亲的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的公司小职员滕小小,眼睁睁看着她怯生生地走到英颜身侧,低头嗫嚅着从双唇间轻吐僵硬冰冷的问候:“……总助……晚上……好……”
小小觉得自己的头颅快要爆裂了,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一会儿瞪瞪眼前泰然处之的路芒,一会儿引颈凝望远处在桌子底下牵手的叶子悬和林城一。他们居然还紧紧牵着手,一直没有松开!至少已经过了两分钟了!啊,林城一竟然在服务生离开后,换左手同叶子悬的左手相握,右手则一路从他的脊背轻轻抚摸上去,最后停留在叶子悬的右肩上!完全跟热恋中浓情蜜意的男女情侣没有两样!
邵麟纳怒视着无所畏惧的英颜和旁边惊惶不安的两名部长。两名部长为洗脱责任忙不迭辩驳:“英秘书长说她是全公司对总裁健康状况最了如指掌的人……内勤常务助理……她是自己闯进去的……”
“今天在厦门警局查不到叶子悬的酒店入住记录,我灵机一动,想起你和我说过林城一的手机也同样关机,你去打电话给公司请假那会儿,我就让他们再帮我核查了林城一的身份证,果然发现他前天住进了鼓浪屿上的林氏府公馆酒店。那会儿我就有点疑心了。但也只是猜疑,多说无益,白费口舌,所以事先没告诉你,希望能在酒店里撞到,让你眼见为实。但在这里遇见倒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全都给我闭嘴!”邵麟纳仪态全失地怒斥道。
小小朝路芒瞪大了眼睛,发出强烈又无声的质疑:你怎么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
小小抬起眼来错愕地望向她。
路芒一手捂住小小的嘴,一手把她按到沙发里坐下:“你先别那么一惊一乍的,稳定一下情绪。”
邵麟纳狠狠凝视着这张貌似纯真、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的脸孔。真想捏碎她这张矫揉造作的假面!
“是叶子悬和林城一!是叶子悬和林城一!他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