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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3:世界 第09章 一夜沉溺死亡

苏小小。滕小小。自己的名字难道就来源于这块墓碑?葬在这里的苏小小又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

石碑上用繁体隶书的黑墨铭文写着:钱塘苏小小之墓。

凉亭的六根方形石柱上阴刻并用黑墨书写了大量挽联诗句,绕亭一周,缓缓读来十分优美。

圆堡形的筑物原来是一个坟冢,前方竖着一块深灰色石碑,小小一看就愣怔住了。

——且看青冢留千古,漫道红颜本暂时。

左手边距离桥头不远的地方,有个古色古香的玲珑六角凉亭,亭子里亮着淡淡橘黄色灯光,暗淡地映照着亭子中央一个圆堡形的筑物。受那灯光的吸引,小小勉力起身,飞蛾一般摇摇晃晃步向凉亭。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犹埋抔土垄中。

小小在冰凉长椅上独坐良久。心里没有任何声音,脑海里一片黑暗,犹如身陷深渊之底。

——桃花流水沓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旅途走尽,一切到此为止。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花光月影宜相照,玉骨冰肌始未寒。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十载青山频吊古,一抔黄土永埋香。

小小站在泥土僵硬冰冻的河岸边,瞪大眼望着深蓝夜幕下古老窄小的拱桥——不用去掏照片比较,眼前的景象同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图形丝丝入扣地契合了——这分明就是谭一泓和侯蓝合影的所在。短短的桥身,连接着北山路堤岸和湖中黑黝黝的孤山。那些起伏树林的背脊轮廓、湖中小岛的沿岸形状……还有身边那株杨柳树——当然树身比23年前粗壮了许多。转身回首间,赫然看见身后一张靠背长椅——这就是当年父亲和母亲初次相遇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关于自己生命起源的那场遇见的所在地。

看起来是一位不幸故去的古代美人,竟然引得古往今来众多诗人为之折腰叹息,以如此极尽美雅的诗句来形容她。尽管未尽天寿不太吉利,但自己的名字取自这样一位美人,难道不也证明了母亲对自己满腔的柔情期望吗?

漫长夜路上她一个人踽踽独行,步履维艰地抵达西泠桥畔。

亭子外的草地里横卧着一块方碑,上面刻有字迹。小小蹲到碑前,掏出已经关闭了两天的手机,开机点亮,不去管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未阅读短信的提示,就着剩余电量和屏幕的微光,一行行照看碑上的文字。

河堤上,柳树枯枝在大风中瑟瑟发抖。湖面上,烟花早就燃尽,一片漆黑死寂。环顾四周,夜已深,寒霜四起,游人受不了酷寒离开湖畔。所有人,如果没有朋友,至少还有同事;如果没有爱人,至少还有父母。总有一个来处可以安然返回。现在小小却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所谓的“家破人亡”,就是这样一条绝望孤独的黑暗旅途。小小把照片揣进粗呢黑大衣的内袋,沿着北山路,由东向西,朝西泠桥的方向走。

——苏小小墓。苏小小,南齐时(479—502)钱塘名伎,才貌出众,身世和爱情故事凄婉动人,曾作诗:“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至今脍炙人口。传说死后葬于西泠桥畔,后人于墓上覆建慕才亭,历代“题咏殆遍”,为其所撰之名篇佳作亦不可胜数,“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传为湖山佳话。20世纪60年代墓毁,2004年恢复……

小小一路走,一路眼望长长的白堤和白堤北尽头的断桥,对比着照片的角度寻找当年谭一泓和侯蓝留影的地点。一直走尽了湖滨路,转到北山路上时才找到相似的角度。漆黑夜色下,小小对冻得红肿的手呵着气,举起照片在眼前——不,不对。周遭景物并不相符,这不是照片里的桥。谭一泓同英颜母亲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断桥附近,这里应该是他为夏冰清感到目眩神迷、一见倾心的地方,却不是他像流浪汉一样倒头露宿在靠背长椅上,被侯蓝温柔照料的地方。滕正龄说他们合影的地方是西泠桥,这和侯蓝为她取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滕正龄还说谭一泓曾对侯蓝讲过一个故事,似乎自己的名字就来源于那个故事。他说那地方重新修建了,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小的视线停留在“钱塘名伎”四个字上。钱塘名伎?苏小小其实是一个深受文人墨客垂怜的妓女?

而现在,每当眼前浮现起照片上并肩的两人,脑海里回响的都是可怕的语言,像浸泡在毒药里的利箭,万箭齐发洞穿心魂。

一个妓女……母亲竟然用一个妓女的名字为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命名!

小小看那一对对甜蜜情侣,情不自禁会把他们幻想成是年轻时候的谭一泓和侯蓝。这是她每晚看着照片时脑海里都会浮现出来的画面。而那些怀抱孩子的温馨三口之家,更是她内心深处天堂的写照影像。假如没有听到谭一泓和英颜的对话就好了,如果没有听到滕正龄的无情诋毁就好了。那样美好的画面就会在头脑中永恒,仿佛真实存在,并被她——他们爱情和血脉的继承者描述称颂,永远不会破碎。

“……你妈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当年背着我在外面偷人,有了孩子就当作是我的,等肚子大到七八个月,才跪在地上哭着告诉我说不是我的种,找过外面那个野男人,人家不肯承认是他留下的孽种,她没胆子和我说,偷偷试过好几次洗冷水澡、贴麝香药膏想把你弄掉,但偏偏你这条贱命就是不肯去死,一定要赖着生在我们滕家——当年真是瞎了眼!早就该一脚踹死你这个野种!还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学会来反咬老子了!畜牲!跟你妈一样都是烂货……”

小小从湖滨开始,沿着西湖堤岸北上,朝断桥的方向走。今晚是元宵佳节,不少人冒着严寒携妻带子或是呼朋唤友观赏夜湖美景。湖上有盛大焰火表演,火树银花不夜天,短暂燃烧铸就刹那美到极致的虚幻。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杭州,第一次看见西湖,果然,西湖比照片上和想象中的更美。

“……脑子不会转弯的贱货!跟老子死犟!你的名字是你那不要脸的妈替你取的。到底你妈是不是承认自己是婊子,你是不是野种,你自己滚去杭州看看吧!”

冬夜西湖凝固成一面光滑凝重的黑镜子,反射着沿岸璀璨的景观灯火。

妈妈到底是有多么痛悔厌恨和生父那段遭人唾弃的婚外恋情,才会用一个妓女的名字来为女儿冠名?她以此向丈夫明志,非要让自己和女儿一生都背负着深深的耻辱,到死都记得这份叫人抬不起头来的羞惭!

银河横亘过天际,明亮闪烁的星辰犹如撒在深蓝丝绒布上的亿万碎钻。

小小跌坐在地上,万念俱灰,连呼吸的气力都消失了。

“脑子不会转弯的贱货!跟老子死犟!你的名字是你那不要脸的妈替你取的。到底你妈是不是承认自己是婊子,你是不是野种,你自己滚去杭州看看吧。哼,本来只是她和我讲的一个故事,估计是那个野男人告诉她的,没想到后来那块地方还真的重新修建了。他们拍照片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断桥,是西泠桥!”

手机铃声响起,在空旷无人的暗夜里随风飘送出很远,但小小恍若未闻。所有一切都已没有任何意义。

小小抬起头来无限绝望、逻辑混乱地抗辩道:“所以妈妈当年深爱他!至少他们是相爱的!我妈妈和爸爸是因为爱……不管怎么样,他们在西湖断桥相遇,他们是因为爱才有了我的……我不是什么孽债野种,不是什么几度风流的产物……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妈妈从来没有不要我过!”

一个年轻男子正一边用手机拨打电话,一边沿着西湖岸堤奔跑——那是路芒。

滕正龄冷笑一声:“这对野鸳鸯居然还有胆量合影拍照片来纪念!候蓝这个婊……居然还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这张罪证照片藏那么多年!”

他紧皱的眉宇间布满焦急和迫切,长久无人接听的电话很快浇灭了才刚刚燃起的庆幸的小火花——整整两天两夜,小小的手机终于开机了。但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她到底是不是在杭州西湖边?从丁诺那里得知了小小在邵氏集团的近况后,路芒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马不停蹄地去找了滕正龄。面对那个穷困潦倒、无赖凶恶的酒鬼,一番费尽心机的交涉之后,路芒掏出了钱包里全部现金,并答应在三天内再汇给他一万元,才买到了小小的下落。滕正龄说她去西湖了,很有可能会在断桥或西泠桥一带。他即刻让司机开车去高铁车站。

小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蹲下身从地上的脏乱废报纸和烟蒂堆里找到被捏成一团的照片,抚平展开。

接电话呀!小小!笨蛋!你到底在哪里?!

“哼!你爸爸?你这个小杂种知道什么?”滕正龄怒极反笑,瞪大一双怪眼盯着小小,“你妈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当年背着我在外面偷人,有了孩子就当作是我的,我们一家都不知道,因为她有了头喜,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把她当皇后娘娘一样供着。等肚子大到七八个月,她才跪在地上哭着告诉我说不是我的种,她说找过外面那个野男人,人家不肯承认是他留下的孽种,她没胆子和我说,偷偷试过好几次洗冷水澡、贴麝香药膏想把你弄掉,但偏偏你这条贱命就是不肯去死,一定要赖着生在我们滕家。那时我年轻心软,看你妈痛不欲生、真心悔过,想她如果八个月去引产,大人也性命交关。我就叫她生下来,还保证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呸——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早就该一脚踹死你这个野种!还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学会来反咬老子了!畜牲!跟你妈一样都是烂货!”

路芒快跑到西泠桥头了,隐约听见前方漆黑夜幕下,亮着微光的六角凉亭边传来悠扬铃声。

平和的交谈询问已经不可能了。小小连滚带爬跳到门边,抬起胳膊挡在身前,心中充满惊恐和愤怒:“妈妈临终前告诉我说,我父亲另有其人,我知道不会是你,我爸爸不该是像你这样坏、这样凶狠的人!”

路芒一把把小小拥抱在怀里,一肚子想斥骂她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只有失而复得的欢喜,简直欢喜得可以流下泪来:你这个笨蛋!以后我要用锁链把你锁在我身边,说什么也再不让你离开!多么担心你出意外……狂热的话语在心底奔流,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尽全身气力把小小紧紧抱在胸前。

“畜牲!一年不回来,回来就是给我看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吗?!看我不抽死你!你妈要在这里,我一样抽死她!”滕正龄像年老伤残的老虎一样咆哮,旋转身满屋子去找什么趁手的工具。

“……我的名字……妈妈帮我取了一个古代妓女的名字……她深以我为耻……她一直都想打掉我,她其实根本不想生我下来……养父恨我、打我,生父抵死不肯承认我……”同路芒并肩坐在长椅上,小小轻声冷笑着叹息,“我真是个妖孽。我根本就不该出生,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突然她抬起头,对着漫天灿烂的星子愤怒地喊道,“浑蛋!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们从来都不相爱!妈妈!你就这么嫌弃我吗……竟然给我取了一个死去妓女的名字……”

腾正龄的眼睛也老花了,他站到窗口拉开窗帘,在阳光下眯眼才看清照片里两个合影的人。小小看见他的手开始震颤起来,越来越厉害,乃至肩膀都微微抖动。他单只手把照片捏坏成一团,狠狠丢在小小脸上,然后猛地一个箭步跨过来不由分说扇了她一个沉重响亮的耳光,打得小小整个人都跌倒在身后的床铺上,耳朵里嗡嗡地响。他固然苍老了,但打起人来还是这般凶猛不留情。

路芒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传递热量给她,不容置疑地道:“笨蛋,你想太多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永远不要为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情困扰,也不要为曾经发生、已经过去的事情痛苦。名字什么的只是个符号,明天我们就回滨海更改掉你的姓名。随你高兴,哪怕叫女王也可以!”

尽管昨天晚上已经亲耳听见了谭一泓和英颜的对话,已经愤怒仇恨到发送公开邮件来捣毁一切欲盖弥彰的黑幕,但早上醒来,看见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小小心中还是萌发了一个痴念——谭一泓对英颜所说的,是实情吗?也许他只是不愿意在亲生儿子面前流露曾经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恋?就像他同样贬低邵安琪那样。侯蓝说滕正龄知道她并非他的亲生,却容忍她在这个家庭里长大,追问他固然残忍,但她太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那么轻描淡写、视若草芥。

小小扭过头来,凝视着路芒冷峻的面容火热的双眼,凄然道:“……更改姓名也更改不了我的血脉,更改不了我的命运和人生……连亲生父母都嫌弃的人,该姓什么名什么呢……”

小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谭一泓和母亲侯蓝的合影照片,走过去递给滕正龄:“我在妈妈的遗物里发现了这个……”

“跟我姓。”路芒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姓滕,也不姓谭,就姓路。可以叫路耀,阳光照耀的耀。”

心酸变作了冷漠,怜悯化成了坚硬。就是这个男人,明哲保身、不肯花钱救治母亲。

小小忍不住轻轻苦笑了一下。他真是个大孩子。冰封外表之下,内心藏着个可爱顽童。但这样纯真完美的男孩,自己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不要。阳光不要再来照耀。身处深渊之底的人,最好永远都藏身在黑暗之中。不要有丁点儿光芒,不要有丁点儿希望。因为内心黑暗狰狞的巨兽太过庞大,最终会吞没阳光。

小小就站在门口,看滕正龄一屁股坐倒在沙发里,自顾自从旁边茶几上翻找出烟和打火机,眯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朝她看了很久:“没良心的小畜生……你回来看什么?看我死了没有?”

“路芒,谢谢你。但是请你走吧。我还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明天就会回滨海。”

小小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乃至是庆幸和怜悯。滕正龄并没有把外面女人带回来。假如有女人住在这里,照料他的起居,屋子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但转念一想,也说不定是他潦倒到再没有钱去供养女人了呢?

路芒凝神看了看她岿然不动、坚持决绝的侧脸,傲然道:“——好。你要发疯,我就陪你发疯。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坐到天荒地老!”

那张床。妈妈以前睡过的床——铺盖凌乱、被面上满是污渍。但被窝是空的,没有其他女人。

求求你,不要再让我看见曙光了好吗?我讨厌光明,我恨希望,因为希望总让人绝望……小小用力闭上眼睛,感觉心里冰冷死寂的黑洞深处突然博发出一记微弱的脉动,像是有一颗小小的火星被擦亮点燃了。这令她恐慌:“……别说了,也别陪我了,我和你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相信爱情,无法让你幸福……”

女人才是家庭的灵魂。侯蓝不在了,现在这间小屋彻底死亡腐烂了。

“不必相信爱情。”路芒昂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能相信我。”

满地都是过期报纸、空酒瓶、烟蒂、杂物、大大小小莫名其妙的纸板箱,简直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未曾清洗的搪瓷碗和油漆剥落的木筷堆积在菜橱里,散发出酸臭味。夏天才用的电扇至今没有拆下叶片防尘藏放,边缘挂着厚厚一层黑灰泥垢。天花板角落里结着重重蜘蛛网。窗玻璃破了一块,就拿纸板草草糊上去抵挡那刺骨寒风,也遮住了光,加上肮脏到看不出原本花色的窗帘半掩,屋子里暗得跟黄昏一样。

小小陡然站起身来,垂下眼帘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两双手,自己冰凉的小手已经在他温暖的大手里渐渐恢复了知觉,血液再度流动起来,有些酥痒,也有些刺痛。

天哪。这还是自己记忆中虽然简陋狭小却还安稳舒适的小屋吗?!

放在大衣内袋里的照片,因为刚才路芒的用力拥抱被蹭出口袋紧贴在卫衣和大衣之间,现在随着小小站起身,照片滑落到了地上。还未来得及去捡起,刚好一阵刺骨寒风吹来,把照片卷走,几个翻滚,一直飘向西湖。小小惊呼一声,急速从路芒的掌心里抽出手来,追赶而去。跑到堤岸边,眼睁睁看着谭一泓和侯蓝合影的照片飘落到湖面,随着荡漾涟漪起伏沉浮。

滕正龄不为所动地趿着拖鞋,从小小身边擦身而过,走回房去,完全当她空气。他身上强烈的烟臭味、酒臭味令人掩鼻。怕他锁上门置之不理,哪怕屋里有其他女人也顾不得了,小小大步紧跟着他,推门进去。

路芒亦步亦趋追过来问:“怎么了?什么东西掉了?!”

对滕正龄在公用水漏斗里吐痰敢怒不敢言的307室的王家阿婆回头看见了小小,放下手里正在拣的菜,眉开眼笑喊起来:“啊哟!看看啥人来了呀!是小小呀!老滕啊,你女儿回来看你了呀!”

小小无暇回答,头也不回,咬牙顺着河岸踩入冰凉彻骨的湖水里,一点点向前移动着伸手去打捞。

小小心里有个微乎其微的声音条件反射式地响动了一下,很快蛰伏下去。才一年未见,他怎么就像老了十年,抬头纹那么深,简直像拿刀一道道刻上去似的,同时也瘦到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

“你疯了吗?!你想要干什么?!快给我上来!”路芒气急败坏地怒吼着,但小小充耳不闻。她小心翼翼踩着湖底滑腻腻的岩石向前走了几步,湖水突然变深,一直没到了胸口,浑身血液像是被冰冻凝固了,每一寸皮肤都痛如刀割。可恶的风吹过来,鼓舞起湖面的波浪把照片又推送出两尺多远。

……爸爸……

路芒脱掉大衣丢在岸边,跨步涉水下来,几近零摄氏度的寒冷湖水冻得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后伸长手臂去够小小,却只撩到她湿漉漉的发丝:“笨蛋!你快给我回来!你不要命了吗?!”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头楼梯走到三楼,没想到就在楼道里看见滕正龄拐进五户人家合用的公共厨房的侧影。小小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滕正龄身上披着咸菜色毛衣,下面是磨得起毛的棉毛裤,裤脚管一只高一只低,光脚套着棉拖鞋,正弓着腰低下头,对准水漏斗咳嗽几声,用力吐出一口浓痰。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投入死亡怀抱的念头像一道闪电一样划过小小的脑海。

小小心里骇人地想着,但面容神色却岿然不动,步履也没有丝毫慢下来。

但是身后的路芒在水里大呼小叫,一迭声地骂她笨蛋,用尽各种威胁言语,虚张声势地说等他抓住她就一定要把她怎样怎样,这个霸道的家伙完全破坏了气氛,而且逼迫小小想起来这个跑步打球样样红的体育健将有个死穴——压根不会游泳,但他竟然妄图利用身高优势向她靠过来。

滕正龄会在家吗?那个二十多年来被自己叫做“父亲”的男人,还守在破落荒败的小屋里吗?他早就下了岗,靠常混在一起的朋友介绍些临时的工作来做,四处混迹。妻子活着、家有一双儿女的时候,他还兀自在外面叫鸡、和野女人姘居。现在妻子过世了,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销声匿迹,唯一宝贝的儿子去高中里住读,轮到他独自支配这间废墟样的小屋了。还和过去一样,是残暴的君王,只是没有了臣服于他的奴仆。也许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想带怎样的女人回家都可以了。再也无所顾忌了。假如撞上那些女人待在屋里,躺在妈妈睡过的床上,将是比面对死亡更可怕的状况,也许会冲上去杀人也说不定。

“你上去吧!路芒,是他们的照片……我妈妈和谭一泓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等我捞到就上岸。”小小颤抖着声调,踩着水勉强回答,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准备游向前方。未曾料想路芒已经一把拽住了她的后衣领,把她强行拖住:“不许去……会出事的……赶快……上岸!”

下了地铁迈向老宅区,一步步走在前往“家”的路上,满目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这条路,从小到大走过千百遍,但从母亲侯蓝去世后、自己逃也似地搬出这里之后,已将近一年没有回来过了。

小小扭过头,看见湖水已经没到了路芒脖颈处,不会水性的他抬起头,勉强站立在湖底维持呼吸。他脸色惨白,牙齿格格打颤,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恐惧,但他死命拽住她衣服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除非她立刻转身,否则他是绝对不会独自上岸的。看他这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不能不令人动容。小小又看了看湖面上的照片,已经越漂越远了。

不再穿从沈樱处借来的昂贵名牌洋装,打开衣橱套上地摊买来的30元的抓绒卫衣和陈旧不堪的黑粗呢大衣,围上妈妈手织的绒线围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恢复成往日的样子,心说:这才是你呢。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滕小小。不。往日的自己,至少还有妈妈,还有一个虽然风雨飘摇却仍是温暖港湾的家。还有学业或工作。还有对爱情的向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热切希望。但现在,才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小小听我说……这里是那张照片最好的归宿……在水里我没办法同你搏斗……你快回来……你必须要放手……那些往事……我明白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但既然它们令你痛苦……就不要再去苦苦追寻了……不要总是沉溺在往事里,忘记它!让它沉没!FUCK!太冷了……”

前一天晚上发送了那样一封石破惊天的邮件,不知道会在邵氏集团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小小咬牙不去想那些了。刷牙时不知不觉用了那么大的劲道,刷得满口牙龈都渗出血来。心是冷的,眼眶是干燥的。很好,就这样,哪怕满口含血,也绝不再哭出一滴泪来。

“你放手吧……放开我……你快走……”小小突然哭了,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哭的,本来以为眼泪全都封冻,没想到涌出眼眶的泪水却是滚烫的。

清晨被闹钟闹醒后,突然记起来自己已经无班可上。

“我不会放手的……相信也好、幸福也好,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但我绝对不会放手的!”路芒的嘴唇都已经变得青紫,吐字也不那么利索,但却坚定地一字字一句句道:“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往事。我们要在一起!让过去都他妈见鬼去吧!未来我要让你幸福!”

在去学校探望弟弟滕多多之前,小小先找了滕正龄。

北山路上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前台小姐和大堂经理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横抱着一个女孩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来。他可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两人衣衫尽湿、浑身上下都淌着水。

小小长久站立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窗户前,从玻璃反光里凝视着自己的脸,叠加在夜色和田野之上的年轻女孩的影像,漠然冷峻的面容,迷茫深邃的眼眸。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女孩的心已经坍塌成一个黑洞。

“给我一个双卧套间,没双卧就给我别墅套房。快!”路芒用下巴指指前台小姐,示意她从自己大衣内袋里抽出皮夹取信用卡和身份证,“……应该还可以用。”

火车以不可回首、勇往无惧的姿势奔驰在南下的铁轨上。寒冬丝绒般的深蓝夜空里,星子明亮低垂,如同碎裂的钻石。枯黄麦田一望无际,像孤独症患者心潮起伏的胸膛,天寒地冻,绵延千里。

大堂经理大步冲过来:“先生你们没事吧?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需不需要叫急救车或医生?”

“噢。姐,下次再发奖金的话,记得帮我买个苹果手机吧!好多同学都有的,我也很想要!”

“不用。给我一条干的毛巾,给她包裹一下。你拿上房卡,前面带路,帮我开门。然后去浴室打开热水,把空调开到高温,烘干烘热两条毛巾送来房间,还要一壶热咖啡、两杯威士忌,再弄点吃的。”

小小无奈微笑了一下,但这抹笑还未挂上嘴角就已经消散了:“……好……你好好照顾自己,今天是元宵节……照理说,是该一家人团团圆圆吃汤团的时候……”眼眶潮热,鼻尖泛酸,小小不想再说下去,捏了捏多多的肩膀,“多穿点儿衣服——天冷。姐走了。”

小小任由路芒强健有力的臂膀横抱着自己,侧脸紧贴在他胸口,虽然隔着厚实又潮湿的衣服,听不真切他的心跳声,但她能感觉到,这颗心有多热,有多为她焦急担忧。

多多这才抬了抬眼:“杭州啊?噢,好地方,姐你有得好吃好喝了。真开心!帮我捎点什么好吃的回来吧?杭州有什么特产吗?上次厦门带回来的黄胜记牛肉干好好吃啊……”

冲进别墅套房,大堂经理打开猫脚浴缸上方的古典拱式水喉,调节好温度往浴缸里放热水,打开中央空调,匆匆忙忙闪身奔出门去。

小小也被包裹在自己的情绪中,自顾自轻声说下去:“姐姐要出差一段时间,不在滨海。要去杭州。”

小小坐在浴缸边上,路芒脱掉身上沉重的大衣和西装,蹲下身去动作笨拙地揉捏她僵硬的小腿:“腿抽筋好点没?扶你洗澡的人马上就来,坚持一下……”

多多沉浸在狂喜中,完全没有留神听姐姐在说什么:“姐,你公司发奖金了吗?年终奖啊?很多钱?”

“不要叫服务生来……”小小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小声说。

到底还是个孩子。小小想着,淡淡微笑着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轻声说:“多多,姐姐没能好好照顾你。我一直希望至少你的人生能比我幸福……”

直到现在这个时候,路芒还依然顾忌着男女有别,近乎呆板地遵行着绅士法则。也许他是羞涩紧张。小小记得他说过从来没有恋爱过。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女孩。他才是笨蛋。在西湖里,当她放弃打捞父母唯一的那张合影照片、听从他的话不再死死抓住往事不放,旋转身朝他游去的那一刻,他就该知道,她的心、她的肉体、她的未来、幸福与不幸都已经属于他了啊!从此心无旁骛、再无隔阂。

多多打开袋子一看,瞪大眼睛喊起来:“苹果IPad!还是2代呀!”

现在这么冷、这么危急、正需要彼此温暖慰藉的时刻,他还说什么等女服务生来呢?!

小小仿佛被唤醒似的眨了眨眼,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纸质拎袋递给多多:“送你的。今天上午特地跑去槐海路旗舰店买的。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吗?”

笨蛋。笨蛋。笨蛋。真是笨蛋!

“姐,说话呀,我正在忙着呢。”多多催促她,心想不太可能是专程跑来再给他零用钱的,因为两周前姐姐刚刚给过他这个月的例规开销,还因为过新年的关系,又额外给了他300元的压岁钱。

小小颤抖着冻僵了的手指,哆哆嗦嗦、尽可能快速地解开扣子把黑呢大衣丢在地上,然后把抓绒卫衣从头上套出来脱掉。湿透了的灰色内衣紧贴皮肤,显露出白色文胸的轮廓。路芒惊讶到不能动弹,只有仰起头看着她。小小俯低着脸,紧咬过的嘴唇血色泛现,像绽放的蔷薇花瓣。路芒从未看见过哪个女孩脸上有这样迷醉撩人的神情。小小把内衣和牛仔裤也一一褪除,然后伸手去解路芒衬衫领口的扣子。她漆黑眼眸里的艳光把一切都渲染成潋滟春色,嘴角翘起勾魂夺魄的微笑,令人无法抽逃。

多多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缘情分最亲的人了。小小悲哀地想着,脸上浮起一丝苍凉的笑。

海藻一样的黑色长发,在眼前凌乱。柔软冰凉的舌尖,尝起来有薄荷冰淇淋的味道。夏天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天空的味道。水滴在皮肤上涌动,年轻的躯体闪烁出缤纷斑斓、比钻石更耀眼的光彩。指尖拂动过战栗的胸膛,僵硬的身体被解除封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蛮荒野性、妖娆极致的灵性。

小小抬起脸看着十七岁的弟弟,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嘴唇上茸茸地围着一圈细软的小胡须,青春痘消退了些,童稚快速远去,男孩的血气正在上浮,但由于没有人照顾饮食,依然显得瘦弱。

浴缸里,两人像深海中的两尾鱼,在滚滚波涛热浪中缠绕依偎,恨不能身体每一部分都粘连在一起,成为一体。嘴唇、舌头、胸膛、肚腹、私处……不断深入再深入。路芒感到自己浑身血液都像野马一样放肆奔流,兴奋到忘乎所以,膨胀得可怕。后来才他想起来,害怕纤细瘦弱的小小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折磨,激烈的动作停滞下来,犹疑地搜索她的神情,很难判断她是快乐还是痛苦。

小小的神色不同往常,有些苍白、十分恍惚,一侧的脸上还有着微微凸起的红色手印。但多多丝毫没有察觉,他还惦记着枕头底下的《花花公子》杂志,生怕宿舍里那帮色狼故意支开他偷拿窝藏。

小小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问:“……真的永远都不离开我吗……是真的吗?”

多多兴冲冲跑到宿舍门口,一看根本不是什么姑娘,而是姐姐滕小小,忍不住朝楼上窗口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声“册那”,撇着嘴不耐烦地道:“姐,你怎么又来了?”

“真的。永远都不离开你。”路芒看着小小的眼睛,小声却坚定地说,“因为我爱你。”

滕多多钻出蚊帐来,跳着脚提上裤子拉链束起腰带,满地找鞋,发现被人踢到了门外走廊里。多多骂了一句粗口,急匆匆冲过去穿上鞋奔下楼去。身后传来笑闹声,有人在怪叫:“小媳妇儿来看二师兄咯!”

小小凝视着路芒英俊肃然的面容、漆黑闪亮的眼眸,一滴泪渗出眼角,一个微笑渐渐从她嘴角荡漾开,柔声道:“……我相信你……来,再来。证明给我看……”

同宿舍的男生抽着烟走进来,喊了一声“滕多多”,看他没反应,就把腿伸进蚊帐里踹了他后背两脚,哈哈大笑道:“喂!有姑娘找你,在楼下等你哟!”

弓起的脊背如同飞鸟,擦着空气极速滑翔,风一样掠过理智边缘,失控的意识里出现繁花盛开的平原、静谧幽美的湖泊、大片星空和广袤森林,扶摇直上九霄云天,突破一切纵情绽放的瞬间,灿烂过了银河。

在学校食堂里狼吞虎咽地吃完比猪食强不了多少的晚饭,滕多多几个箭步蹿回宿舍,一头扎进了蚊帐里。宿舍床铺也和猪圈差不多,半年没清洗过的被褥散发出离奇混浊的味道,但多多浑然不觉,塞上耳机继续听痞子阿姆愤怒的说唱乐,再一遍翻阅问同学借来的《花花公子》杂志。

一起沉溺在这令人战栗的体验里吧,因为它是值得为之一死的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