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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3:世界 第10章 一日祈祷新生

“喂!你不要说了!”叶子悬提高音量怒目喝止他,他或许会甘冒“忠言逆耳”的风险同小小深谈一些令她不愉快的事情,但绝对禁止任何外人随便置喙,就担心哪句话会刺激到小小,令她难堪痛苦。

“妹子听我说,大半年前你们邵氏集团内部就爆出一起非同小可的丑闻——有个姓滕的女职员……”

小小伸手把叶子悬拽开一边,强压住音调里的颤抖,缓缓道:“让他说下去。”

“嗯……”小小勉强点点头,眼前的白东强显然已经酒醉糊涂到不记得她的姓名了。

白东强又凑近了小小,醉醺醺地还做出一副神秘兮兮、有个小秘密,我只告诉你的样子:“那个姓滕的女职员,不知怎么潜入了邵氏集团总裁谭一泓的办公室里,用他的电脑向每位职员的局域网内部邮箱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声称自己是谭一泓的私生女!并且还宣称,谭一泓风流无度,更有一名私生子年纪轻轻就在邵氏集团内从事高层职位,谭一泓还为了这个私生子暗中截流公款,暗自私藏了几个亿,随时都会把原属于邵氏集团的资金划归到他儿子名下!我不知道你看过这封邮件没有。听说很快被发现并从后台抹掉了,只有少量职员看见过。随后邵氏集团紧急召开会议,挨个儿和这些职员谈话,签署保密协议,同时也宣称这纯粹是这名女职员因自身工作不得力、遭受到降职处罚,心存怨恨才造谣报复。但假如真是造谣,那还要签署保密协议干什么呢?!这不是自己抽自己耳光吗?!总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桩丑闻都被压制下来了,就算媒体有人风闻一点点因头,也被邵氏集团拿重金买通封了口……嘿嘿,本来嘛,谭一泓年轻时穷困如洗,靠的就是女人上位,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身居高位富可敌国,觊觎他的女人如同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他怎么可能满足于邵开来那个丑女儿?听说邵安琪实在丑得可以叫人跌跤,小时候有绰号叫‘嫫母’,难得谭一泓对这样丑的女人也能有兴趣……”

“喂,喂,妹子你叫什么?哥哥我有点糊涂了,不太记得了……不过你知道吗?明天你们邵氏集团可要上各大报刊头条新闻了!嘻嘻,不知道是财经版呢,还是娱乐版……哈哈哈”白东强满口酒气扑面而来,小小掩住鼻子退开一步。一边的叶子悬横插过来挡在小小身前,皱眉道:“是认识的人吗?”

酒醉的白东强已经口不择言、胡说八道了,言语越发猥琐不堪入耳。小小深恨谭一泓,但到底是自己生父,怎么也听不下去,立即打断道:“你刚才说明天邵氏集团要上报刊头条新闻了是什么意思?”

小小定睛看了看,认出那是《滨海日报》的白东强,一年前,在时光码头的玲珑会所里展开媒体公关的晚宴上,他强要自己喝下满杯红酒,结果被英颜阻拦,英颜以四杯陪一杯的量来替小小挡酒,喝下了整整一瓶葡萄酒。

“今天邵氏集团里有官方消息放出来,说要对高层进行改组——董事会要重新决定下一届总裁人选。”

小小和叶子悬止步路边,等候绿灯过街。四五个人从街转角的餐馆里走出来,看起来刚刚聚会结束的样子,浑身散发着酒气,踉跄着脚步,高声笑闹着道别。那些人中的一个看着小小的侧影,“咦”了一声,对她道:“……我认识你……你就是邵氏集团里的职员对不对?我们以前吃过饭,你还敬过我酒……”

小小内心震动了一下,但还未立即明白其中关联:“……换总裁?”

伊禾路走到了尽头,前方是车水马龙的交通要道原江路。

“怎么!看来你们这些小职员的消息,还没有我们老记来得灵通啊!”白东强如获大胜似的大笑,得意忘形地拍了拍小小的肩膀,“年轻妹妹真是江湖经验不足啊,你还没看透这其中的窍槛吗——你怎么不想想,此前大半年邵氏集团都上下一心压制丑闻不让曝光渲染,出于什么原因?现在透露出要撤除谭一泓总裁职务的风声来,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真想要一个孩子,子悬,我想给她我从未得到过的完满童年、少女时代,有深爱着她的亲生父母为她挡风遮雨,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和缺憾,永远健康、快乐、平安、幸福……”

“喂喂!你好好说话。”叶子悬皱眉撩开白东强试图搭落在小小肩膀上的手。

岁月整整过去十五年,此刻自己嫁为人妇,真实的幸福生活同梦想毫不相同。遥想未来,仿佛有无限种可能,回首往事,却只有这一条来路。以前听谁说过,你以为自己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其实并没有。每个人的命运就只有这样一条不可更改的单行道。此时此刻自己驻足在这一点上,狂风暴雨都已经甩在身后,也许未来还有新的考验,但内心已有足够的爱和力量去应对。和路芒一起。有子悬见证。

小小朝叶子悬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干扰惹怒白东强,怕他卖关子不说。幸好这个酒鬼并未以为意,顺势勾揽住叶子悬肩头,把他当成拐棍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满面红光地说:“谁说只有女人能投第二次胎、挑个好老公结婚、麻雀变凤凰啊。男人也一样!娶个家里有财有势的老婆,一步登天,少奋斗几十年几百年,多少人打破头都抢不到这机会,就算被人背后偷骂是吃软饭又怎样,真金白银高位实权才是硬道理!”白东强红着双眼看了看叶子悬,拍了拍他胸,“兄弟,哥哥我老啦,你这么年轻、卖相这么帅,你绝对有机会……”叶子悬脸色铁青,如果不是还要从他嘴里套情况,马上一脚把他踢翻到阴沟里去。

种满法国梧桐的伊禾路是条距离老宅不远的林荫道,小小和叶子悬从童年起就时常牵手走过。小小突然心生感叹,不知道那千百万重时空里,过往年少的灵魂是否正和自己擦肩而过。童年最喜欢最亲近的人是叶子悬,无论什么小心思都要和他分享。少年时则对未来充满了不着边际的憧憬,秘密暗恋着聂家梵,那时所能想象得到的幸福,就是每天相遇一次,他能凝视着她的眼睛,灿若艳阳般莞尔一笑。后来同段冲热恋,也曾带他来漫步过这条漂亮幽静的长街,那时期待着的幸福就是一生一世都和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子在一起,头脑中浮现出的意象是苍茫原野上开满了缤纷野花,一匹矫健黑马承载着一位长发少女,马背上的少女嘴里咬着花朵轻声吟唱,黑马或疾步奔驰纵声长啸,或款款而行嘶鸣应和……

“我跟你们说啊,小弟弟小妹妹——就算你们泥鳅跳龙门、飞龙在天了,也不能忘形。你本来是吃土的泥鳅,不是呼风唤雨的真龙。你那一身鳞甲黄袍是人家赏赐给你的,不谨小慎微、步步提防,怎么能得道成仙呢。谭一泓太大意了。他以为这二十多年来替邵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打出半壁江山,就高枕无忧了。天下所有的事情,坏全坏在一个子儿上。这个姓滕的女职员是他私生女也罢,不是也罢,总之谭一泓没能把她给摆平,以至于被她踢爆丑闻,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绝非像空穴来风。不管身为总裁的谭一泓怎么压制舆论,邵氏集团公司内部到处都是邵开来的耳报神,总有风言风语传到太上皇耳朵里去,邵安琪也一定知道。这可不是一桩简单的风流韵事,更有私生子、牵涉到大笔资产。这件事爆发后,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一口对外声称造谣,但他们内部究竟是怎么个明枪暗箭、剑拔弩张的可就难说了哦。女人嘛,总归是心软的,邵安琪从来不管公司事务,邵开来年纪又大了,只有这么一个独女,一时间给谭一泓颜色看对他们自身也不利。毕竟谭一泓在邵氏这么多年,也培植出自己的势力,所以邵家一定是先按兵不动,宽慰谭一泓焦虑心情,甚至都没有去向姓滕的女职员进一步求证,以免打草惊蛇。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我猜想,一定有不少人会去和邵开来、邵安琪讲故事——”

听叶子悬提起关于宝宝的话题,小小不禁摇头微笑,百感陈杂。路芒对于父亲路志钧同沈樱结婚就已经是一百万个不满意了,假如不是碍着沈樱是小小的闺蜜好友,只怕在婚礼上的礼貌都无法维持。现今沈樱有喜了,路志钧也瞒着没告诉他,如果路芒知道自己有一个相差二十多岁的弟妹即将出生,情绪一定非常崩溃,不如干脆等到生下来再说,看到粉嫩嫩的小婴儿,任谁都会尽消前嫌的吧。此外,小小和路芒也一直实行造人计划,迫切想要一个小可爱,但结婚大半年了,不知什么原因还一直没怀上,见沈樱有了身孕,小小心里又是欢欣祝福,又是羡慕眼热。

“讲故事?什么故事?”

“怎么会?!”叶子悬狡黠地一笑,“你现在满心只有你的路芒、你的温馨小爱巢,每次我要见你,都得三请四请,还必须得等路芒不在家的时候才能约得到……听说沈樱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等你和路芒有了小宝宝,哪里还有空想得起几万公里外的叶子悬是谁?”

“前车之鉴太多了好伐!全世界都知道,就拿泉门赌王的发家史来说,女方看中一个一文不名却野心勃勃的小子,倾尽家族力量扶他上位,等赌王坐稳了江山,光小妾就娶了四房,暗地里的情妇更是不计其数,正房太太自己生养的一双儿女发生意外死得莫名其妙,赌王年过九十,各房小妾和子嗣吵着分家,那些资产还不全都被外人瓜分了去!正房太太和她家族落得一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谢谢你……我现在有路芒,有自己的家,尽够了。”原来他是怕她缺少亲友关爱。叶子悬和林城一计划去加拿大的消息倒实在令她意外,即便为时尚远,但也感到强烈不舍,“你们要走?!为什么要去得那么远,那么久?我若想你了可怎么办?”

小小和叶子悬彼此对视了一眼,完全明白这个酒鬼其言所指。

“你知道你不是!”叶子悬走过去拉住小小的手,把那片梧桐树叶放在她掌心,柔声道,“你别那么生气,我不想惹你烦心。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需要来自家人的爱。虽然我们都还年轻,但你看,任何一片叶子都有脉络根系,独木难成林。英颜对你心存身为兄长的一份善意,你不要一味否定、拒绝接受……我和你都有无法面对的亲人。我父母至今都不能接受我和林城一的恋情。明年林城一有计划想去加拿大留学深造,我总得陪他一起去。我们这一走就要三四年,多多也不那么懂事,假如你和英颜的关系可以修复……”

“邵开来和邵安琪花八个月的时间布置好一切,现在才开始动手清理门户。痛下决心了啊!”白东强幸灾乐祸地诡笑着,“就等着瞧吧,接下去,你们邵氏集团有的是翻云覆雨的宫廷大戏连续上演!”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小小猛然停下脚步,愤怒扬声道,“他和谭一泓是彼此惺惺相惜的亲父子,他的母亲是谭一泓毕生深爱的女人,谭一泓为他甘冒风险偷挪邵氏集团大笔资金。而我是什么人——无非是一个饮食男女艳遇邂逅数度风流的产物,一个父亲不爱、母亲深以为耻、给家庭带来浓重阴影的孽种……”

等白东强摇摇晃晃地离开,叶子悬转身看小小的脸。

“假如他真的那么阴险自私,既然后来谭一泓已经承认了他的地位、答应给他上亿元的资产,此时的你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更何况你还踢爆他们的秘密、令他们身陷困境、难以收场,他该恨你才对,为什么还要一再说想见你,想面对面向你道歉?!”叶子悬明知道这些话会令小小不舒服,但他觉得这些事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谭一泓的决定行事太过伤人心,与小小的父女关系绝难挽回,但英颜不同。

小小很想笑。这不就是她所想要的吗?昧了良心的人最终自尝恶果——谭一泓的帝国倾覆,正源自于她那封复仇的邮件。就算他苦心经营二十多年,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引以为傲的长子英颜,也要和那一亿元非法资产说永别了……但不知为什么,小小完全笑不出来,只感到透彻心扉的凄凉。

“那是因为他必须要先取得我的信任和好感,否则我怎么能听从他的鼓动,被他随心操纵?!”

现在的谭一泓和英颜,恐怕正恨她入骨吧!对金钱和权力无比贪婪的人们,如今丧失一切,他们恨她的程度,说不定还远超她之上。但小小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她发现,受到伤害的复仇者更具有正义感、充满力量。而现在报仇雪恨了,她却成了那个制造伤害、令父亲和哥哥痛苦的坏女孩。无论怎么安慰自己说:他们活该遭到制裁、邵家完全有必要收回属于自己的资产和权力……也无法令心情恢复宁静。

“假如他仅仅是为了利用你,而不是真的关心你,就不会这么忌惮我的身份和用意,深夜探访你的破屋,借宿那张狭窄的翻床沙发,还那么操持着帮你换租公寓、努力改善你的生活条件——”

以前是他们亏欠她,她单方面地敌视他们,她占据着良心、道德和情分的制高点。

“那是因为他想让我接近谭一泓,试探认亲的后果,他只想让我沦为炮灰罢了。”

现在他们和她却到了彼此深恨、刻骨崩心的地步。

“你一直都拒绝见他,不想听他任何解释,”叶子悬跳起身摘下一片金黄色梧桐树叶,对着灯光看那经脉纹路,“其实英颜真的是把你当亲妹妹来看待的。这一点,我作为旁观者看得最清楚。假如他不照顾你,就不会在邵氏集团明里暗里处处帮衬你——”

原该挚爱的血亲啊……父亲和哥哥。

“最近没有。”小小皱眉微笑了一下,神情像是吃到一颗酸涩的青梅。的确,过去半年以来,英颜几次联系她。他发短信、打电话,想约小小出来面谈,说不知道那一晚她竟然藏身在谭一泓的办公室里,对于她所听见的对话,他感觉很抱歉,他希望她最终能明白,虽然他深藏心计,甚至怂恿她先出面认亲,但他切切实实是像一个兄长那样发自内心地关爱她的。

抬起头凝望玻璃天棚以上、四方形的蓝天。四月仲春蔚蓝色的天宇。

“英颜还有骚扰到你吗?”叶子悬问。透过梧桐树叶洒落下来的橙黄路灯光,把他蓬松的头发映照得如同轻盈鸟羽一般。结婚后,小小心境逐渐归于平和,终于能够向死党坦承自己的身世,但讲述原委时依然难掩激愤的情绪,她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原谅生父谭一泓和异母同胞的哥哥英颜,现在只想形同陌路。

说也奇怪。当决定要全心全意向上天祈祷的时候,周遭一切凡尘的杂音仿佛都暂时远离了。可以清晰听见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这么长久以来始终呼喊着的声音。

初秋某个周末夜晚,路芒在香港处理商务,叶子悬约了小小逛街吃饭。现在他们都各自有爱人有工作,所以单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俩人都深知友情同爱情一样,不花心思经营也会枯竭衰亡,虽则平日里电话短信保持联络,但总比不上亲亲热热地面对面吃一餐饭,手挽手逛一回街。

——全知全能的神灵、佛祖、上帝……请赐给我一个孩子,一个能够延续丈夫和我血脉的孩子,好吗?

但即便在这样美好幸福的生活状态中,总还有些事情是无法圆满的。

洒满春日阳光的医院大厅里,挤满了排队挂号、付费和取药的人。从医生那里拿到处方然后去指定窗口付费,随后在另外指定窗口外等待。药物配齐了会摆放在一个个蓝色塑料小篮子里,从后台流转到前台。同时患者名字会出现在上方大屏幕里,被叫到号的人就上前刷卡取药。

小小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拥有这样的幸福,以前看《灰姑娘》时,内心始终觉得最适合辛迪瑞拉的地方不是王子的瑰丽城堡、万众瞩目的舞会,而是摆放着洋葱南瓜、老鼠横行的昏暗厨房。因为那更接近真实的生活。但现在路芒让她一点点地相信,美好的东西也可以是真实的。

小小要取的是中药,需要等待的时间更长,她手里捏着一个印刻着数字“33”的圆形金属牌,坐在长排靠背椅上等待叫号。这三个月来,每周一中午午休时间,她都从工作单位里抽身跑到附近的市级医院,请中医妇科大夫诊脉开方,配齐一周所需的中药,下班回家后,除了准备晚餐,更增添了每天煎药服药这一道程序。

一贯神色冷峻、面无表情的路芒,笑起来真是耀眼得叫人无法直视。

同路芒结婚近一年,从未采取避孕措施的她却始终没有妊娠迹象,小夫妻俩有些不安了。而且小小想要孩子想得那么迫切,路芒陪她一起去医院双双做了检查。路芒没有任何问题。但小小不行。

神啊,他太帅了。

“你以前曾经宫外孕而切除了一侧输卵管,怀孕的概率本来就要减少一半。”医生翻着病历飞快地说。

落地窗外是璞江两岸绚烂的夜景,宴会厅悬空水晶灯璀璨光芒照耀,在宾客注目礼下,小小挽着路元元的胳膊一步步走过大厅,低头走向红地毯那头穿着白色立领衬衫和黑色小燕尾服的路芒。

小小的脸色十分苍白,她扭头向妇科诊室门外,看见远处走廊里被禁足的男性家属里,路芒正朝她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来,还小孩子一样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和询问待会儿去哪里吃午饭的动作。小小勉强回了他一笑,转脸看向医生,恳切低声道:“但我还有另一侧健康完好的输卵管,而且我曾经怀孕过,说明总还是有机会的,只是需要时间更长久些,对吗?”

只见叶子悬、林城一、沈樱身穿精致高端的西装和礼服裙站在门口朝她微笑,手舞足蹈的多多也紧挨着他们而立。路元元身穿崭新唐装,精神矍铄地走到她身边:“姑娘,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要责怪路芒,是我逼着他偷偷筹备的。我们路家娶媳妇,都要风风光光迎进门。来,挽着我胳膊吧,我孙子在里边等着你,他一直在等你,很久了……还有很多宾客迫不及待想见你。”

“例假正常吗?”

小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小小迟疑了一下:“以前很正常,但结婚一年来,似乎有些紊乱……”

等古铜雕花的电梯厢门一打开,悠扬的音乐萦绕耳畔、香槟醉人的醇香扑鼻而来,闪烁的米色小圆蜡烛沿着过道一路摆放,一条撒满了玫瑰花瓣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去。

“有过什么其他疾病或突发状况吗?我看你还需要检验一下雌激素和黄体酮指标。”医生快笔连书在病历卡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字,“或者同饮食有关,女性最好不要吃任何冰品,容易导致宫寒。”

半岛是滨海最奢侈、消费最昂贵的酒店,地处有“滨海名片”之称的璞江西岸长堤边,吃顿饭、住个店、哪怕停会儿车都是天价。小小赶紧换小礼服裙抹上口红,一路猜测着是哪位老熟人,打出租疾驰而去。

小小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年多前那个元宵节的冬夜,她为了捡回妈妈和谭一泓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跳入冰冻彻骨的西湖里长达几十秒钟。胸口感到一阵抽搐,颤抖着声音问:“……医生,十四个月前我曾经失足跌进过寒冷的湖水里……那时刚好是冬天,气温零下一度……会有影响吗?”

眼看新公寓装修圆满完成,小小刚送走前来做最后保洁工作的专业公司雇员,就接到路芒的电话:“我正在半岛酒店艾利爵士顶级餐厅见客户,也是你以前认识的老熟人,听说我们结婚了,特别高兴,一定要见见你,你赶紧来一下!噢,稍微打扮得漂亮点儿啊,这里的客人都是正装赴宴。”

“这么不小心?!整个人都浸泡在冰水里了?!”医生抬起头略显吃惊地看了看她忧心忡忡的脸,想了想安慰道,“也未必的,体质因人而异。你先去抽血做化验吧。但也不要掉以轻心。我这里就有过不少孕妇是出于你看也看不懂的原因就流产的,比如有人喝了一杯冰水,有人洗澡水偏冷,甚至有个头三个月的孕妇仅仅是在金属椅子上坐了20分钟就滑胎了。但其实,流掉的孩子也算属于自身体质不强,不能很好地吸附在宫体内,这也属于人体自然的优胜劣汰,很多人后来再怀上的第二胎就顺利生养了,个个都很健康。即便你现在妇科有些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也会好起来的。去吧,去化验。”

领了结婚证之后,小小就搬去和路芒同住。路芒尚未购置房产,路志钧就把自己在滨海市中心的一套150平方米的高级公寓房划归到他名下。那段时间小小暂未上班,每天都从路芒租借的房子里出发,前往新公寓监督装修工作,用心构筑小爱巢。大到隔断改建,铺设地板、排水管电线,采购灯具沙发桌椅,小到添置锅碗瓢盆、毛巾地毯拖鞋全都没让路芒操一点儿心,让他只管把心思精力全部用在公司大事上。

接下去的三个月,小小开始奔走在各家医院之间。体质方面的原因占主导,西药就未必对症。中药副作用小,对妊娠环境更有益处,但是所需治疗时间漫长——所有的童话故事讲到公主和王子结婚就宣告终结,而现实中的婚姻生活却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征途——人生或许有完美时刻,世界却从来没有完美人生。

完美婚礼当然是每个女孩都梦想要得到的,但大操大办的婚礼总要男女双方姻亲到场。路芒这一方当然是亲友眷属高朋满座,父亲爷爷、再婚的母亲也一定会飞回国内来出席。而小小又能邀请谁来见证她的幸福时刻呢?只有弟弟滕多多,好友叶子悬、林城一和沈樱。沈樱还不知道,为了让滕正龄同意拿出户口本来让他们去登记注册,路芒都是花了钱的。小小这一方实在没有什么够身份够体面的娘家亲戚来光耀场面,所以很不愿意去思考婚礼这个问题,几次路芒提起,她都半开玩笑说:我们就算裸婚了,行不?

有时候路芒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摸到旁边床上是空的,被窝凉了不知有多久,他爬起身冲向卧室旁边的浴室,推门进去一片漆黑,按亮灯,就看见小小坐在储物柜上,埋头在膝盖上悄无声息地哭泣。

“……我们呀,简简单单就好了啦。我觉得形式什么都不重要……”

路芒什么也不说,走过去摸了摸小小的头,然后一手抄进她腿弯一手搂住她肩颈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出浴室去到宽敞客厅落地窗边,坐在摇椅里,让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自己胸前,吹着口哨、轻轻摇晃。

“哼,算了算了,反正我是要和路志钧过日子,结婚后就住在滨海,平日里碰不到也不用去烦心他。”沈樱把话题一转,立马满眼带笑了,“你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打算怎么操办?我和路志钧说要在马尔代夫包一个小岛,或是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在星空照耀下,听着海浪涛声,沙滩上点着数以千计的蜡烛,在海面上燃放烟花,请最帅的神父主持宣誓仪式……”

“我们还这么年轻,小小,有的是大把的时间。现在共度两人世界也很好。”

难怪沈樱这么愤恨,因为路元元说的“奢侈品牌倒背如流”“做着公主梦女王梦”“目空一切颐指气使”“戴满钻石”“做不出一餐饭”的女孩就指的是她。上两次,路志钧把沈樱带回北荆见老爷子,种种细节都令他心存不满,就算碍着儿子的面子,老爷子给沈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万一我不能够生养呢?路芒?你会怎么办?”小小低声啜泣,“就算你自己不那么想要孩子得厉害,你父亲、你爷爷总要期待着路家香火后继有人。”

见面吃饭时,小小把爷爷路元元表扬她的话转述给沈樱听,沈樱冷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鄙夷道:“你这个笨蛋,帮他们全家老小做女奴还沾沾自喜!哼!他们到底是娶媳妇儿,还是找高级管家、阿姨保姆啊?!我跟你说,女人的地位是自己争取来的。凭什么他们就高高在上,皇帝一样评价这个、指摘那个?你也稍微给我争点儿气成不成?!不要因为他们家有那么点钱,你就这么卑躬屈膝了好伐?!”

类似对话已经发生过几百遍,无论路芒怎么表示他们的生活同长辈无关,小小总还是不能相信,觉得随着年纪增长,人的想法一定会发生变化,也许两三年后路芒就会动摇,迫于家族压力同她离婚,再娶一个新妻子,能为他们路家诞下子嗣的健康女孩。

“我知道。”路芒说。他抚摸了一下脸,发现自从和小小在一起后,自己脸上的微笑就像牢牢挂在上面似的,怎么都摘不下来。

“关他们什么事?他们那么着急,自己生去呗!”路芒笑着说,“哼,沈樱怀孕七个月,已经飞去美国待产,你们还全都当作一级机密瞒着我,当我是傻瓜吗!”

“这姑娘不错啊,小子,算你有眼光。”路元元对孙子说,“好女人不一定要漂亮、不一定聪明,但一定要让人觉得舒适安心。小小就是这样的好姑娘。无论你是穷是富,她都会跟定你。你要好好对待她。”

“你都知道了?!”小小从他胸口上吃惊地抬起头来。

小小为了要同路爷爷见面,紧张得好几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忐忑不安到连胃都在痉挛。她猜想年纪大的老一辈人最看重门第观念,自己这样身份卑微、一穷二白的女孩儿一定会让对孙子充满厚望的爷爷倍感失望。没想到路元元却十分喜欢她。说他最看不惯那些把奢侈品牌倒背如流、骄傲优越地做着公主梦女王梦、目空一切趾高气昂颐指气使、脖子里手指上戴满珍珠钻石、在指甲上贴满亮片却做不出一餐饭来的女孩儿。而小小却如此踏实朴素,勤劳肯干。路芒随意嘀咕一声说饿,她不声不响跑去厨房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来放在他桌上。爷爷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就倒了茶水再来帮他按摩推拿。

路芒拨开她纷乱的头发同她接吻,轻柔吻干她面颊眼睑上的泪痕:“……所以你不要那么有压力好不好?路家绝对不会没有继承人,我有你就够啦,只要有你,别无所求……”

先是路芒唯恐父亲路志钧会以“太年轻、事业未成、生活经验不足、了解是否透彻、双方受教育程度、家世背景相差太悬殊”等各种理由来阻挠他结婚,从杭州返回滨海后两周,就带着小小一起去了民政局,先注册,后告知。没想到路志钧听到这一消息后,虽然感觉有些猝不及防,但并没有就这件婚事质疑他,只是埋怨路芒未免太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末了还是祝福他,并命令他赶紧带上新媳妇去北荆爷爷那里报到,好让老爷子开心一下。

手里捏着的“33”号金属圆牌已经同身体一样温热,简直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这八个月来同路芒一起携手共进的日子快捷纷乱得如同一场袭卷过境的台风,甜美到令人头晕目眩。

旁边悬吊着的电视机里播放趣闻节目供排队等候的病患解闷,主持人忍俊不禁地说:“……假如你告诉孩子你吃光了他们的糖果,孩子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表现?接下来就让我们来看一组国外趣味视频……”

小小同路芒成婚已经八个月。

——又是无耻大人捉弄小孩并引以为乐的节目——接着就播放起多部短片,都是父母拿着手持摄像机边拍摄自己家的宝宝,边告诉他们:“嘿,我吃光了你的糖果哦”,有的孩子立刻放声大哭,有的涕泪横流反复问着“WHY?WHY?”然后尖叫,有个小孩瞬间崩溃一样软倒在地板上耍起无赖,有一对双胞胎女孩把眼前的积木全部推倒猛捶桌子撒泼……电视机里传出大人们开心的笑声,对孩子们的自私表现感到十分有趣。主持人画外音响起:“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如此哦……”接下来的镜头里出现几个萌到匪夷所思的小孩。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眨巴着大眼睛对妈妈说:“哦?吃光了我的糖果吗?没关系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一个年龄更小、脸蛋胖乎乎的小女娃娃对着摄像机镜头说:“噢……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儿情绪低落。不过不要紧,也许到了明年我生日时,我们能一起分享我的糖果。妈妈,我爱你……”然后她就嘟起嘴朝镜头方向亲吻过来。

这才是梦想中渴望得到的家,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一砖一瓦一碗一筷都要用心去构造经营。

小小嘴角在笑,眼中含泪。

小小笑笑搁下听筒,嘴里轻哼歌曲走向厨房,洗手做羹汤。她太爱现在恬静温馨的生活了,下厨做饭有什么辛苦的?小小想要建立的家,就是要有大晴天被子里晒出的阳光味道、要有吸尘器洗衣机发出的噪音、要有电视机里热热闹闹的欢歌笑语声、要有热汤热饭和煤气灶上蒸腾出的烟火气。

天知道她多想要这样一个可爱的宝宝。是她太贪心了吗?有了那么完美的老公、幸福的婚姻、稳定的工作和家庭。她竟然还祈求得到一个孩子。是她太贪心了吗……但天使一般可爱的孩子啊,怎么能够硬得起心肠来说:不需要?!明明想要得胸腔酸楚、柔肠寸断——神啊,请赐给我一个孩子吧!

“哼!算了算了!气死我了!”沈樱已经气恨到掐断了电话。

视线垂落下来,刚好注意到电视机屏幕下方一个排队在窗口前等候付费的男人的背侧影。

小小对着电话摇头苦笑,这个梗儿沈樱可是千遍万遍说不厌:“得了吧你啊,你鸡婆还差不多。平时我上班,回家也就简单将就那么一餐,一荤一素一汤。周末食谱可是我琢磨好久的——超级美味营养餐。”

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了。身体也僵硬麻痹了。无法动弹,发不出声音。

电话那头的沈樱几乎是在尖叫了:“你到底要不要这么拼啊?!只要路芒出去不应酬,你不都天天在家做饭给他吃吗!不肯安心做全职太太让老公养你,天天上班去赚薪水,下班还要在厨房里继续奋战,周末更是变本加厉提高伺候水准,你到底是打过鸡血针了还是吃过大力丸了?!现代女奴真人版啊?!是不是路芒这家伙逼你的?!嘴上说什么爱你疼你的,骨子里最大男子主义了。你不用怕,和我说,我让路志钧去收拾他!哼,不管怎么说,从法律关系上来讲,我都是他继母。哈哈,我也是你继婆婆……”

男人身材高大,却佝偻着脊背、穿着肮脏陈旧。他随着队伍朝前移动脚步时,明显有一条腿是瘸的。

“不行啊,沈樱,好不容易挨到个路芒可以休息在家的周末,我要做顿像样儿的饭给他吃——”

那个男人是段冲啊。

“小小,我已经预约了奥丝雅VIP双人套房,那里可是全滨海最豪华、顶级的SPA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