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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3:世界 第11章 直到世界尽头

屋子里依然是一片狼藉,但看得出同三天前所见的情形有所不同,警方一定是进行过全面搜索,拿走了对调查结案有用的那些证据资料,例如床底下的皮箱、散乱在桌上地下的使用过的一次性注射针筒……剩余下的都是段冲生前的凌乱生活杂物、破烂垃圾。

小小愣怔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身边妇人的喊声仿佛从遥远雪原以外传来:“姑娘你怎么了?”小小不顾妇人的阻拦,拖着灌铅般的脚步朝前走,轻轻摘下门框上的封条,推门进入小屋。

这次他算是彻底消失了。

“那些封条是警察和居委会贴的。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死了。前天晚上海鲜批发市场的老板来找他干活,发现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于是赶紧打了120和110,救护车、警车开了好多辆,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吵得我们都没办法睡觉。据说抢救也没用了,屋子里的男人是那个——”妇人做了个手势,眯眼摇头道,“是吸毒过量死的。年纪轻轻,才二十几岁,真是自己作孽哦……”

假如那天自己没有把钱交给宝蓝塞进他门缝底下,假如自己没有回家而是冲进来守护他,假如三天来路芒没有发疯一样禁锢着她哪里都不许她去……也许,她还能救回他一条命。送他去戒毒所。质问他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状况使得他一声不吭离开她。或者什么都不再说,她已经是他人之妻,能做的只是从道义上救助他,叹息一声,相约从此作为偶尔问候的朋友,并且不去为难宝蓝,她已经够愧疚忏悔的了。

“为什么?”小小扭头问那位怀抱着婴孩的菜贩之妻。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段冲。

小小朝小屋走去,立刻有人好心好意出声制止她:“姑娘,那间屋子不可以进去的。”

目光掠到墙上挂着一个木头镜框,同屋里其他落满灰尘的物件不同,擦拭得挺干净。镜框里装的是一张呈现新西兰绝美风光的旅游小海报。小小心中微微一动,恍惚中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段冲曾说要带她去新西兰。去看那里漫山遍野白皑皑的冰雪,看瑰丽多姿的天空映照在碧绿澄澈的湖泊中。那个约定仿佛已经相隔几个世纪。小小伸手想摘下那个镜框,只一碰触,就从镜框后面掉落下几张折叠着的纸来。

周边所有住户租户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那间简易木板搭就的小屋。小屋门框窗框上贴着白色封条。

展开纸张,发现是一些发黄的练习本内页,边缘粗糙,像是临时从捡到的笔记本里撕下来的。曾经背着价值上万的IBM小黑电脑进出新闻采访现场和报社、十指飞舞一小时能挥就千字报道的记者,生命最后日子里书写随笔,所用的却是废弃笔记本的几张空白内页。字迹潦草凌乱,需要费很大劲儿才勉强读懂。

小小站在酷热毒辣的日头底下,被将近四十度的暑气蒸腾着,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遇到了小小。看起来她的生活过得挺不错。很欣慰。但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办法面对她了。被他们放出来,捡回一条命,却被迫染上一身瘾,还离不开他们的供应,苟延残喘地活着。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其实他们随时都可以要我的命……”

小街上一丝微风都没有。炎炎烈日炙烤得沥青马路滋滋作响。菜市场门口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舞,贪恋着污水泥地里那一摊摊遗留下的血迹、碎骨和脂肪。

拿着纸张的手剧烈颤抖。原来如此!段冲并没有去什么海外采访,他是被人秘密关押囚禁了!那些人还迫使他染上了毒瘾!到底是谁?!是谁那么丧心病狂?!小小瞪大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一字字地读下去。

当小小再度来到段冲的破败小屋,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中午。

“……我已经是个废人,不可以再祸害别人了。衷心祝愿她幸福。她说曾经和我有过一个孩子,可惜那孩子流产了。太震惊。逃走的时候我就哭了……”

“段冲!段冲!段冲!现在你心里除了这个男人以外还放得下别的东西吗?!”路芒突然站起身来,把小小推抵在墙上,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去无比狂野地亲吻她,“忘记他!我要让你忘记他!求求你,亲爱的,你是我的女人,忘记他吧……”

大颗热泪溢出眼眶,滴落在纸面上,溅湿了那些字迹。

怎么会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小小愤然想着,脸庞也气得绯红。她内心对路芒有着一份异常深厚的感情,是极为朴实平和的爱,或许并不像受段冲魅惑所引发的情爱那样充满本能和欲望,如同蛮荒时代的野兽那样饥渴而盲目,不是直冲天堂就是沉郁进地狱——对于路芒的爱,更接近生活、更现实更温暖,不是用海誓山盟空口白牙堆积起来,而是自己每一天辛勤劳作播种耕耘、点点滴滴倾注心血构筑而成。假如这样他都感受不到,那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现在只想弄明白路芒到底有没有暗中指使人去收买宝蓝来欺骗她。假如那是真的——小小不敢往下想,还能够和他继续长相厮守吗?但假如不是真的,为什么他一再回避这个问题不作回答呢:“——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感觉,路芒,我只想知道段冲他……”

小小突然记起两个多月前,遇见段冲后所做的一个梦。梦境里自己身处人山人海的某个广场,步履艰难地朝前移动,身边是无数张陌生脸孔。紧张焦急地寻觅了很久,终于在前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段冲。小小挥舞手臂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就微笑着旋转过身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漂亮婴儿,有着微卷的头发和黑宝石一样明亮动人的眼眸,粉嘟嘟的小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容和段冲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小突然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她同段冲的孩子……现在终于知道那梦境原来预示了多么险恶的喻意——段冲即将同他们流产夭折的孩子一起,前往生命的彼岸,被死亡的黯之世界所吞没。

“对你想要的婚姻来说,我爱你就足够了。不是吗?你从来都是比我清醒理智得多的人。你只是想要拥有婚姻和家庭,只要是任何一个爱你的男人都可以,不是吗?我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路芒骤然打断她的反问,激愤地喊道。

小小翻到另一张纸,只见用狂草般的字体力透纸背地书写着:“……假如我不去逞一时之勇,但后悔有用吗……听说姓路的在暗中做了许多手脚,我却已连恨的胆气都没有了……”

“如果我不爱你,就不会同你结婚。”听到路芒头一次这样剖析自己真实的想法,小小感到震惊和难过,心都要碎了,她很想走过去把他一把揽在怀里,对他说:“我爱你”,但不知为什么,又有其他的力量牵制着她,令她意志坚硬如铁,说不出那些温柔动情的话语。也许,现在不是时候。她只能昂头说:“结婚以来,我为这个家庭付出得还不够多吗?我为你做的还不足够令你感到满意吗?你又凭什么怀疑——”

然后纸上再没有其他的字句了。这些就是段冲全部的遗言。多么可怕的独白。这就是她这一年多来幸福生活所掩盖下的黑暗真相。她享受着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和美好的婚姻生活,而他正在深渊中挣扎。

“……你为什么嫁给我?”路芒的声音十分嘶哑,仿佛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听到这番话似的,“我并不期望你能像我爱你那样狂热专注、倾其所有地爱着我,从来都没有,但至少我以为,经过漫长的相处融合,在你心里面,我的地位会越来越重要,然后你会深深体会到我对你的这份诚挚的感情,你会恍悟,最终发自内心地爱上我,永远地爱着我……”

“听说姓路的在暗中做了许多手脚。”

小小凄然望向路芒,此时此刻,这种温存的言语她说不出口。路芒说的果然是事实吗……从四季酒店大堂里他借着酒意向自己告白,到丽兹卡敦酒店68层的天空吧里的求婚,甚至从杭州西湖畔一夜开始至今,一直都是他一遍遍不嫌厌倦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而她只是微笑着垂下头去,或是抚摸他的头发肩膀,或是轻轻吻他,但她从未开口说过:“路芒,我爱你。”她问他最多的是:“你觉得我是一个够格的好妻子吗?”

“路先生,您交代的事情都完成了。”

路芒松开手,颓然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小小,虽然你嫁给了我,但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爱我……你真的爱我吗?你现在能说一句——你爱我吗?”

包里的手机一再震动响起,之前小小都不想去搭理,现在她终于接通电话。

小小迫不得已睁开眼正视着他,看见他满脸骇人的神情。她惊慌狂乱地扭动着身躯,像一只弱小却意志顽固的海鸟在暴风雨中奋力挣扎:“放开我,你疯了!你弄疼我了!”

听筒里传来路芒愤怒焦灼的声音:“小小,你人在哪里?!快点儿告诉我!”

“我不明白你都在乱说些什么?!”路芒绕过桌子冲过来抓住了小小,把她抵靠在墙上,牢牢捧住了她的头。小小满脸通红,路芒的气力大得惊人,同时他脸上那种疯狂愤恨的神情也是前所未见,令她感到害怕。路芒鼻尖对着她的鼻尖,死死逼视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我!该死的,看着我!你觉得我是不择一切手段来得到你是吗?那么久……我以为经过那么多的事情、那么长久的时间,你总该遗忘那个令你痛苦、不会给你一丁点儿幸福的男人了。但是没有!你心里一直都有他。你看着我,回答我,是不是?!”他滚烫的掌心几乎要夹碎她的头颅了。

每一下的心跳都痛如刀割。小小眼眶里充盈着咸涩的泪水,凄然微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丈夫说:“……路芒,我们离婚吧……”

“骗你?不,欺骗、隐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些全都是你才会使用的手段。”小小提高音量嚷道,莫名的愤怒也灼伤了她的心肺,“路芒,我再问你一遍,段冲的失踪同你有没有关系?你有没有收买了什么人来欺骗我?你认为婚姻可以掩盖一切真相吗?只要是你爱的,就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去得到吗?!”

租来的小公寓房虽然面积不大,一室一厅独立厨卫,但独自打扫也是件颇费力气的事情。小小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所以尽可能还是要布置得舒适一些。等她把窗全擦好,地板也都清扫干净、再用湿毛巾擦拭了凉席摆放在敞开的窗户边晾着,突然想起还需要购买一个电源插座,关窗锁门背了包跑下楼去。

小小话还未说完,路芒已经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用异常苍凉悲戚的调子缓缓道:“我以为,你至少会试着欺骗我一下……我们结婚了,小小,我以为,至少你该对自己的誓言保持忠贞……”

公寓房就租在火车站附近,因为这里交通便利,距离上班的地方很近,房租不贵,周边生活设施也很齐全,遍地都是超市和快餐店,还有医院和商城。但由于过往的流动人口多,对于一个单身居住的女性来说,安全还是需要时刻注意的。

“没什么背不背着你的。我昨晚是见到了他没错……”

小小从五金店里买好了多孔电源插座,横穿过火车站前的广场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小惊觉地转过身来,立时愣在当场。

路芒的浓眉蹙成一个疙瘩,愤怒地站起身来:“他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你现在是我太太,你同他又有什么关系?需要你去过问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吗?!你一直背着我在和他见面,是不是?!回答我!”

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年半未曾见面的英颜,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

“路芒,我想问你,你知不知道段冲当年失踪去了哪里?”小小抬起头,努力平静理智地问。

“……小小!”灼热烈日照射下,穿着简单白T恤和牛仔裤的英颜看起来有点儿憔悴,眼神里也有一丝以前没有的忧郁。虽然有些忐忑,但甜美和煦的微笑还是从他的嘴角眼角迅速荡漾开来。只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再一次充满喜悦地喊了她的名字,“嘿,小小。”

小小的眼前再度浮现起佝偻着身子、跪在床前给自己静脉注射海洛因的段冲的身影,曾经活力无限的邪魅少年如今堕落成一个濒危挣扎的瘾君子,假如她和他从未分开,他断然不会如此,他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一颗冉冉升起的媒体行业的明日之星,甚至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路芒到底有没有暗中收买宝蓝来拆散她和段冲?现在他倒做贼心虚地先来质疑她了?!

“啊……你好,英颜。”小小也感到局促不安。他恨她吗?他和谭一泓因为她的缘故失去了在邵氏拥有的一切,他们一定恨她入骨吧?原本是她恨他们,她可以傲然蔑视他们。但现在似乎情形反转了,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才合适。不由自主暗暗庆幸的是,他似乎很高兴看见她,眼睛里完全没有仇视的神情。

路芒冷峻凝视餐桌对面年轻的妻子,捕捉到她眼神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和段冲见面……是吗?”

英颜低头凝视她的脸,露齿微笑起来,伸出胳膊轻柔地拥抱住她:“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小小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来,一时间不确定该作什么样的回答。

我知道。小小闭上眼,在心里小声说。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你昨晚从维罗纳天堂酒吧里不辞而别,去了哪里?”路芒静静地问。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泉州,他可不知道有多么高兴。意外的惊喜!不幸之后的福运!”英颜兴高采烈地说着,从塑料袋里取出吉野家的牛肉饭套餐来,“趁热吃,这外卖可比高铁上的盒饭好吃多了。来,我来帮你把蒸蛋上的保鲜膜撕开。”坐在极速前进的车厢里,英颜无微不至地替小小打点一切,简直把她当成了小孩子,“他之前就一直在哀叹自己老了老了,这次钱包手机被偷,所有银行卡和身份证也全都丢失,这种事情放在我们身上,最多骂一句SHIT,诅咒那个贼烂手烂脚。可他打电话给我时却沮丧得不行,说要问别人借点钱,然后一个人坐六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来。他身体不好、情绪低落、路途又长,我实在不放心,赶紧去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给他办了张临时身份证,去接他坐高铁回来。没想到竟然在火车站碰见你。嘿,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小小,你真不知道我们有多记挂你,他看见你去接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小小突然摇了摇头,自己怎么能去轻信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孩,多半她是听错了,或者对方是姓陆、姓鹿、姓鲁?再或者她是在撒谎。她自己不也说,曾经为了钱就跑来对她扯谎吗……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逻辑混乱成一团乱麻,没可能理清。

“你别骗我了,英颜。我怎么能够见他?我只想陪你这段路程……”小小低声说。其实她内心何尝不想见亲生父亲啊。只是他应该恨她。他们都应该深恨她。就如同他们以为她依然深恨他们一样。

小小凝望着他大理石般光洁紧绷的肌肤、长长剑眉下灿如星辰的眼眸,突然勇气全消。这个男孩子如此优秀卓绝,那么多倾国倾城、家世显耀、聪明能干的女孩追着他他全不要,偏偏就把一颗赤诚火热的心给了她,处处照应她、帮衬她、守护她。给了她一个只应天上有的幸福婚姻,从不害怕承诺,承诺后就当真做到……他是经历了种种考验最后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未来漫长人生中最重要的伴侣、发誓无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都要在一起的人……自己难道真的要毁坏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吗?!

“四个月前,他心脏不舒服,又住了一周医院。他很想见你,小小。你要知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意料到你的存在,出于本能的恐惧和抗拒,做出了一些令你无法释怀的事。”英颜说。

路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想了想,拉开椅子坐下来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小小迟疑道:“……我……我也……”

桌上摆满各种小碟,今天的早点格外丰富,还有剪成小段的油条配辣酱油、泡椒虾米皮蛋、香椿、撒了白糖淋了麻油的玫瑰腐乳和肉松。小小坐在餐桌那一头,身上穿的不是惯常的家居服,而是一件平时上班也难得穿的黑色正装小礼服裙,脸上化着淡妆。听到路芒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淡淡道:“先吃早餐吧。”

英颜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是——”

路芒醒来睁开眼,听见厨房里传来小小准备早点的动静。结婚以来,她一直坚持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为他熬粥、煮鸡蛋、冲泡燕麦片、切水果。路芒洗漱完毕,刮净胡子,裸着上身走到餐厅里去。

碧绿麦田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掠去,前方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天地如此宽阔,看不到尽头。

所谓的炽爱,原来也同海洛因一样,都是一瞬间可以令人羽化登仙,毒醒后痛到万劫不复的东西啊。

“和我说说后来的事情。听说邵开来联合董事会罢免了他的总裁职务?”小小鼓起勇气问道。有些事情总是要去面对。段冲过世,和路芒已经分居,叶子悬和沈樱全都远在海外,这段时间以来,身边连一个可以讲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想起叶子悬出国前的劝解:“……小小,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需要来自家人的关爱。虽然我们都还年轻,但你看,任何一片叶子都有脉络根系,独木难成林。英颜对你心存身为兄长的一份善意,你不要一味否定、拒绝接受……”

当时她回复过去的是:“我喜欢的你,就是此刻的你,就是任何时刻的你。”

“邵开来、邵安琪知道了一切,他们担心谭一泓和我会一点点蚕食篡权。我不得不说,那时候,他们的担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其实慢慢在部署每一步棋。把父亲撤换下总裁的位置之后,逼他把存在瑞士银行里的那一亿元交还给邵氏集团。说假如他不肯把钱交出来的话,就休怪他们不念旧情,一定会以贪污、挪用巨款的罪名起诉他。涉及金额那么大,邵氏就算不动用财势门路,也够他在监狱里蹲上几十年的了。但老头子竟然不肯还给他们呢。他说做牛做马二十多年,那笔钱是留给我的,哪怕他为此被枪毙了也在所不惜。”英颜轻松痛快地说着,眼眸里闪烁着骄傲颤动的光辉。

突然记起段冲在夜访紫金帝皇俱乐部当晚发送给她的短信:“宝贝,你所喜欢的我,是怎样的我?是一个勇往直前忠于自我的我,还是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我?”

小小看到那些光辉,心中感到酸楚,却仍然装作平静没有波澜的样子:“嗯嗯。”

离开路芒,她将失去一切,唯一剩下的,大概只有一颗饱经沧桑、坚定强大、同时也悲伤哀戚的心。

英颜扭头看着她,微笑道:“他之前的确是害怕你会毁坏他辛苦建立的一切,简直害怕得要命。可当这一切当真发生了,他反倒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对我说,他已经看穿贫贱富贵的凡世历程。对他的年纪、他的人生来说,别的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他只在乎留有他血脉的孩子——我和你,当然,还有邵麟纳。”

所谓镜中花、水中月,都是绝对不可以去触碰的。一旦触碰,那完美的幻象就会破碎。

小小半信半疑,皱眉微笑着低下头去:“……他和邵安琪二十多年的夫妻,没可能和解吗?”

至少他是真爱她,不是吗?他的确是爱她,那么爱她。有哪个男孩会爱一个女孩爱到这样的地步,秘密为她做了那么多惊人的事,只为和她在一起?只要她不去想,忘记段冲,当作今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目睹。她和路芒就仍然是幸福美满、人人艳羡的一对恩爱伴侣。他们甚至会白头偕老,携手一生。

“似乎是没那个可能。法院真的有送传票过来了。假如要打起官司来,我们这一方是必输无疑。”英颜动作麻利地把吃完了的外卖盒收拢起来丢进垃圾袋,替小小拧开矿泉水瓶盖,“说实话,我那时候真的有想过,他在监狱里也可以清净地安度晚年啊。我一个人去瑞士提走那一亿元,从此就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周游世界、购置豪宅、游艇、娶妻生子……但是末了,我居然还是把钱全部划账还给邵氏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们放过父亲,从此再不找我们麻烦。”

小小不敢往下想了,用力按压住自己的胸膛,想制伏那颗痛如刀割、狂蹦乱跳的心脏。

“啊——”小小看了他一眼。

无疑的,他深爱她。为了得到她,他不惜一切手段。他曾用钱封住了本想起诉弟弟多多故意伤人罪的柴家夫妇之口,疏通了警局和法院的门路关系,解救了焦急无措的滕家。他曾在医院里向叶子悬摊牌,表明自己非她不娶的心迹,那时谁都不知道叶子悬会同林城一在一起,他是干脆利落地排挤掉另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哪怕她所怀的段冲的孩子宫外孕流产,任何男人都会感到忌讳止步之时,他都没有丝毫犹豫退让。无疑的,他近乎疯魔一般炽爱着她——又或者,是因为他一手拆散了她和段冲而感到愧疚,想要补偿。段冲突然消失,连报社里的人都不愿意谈及他的下落,绝对不会是去了海外采访新闻。段冲的失踪,是否也和他有什么关系?还有段冲现在的毒瘾……

英颜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真抱歉,小小,本来那里面有你一半的。我们曾经约定过,无论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个人得到了什么,都要分给对方一半。当然,后来父亲也有叫我分一部分钱给你。总之,这辈子我欠你五千万了呢,妹妹,我恐怕要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才能还清给你。”

小小无法入睡,抱着自己的膝盖蜷曲着身子坐起来,静静注视身边这个貌似王子一样的男人。

“……没有觉得,我是个很差劲的妹妹吗……”

夏夜圆月明亮的光洒落在路芒的额头、脸庞和胸膛上。他沉睡着,像个纯白无瑕的王子,神情高贵不可侵犯,仿佛同任何卑鄙污浊的阴谋都没有一点点关联。

英颜摇摇头,静静地道:“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想和你成为血脉相连的至亲手足。”

路先生,您交代的事情都完成了。

胸口那团郁结了很久的东西突然消融了,一直涌上咽喉、鼻腔和眼眶来。一滴眼泪滑落下面颊。小小抽噎着,哭得泣不成声。英颜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任凭她滚烫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小小感觉有什么东西温柔碰触着她的头发,似乎是他的嘴唇。

“那个人只是个中间人罢了,我看出来他是替别人办事的。但后来我去过你那里,把一切都办妥之后,他把尾款结给我,转身走出去打电话报告,我听见他对着电话说:‘路先生,您交代的事情都完成了。’”

“……邵麟纳呢?她现在怎么样?”等稍微平静了一会儿,小小问。

想要扑到宝蓝身上撕扯她的头发,踢打她曲线玲珑的躯体的冲动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小小用力闭了闭眼,克制住自己内心岩浆一样狂热失控的情绪,颤抖着声音问:“……给你钱的人是谁?”

英颜哈哈一笑:“她对父亲倒是没什么的,但恨我恨得厉害。因为尴尬吧。我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就各种规避,但她却不知道,一意孤行,惹出那么多没有必要的纠结……”

“我们以前有过亲密关系,但段冲从来没有让我怀孕过。给我钱的人似乎是想让你离开他,所以让我来对你谎称说我是段冲的情人,并且怀有了他的骨肉……”

小小摇头微笑了一下,她又何尝不是?一度以为英颜是恋慕自己,这小子真是祸害。

小小浑身都僵硬了:“……你说什么?”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脉相承的血亲,等年纪再大一点儿,经历的事情再多一点儿,终会谅解。”英颜耸耸肩道,小小觉得这一年多未见,他的变化还是很显著的。以前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交际高手,薄荷般清新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精致细腻的七窍心,现在依然那么聪敏,但胸怀却越发豁达了。英颜望着车窗外碧蓝的天空,向往地微笑道,“我和父亲现在一起开饭店呢!他这次去泉州就是为了谈海鲜批发运输的事情。现在什么事都要自己去跑、去谈,父亲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但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懊恼。嘿,你现在怎么样?听说你和路芒结婚了?消息传来,我和父亲都很为你感到高兴——”

宝蓝面带惭色地飞快地看了一眼小小:“我很抱歉……我那个时候挺恨他的,因为自从他和你恋爱之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同时那时我手头也很缺钱……有人找到我,告诉我说段冲要远赴海外出一次秘密采访,那个人带给我一笔现金——八千元,条件是只要我去找你,对你撒一个小小的谎……”

小小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我现在正和他闹离婚……”

“你说什么?!”小小皱眉道,“是他让我们都怀上了身孕,为了逃避责任而消失不见……”

“为什么?!”英颜吃惊地瞪大了眼,“他对你不好么?!那我不会放过他的!”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你还和他在一起,也许他不会变成这样。”

“不,不是那样,他对我一直都一心一意……只是……只是……”小小一时语塞,这件事太过复杂,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只是我没有办法继续和他在一起了。英颜,你千万不要插手我的感情生活。让我自己来处理……经过那么多坎坷波折,我慢慢懂得,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要恰如其分。他曾经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深究下去,那样会毁了他。我能做的只是同他分开,没有诅咒也没有祝福。”

“抱歉?”小小迷惑不解地看着宝蓝沉浸在变幻灯光中的侧影。

——在迫害段冲这个可怕的阴谋之中,路芒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陷入有多深?假如执意去追索真相,崩溃的恐怕不仅仅只有两人的婚姻,更有路芒的未来和自由。他会身陷囹圄,为此付出更多代价。但段冲已死,不可能复活。不再天真狂热的自己更愿意采取一种略微折中的处理办法。

“我曾经非常非常迷恋他,你说那是爱,也行,后来我也恨他……”宝蓝叹了口气垂头道,“但到了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也许更多是抱歉……”

——各自生活,从此陌路。

“你还爱他?”小小轻声问。宝蓝音调和神情里有种深切凄楚的东西惊动了她。

“你疯了吗?!为什么提出要和路芒离婚?!”

“你以为毒品是想吸就吸、想戒就能戒的东西吗?犯起毒瘾来的那种滋味你永远无法想象……你会恨不得拧断浑身骨头,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切割下来……”宝蓝眯眼抽完最后一口烟,阴郁地把烟蒂弹出窗外。

沈樱竟然从美国回来了,她生完孩子才不过四个月,现在一出门就是大阵仗,小小也没想到她会带着孩子和保姆一起登门突袭拜访。加上从宝马车里拿了奶嘴急奔送上楼来的人高马大的司机,小小一室一厅的陋室拥挤得简直快要爆炸了。

“……他怎么会去吸毒……他是最憎恶这类事情的人……他曾经向警方秘密举报毒贩,曾经挺身而出曝光售卖毒品的夜总会……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可以?!”返回市区的出租车上,小小一再喃喃发问,突然用力抓住宝蓝的肩膀摇晃她,“刚才你还塞钱在他门口,你疯了吗?!我们不能再提供毒资给他,那是雪上加霜!应该让警察来带走他,送他去戒毒所!”

“你和路芒这两个不像话的家伙,谁也不吭声。我和路志钧在美国完全被蒙在鼓里。假如不是叶子悬打了个电话说觉得你有点儿不对劲儿,我们本来还要在美国待上一段日子的。我是昨天刚回到滨海的。路志钧手上还有些重要事务要处理,让我先回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小两口吵架也犯不着动不动就闹离婚。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住的这叫什么破地方!客厅卧室加在一起,比我家任何一套房子的厨房还都小!我迈一步就得撞墙……好了,废话少说,你说说看,你和路芒到底怎么回事?!”

宝蓝用力拖着小小离开窗户,在她耳边警吓道:“你想招来警察吗?!没有用的,现在就算你喊破喉咙他都当你是空气!我们走吧!喂,你身边有钱吗?我这里只有四百块……我们塞点钱在他门底下……你还没见过他没钱买毒时的惨状……”

“我不想打扰你们。林城一在加拿大遭遇了车祸,情况虽然不严重,但腰椎部分折断了四根小骨头,叶子悬必须留在那里照顾他。你也刚刚生养完,路志钧又忙着跨国业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总有自己需要去面对解决的问题……宝宝好漂亮……”小小逗弄着保姆怀里的小路鹿,明显是不想正面回答沈樱的问题,“眼睛像你,鼻子像他爸爸,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小小用力挣脱开宝蓝的手,对着窗户喊:“段冲!你不能这样毁了你自己!”她奋力拍打紧闭着的门窗,但段冲却充耳不闻。透过窗帘缝隙,能看见他慢慢软倒在满是瓶瓶罐罐、碎纸烂叶的地上,额头和脖颈青筋勃起,满脸都是迷离虚幻的神情——他已经完全脱离这个现实世界了。

“嗯,路芒也这么说。他本来是很讨厌我,但看见这么可爱的小妹妹,立刻对我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了。”现在只要有人说起她的孩子,沈樱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这是连她自己都十分讨厌的一点新添的毛病,“我和路志钧都还盼望着你们也早点儿生个小的出来呢,当然我们也担心你们会生在我前头,这样的话,将来你们的孩子明明年长,却得叫比他小的孩子作长辈呢,呵呵呵……”

段冲撩高衣袖,动作娴熟地抽出一根医用橡皮管捆扎在自己左胳膊上,能清楚看见顺延着血管的皮肤上密布着针眼。段冲视若无睹地用针筒抽取了调羹里的溶解物,混合着一些生理盐水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关于孩子,是比离婚更不想触及的话题。小小抬头看了一眼沈樱,沉吟道:“……你已经见过路芒了?”

“……那是……”小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宝蓝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惊慌喊出声。

“昨天傍晚,就一起吃了顿饭,然后他就走了,赶着晚上的航班去北荆了,那里有些商务上的麻烦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就是你!你也太叫人操心了!”沈樱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小,“你发消息通知他明天一早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还说什么是最后的通牒?!”

只见段冲跪在只铺了一条破烂草席的硬木板床前,在一盏白炽灯照耀下焦急颤抖地从床下拖出一只破旧皮箱。他的手战栗得那么厉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开锁扣,从皮箱里掏出一次性注射针筒。小小惊愕地瞪视着段冲。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在忍受某种难忍的煎熬,点起一支小蜡烛,拆开刚才他带回来的那个布袋,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倾倒出一些在金属调羹里,添加了些液体后放在火苗上加热。白色粉末先是冒出青烟,随后溶解在液体里沸腾起来。

“……是的。他临走前和你说的吗?他今晚会回滨海来吗?”小小抽回被婴儿抓着的手指,平静地问。

“嘘……”宝蓝对小小竖起食指按压在自己唇上,然后拉着小小透过窗帘缝隙朝屋内偷望。

沈樱注视着小小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他说,叫你死了那条心。他绝对不会签署离婚协议的。”

一个头发胡子长得像野草,套了条肮脏不堪的破旧牛仔裤的男子正脚步踉跄地朝小屋走来,路灯光掠过他瘦骨嶙峋的身板,小小辨认出那是段冲。他的脸色神气显得病恹恹的,明明满头都是黄豆大小的热汗,却又套着件长袖衬衫,比起两个多月前在医院遇见时更加不成样子,嘴里叼着烟,手里提了个小布袋,奋力拖着那条瘸腿,哆哆嗦嗦又心急如焚,一头扎进小屋里去关上房门和窗户,还拉上了窗帘。

有那么一瞬间,小小心软了,觉得这个男人执着如此,自己是不是太荒谬了?任哪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完美婚姻,她却疯子一般执意要毁坏抛弃。果然自己还是那个承受不起幸福、内心卑微惶恐的女孩吗?不,不是那样的。她比谁都更渴求幸福。但不要这样闭眼不去看事实、忍受谎言和假象的幸福。

宝蓝突然拽了小小一下,把她拖到墙角的阴影里躲藏。

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自己站在段冲的小屋外面,被四十度的高温烘烤着,旁边菜市场散发出刺鼻的鱼肉腐烂腥臭气味,苍蝇漫天飞舞。身边陌生的菜贩之妻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那个年轻人死了,因为吸毒过量而死。而后她走进屋去,进到那间连死尸都业已消失的堆满破烂杂物的小屋……这一切都像是极度恐怖、荒诞不经的梦魇。然而这梦魇却是真实的。

小街尽头是一处居民菜市场,门口违章搭建着几间薄板房,是外来菜贩子的栖身之所。粗口不断的男人们笑闹着在路灯下抽烟打扑克,他们的女人们同样头发凌乱、穿着邋遢,怀抱婴儿在树荫下乘凉聊天。最后一间小屋门窗洞开,却没有点灯,宝蓝站在门口朝里看着,小小顺着她的目光打探屋内,屋子只有五六个平方米大小,满地都是啤酒罐、烟蒂、废纸、杂物甚至腐烂的青菜皮,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靠窗有张破旧的木桌,桌上乱七八糟摆满了不知所谓的东西,靠墙有张堆满了衣物的床,屋子里空无一人。

所谓愧疚的枷锁、良心的负累,是全世界最沉重的桎梏。被这副桎梏禁锢着,她哪里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追求个人的幸福?让自己重新归于黯淡艰难的生活,就是心所需求的救赎。

小小几乎从未接触到此类环境,此时有些懊悔自己太轻信于人,宝蓝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沈樱拽了小小出去吃午餐,抱怨着火车站附近连一家像样点儿的高档饭店都没有,最后勉强落脚在一家洲际酒店的豪华西餐厅里,环境固然不错,但食物混合了日式刺身、法式烤羊排、意大利式通心粉、希腊式千层面甚至还有中式餐点,沈樱看得啧啧摇头。她让保姆带着孩子和司机一起坐一桌,自己则和小小挑了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窗外是精致的庭院,碧绿的草地被夏末的太阳晒得亮晶晶的。

穿越过公路,步入路灯昏暗的小街。沿街开着大量烟杂店、接受海鲜现场代加工的小餐馆,其间还夹杂了不少亮着暧昧的玫红色霓虹灯光的按摩店和小发廊,那些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涂着鲜亮的指甲油和唇膏,跷着饱满的长腿坐在沙发里等候客人进门。她们生意好得很,无论是赚进大笔现金的海鲜批发小老板,还是跑长途运输在此作短暂停留的外地司机,为了生活辛苦奔波,都需要在温柔乡里获得一些慰藉。

“小小,我的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发疯了好不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路芒完全不考虑和你离婚,我和路志钧也对你的提议感到不可思议。虽然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宝蓝摇摇晃晃地独自走在前头,小小沉默不语紧跟她的脚步。

小小停下正在切小羊排的刀叉,抬眼看了看沈樱:“……你还记得段冲吗……”

小小跟随宝蓝一起前往位于滨海北部的紫伊路一带,这里是有名的海鲜水产、农贸食品批发市场所在,处于滨海市外环以外。以前小小从未来过此地。一下出租,就感觉像是到了某个外镇码头,夏日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腥臭味。脚下的路面布满碎石子和渣土,遍地污水横流。开阔的八车道公路上往来行驶的大都是在市中心看不到的集装箱大卡车。公路一侧是批发中心和集贸市场的库房、冷冻房,每天都有海量的卡车满载着成千上百集装箱的各类海鲜水产运送到这里,再通过飞机、铁路或是轮船输送往周边各省市。

一瞬间,沈樱的脸色沉郁起来,冷冷道:“当然记得。那种负心的家伙,背着你在外面偷腥的没教养的东西。你昏了头吗?这次你就是为了他才铁了心要和路芒离婚?!”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一见他?你最好快点做决定,因为我其实也很动摇……我随时都会反悔,改变主意……此后我们就当从未认识过彼此,从未见过段冲这个人……你来做决定。”

小小有些不解地望着沈樱。她所知道的段冲的最后的情况,不该是两年多前突然失踪的消息吗?

小小沉默着。段冲去了海外采访新闻?他是为了逃避宝蓝的逼婚才去了国外?但他为什么消失得如此彻底?连报社的人都对他的行踪三缄其口?他弄成这样?究竟弄成怎样?

“路芒都告诉我了。”沈樱没好气地在核桃面包上涂抹着黄油,“他说你遇见了段冲,被他的朋友目击过,你自己也亲口承认过。并且,你很有可能已经同他在一起了。小小!”沈樱突然伸手握住小小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告,“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就是身为男人的尊严!路芒都知道你背叛了他,他还不愿意同你离婚,不愿意放弃你,难道你还不感动、还不迷途知返吗?”

宝蓝瞪着因酒醉而布满潮湿雾气的眼睛,看了小小良久,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此前我意外见过他一面,但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听说他当年主动请缨去了国外……中非还是哪里某个无人沙漠地带……和一支探险队一起……做了十分冒险的一次新闻采访……也有人说是在伊拉克还是阿富汗那里做战地记者……我搞不清楚,我从来不关心政治军事,总之是很危险的地方,随时都可能会毙命……但他总算是活着回来了,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再见面,他竟然会弄成这样……”

小小反过手来握住了沈樱的手腕:“路芒以为我背叛了他?!没有!我根本没有!事实不是这样的!”

失去段冲时的心痛超越了心智所能承受的极限,几近疯狂。加上母亲自杀离世、腹中胎儿因宫外孕流产……种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叠加在一起,那个时候竟然没有发疯,可真是奇迹。幸好有路芒、叶子悬在身边周密守护照料,也有渴望找到亲生父亲的心愿。他们同样是丢弃怀孕女友离去的男人,寻找并接近谭一泓的过程,合理疏导出无从寻找段冲而产生的痛苦,这一段艰苦的征途成了某种救赎,把疯狂的心性约束到理性的范围之内……现在小小可以看懂那时的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有多么痛如刀割、艰险不易。那些残忍狠心的男人们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也不知道。

“他气得发疯。但他很愧疚地告诉我,那天早上他很粗暴地对待你,把你推在墙上,你骂他是疯子。他都承认,他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要丧失全部理智了。他伤了你,是因为你真的伤透了他的心!”

小小本来已经拔步走到门口,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了,此刻却突然旋转身来,颤抖着音调,低声而愤怒地道:“你忘记你当初为什么来找我了吗?!你怀上了他的骨血,满心想和他结婚,没想到他却是个玩弄女孩的不负责任的浪子。他当初完全不顾及我们的尊严、不体谅我们的处境,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消失不见,现在他遭受着什么样的下场都是报应活该!你知不知道,你来找我谈的时候,我肚子里也有了他的孩子!”小小浑身发抖:“……后来那个孩子没有了……凄惨……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凄惨……他从来都没有真的爱过我,也没有真的爱过你……我们都只是他股掌上的可笑玩物……他从来没有体会到过那种失去至爱、悲痛欲死的伤心……无论他现在怎样凄惨,他都活该!”

“不!不是那样的!”小小双颊绯红,眼睛里跳动着火焰,“沈樱,段冲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就在两个月前!是吸毒过量致死的。在那之前,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医院附近的小河边,我追赶着他,可他逃走了。另一次是有人带我去他住的小屋,透过窗户悄悄望见他在给自己静脉注射海洛因——我从没有对婚姻不忠!但你知道吗?当年段冲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又为什么会染上毒瘾?还有宝蓝跑来告诉我说她怀上了段冲的孩子,是谁出钱指使她来对我撒这样的谎,好让我不去查找段冲的下落,认定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无赖浪子——是路芒!他那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永远地离开段冲!”

“我见过他哦……他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地……凄惨……”宝蓝垂头叹息道,“也许你现在已经没有兴趣听关于他的事情了,也完全不关心他活得怎样……”

“段冲吸毒过量致死了?”震惊之余,沈樱喃喃道,“他到底还是……”

“……对不起……”小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无法再假装镇定、在这里忍受下去了,所谓幸福的生活,就是必须时刻保持一种高度警觉,远离所有泥潭和沼泽,千万不能陷入黑暗深渊里去。

沈樱牢牢记得她第一次同段冲对话的情景。那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当时路芒因为急性阑尾炎发作,小小护送守候他急症手术。叶子悬同段冲发生肢体冲突,两人受伤也进到同一家医院。几天后,沈樱去医院探视时,看见段冲坐在七层楼高的窗台边,对着苍茫的天空抽烟,俯视着楼下花园里正推着轮椅车服侍路芒的小小,如同猎人窥视一只即将踏入陷阱的麋鹿。沈樱试探着问他借火,段冲唇角勾着一抹充满玩味的邪笑,缓缓将脸靠过来,用叼在嘴角的烟凑近沈樱唇间的烟,在还剩下一公分的地方停下,漆黑如墨、深不可测的眼眸闪烁着,狡猾地反过来试探她的反应……那个时候,沈樱就知道,在魅惑人心这一点上,他根本就是她的同类。身陷男欢女爱这个甜蜜却残酷的古老战场,天真的小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段冲来找过你么?”宝蓝眯了一下眼,幽幽问道,她眼底深处也闪烁着一丝阴郁的忧愁。

“小小,据我所知,段冲的失踪同路芒没有一点关系。”沈樱看着印花瓷杯里微微荡漾的伯爵红茶。

“你想和我说什么?”小小隐忍着问。这个女孩令她回忆起很多痛苦的过往,并非是一次愉快的对话。

小小惊异地沉默着,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宝蓝却出声喊住她:“刚才我也一直想,到底要不要跑过来和你说话。我犹豫了很久……呵呵……”

“你还记得两年前段冲在《滨海日报》社会新闻部工作时踢爆了的那条‘紫金帝皇俱乐部为贵宾客户提供毒品特供记者实录’的轰动性新闻吗?”

小小勉强微笑了一下,低声说:“谢谢。”准备转身离去。

“当然!”小小不自觉地抓紧了白色餐巾,“因为这条新闻,那个犯罪团伙和一批隐藏在幕后的腐败官员都纷纷落马了!”

“……你看起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宝蓝突然妖媚地笑起来,只是因为酒醉而显得有些痴傻。

沈樱叹了口气:“……你太天真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和路志钧虽然知道了一些风声,商量后决定还是瞒着你……即便是到了现在,其实说这话都十分冒险……但为了替路芒剖白,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小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宝蓝,不确定是要和她对话,还是扭头就离开。

“什么?!”小小瞪大了眼:“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两年半前只见过一面的宝蓝,如今剪去了海藻样浓密的长发,换了新发型,但一开口,语音还是像猫咪那样沙哑慵懒。就是这个性感小野猫一样的女孩,在小小心急如焚赶着去医院探望重病的母亲时阻拦在她公司楼下,带她去星巴克告诉她:“……单纯小妹妹,总活在假象里不算是幸福……段冲这个王八蛋,总是会让每一个女孩都心甘情愿……我有了他的孩子,这次不想打掉了,我想和他结婚,至于结婚后他是否还有其他的女孩,说实话我并不介意,我找他谈了,没想到他就此消失……滕小姐,如果你见到段冲,也请你转告他,宝蓝是个怎样的女孩儿他很清楚,他最好乖乖地出现在我面前,乖乖和我领证结婚……”

“你不必知道那么清楚。你所见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仅仅只露出了金字塔顶端的一角。你所见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哪一棵没有在地下同其他大树的根系有着紧密交联?法律惩治了一部分,但总有些黑暗力量是消除不尽的。没有人敢去议论,也没有人敢去插手。当时有很多可怕的传闻,那些人曾经放话给黑道,三十万元买段冲的人头。段冲,应该就是被那些黑道上的人秘密带走的。”

小小猛然间认出她是谁了,吃惊道:“……你是……宝蓝?!”

小小几乎说不出话来,隔了很久,才颤声道:“……但是你和路志钧知道?”

直到小小去盥洗室,发现那女孩正扶着巴洛克风格的古铜台盆酒醉呕吐,两人从镜子里互相对视了一眼,终于狭路相逢。那女孩脸色苍白,吐出满满一口漱口的凉水,用手背抹了抹嘴,弄糊了火焰一样的红色唇膏,跷起手指指点着小小,露出一丝歪斜的笑容来:“没错……你是……滕小小……”

“路志钧冒了很大的危险,通过中间人反复去疏通,前前后后一共给了黑道方面的人七八十万,最后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会留他的性命,确保他活下来。”沈樱长长叹了一口气,“但不许我们再打听他的行踪下落。因为黑道方面也要对他们另一边的雇主有所交代。我们答应了。但没想到,他们会让他染上毒瘾……多么恶毒的报复方式……”

小小注意到对面围着高台圆桌而坐的几对客人里,有个身穿红色深V吊带裙、剪着波波头、化着妖艳浓妆的年轻女孩朝这个方向眼眸闪烁,似乎一直在悄悄打量着自己。而每当小小投去视线,试着想辨认这是否是哪位曾经谋面的某商户的女眷或朋友时,那女孩就立刻收回了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同身边的中年男人调笑、碰杯喝酒,挂在他肩上姿势妖娆地吸烟。那个抽烟的姿势……

小小愕然沉思着,想起段冲遗言中所写的:“听说姓路的在暗中做了许多手脚。”也许他在被秘密羁押的期间偶然听到别人谈起过路志钧给钱的事情,他误以为是路志钧要暗害他!原来他指的“姓路的”,并不是路芒,而是路志钧!而且路志钧并不是要害他,而是不断尝试在救他!那么宝蓝所说的“路先生”通过一个中间人收买她,指使她来对自己谎称有了段冲的孩子,并且向段冲逼婚,结果他就人间蒸发了,那位“路先生”难道也是路志钧?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替儿子路芒的恋情扫清障碍吗?!他到底是要帮段冲,还是要害他?!路志钧这样做难道不是落井下石、更加置段冲于孤立无援之地吗?!

长堤77号九楼楼顶的维罗纳天堂酒吧里,三个小女生拽着男职员冲向露台栏杆边,以璞江绚丽灯火为背景,摆出各种造型拍照片去了。小小要了一杯鲜榨苹果汁,独自一人坐在充满设计感的藤编靠背沙发里,静静吹着从江面上拂动过来的清凉晚风,眺望着同明月星辰相辉映的城市璀璨夜色。

“我遇见过宝蓝!沈樱,她告诉我说——”

晚上,路芒忙着要陪一拨大客户夜宴,只能把另一位重要外省商户前来滨海作短暂停留的宝贝女儿托付给小小。那个女孩儿还拖了两个闺蜜一起来,以前就见过路总夫人,这次父亲不在身边,小女生更是使出各种娇缠,一定要去夜店玩。小小无奈,只能叫路芒公司里的一名男职员护驾一同陪她们前往。

沈樱抬眼望了望远处,吸烟区的位置上有一个外国女人正悠然吞云吐雾。她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回想起在医院长廊窗台边同段冲的后半部分对话——沈樱把吸剩下的烟蒂掐灭在窗台上,淡淡对段冲道:“我简单直白地告诉你,小小是特别单纯善良、特别容易受伤的女孩儿,请你不要动她。假如有一天,你伤到了她,叶子悬和我都绝不会放过你……”

夏天来临了。

“小小,我也见过宝蓝。”沈樱深呼吸一口气,勇敢直视着小小的眼睛,“两年多前的新年狂欢派对上,宝蓝是朋友的朋友带来的女孩。那晚所有人都玩得很疯狂。宝蓝醉得最厉害,她跪在地上哭个不停,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她同一个男孩热吻时自拍的照片。那个男孩不是别人,就是你当时正在热恋交往的男友段冲,那时候,段冲刚刚在世纪广场上向你求过婚。宝蓝告诉我说,这个男孩是个坏良心的家伙,他和女友吵架了,深夜跑来她的住处同她狂热地缠绵,做爱完毕,就天亮说再见,甩手离开。她迷恋他,爱他,但这个无情的男孩总是把她当作是泄欲工具,现在他要同人结婚了,就禁止她再骚扰他……小小,我真的快气炸了。段冲完全不适合你!就算结了婚,他也会背着你出轨!我本想把他的真面目告诉你,但那时候你母亲病重,我不能再雪上加霜,于是拼命忍熬着。后来又发生了段冲被黑道上的人秘密带走的事。我同路志钧讨论过,都知道以你对于段冲的一片痴心,一定不会就此撒手,你会去打探他的下落,最终引火烧身、陷入危险境地!那些人太可怕了,你是惹不起的!你要责怪就责怪我吧。是我逼着路志钧通过中间人去收买了宝蓝,向你撒了那个谎,为的是让你彻底放弃段冲。做手脚的人是我,但我是为了保护你!”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地一天天向前推动着,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小小陡然站起身,扬起了右手。沈樱仰起头看着她,一点没有畏惧逃避的意思。小小最终以手掩面,颓然跌坐在椅子里。沈樱伸出胳膊搂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等她汹涌起伏的情绪慢慢平息。

不去想,就不会痛。不去说,事实就永远都是秘密。只要愿意去相信,表象,就是覆盖一切的真相。

“……我冤枉了路芒……原来,他和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是吗?沈樱,你不要再欺骗我了,好吗?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路芒坐倒在沙发里,远远注视着厨房里小小低头刷碗的侧影,眼神灼热而痛楚,不知不觉竟然将手中报纸捏皱成一团。

沈樱小声道:“我以路鹿的健康指天发誓,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是假的。路芒从没有试图破坏你和段冲的感情。他非常爱你。所以他很痛苦。但他一直在那里遥相观望。假如那时候你和段冲顺利恋爱、圆满幸福,他一定会为你们祝福……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段冲的死讯,还以为你已经和段冲在一起了……但他依然不愿意同你离婚。因为他以为你再度被段冲所引诱迷惑,而他所拥有的这个法定丈夫的身份,是他唯一能从你那里得到的东西。他不想那么轻易放弃,所以苦苦守候,等待你的回头……”

“那只是她的一个老朋友,很久没见了。”电话里路芒冷冷回应道,“你真无聊,居然打这种电话给我。我对我太太百分百信任,没有人可以怀疑她对婚姻的忠诚。滕小小是我路芒的妻子,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夜晚九点半,小小和沈樱在火车站旅客候车大厅里并肩坐着等候。

他脑海里回响着今天中午时分一个大学同学打给他的电话:“嘿,路芒吗?我今天中午陪女朋友去逛街,走累了不高兴陪她继续走路,我就坐在车里等她买最后一件衣服回来,然后开车一起去吃中饭。车就停靠在市一医院附近河边的小路上……嗯,我看见尊夫人了。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尊夫人似乎在追赶一个男人。两人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因为尊夫人还上去拉他的胳膊来着……哦,他的名字叫什么‘段冲’……”

“再过半小时,路芒的车就要进站了,对吗?”小小焦灼不安地抬头检视着显示屏。

路芒站在她身后愣愣地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不出声地走出厨房去了。

“没错。他原本要坐飞机回来,却偶遇一个老同学,想多聊聊。那个老同学又有飞行恐惧症,所以拖着路芒一起坐高铁回滨海。他们的列车十点钟抵达。你每隔五分钟就要问一遍,你以为你是布谷鸟报时钟吗?”沈樱笑道,“对了,你当真不要先打电话告诉路芒,你误会了他,你和我一起在车站等他?”

小小赶紧旋转过身捞起水槽里的碗碟继续洗刷,借以掩饰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淡淡道:“过几天好吗?我今天,今天真的不行……”

“不,不要……”小小紧紧握住沈樱的手,捏得她都痛起来,“我不能在电话里说。我想当面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谅!还有……我……我要对他说……”小小停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路芒后退了一步,垂手凝视着小小,终于轻声说:“……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很想要你……”

“说什么?”沈樱侧头问。

小小用力推开路芒,发怒似的喊道:“我说了今天不行!我不舒服!”

——我爱你啊,我爱你的,路芒!或许不是神魂颠倒般的狂热迷恋、不是如醉如痴般的纵身扑火,但这份爱厚重浓郁,绵延在每一天平凡的日子里,渗透在生活的芬芳气味之中。就像神之酒,倾倒在一生所饮用的水里,似乎淡而无奇,但其实每一滴水里都有神酒的魂魄。只是我不知道,我对你这样的爱,你是否还愿意接受?你是否能感到称心如愿?假如你一时间还在生我的气,我会等你心平气和,这一次,让我来等你,好吗?

路芒沉默着,突然手上加劲,扳过小小的肩膀来捧住她的脸同她接吻,同时顺势而下抚摸她的躯体。

“……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小小低声说,嘴角绽放出微笑来。

“……我,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身边一个低头在玩iPad的年轻人突然嘀咕了一声:“……有人发微博说TX2122班次列车出故障了,抛在银洲附近的铁轨上……”TX2122班次列车正是路芒所搭乘的高铁。看来这次他要晚点了。

小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脑海里满满浮现的都是段冲瘸着腿歪斜的背影,是他可怕枯竭的脸色,是他死气沉沉叫人惊惧的双眸,还有他冷然对她说“你认错人了”、头也不回离去时自己内心的疯狂绝望和愤恨震动。这些东西凝结成一堵摩天巨墙,牢牢围困住她,阻挡在灵魂四周。叫她怎么有心情去温存缠绵?

小小和沈樱无奈对视了一眼,做好再多等一会儿的思想准备。

“为什么?怎么了?”路芒不解地闷声问,还在不依不饶地拆解她领口的纽扣。

又过了十分钟,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喊起来:“天哪!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人发送消息到微博上,说目击到银州附近的铁轨发生两辆列车追尾撞车事故!”

小小突然感到一阵惊慌,按住了他滚烫的手:“……不,今天不行……”

“啊!我也搜索到了!还有人从远处拍到了照片!大火在燃烧!浓烟覆盖了半边天空!”

路芒紧紧抱着小小,附在她耳畔轻声颤抖地说:“……那么,吻我,我们去卧室……”同时他摘掉小小手中的碗丢在水槽里,飞快地解开她的围裙。

“在桥上!好几节车厢滚到了山涧里!是目击者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天哪!太惨了!”

“当然是了。”小小笑起来。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她追问他的——路芒,你觉得我是个好老婆吗?她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路芒比她年轻一岁、帅气又能干、有上进心、家大业大。她什么都没有。就连在生育孩子这件事情上都存在着巨大障碍。她内心一直充满了恐慌,所以需要不断得到肯定。每次她这样问的时候,路芒都会十分认真地回答:“废话,我老婆不好,还有谁好?!”然后就凑过脸来封住她的唇,同她长久接吻,吻到俩人浑身发热,路芒就抱起她来走进卧室。渐渐得,这句话竟然成了索求做爱的信号。

霎时间,旅客候车大厅乱作了一团。不明就里的彼此打听问询,来接站的人则全都六神无主,大家各自都有亲人朋友在那班列车上,不知道情况究竟怎样。有人哭,有人晕倒,有人揪住火车站管理人员的衣襟讨要官方消息,但官方消息还是一片空白。更多的人疯狂地拨打亲朋好友的手机。

吃完饭,小小围上围裙站在水槽前洗碗。路芒轻轻走到她身后,舒展有力的臂膀环抱住她,长长的睫毛扇动在她脸颊上,撒娇似的问:“……老婆,你觉得我是个好老公吗?”

小小和沈樱也浑身哆嗦、面色惨白地不停拨打路芒的手机。

结果香肠炒饭是冒着焦味的,花椰菜忘记放盐,番茄蛋汤咸得跟海水一样。而且路芒还在切菜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给割破了,但他居然硬挺着没有声张,自己找了张创可贴缠了一下继续把饭菜做完,直到俩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吃饭时小小才发觉。要知道平日里路芒可是出门一条金刚猛汉、在家一头可爱萌熊的状态。如果他偶感风寒,有了三五分热度,那就会娇弱发嗲到连喝一口白水都要小小喂到嘴边。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路芒扳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出厨房:“切,你也未免太小瞧你老公我了。你老公我是什么人,超人啊!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就拿出真功夫来了!我来做香肠蛋炒饭、炒花椰菜,再烧一个番茄蛋汤。”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小小感到莫名强烈的羞惭,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愧意,喃喃道:“……你哪里会做饭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老婆,你今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你去房间里躺一会儿吧,我来做饭好啦。”路芒走进厨房来,从后面环抱住小小,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耳垂。

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终于有人接到亲人打来的求救电话:“撞车了!还好我们坐在最前面,现在车厢里一塌糊涂!很多人都受伤了,正等待救援!后面的车厢都坠毁到山谷里去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来做饭。”小小勉强打起精神,笑了一笑,换上家居服走进厨房,此时才察觉——今天自己连菜市场都没去,新鲜食材一样没采办,只有冰箱里的一些香肠、火腿、鸡蛋、冷饭和昨天做菜用剩下的一只番茄和半棵花椰菜。小小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咬着嘴唇,再一次愣怔出神。

当场有人凄惨尖叫起来:“我女儿的位子在最末一列车厢里!”

被遗忘在医院靠背长椅上的手提包幸亏被护工捡到,循着小小手机里第一个联系人的号码打电话给了路芒,路芒又致电到小小办公室,刚刚遇见过段冲、失魂落魄走回到公司的小小直到接到丈夫的电话,才意识到手提包都弄丢了,再急匆匆赶去医院失物招领。幸好当时隔着长长电话线,希望路芒没有听出她沮丧绝望的情绪来。遇见段冲这件事,无论和谁说都不能和丈夫说。但沈樱正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待产,叶子悬也和林城一一起去了加拿大留学,今天的事情只有烂在肚子里,最好是和谁都不要提起。

小小已经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路芒的位子在哪一节车厢?”

傍晚,小小拖着沉重脚步,神思恍惚地回到家,刚掏出钥匙还未插入钥匙孔,家门就打开了,门后站着的路芒手里还捏着份报纸,是听见她脚步声从沙发里起身来开门迎接她的。难得他这么早就到家,倒让赫然看见他的小小愣了一愣。路芒完全没有察觉小小惊异不安神色的样子,自顾自对她微笑道:“老婆回来啦?今天是怎么啦?把手提包都忘记在医院里了啦。”

沈樱的脸色也是一片死灰:“……最后一节……但是小小!小小!你不要晕!千万坚持住!也许他去买晚餐,往前走动了呢……”这个假设说出来,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小小,不要停!继续拨打他手机!”

段冲没有回头。他竟然趔趄着那条瘸腿跑起来了。尽管姿势难看,而且危险得随时都会摔倒。但他极尽所能地飞奔着。这样被甩在背后、越来越遥远的小小就看不见他眼睛和心扉里流出的鲜血。

座椅、行李、衣服、碎玻璃、人的肢体……撒得漫山遍野都是。

“段冲!”小小惊愕而愤恨地喊叫他的名字,同时热泪夺眶而出,“……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对待我?!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向我求婚、而后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就消失不见?!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流过产?!我的孩子没有了……那有可能是我此生唯一所有的一个孩子……你这个浑蛋……”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你认错人了。”段冲冷冷说着,甩开小小的手,拖着歪斜的瘸腿起步前行。

熊熊火焰顺着电线、干燥的布料和皮革在车厢里蔓延,把一切都烧灼成焦炭。

“……这两年来,你躲藏在哪里?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明明想叱责他的话,说到后来,却变成了焦灼和怜悯。小小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捏住他胳膊,又吓了一跳,他瘦得惊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段……段冲……”身体比意识先行动,当小小发现时,自己的脚步已经磕磕绊绊地朝他挪动而去了,同时轻声而惊愕地低呼着他的名字。段冲却回过头去,拖着那条瘸腿加快步子朝前走,倾斜的肩膀显示他拼出了全部的气力,仿佛是想要尽快摆脱她。小小惊愕而愤怒地咬紧了嘴唇,迈开腿飞奔追逐上去。他想要这样逃走!他竟然想再一次甩开她、抛离她!他难道不该直面她、接受道德的裁决、良心的谴责吗?!怒气冲冲的小小很快追上去阻挡住了他的去路,狠狠瞪视着他。

山谷里回荡着人们凄厉的呼喊、受伤者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微渺。

小小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是段冲没错,却全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桀骜不驯、热情迷人无人可以抵挡的邪魅少年了——才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他的额头、眼角已经出现初老的皱纹,浓密的黑发里夹杂着白色发丝,看起来肮脏油腻。脸色青黄,仿佛重症病人。最令人难以承受的是他的眼睛。小小从来没看见过一双如此毫无生气、悲凉阴郁的眼睛。就像两块深灰色的墓地,散发出死亡般厚重凄惨的气息。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终于,段冲慢慢扭过头来,侧转脸望向身后。

小溪的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波光粼粼的小河向着东海汩汩涌动而去,永远无法停息。小路上站着的两个人却像被凝固成了石像,后面那个女孩瞪大眼睛凝望着前方的男子,既不喊叫也不追赶。前方的男子仿佛猜到了身后是谁,或者说,他早就发现那个女孩在跟踪他。他凝视路边那块反射着刺眼日光的金属圆牌,久久不动。是否要回首相看一眼,也都成了生死抉择般的艰难决定。心底里的叹息她听不到。他知道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但她不知道。

这是撕心裂肺痛断肠的漫长一夜。

金属牌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在空中划出一条闪亮的抛物线,飞跃过段冲的肩膀,坠落在他前方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并一路蹦跳着发出清脆的撞击音,最终滚落倒下。

路芒的苹果手机再也没有接通过。

小小从夹竹桃花的阴影下走出来,站在被正午烈阳酷烈照耀得白晃晃的河边小路上。小路空旷,没有行人,空气里弥漫着春日芬芳的花香,远方大道上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宣告着除他们以外的世界仍在正常繁忙地运转,喧嚣而理智,盲目而有序。只是在这条寂静小路上,时间仿佛停滞了。前方的段冲不知为什么也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回头。小小也喊不出他的名字,她摊开手掌,垂下眼帘看了看那块金属圆牌,缓缓扬起手来,然后用尽全部的气力把它投掷出去。

周围世界洁白如雪,仿佛一切都到了尽头。

……她那么恨他,但为什么,此刻看见一瘸一拐、萎靡不振的他,为什么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快意,而只是五脏六腑都在阵阵抽痛呢?

小小睁开眼,看见路芒站在前方桥头,背对着她朝前走,整个人都沐浴在白色光芒里。

走过去,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冷淡地笑笑,用鄙视的眼神叫他明白自己怎样卑鄙低贱?!

小小想上前抱住他,但脚仿佛被钉在地上似的,一步都移动不了。

走过去,怒责他为什么要消失不见?到底欺骗了多少纯真善良的女孩?亏欠下多少良心债?!

“路芒!路芒!我在这里!我是小小!你听见了没有?!”小小用尽全部气力呼喊着,双眼泪如泉涌。

走过去,高傲而冷静地驻足在他面前,让他看看被他冷酷抛弃的女孩如今成了个幸福的少奶奶?!

路芒听到了,转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小小……”

走过去,斥骂他是混账王八蛋,甩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朝他那张英俊、充满欲孽的脸孔上吐唾沫?!

“路芒!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错了!不要用这种方法惩罚我!求求你,我爱你,回来……”小小跌倒在雪地里,挣扎着拼命想朝前蠕动,但该死的双腿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同洁白大地连为一体。她的泪水在面颊上结成透明冰晶,汇聚成哭痕的形状。

现在,时隔两年多,他竟然再度鬼魅般出现。此时此刻她该怎么做呢?

——再也触摸不到的爱人啊,我是有多想,再抱一抱你……

——他残忍决绝地抛弃了她,抛弃了怀有身孕的她,就此消失不见。他让几个女孩都不幸怀上了他的骨肉,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她恨他,不知道别的那些女孩怎样,她恨他到了甚至希望他去死的地步。但纵使她恨他彻骨,也依然牢牢记得他。这是唯一一个和她共同孕育出一个新生命萌芽的男人。

——亲口告诉你,唯有你是我全部的世界,全部的生命……

——而他,他偏偏就具有那种真该遭到诅咒的天赋。他是欢愉的引诱者、是纵情的首领军、是打开天堂大门的魔鬼代言人、温柔怀抱她一起坠入地狱烈火中的邪恶堕天使。

路芒深深凝望了小小一眼,长长剑眉下漆黑明亮的眸子如同黑色流星从白色原野中闪烁划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跳下了山崖,向着深谷之底坠落而去。

——她爱他。她爱他!她那么爱他!这种爱情隐藏得极深,像地下暗河,必须向下挖掘一万英尺才触摸得到它的流动。像远古野兽体内躁动不安的热血,可以倒退追溯到一万年前。一万年前,饥渴的麋鹿在孤狼注视下走向河流,充满畏惧,同时也奋不顾身。这种爱情是某种毫无道理、不可消磨、一经激发就绝不会蓦然而止的绝奏。

一双温热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小小滚烫的额头。小小从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哀恸中惊醒过来,看见眼前路芒正俯身在她床边,那张脸近在咫尺,充满了全部视野,他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明知道这个甜蜜且危险的男孩不可能永远归属于任何一个女孩,于是狠心抛离他。但三周后的一天,却发现他坚守在她公司楼下、沐浴在金色斜阳中的身影。有什么东西就此从身体内部崩裂。他什么废话都不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拖入怀抱,低头咬住她颤抖的嘴唇,野蛮深吻,滚烫孽火摄取了她的心魂。

沈樱极具穿透力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小小你终于醒了,路芒没事,你倒快把我们给吓死了。医生说你情绪过于激动引发心肌痉挛,休克了!”

——骅贝新区奇幻森林般绚丽的私宅庭院里,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说:“……我注定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人……”她怎么会看不穿他灿烂清澈的笑颜之下,正酝酿着一场侵吞女孩心智的滔天海啸呢?静静等候她葬身于此,粉碎成阳光下的泡沫。

小小喜极而泣,伸手在路芒的脸上身上四处摸索:“你没事吗?没受伤吗?我的天哪!”

——纯白闪电照亮他充满邪魅的微笑,他穿越滚滚车流走到她面前,向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借了支水笔,一把拽起她纤细的手腕,缓缓将衣袖撸高到肘部,把手机号码书写在她手臂内侧的皮肤上,然后在诊得到脉搏的地方亲吻了一下,用充满磁性的雄浑低沉的男音说:“嗨,记住了,我的名字是——段冲。”

路芒抓住她的手亲吻了一下:“一点都没事。我的手机和钱包全被偷了,没了身份证,坐不了高铁,我压根没赶上那趟车。不过很快警察就抓到那个贼,苹果手机已经被他刷机卖掉了,但好在证件找回来了。我是今天早上搭乘飞机回到滨海的。抱歉,沈樱已经告诉我一切。”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这个男子也是她深爱,不——曾经深爱至魂灵之底的恋人,是她生命中所经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她怎么能够忘记呢?那一幕幕时光记忆里隽永的画面、一声声或深沉婉转、或抑扬顿挫的吟哦……

小小紧紧抱住路芒,似乎还不能够确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假如你不在了,我会跟你一起走。没有了你的世界,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路芒,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前方二十米处拖着一条沉重瘸腿的青年男子,即便只看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颓唐消沉、落魄潦倒。

路芒微笑着,把小小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笨蛋!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么?你是我的女人,我会一直一直缠着你,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你哪里都别想逃!”

四月明媚日光当空照耀,小小隐身在茂盛夹竹桃花叶的阴影下,一路如影随形地跟踪着段冲。是的,跟踪。那块“33”号数字金属牌还紧捏在手心里,配好的中草药还在医院柜台窗口里,甚至她的手提包都忘记在了靠背长椅上——她浑然遗忘了周遭一切,思绪一片空白,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怎样,只是心跳如鼓、紧张万分地尾随前方脚步蹒跚艰难的段冲——既不能跟丢,又不能被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