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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怎么进来的?”

她和我对视了一眼,震惊地咒骂了一句。她身后的男人身材高大,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双手放在她上衣里。“你吓死我了。”她说着,拿开他的手。他看起来醉了,手刚放开,又去摸她的胸部。

她转了转眼珠子,抱歉地说:“走错了。”

她按下灯的开关。我的身影映在窗前。“这个房间有人了。”

“门锁了。”

“他妈的,安静点好吗?”

她摇摇头。她的男伴看过来:“他站在我们的房间里干吗?”

她后面的男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他的房间,你个傻子!”她用带银扣的包包打他的胸部,把他推到外面。她关了门,转身笑着说:“你想我陪你吗?我可以赶走他。”

“嘘——”

她太瘦了,我可以看到她胸脯下的肋骨。“不了,谢谢。”

门开了,来者没有敲门,没有脚步声。我很肯定自己锁了门。一只手出现了,红色指甲,手指修长。然后我看到一张涂了口红和粉底的脸。她皮肤苍白,身材瘦小,有一头棕色短发。

她耸耸肩,提了提迷你裙下的紧身丝袜。门关了,我听到他们鬼鬼祟祟地穿过走廊,爬到另一层楼。

我的枕头上沾了血。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很愤怒。我真的忘关门了?我喝醉了,可能还有点脑震荡。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等心跳缓下来之后,我下了床,踮着脚走到窗台前。街道上没有人,只有一辆卖报车在派送报纸。我小心翼翼地摸摸耳朵,感觉到了粗糙的缝线。

六点刚过,朱莉安娜和查莉应该还在睡觉。我拿出手机,开机,在黑暗中盯着手机屏幕上映出的脸庞。没有任何消息。这就是我的苦行……睡觉和醒来都会想到我的妻女。

我突然惊醒,呼吸急促。我伸手越过床单,想抱住朱莉安娜。平日里,我从睡梦中惊醒时,她总会醒来。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小声和我说一切安好。

我坐在床沿,望着天空一点一点变亮。鸽子在房顶盘旋,飞向高空。它们让我忆起印度的瓦拉纳西,以及在火葬堆上盘旋着,等待人们把烧焦的肉扔进恒河的秃鹫。瓦拉纳西是个凄凉的贫民窟,房子摇摇欲坠,小孩们有斗鸡眼,除了色彩明快的莎丽和女人扭动的腰肢,没什么好景色可言。那座城市让我感到震惊,同时又深深吸引着我。利物浦亦是如此。

楼梯仿佛比之前更陡了。我又累又醉,只想倒在床上睡个觉。

我等到七点,打电话给朱莉安娜。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拨错号码了,接着我听出来那是乔克的声音。

我回到阿尔比恩旅馆,接待员一边织毛线,一边出声数针脚。她脚下某处传来预录笑声。她织完一列才注意到我,然后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圣玛丽小学教过博比的老师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明早去还来得及。

“我正想着你呢。”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我听到查莉在问:“是爸爸吗?我可以和他说说话吗?请让我跟他说说话。”

一股寒风吹得我牙齿打战,我推了一把栏杆,继续往前走。从码头启程我就不怕迷路了。同时,我觉得自己不堪一击,随时暴露在危险之中。

乔克用手按住收音口,但我还是能听到他说了什么。他叫查莉找朱莉安娜。查莉抱怨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然而现在看来,我的未来将和预想的大不相同。我无法踏上奇妙的探索之旅,只能变成一个坐在轮椅上抽搐颤抖、说话结巴、嘴角垂涎的人。“咱们今天真的得去见我爸吗?”查莉会这么问,“我们不去他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乔克用一副友好的语气和我寒暄。我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我们家做什么,乔克?没出什么事吧?”

自那时起,我内心里的末日时钟的钟摆便随着官方的新闻开始疯狂地前后摆动。和朱莉安娜结婚,让我对未来充满巨大的希望,有了查莉之后更是如此。我甚至有点向往我们会度过怎样优雅的老年,将双肩包换成旅行箱,和孙子孙女玩游戏,讲讲他们听厌了的怀旧故事,培养某种奇特的爱好……

“你们家的水管还堵着呢。”

之后的青少年时期,我会想象自己只能活到三十岁。当时还处于冷战期间,整个世界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任由白宫里的疯子和苏联政府“让我看看这个按钮是干吗的?”的想法摆布。

我家水管堵着跟他有他妈的什么关系?他用同样的冷漠回应我。我可以想象到他表情变了。“有人要破门而入,朱莉安娜吓坏了。她不想自己待在家里,所以我来了。”

我把袋子里的猫咪倒了出来,它们滚到草地上,皮毛湿湿的,直直地竖起来。我忍不住盯着它们看,同时又感到很恶心。它们的毛发柔软,沾满了温热的血液。它们和我没什么区别。

“谁?什么时候?”

小时候,我有时会和自己的姐姐们去泰晤士河划船。有一天,我找到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五只死了的小猫咪。帕特里夏一直叫我放下它,对着我尖叫。丽贝卡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她跟我一样,除了小虫子和蜥蜴的尸体,从未见过死物。

“估计是个瘾君子吧。他从前门进来的,水暖工没关门。D. J. 在书房找到了他,把他赶回大街上了。他走到运河就不见踪影了。”

随后,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扑热息痛,帮我缓解疼痛。离开医院后,我一路走到码头。最后一班渡轮从伯肯黑德出发,刚刚到达利物浦。引擎令空气震动。光透过水面,折射出五颜六色,映入我的眼帘。我盯着水面,想象自己看到了水底的黑影。尸体。为什么我一直在寻找尸体呢?

“有没有被偷什么东西?”

小型出租车在利物浦大学医院放下我,我在医院里等了一小时,才轮到我就诊,耳朵缝了六针。实习生拿毛巾擦干净我脸上的血时,问我有没有报警。我谎称报警了。我不想鲁伊斯知道我在这里。

“没有。”

我瘫坐在一辆旧款马自达626的后座上,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肩胛骨上的汗变凉了,我的脖子因此而有些僵硬。

我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乔克还拿着手机。

一个纪念品!博比的好朋友真是待人友善啊!为什么他们不把钱拿走?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除非他们单纯只是想警告我,让我罢手。利物浦是个很大的地方,非常容易迷路,但如果你开始问东问西,利物浦就变成了一个小地方,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

“我可以和朱莉安娜说两句吗?我知道她在你旁边。”

胖男人翻了个白眼,不再理我。在他看来,我只是个喝完酒打了一架的醉汉。他给我叫了台车,让我在人行道上等。我紧张地左看右看,生怕巴兹追来。

“她说不要。”

我打开钱包。现金还在……全都在。

我感到一阵愤怒。乔克再一次想和我说笑。“她想知道为什么你在凌晨三点打电话给她妈妈。”

“小孩。”

我依稀记得当时的场景:我拨通了号码,她妈妈冷冰冰地谴责我。然后她挂了电话。

“被谁?”

“让我和朱莉安娜说句话吧。”

“我被打劫了。”

“不行,老兄。她身体不是很舒服。”

我瞥见了窗户玻璃上的自己。我的耳朵底部已不见踪影,衬衫领子上浸满了鲜血。

“什么意思?”

“你怎么了?”格栅后的一个胖男人问。

“就是我说的意思,她的脸色不是很好。”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主干道,但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回头望了一眼,担心他们去而复返。我走了半英里,找到一间门窗上装有金属格栅的小型出租车办公室,里面充斥着烟味和外卖的味道。

“她怎么了?”

我缓缓坐直身子,想站起来,结果右脚一弯,又跪到了地上。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脖子淌了下来。

“没事。她没生病,我给她检查过了。”他想转换话题,我被他带跑了。

他擦掉嘴边的鲜血,接着神气十足地走到旁边停着的一辆车旁,踹了一脚车门。我坐在水里,靠在栅栏上,钱包在我脚边。远处,默西河对岸的工业起重机的导航灯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光。

“把他妈的手机给她——”

“这是博比给你的小纪念品!”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乔。你只会把事情搞砸。”

他用力把我按在铁栅栏上,拿刀抵着我的脖子,脸挨了过来。他咬住我的耳垂。炽热。疼痛。他把头扭到另一边,狠狠地往水洼里啐了口唾沫,把我推开。

我想一拳轰到他一天做一百个仰卧起坐的肚子上。我听到“咔嗒”一声,有些不对劲。有人拿起了我办公室的电话。乔克没有意识到。

巴兹不知所措。我对他来说和一缕轻烟没什么区别,随便一掌就能劈开,但现在没人帮他了。他的同伴早已远去,大摇大摆,笑声连连。

我假装被他说服了,告诉他我稍后再打。他放下了电话,但是我还在等待着电话另一头的声音。

奥齐转向卡尔。“走吧。”

“爸爸,是你吗?”查莉紧张地问。

丹妮打断了我,她快哭了。“钱包他妈的还给他就是了。我想回家。”

“小宝贝,过得怎样呀?”

无人发话。他们全都看着我。我往前走了一步,对巴兹低声道:“用大脑好好想想吧,巴兹。我只是想拿回我的钱包。”

“很好。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闭你妈的嘴!”

“我不知道。我得和妈妈处理好一些事情。”

“叫他闭嘴,巴兹。”丹妮捂住嘴巴。

“你们吵架了吗?”

“这是你想要的吗,丹妮?等警察来找你的时候,你妈妈会说什么?她以为你是去闺密家玩,是不是?她不喜欢你和巴兹在一起。她觉得他是个废物,是个无能之辈。”

“你怎么知道?”

巴兹用力把我推到铁栅栏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妈妈生你气的时候,我就不该让她帮我梳头。”

“闭你妈的嘴!”

“对不起。”

“你叫丹妮,未成年——十三岁,也许是十四岁。这位是巴兹,你的男朋友,这两位是奥齐和卡尔——”

“没事。你做错事了吗?”

她看着我,双目圆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女孩身上。“你应该相信你的直觉,丹妮。”

“为什么你不说对不起呢?我和泰勒·琼斯打架了,你就会叫我这么做。”

“闭嘴!别他妈说我的名字。”他作势要打她,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家沉默不语。这时我醉意已去。

“这次,光道个歉可能没什么用。”

“他什么意思,巴兹?”

我知道她在思考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以想象到她咬着下唇,专注思考的模样。

那女孩把杯子举到鼻尖。她的手指甲都被她咬秃了。

“爸爸?”

“你从酒吧跟着我到这里。我看到你在打台球。你最后一局把黑球打入袋,但还是输了。”

“我在。”

他朝我大笑,模仿我的声音。我听起来真的那么害怕吗?

“那个……嗯……我想问你一些东西。就是……关于……那个……”她吞吞吐吐地。我让她先想好要问什么再说出来。

“我要我的钱包。你还给我,我就不起诉你。”我说。

最后,她终于脱口而出:“报纸上有张照片……头上披着大衣的人。有些同学……在学校讨论这件事。拉克伦·奥布赖恩说是你。我骂他大骗子。然后,昨晚我从垃圾桶里找到了一份报纸。妈妈丢的。我偷偷拿上房间看——”

他把我往后一推,我撞上了铁栅栏,栅栏顶上装着铁丝网。巴兹和我近距离对峙。他比我矮三英寸,但结实得像个油桶。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刀锋闪着光。

“你看了报纸吗?”

“喂,二货,你给我听好了!这里不欢迎你。”

“是的。”

“别拿银行卡,只拿现金。”巴兹说。他比他的同伴们大——二十一二岁——脖子上有个纳粹文身。他轻轻松松地把我拎起来,拽到他眼前。我闻到了啤酒、花生和香烟的味道。

我的胃里突然翻搅起来。我怎么和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警察抓错人了?我一直教查莉要相信警察。公正公平很重要——即使是在操场上的比赛游戏中。

有人拿走了我夹克衫里的钱包。

“那是一场误会,查莉。警察搞错了。”

“你少说两句吧,傻缺。”巴兹盯着他,把他的气势压了下去。

“那为什么妈妈生气呢?”

“你们两个,别吵了。”另一个少年喊道,他的同伴叫他奥齐,他是个左撇子,爱喝朗姆酒和可乐。

“因为我还犯了另一个错。不是这件。和警察,和你,都没有关系。”她沉默了。我知道她在思考。

“你他妈!”

“妈妈怎么了?”我问。

“闭你妈的嘴!别把名字说出来。”

“我不知道。我听到她跟乔克叔叔说,她太迟了。”

“老天,巴兹,你说过不打人的。”那女孩说。

“什么迟了?”

有人飞起一脚,想踹我的头,但没踹中。另一脚正中我的腹部。我的肠子一松,又想吐了。我吸了一口气,努力思考。

“她没说。她就是说她太迟了。”

“滚开!”

我让她一字一字地复述。她不理解为什么我要她这样做。我的嘴巴干了,不是因为宿醉。我隐约听到朱莉安娜在喊查莉。

“有钱吗?”那女孩问。

“我得走了。”查莉低声说,“快点回家。”

我正想站起来,某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向前一倒,摔进了一个油乎乎的水洼里。那四个酒吧里的青少年站在我身旁。

她迅速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再见。我的第一反应是打回去。我想一直打回去,打到朱莉安娜接电话为止。那句“迟了”的意思和我想的一样吗?我想吐:心中充满了绝望。

这里似乎是酒吧的临时停车场。乡村乐队和西部乐队仍在演奏。他们翻唱了威利·纳尔逊的一首歌,讲的是母亲们不让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当牛仔的故事。

如果我赶得上列车,三小时之后我就可以回家。我可以一直站在门口,直到她肯理我。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为她而归,用尽全力挽回她。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电车轨道酒吧。喝了八品脱之后,我就不记得后面喝了多少了。寒冷的空气打在我的脸上,我发现自己正双手撑地,双膝跪地,把胃里的东西吐在一片空街区的碎石和煤渣上。

我们等了六年。朱莉安娜一直怀着希望。我才是那个放弃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