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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当然理解。”我紧咬牙关,露出一丝微笑。芬威克已经慢慢退出门口。米娜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飞也似的溜了。

“呃,这个也不是我说了算……”他喃喃低语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合伙人们四点钟会召开一场会议。我们中有些人——当然,肯定没有我——有些担心,这整件事会给我们的诊所带来什么影响。负面消息之类的啊。如果一个地方突然被警方搜查,还有记者跑来问东问西,那肯定没好事。你能理解吧?”

这事绝对不可能善终。我备受尊敬的同事将会对我的合伙人身份进行商讨——商讨要不要把我驱逐出去。他们会争取让我辞职。他们会斟酌好说辞,再跟会计主任交代一两句,这事就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去他妈的!

“没人。”

芬威克已经走到走廊的一半了。我从后面喊住他:“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胆敢逼我退出,我会把诊所告上法院。我决不会辞职。”

“噢,我的天,没人通知你吗?这帮浑蛋!”他的脸涨得通红。

米娜给了我一个支持的眼神,眼神里还包含了另一种或许会被误解为“同情”的神色。我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

“什么会议?”

“你还是回家吧。待在这儿你也没什么可做的。”我对她说。

“谢谢,谢谢。噢……那个……你忙吧,不打扰你了。咱们下午会议上见。”

“谁来接电话?”

“没事的,祝你好运。”

“反正我也不指望有谁会打给我。”

“考虑到现在这种情况,老同学,杰拉尔丁建议说,你最好还是先别做我的伴郎了。其他客人会说什么呢?真是太抱歉了。我很不喜欢对人落井下石。”

米娜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才离开,一边无谓地整理桌子,一边焦灼地瞄着我,仿佛她打破了什么秘书的忠诚原则似的。等她终于离开,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时,我拉上百叶窗,把没整理好的文件夹推到一旁,向后靠到椅子上。

“怎么了,芬威克?”

我到底倒了什么霉?撞了什么鬼?我不信上帝,也不信造化弄人。或许这就是“平均法则”吧。也许埃莉萨是对的。我的生活太一帆风顺了。人生中每一个重大的节点我几乎都走对了,现在,我把自己的运气花光了。

他来回摇摆。“太糟了。实在是倒霉。你肯定能理解吧,这样的事会带来不少负面消息……”他愁眉苦脸。

古希腊人常说,幸运女神是一个一头鬈发的漂亮女孩,混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她的名字或许是卡尔玛。她可以是水性杨花的情人,可以是精明世故的妇女,也可以是曼联的支持者。她曾属于我。

“你真好,芬威克。”

走去考文特花园的路上,天空下起了雨。餐厅里,我脱掉外套,抖干净,递给一位女侍者。几滴从衣服上甩落的水珠从我的额头淌下。十五分钟后,埃莉萨到了,看起来穿得很暖和,她穿的黑色大衣上还有毛皮领子。大衣下是一件细肩带的深蓝色贴身背心,和一条跟背心相衬的迷你裙。她的黑色长筒袜皱皱巴巴的。她拿亚麻布餐巾擦干身上的水,用手指捋了捋头发。

“这事真是太糟糕了,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来给你打打气。别让那些坏蛋把你打倒了。”

“我从来不记得要带伞。”

“怎么了?”

“为什么呢?”

“老同学,可以聊几句吗?”

“我以前有一把柄上雕花的伞。伞柄里装了刀片……以防遇到什么麻烦事。看吧,你让我的安全意识提高了不少。”她笑着,一边拿口红补妆。我想用手指碰碰她的舌尖。

我放弃了,开始整理病人的档案。警察清空了我的档案柜,看看柜子后面有没有藏什么东西。我抬起头,正好看到芬威克在门口附近看着我。他站在走廊上,神色紧张地回头张望。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和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一同坐在餐厅里。男人都觊觎朱莉安娜,但是埃莉萨才是他们心底无法抑制的渴求,他们的内心因她而躁动不安,心脏狂跳不止。她很性感,天生有种纯洁又能唤起欲念的魅惑。就好像她将自己身上的性感精炼、提取、蒸馏成了精油,男人相信只要得到这么一滴,就会永生满足。

埃迪挂了电话,我还在盯着电话。我按了快速拨号键,电话里传来朱莉安娜的录音留言。我的胃猛地一缩。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我不知道我要和她说什么。我说话的语气故作轻松,因为查莉有可能听到。最后,我决定扮成圣诞老人。我回拨电话,又留了另一条语音信息。结果第二条更差劲了。

埃莉萨看了看周围,马上就有服务员注意到了她。她点了一份色拉,我则点了一份农家通心粉。

其实,我无法反驳。我违反了很多行医准则和自己信奉的原则,多到数不过来,但是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我还会这么做。博比·莫兰是个施虐狂,还经常撒谎。然而,当我感到失去了他的信任时,我也会为此难过。我越界了,打开了一扇门,闯入了一个我不该闯入的领域。此刻,我正等着这扇门猛地关上,给我一记痛击。

一般来说,坐在埃莉萨对面,我总会感到很自信,但今天我只感到沧桑、疲惫,宛如一棵多瘤扭曲的橄榄树,树皮脆弱不堪。她讲话很快,吃得倒很慢,一点一点地在吃烤金枪鱼和红洋葱切片。

我插不进话。每次我感觉埃迪的谩骂稍有停顿时,他又能马上接着骂。这大概就是他能打赢那么多场官司的原因吧——他连珠炮似的说话方式让别人根本来不及插嘴。

尽管我在听她讲话,可我只感觉到了绝望和不耐烦。我必须从今天开始拯救自己。她还在看着我,眼睛里仿佛装着镜子,镜子里还有无数片镜子。我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我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我不过是好几小时没睡,却疲惫得好似数周没休息过。

“听着,你这个精神病学家,你在那儿工作可太屈才了。我要向英国心理学会、资质委员会和英国专家证人登记处举报你。博比·莫兰会以诽谤罪、违反职责罪,还有任何其他沾边的罪名起诉你!你真让人丢脸!真应该把你除名!更确切地说,你就是个浑蛋!”

埃莉萨为自己的“喋喋不休”道歉。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说:“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还没读完,外面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我希望是朱莉安娜打来的,米娜还没来得及接,我就拿起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像十级强风般呼啸而来,埃迪·巴雷特变着花样痛骂了我一顿。他说,我的博士学位证在上厕所没纸时正好能派上用场,真是想象力丰富。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开始讲——我被逮捕了,警察调查谋杀案调查到我头上了。每次我讲到新的细节,她的眼神里就会充满担忧。“为什么你不告诉警察你和我待在一起?”她问,“我不在乎的。”

她拿给我看,我瞥了一眼附信和第一页。简历的毛病在于它根本无法描述应聘者是什么样的人。上面只会列举学校、考试成绩、上的大学和工作经历——这些都无法反映一个人的个性或者性情。拿简历阅人,简直像从一个人的发色判断他的身高,根本是痴心妄想。

“没有这么容易说出口。”

我问了米娜关于凯瑟琳的事情。她打电话时心情如何呢?有没有问起我?警察带走了凯瑟琳的信件和工作申请,幸好米娜有简历的备份。

“因为怕你的妻子知道?”

第一次有人承认,我会为凯瑟琳的死而难过。其他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可能他们以为,我对悲伤的情绪有独特的认识,能够很好地控制这种情绪。如果他们真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做的事情只是去理解病人。我了解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知晓他们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不仅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多少会掺杂私人的感情。我别无选择。

“不,她已经知道了。”

“节哀顺变。”

埃莉萨耸耸肩,凝练地概括了一下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她对婚姻这个文化制度没有意见,因为她最好的客人通常都是已婚男人。结了婚的男人洗澡更勤快,闻起来更好,比起单身汉她更喜欢他们。

“是的。”

“所以你不告诉警方的顾虑是什么?”

“你认识她?”

“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当然不。”

她大笑,我的话听起来太老土了。我感觉自己的脸烧了起来。

“那个来应聘的女孩……被杀害的那个女孩……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做?”

“你说任何话之前,最好想清楚,”我和她说,“如果我承认和你共度了一夜,处境将会很尴尬。有所谓的行为……道德准则。你曾经是我的病人。”

“什么意思?”

“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告诉她不用担心。如果没有病人来看病,这些病情记录也就毫无意义了。她站在门口,想说些鼓舞我的话。“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那又如何。人们依然会用这一点来非难我。因为我和妓女一起工作,拍电视纪录片,他们早就把我当成异类了。想打倒我的人能排成一条长龙,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利用这点来抨击我……和你。”

“他们没有拿走你的病人档案,但是有些弄乱了。”

她眼里依稀闪烁着泪光。“他们不会知道的。我会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我会告诉警察当时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尽管米娜已经尽力收拾了一番,办公室里依然看起来一团糟。到处都是警察搜查过的痕迹,包括用来取指纹的石墨粉。

我用尽最后的友善和耐心,尽量和颜悦色地讲话,但我的话听着依然很刺耳。“想一想,如果我被捕了,会发生什么。你会被要求提供证据。控方律师会想尽办法推倒我的不在场证明。你以前是个妓女。你被判过恶意伤害罪。你曾经入狱。你还是我以前的病人。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只有十五岁。无论我们强调多少次只是一夜情,他们都会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我精疲力竭,用叉子随意戳着吃剩半碗的色拉。

“相信我。”

埃莉萨拿出打火机,火焰摇曳。火苗映在她那双火热发亮的眸子里。我第一次见到她无法镇定下来的样子。“你来决定吧。”她柔声说,“我愿意作证。我不害怕。”

“他没打电话过来。”

“谢谢你。”

我指了指博比的名字,叫她画掉。

我们沉默地坐在餐厅里。过了一会儿,她再次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米娜还在解释他们取消的原因:“利利先生的母亲去世了。汉娜·巴里莫尔得了流感。佐伊要照看侄子……”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好受一点。

“你从未说过,那晚你为什么难过。”

我靠在她的办公桌上,低头看今天的预约名单。所有名字都被红线画掉了。除了博比·莫兰。

“不重要了。”

“所有人吗?”

“你的妻子非常难过吗?”

“他们取消了预约。”

“嗯。”

“怎么没有人?”

“有你这样的丈夫是她的福分。我希望她能意识到这点。”

我穿过办公楼的大堂,发现保安和接待员都在盯着我看。我搭电梯上楼,米娜正在工作,候诊室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