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
他问了问我们吵架的事。他想知道是什么让她不开心。是我被逮捕,我上了报纸头条,还是我向她撒谎这件事?
“我猜也是。”
“说了也是白说。”
他一直在询问我细节。我真的不想讲太多,但咖啡慢慢凉了下来,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或许乔克能帮我把事情捋顺。
“我可以告诉她,你在这儿自怨自艾,闷闷不乐……什么活也干不了……迷失了方向……孤独又凄凉……”
当我说到在停尸房看到凯瑟琳尸体的那一段时,我忽然意识到,他有可能认识她。他在马士登医院认识的女护士比我多多了。
我摇了摇头。
“啊,当时我也在想这事。”他说,“但他们在报纸上刊登的照片,我实在是没认出来。警方想知道她遇害的那晚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他加了一句。
“我可以帮你打给她。”他提议。
“抱歉。”
乔克递给我一杯橙汁,我们沉默地坐着,凝视渗滤式咖啡壶。
“你那晚去哪儿了?”
窗台上的东西比厨房里的还多,上面摆着一个电动鼻毛修剪器,这玩意响起来就像一只被困在瓶子里的发了狂的蜜蜂。窗台上还放着十几瓶不同牌子的洗发水。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我经常嘲笑朱莉安娜,说她的“乳液和魔药”占满了我们浴室的每一寸空间。我的一次性剃须刀、装剃须膏的罐子和除臭棒淹没在这片化妆品组成的海洋中。不幸的是,如果我想拿它们出来,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把浴室里的瓶瓶罐罐全部碰倒。
我耸了耸肩。
轮到我洗澡了。镜子上雾气弥漫。我捏住毛巾一角,擦掉镜子上的水汽,大致抹了个圆,好看清自己的脸。我看起来疲惫不堪。我的右脸颊上印着倒了的周三晚招牌电视节目的名字。我拿湿毛巾擦了擦脸。
“那就是真的了。你一直在外面风流快活。”
乔克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腰上围着一条毛巾。他光着脚,蹑手蹑脚地从客厅走到厨房。我听到他打开冰箱门,又关上了。他切了几片橙子,打开一台工业级别的榨汁机。厨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器具,有一台专门用来磨咖啡的机器,一台专门用来筛咖啡的机器,旁边还有一台渗滤式咖啡壶,看起来更像加农炮的弹壳。他能用几十种方式烹制华夫饼、松饼、薄饼和鸡蛋。
“不是那样的。”
虽说乔克是个气势汹汹的右翼分子,但其实他也是个心肠柔软的大块头,他捐给慈善机构的钱比他供养两位前妻的钱还多。他会每年给大奥蒙德街儿童医院组织一次募捐活动,十五年来,他一场伦敦马拉松都没有落下。去年,他推着一张病床,床上坐满了穿着丝袜和吊带的“淘气”护士,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本尼·希尔[1],而不是基尔代尔医生[2]。
“它从来都不是那样的,老朋友。”
在政治观点上,我们早已分道扬镳,在一些道德问题上,我们有时也各持己见,但这些分歧不会改变我们曾一起走过的路。他是我婚礼上的伴郎,我也是他两场婚礼上的伴郎。我们有对方房子的钥匙,还保管着对方的遗嘱。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是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但它又不仅仅是纽带。
乔克又变回了上大学时的那副样子,铁了心要把所有“龌龊细节”问个一清二楚。我没心情搭理他,弄得他有点生气。
我们降临人世的时间仅相隔几分钟,下次相遇却在十九年后,这便是所谓人生之旅的孤独。朱莉安娜说,是命运让我们相遇。或许她是对的。我和乔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曾被同一个医生倒过来抓着打屁股,除此之外,我们截然不同。我解释不清我是怎么和乔克交上朋友的。我给这段伙伴关系贡献过什么?他是学校里的大红人,是所有精彩派对上的常客,跟他调情的永远是最漂亮的女孩。跟他交朋友,我显然受益良多,但他得到了什么?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拍即合”吧。
“你到底为什么不能告诉警方你去了哪儿?”
先出生的是我。因为乔克的脑袋太大,卡住了,他们用手术钳把他拉了出来。他时不时还会开玩笑说自己生得比我晚,得加快步伐赶上我才行。事实上,他一直都很重视竞争。我们可能曾并排躺在婴儿室里。我们还可能曾互相对望,吵得对方睡不着觉。
“我宁愿不说。”
乔克和我不是在大学相识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我们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的同一个妇产科医生手中诞生,只差了八分钟。那天是一九六〇年八月十八日,在哈默史密斯的夏洛特皇后妇科医院里。我们的母亲在同一个产房,医生不得不来回走到帘子两边,帮她们接生。
他的脸上划过一抹沮丧的神色。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改变策略,责备我没有早点跟他说这件事。如果我想要他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我至少应该提前告诉他。
“回望过去,我发现吓倒我的不是前妻,而是我的丈母娘。”他说。自从他离了婚,他就成了杰弗里·伯纳德说的那种人——一个永远被拒之门外的漂泊宴客,或者一个他人婚姻的旁观者。
“万一朱莉安娜问我怎么办?我可能就泄露天机了。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会和警方说那晚你和我在一起,你也不用惹这一身骚了。”
乔克住的大房子可以鸟瞰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楼下有个门卫,下雨时会给你打伞。他身穿制服,见人便会称呼“先生”或者“女士”。乔克和他的第二任太太曾经拥有整个顶楼,但他们离婚了,如今,他只住得起一卧的公寓。他还被迫卖了自己的哈雷摩托,把科茨沃尔德的小别墅送给了她。每次看到昂贵的跑车,他都宣称它应该属于娜塔莎。
“你说了真话。”
这种运动徐缓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压力是影响帕金森病病情的重要因素。按理说我应该好好休息,定期运动,不再为别的事情忧心。瞧瞧我现在的样子!
“我会帮你撒谎。”
我集中注意力,双脚终于开始不情愿地响应我。
“如果真的是我杀了她呢?”
乔克醒了。我听到他边洗澡边唱歌。我尽力把脚甩到地上,但是我失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自己瘫痪了。接着我意识到,我还能感受到毯子的重量。
“我也一样会帮你撒谎。换作你,你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我不停地回想起朱莉安娜,还有她刚刚看我的眼神。那眼神中远不止是失望。比悲伤还要严重。就好像她内心里有一部分冻结了。我们很少打起来。朱莉安娜会充满激情地和我吵架。如果我自作聪明地回嘴或者回以冷漠,她会指责我的傲慢,我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受伤了。这次我只看到了虚无,仿佛一望无际的大地,大风呼啸,拼死都无法跨越它。
我摇了摇头。“如果我觉得你杀了人,我肯定不会帮你撒谎。”
靠着百叶窗外透进来的光,我可以看到水槽旁堆放的锡箔盘子,盘子边缘流淌着橙黄色的肉汁。电视遥控器硌着我的脊柱,每周节目指南塞在我的脑袋下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他对上我的目光,凝视着我。接着他笑了,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乔克坚持让我洗个澡,剃个胡子,好好吃个饭,觉得这样我会好受一点。他在当地印度人经营的餐厅里点了份外卖,不过外卖到之前,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只好自己吃了。
[1]英国著名喜剧演员,以色情笑话为卖点。
他转身走到母亲身旁,说:“别在孩子面前哭。”母亲轻擦眼泪。
[2]美国电视剧《基尔代尔医生》中的男主角,一个到大城市医院学习的实习医生。
当我收拾完东西走出屋子,打车来到乔克的门前,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我感觉今天就像去寄宿学校的第一天。被抛弃的感觉。我只能回忆起当时场景的光影变幻。我站在查特豪斯公学门口,父亲抱着我,感受到了我的胸腔起伏。我在啜泣。“别在你妈妈面前哭。”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