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不是在暗示,我是打电话的那个人吧?
“那你用过电话亭吗?”
“你自己说的,凶手对那里很熟悉。”
“没有。”
“是。”
“打电话给我们的人没有留下名字,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是从墓园入口附近的一个电话亭打来的。当时,你在附近看到谁了吗?”
“能说说你对那片区域的了解吗?”
“你说是一条狗找到的。”
“侦缉探长,我很清楚您在暗示什么。哪怕是我杀了凯瑟琳,把她埋在运河河岸,您真的觉得我会带上妻女,去看她的尸体被人挖出来吗?”
鲁伊斯拿出另一张纸。“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找到尸体的吗?”
鲁伊斯“啪”地合上文件夹,咆哮道:“老子他妈的问你问题,你就负责回答问题。”
真相令他失望。“闭路电视监控画面显示,你的车停在公墓的停车场里。”他把一张照片滑过桌面。照片上,我正把一箱落叶放到查莉张开的双臂中。
西蒙打断了我们。“咱们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肯萨尔绿野公墓。”
鲁伊斯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贴到我眼前,近得我能看清他鼻子下的毛细血管。他毛孔粗大,我发誓他能用它们来呼吸。
“她老人家住哪儿?”
“你愿意让你的律师离开,跟我聊聊吗?”
“早上。”
“你肯关掉录音机,我就愿意。”
他的眼睛里燃起激动的火苗。“什么时候?”
西蒙表示反对,他想和我单独聊聊。在走廊外,我们坦率地交换了意见。他说,我这是在犯傻。我表示同意。但如果我能让鲁伊斯听进去我说的话,或许我就能说服他,再去调查一下博比。
“我去拜访了我的姨婆。”
“我事先声明,我已经建议过你不要这么做。”
原来他找到的是这条线索。
“别担心,西蒙。没有人会责怪你。”
“十一月二十四日周日那天,你在哪里?”
鲁伊斯在等我。烟灰缸里放着一根未熄的烟。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看它燃烧殆尽。烟灰堆成一座扭曲畸形的塔楼,轻轻一吹就会坍塌。
我点了点头。旁边的警官假装自己是复活节岛石像,面无表情。鲁伊斯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几张照片。
“我以为你戒烟了。”
“纵火犯帮忙灭火,也是这个原因吗?”
“戒了。我只是喜欢看它的样子。”
“是的。”
烟灰塔倒了,鲁伊斯把烟灰缸推到一旁。
“这就是为什么,绑匪常常会协助警方搜索受害人吗?”
他点了点头。
“这里面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或许他们爱幻想,想重温一下自己做过的事情,或者回来取一件纪念品。有些是因为心怀愧疚,有些只是想故地重游。”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连房间都显得大了。鲁伊斯把椅子往后一推,脚搁到桌子上。他的那双黑色粗革皮鞋,鞋跟磨损严重。他的一只袜子上方,发白的脚踝上,还残留着一条黑色的鞋油印迹。
“为什么?”
“我们拿着你的照片,把莱斯特广场和查令十字街上的每一家酒吧和小酒馆问了个遍。”他说,“所有酒吧的男侍应和女招待都说不记得见过你。”
“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的行为模式,这些行为模式就像留在犯罪现场的一片乌云,一个签名。所谓‘签名’,有可能是凶手打结的手法,也可能是凶手处置尸体的方法。有些凶手觉得自己必须回犯罪现场看看。”
“我是一个会被人过目即忘的人。”
“什么叫‘签名杀手’?”
“我们打算今晚再去问一遍,或许有谁能记起来。不过,我倒是一点希望都不抱,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晚你根本不在西区附近。”
“有些时候,一些‘签名杀手’会回到犯罪现场,但多半是些都市传说。”
我没有回答。
他问这个干什么?我扫了一眼西蒙,西蒙示意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还给大联盟酒店的常客看了你的照片。他们都不记得在酒店见过你。但他们记得凯瑟琳。几个小伙子说,她那晚打扮得很漂亮。其中一位还提议请她喝一杯,但她说她在等人。她等的是你吗?”
“奥洛克林教授,有个问题还得请教一下您。”鲁伊斯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凶手常常会回到犯罪现场,这是真的吗?”
“不是。”
录音机开了。
“那是谁?”
“我吃午饭吃得比较晚。”他满含歉意地说。
“我还是觉得,她等的是博比·莫兰。”
下午三四点,我又被唤去了审讯室。在审讯室里等我的是鲁伊斯和先前的那位警探。西蒙来了,因为爬了一段楼梯,气喘吁吁的。他拿着一个塑料包装的三明治,还有一瓶橙汁。
鲁伊斯发出低沉的声音,然后猛烈地干咳了一下。“你还是不死心,是不是?”
身陷囹圄,与世隔绝的滋味着实古怪。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愿我的父母亲已经回了威尔士;查莉的圣诞假期已经开始;锅炉已经修好;朱莉安娜已经打包好礼物,放在圣诞树下……乔克会掸去圣诞老人套装上的灰尘,像往年一样,去儿童病房表演。还有博比——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干了什么?
“凯瑟琳不是在失踪那晚死的。她的尸体过了整整十一天才被人发现。折磨她的人肯定花了很久才击溃她的心智——或许用了好几天。博比做得到。”
我躺在床铺上,手搁在脑后,注视着天花板。有人在天花板的角落里写了一行潦草的字:“没有日光的一天,如同……黑夜。”天花板离地面肯定得有十二英尺高。那人是怎么爬上去的?
“但没有证据表明是他。”
西蒙一耸肩,披上大衣,弯下腰,擦掉沾在脚上那双锃亮如明镜般的黑皮鞋上的一小块污渍。“他们还有八小时。除非他们有什么新发现,否则,明晚这个时候,你已经回家了。”
“我觉得他认识凯瑟琳。”
“你回答得越多,就会让自己陷得越深。”
鲁伊斯讥笑道:“咱俩的行事区别就在这里。你的结论全部基于钟形曲线[1]和经验模型。别人跟你讲一段童年时伤感的悲惨遭遇,你就准备让对方接受十年的心理治疗。我和事实打交道,而现在,所有事实都指向你。”
“为什么?”
“本能呢?直觉呢?我以为,这是警探们常用的法宝。”
他未做评论,看了看手表,合上公文包。“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回答警方的问题。”
“当我还在等上面给我批监视行动的预算时,就另当别论了。”
“我没有侵犯她。”
我们闷不作声地坐着,暗暗度量横贯在我们之间的鸿沟。最后,鲁伊斯发话了:“昨天,我和你妻子聊了聊。她说,你最近有些‘恍惚’。你提议带全家人来一趟……美国之旅。她说你的提议很突然。她解释不了你的行为。”
西蒙把领带放在两指间,手指比成剪刀状,仿佛要把领带剪断。“为什么一个曾经指控你性侵过她的女人,会想申请成为你的秘书?”他听起来像一个公诉人。
“这和凯瑟琳没关系。我只是想多出去走走。”
“是。有可能。她肯定在入围名单里。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会给我的办公室打了两次电话。米娜知道的。”凯瑟琳知道她是在申请成为我的秘书吗?米娜绝对提过我的名字。或许凯瑟琳想给我一个惊喜。又或者,她觉得我不会给她面试的机会。
“趁还有时间吧。”他的声音柔和下来,“跟我聊聊你的帕金森病。承受这样的坏消息,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吧——你还有一位美丽的妻子,一个年轻的女儿,以及一段成功的事业,肯定更加艰难。你会失去多少年寿命?十年?二十年?”
“凯瑟琳也在入围名单里。”
“我不知道。”
我已经完全忘了招新秘书这回事。米娜在《卫报》的医疗预约一栏刊登了一则广告。岗位要求是“有经验的医学秘书,接受过护理培训者亦可申请”。我们收到了超过八十份回函。我开始和西蒙解释这件事,越解释越激动:“米娜的最终入围名单里有十二位候选人。”
“我猜,这样的坏消息会让一个人变得相当厌世。你和癌症患者打过交道。告诉我,他们确诊癌症之后,是不是变得很痛苦,觉得被世界欺骗了?”
目前最重大的线索是凯瑟琳给我办公室打的两次电话。米娜——祝福她的棉袜——告诉警探,她在十一月上旬曾和凯瑟琳通过两次电话。
“有一些会。”
他不能在这儿待很久,因为他等会儿还要出庭。我看到他装在公文包里的司法假发露出来几根。他说,警方要求在我身上提取血液和头发样本。我对此无异议。警方还向法院寻求许可,希望能采访我的病人,但一位法官拒绝了他们查阅我的档案的请求。真是好样的。
“我敢打包票,他们中有一些想毁灭这个世界。你懂我的意思吧,世界上那么多人,凭什么只有他们倒霉,对不对?换作你在这个情境下,你会做什么?悄无声息地死去,还是怒斥光明的消逝?你可以找得罪过你的人报仇雪恨,也可以向你冒犯过的人赔礼道歉。倘若行侠仗义是你唯一的选择,倒也不妨一试。”
他打了一条丝质领带,领带上印着冬青和银铃铛的图案,眉眼带笑。查莉给我送圣诞礼物的话,就会送这种领带。我好奇西蒙以前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孩子。
看他笨拙地尝试对我进行心理分析,我快被逗笑了。“您会那么做吗,探长?”鲁伊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轮到我审视他了。“你觉得临死前,你会被义务警员的精神感染吗?”
牢房门下的一扇小窗口被打开,外面的人推进来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有一个塑料瓶橙汁,一摊灰色淤泥般的玩意,我猜是炒蛋,还有两片面包,薄得像在烤面包机上飘扬的旗帜。我把托盘放到一旁,等西蒙来。
他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但他不会就此罢手。他想继续说下去,改变话题,但我想先和他说清楚,身患绝症和不治之症的人有什么感受。没错,一些人确实会屈服于绝望感和无助感,因沮丧而爆发。但这种痛苦和愤怒往往转瞬即逝。他们会停止自怨自艾,勇敢地面对病魔,放眼未来。他们会下定决心,好好享受生命中剩下的每一刻,大口吮吸生活的琼浆玉露,任这些美好淌到下巴。
这一点,我要怪我的母亲,怪她坚定不移地相信警察、法官和政治家这类权威人士。她在科茨沃尔德的一个村子里长大,镇上的巡警骑的是自行车,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经手的案子大多半小时内便草草结案。他是公正与诚实的典范。自那时起,我的母亲便从未改变过对他的信任,尽管常常有小道消息说,警察在伪造证据,贪污受贿,还作伪证。她常常说:“上帝造的好人比坏人多。”仿佛数数人头就能搞定一切似的。当这事似乎不大可能时,她还会加上一句:“坏人会在天堂得到应有的惩罚。”
鲁伊斯把脚放到地上,双手平放在桌上,把自己撑了起来。说话时,他没有看着我。“我想以谋杀罪起诉你,检察长说我证据不足。他是对的,但我也没错。我会一直找,找到够为止。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仿佛在凝视远处的某样东西。
这种乐观的心态让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我想起,每每提到法律和秩序,我总会自然而然地摆出冷嘲热讽的态度。每天都有无辜的人遭遇不公平对待。这是我亲眼所见,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我却不担心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很讨厌我,是不是?”我问。
今天就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天。警方将决定是对我提起指控,还是放我走。此时此刻的我应该越发焦虑,越发不安才对。但占据我内心的,却是一份疏离感,仿佛正在发生的事情离我很遥远。我在牢房里走路,用步子量牢房的大小,思考生活是多么的离奇。看看这些迂回曲折的发展,这些巧合和霉运,这些错误和误解,我并不愤怒,也不痛苦,因为我相信国家的司法系统。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这些证据还不足以指控我。他们必须放我走。
“是挺讨厌的。”
每一个声音似乎都被光秃秃的墙壁放大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弹簧床垫上下摇动时发出的吱吱声,马桶水箱的滴水声,醉汉的梦中呓语声,还有走廊里回荡着的看守的脚步声。
“为什么?”
带着这个念头,我沉沉睡去,睡到半夜,我猛然醒来,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有东西在身后追我,我看不清那是谁,是什么,但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后,虎视眈眈,等待我,嘲笑我。
“因为你觉得我是一个愚蠢、满嘴脏话、不读书、认为相对论和近亲繁殖有关的傻瓜。”
我不是疑神疑鬼。我不会说什么看到有人影从我眼角溜走的傻话,也没有想象自己中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但是我感觉,这些巧合堆积的背后,正酝酿着某件更大的事情。
“我从未这么想过。”
朱莉安娜曾问我,一个我五年未见的女人被谋杀了,警察却找到我,要我帮忙辨认尸体,碰上这样的事,我觉不觉得很古怪。我随口说了一句,所谓巧合,无非就是几件事同时发生罢了。如今,巧合却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博比刚好是我的病人,这概率有多大?凯瑟琳刚好在遇害的那一晚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这概率又有多大?从什么时候开始,巧合不再是巧合,而是摇身一变,成为常态?
他耸了耸肩,伸手去拉门把。
朱莉安娜在收费休息间坐了一整晚,一直想见我。鲁伊斯告诉她,她能见我五分钟,但我不敢面对她。我知道,避而不见的做法很不像话。我知道,此刻的她必定十分恐惧,不解,愤怒,并且心急如焚。她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她想听我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比起面对鲁伊斯,我其实更害怕面对她。我怎么跟她解释我和埃莉萨的事?我怎么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你往这件事里掺杂了多少私人恩怨?”我问。
接下来,鲁伊斯会去询问乔克,后者会告诉警方,那天下午五点,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约我出去喝酒,但我拒绝了。我说我要回家。我们几个人的话根本对不上号。
他的回答穿过紧闭的门,轰鸣而入:“少自作多情了。”
此刻,鲁伊斯应该已经完成了对朱莉安娜的讯问。他会问她,我十一月十三日去了哪里。她会告诉他,我和乔克出去过夜了。她不知道,这是我撒的谎。我怎么跟她说,她就会怎么跟鲁伊斯说。
[1]正态分布曲线,中间高,两边逐渐下降且完全对称,反映了随机变量的分布规律。
我躺在床上,臀部和肩膀下的床垫硬得像混凝土。我刚躺下,血液便开始在我的耳朵里有节奏地涌动,思绪紧张地飞转。我想让身体进入平静的空虚状态,但我做不到,我的脑子里充斥着那些危险的、被想象力放大了数百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