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别去惹给你做饭的厨师?”我问。
侍者来到我们桌旁,芬威克一丝不苟地跟他交代,自己点的餐要如何烹制,甚至对烤箱的温度以及要不要提前将肉嫩化这些细枝末节,都提了一番建议。倘若这位侍者不是傻瓜,他决不会把方才听到的指示传达给厨房。
芬威克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有些人下午还要上班。”
“算了,”我说,“你读大学的时候,肯定没试过自己挣学费吧。”
“这太不合群了。”
“我有补贴啊,老同学。”
今天,芬威克显得格外平易近人。走去酒店的路上,他问起了朱莉安娜和查莉。点餐的时候,他把整张菜单大声朗读了出来,对每一道菜评头论足,就好像我是个文盲。我点了矿泉水,没有点红酒,他一脸失望。“我发过誓,中午不沾酒精。”
果然!
芬威克在我的候诊室里探头探脑,不时瞥一眼他的劳力士金表。我们准备去梅费尔区一家他最爱的酒店吃午餐。周日增刊上,这种档次的酒店往往广受好评,因为酒店里总有一位喜怒无常、英俊潇洒还和超模约会的主厨。据芬威克说,这里还是广为人知的名人聚集地,但似乎我在的时候,他们就不在。我确实在那里见过一次彼得·奥图[2]。芬威克叫他“彼得”,听上去跟他很熟的样子。
芬威克环视四周,寻找熟悉的面孔。我一直不是很确定,他干吗要找我出来吃午饭。十有八九,他会游说我投资房地产,或者投资一家生物技术创业公司。他对钱完全没有概念,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普通人挣的钱有多么少,也不知道有多少按揭贷款等着他们偿还。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抱歉打扰你了”,便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咕哝了一句“谢谢,不劳你费神了”,随即挂了电话。这个男人的沟通技巧跟殡仪师有一拼。
芬威克向来不是我征求意见的人选,但既然他在这儿,谈话也已陷入停滞,那我征求一下也无妨。
他叹了口气。“咱们做笔交易吧。只要你以后别再为了问这些狗屁问题打给我,你那笔停车罚款,我也就一笔勾销了。”
“问你一个假设性的问题,”我说着,把餐巾叠起来,又展开,“如果你怀疑自己的一个病人犯了重罪,你会怎么做?”
“这可能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芬威克神色警觉。他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担心有人会无意间听到我们的对话。“你有证据吗?”他低声问。
“你想知道什么?”
“证据倒没有……更像直觉吧。”
“里面没有提到这一点。”
“有多严重,这个罪?”
“你又不是没读过报告。”
“我不知道。可能是最严重的那种。”
“病理学家有没有在尸体上发现氯仿的残留痕迹?”
芬威克倾身向我,一只手弯成杯状,盖在嘴边,样子可疑得不能再可疑。“老同学,你一定要报警了。”
“二十一道。”
“那医生-患者保密协议怎么办?它是我行医的最高原则。如果我的病人不信任我,我也帮不了他们。”
“她身上有多少道伤口?”
“这个原则在这里不适用了。想想塔里索胡的先例。”
“嗯?”
塔里索胡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大学生,他谋杀了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前女友。在一次治疗中,他向他的心理医生透露,他打算杀掉她。遇害女孩的父母控告心理医生玩忽职守,最后赢了官司。
“我想问问凯瑟琳·麦克布赖德的事情。”
芬威克的鼻子紧张地抽动着,他还在说话。“如果你可以合理推断,你的客户向你表明了他将对某个第三方造成严重伤害的意图,那你就有义务披露这部分保密信息。”
我刚报上姓名,就听到某种电子设备发出“咔嗒”一声,甚是清晰。我寻思他是不是要把我们的谈话录下来。
“没错,但如果他并没有指明要威胁谁呢?”
我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给鲁伊斯。电话里,我隐约听到了工业设备的声音和潺潺的流水声。他身旁应该是一条小溪。
“我觉得这并不重要。”
“行吧,我看看能不能找个保姆帮忙。”
“不,这很重要。我们有义务保护目标受害人免受伤害,但前提是,病人向我传达了他打算采取暴力手段的意图,并且还指明了某一个人。”
“我五点能到家。”
“你在钻牛角尖。”
她嗔怪道:“咱们又不能把她扔在这儿不管。”
“我没有。”
“不行啊。我有约了。”
“难道我们要放任一个杀人凶手在大街上闲逛吗?”
“我有一场‘理解伊斯兰教’的研讨会要参加。答应我四点回来,别让查莉一个人在家。”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杀人凶手。”
“你要去哪儿?”
“一个人是不是杀人凶手,不应该让警察来决定吗?”
她拿起一块四分之一大的吐司,咬了一口,开始帮查莉打包午餐盒。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留意到她穿了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和她那件最好看的夹克。
也许,芬威克是对的,但万一我过早地下了一个错误的结论,那怎么办?保密性原则是临床心理医学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我未经博比同意,对外透露了我和他治疗期间的细节,我便违反了数十条规定。我可能会受到协会的纪律处分,还可能面临诉讼。
“我知道。这次是特例。”
我有多大把握认定,博比是一个危险人物?他殴打了出租车里的女人。除此之外,我还听他神经兮兮、冗长含混地讲过一些有关风车和一个梦中女孩的事。
她双眉微蹙。“以后这些紧急求救的事就少接吧。”
芬威克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他真的很享受这种仿佛在当秘密间谍的感觉。我估摸,平时应该没什么人征求他的意见。
“我的一个病人摔了一跤。他没事。”
我们的饭菜上桌了,话题从保密性原则回到了我们熟悉的领域。芬威克和我聊了聊他最近的一些投资,以及假日安排。我感觉,他正把谈话引向某个方向,却又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能让他自然而然地转移到那个话题上。等我们喝完咖啡,他终于决定单刀直入。
“医院出什么事了?”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乔。我不是那种爱麻烦别人的人,但我还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她把碗碟装进洗碗机,把我的药放到我面前。
我的大脑已经开始自动思考如何拒绝。我实在想不出,芬威克能有什么事会需要我帮忙。
朱莉安娜从洗衣房走出来,梳了下额前一绺散乱的头发。烘衣机在暗处隆隆作响。曾经,我们喜欢一起吃早餐,喝按压式咖啡壶做出来的咖啡,互相分享读到的晨间新闻。如今,她更喜欢让自己忙个不停。
这番请求仿佛一块压在他胸口的巨石,令他忧心忡忡,一句开场白重复了好几遍。最后,他解释说,他准备和他交往已久的女友杰拉尔丁结婚了。
“小精灵向你问好呢。”
“真有你的!恭喜啊!”
“你的魂被小精灵抽走啦。”
他抬手打断了我。“对,呃,我们打算六月在西萨塞克斯郡举行婚礼。她的父亲在那儿有一座庄园。我想问你……那个……就我想说的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伴郎,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抹完啦。对不起。”
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自己可能会笑出声。我和芬威克一点都不熟。虽说我和他的办公室相邻,共事了两年,但除了偶尔一起吃顿午餐,我和他没有任何来往,从未打过一局高尔夫或网球。我依稀记得,我在一场办公室里举行的圣诞派对上见过杰拉尔丁。在那之前,我一直怀疑,芬威克会不会是一个老派的单身花花公子。
“你抹完橘子酱没有呀?”她一边在我面前挥手,一边问。
“肯定还有人比我……”
查莉在跟我玩一个游戏,游戏内容就是模仿我做的一切。我咬一口吐司,她就跟着咬一口吐司。我抿一口咖啡,她也跟着抿一口茶。我试图看夹在报纸缝隙间的新闻,她甚至连我歪头看报的样子也学得惟妙惟肖。
“啊,是,这个自然。我只是觉得……那个,我只是觉得……”芬威克拼命眨眼,万念俱灰。
我在厨房里倒了杯咖啡,和查莉并排坐在早餐吧台上。她把从图书馆借的书靠在一盒麦片上。我的晨报则靠在橙汁旁。
这一刻,我明白了。虽说芬威克总爱显摆自己认识哪个名人,还成功跻身上流社会,常常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但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然,他为什么会选我当他的伴郎呢?
楼下的地下室里传来“砰砰砰”的敲击声。D. J. 和他的学徒还在修锅炉。据他所说,我们家整个内部管道系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疯子修的,他的特殊癖好就是把管子扭成九曲十八弯。我们家的墙壁里仿佛藏着一件现代雕塑作品。天晓得这得花我们多少钱。
“我当然愿意,”我说,“只要你觉得没问题……”
博比曾说他以前是快递员。或许他送的货里有工业溶剂。等下一个疗程,如果地面指挥能呼叫到汤姆船长[1],我会问问他。
芬威克激动得不行,我觉得,他要冲上来拥抱我了。他把手伸过饭桌,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可怜,可怜得像一条流浪狗,让我想把他带回家。
我合上百科全书,把它放回书架,给自己留了一张便条。为什么博比·莫兰的衣服上会沾上氯仿?他打算拿这种工业溶剂,或者麻醉剂,干什么呢?我似乎记得,止咳药和止痒膏里有时也含有氯仿,但用量极少,不足以产生那么独特的气味。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提了一堆我们能一起做的事情,包括置办一场单身汉派对。“咱们可以用一些你开讲座换来的优惠券嘛。”他腼腆地说。
只需在面罩或布料上滴几滴氯仿,便能在几分钟内产生用于外科手术的麻醉效果。患者会在十到十五分钟内醒来,常常头昏眼花,但很少会出现恶心或者呕吐的情况。氯仿危险性极高,大约每三千个病例中便有一例会出现致命的心脏停搏……
我突然想起,八岁那年,我去寄宿学校上学的第一天学到的道理。第一个上台自我介绍的孩子,拥有的朋友最少。芬威克就是那个孩子。
一八七四年,爱丁堡的苏格兰医生詹姆斯·辛普森爵士第一次将其用作麻醉剂。六年后,在维多利亚女王分娩她的第八个孩子利奥波德王子时,英国医生约翰·斯诺将氯仿献给了女王,供她使用。
[1]“地面呼叫汤姆船长”是英国著名摇滚歌手大卫·鲍伊广为人知的歌曲《太空怪人》(Space Oddity)中的一句歌词。歌曲讲了汤姆船长驾驶飞船,因无法联系到地面控制中心而迷失在宇宙中的故事,讽刺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毒品泛滥的社会中迷失自我、沉沦放纵的人。这里可以理解成“如果博比神志清醒”。
氯仿是一种无色液体,密度为水的一点五倍,气味与乙醚相似,甜度为蔗糖的四十倍。它是一种主要用于工业的重要有机溶剂。
[2]爱尔兰著名演员,凭借《阿拉伯的劳伦斯》一片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