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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关灯,左、右、左、右。做正确的事。”他朝空气敬礼,“我以前是一个右撇子,但我教会自己用左手……压力越来越大了。我能感觉到。”

“为什么说我们消耗了太多能量?”

“哪里有压力?”

“大海的中央,石油钻塔这种巨型平台上。它们从地球的中心——地核——抽取能量。我们消耗太多能量了。我们在浪费能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关灯节能。不然的话,我们就会打破大自然的平衡。如果我们把地核里的能量抽干,地核就空了。那一刻,世界会坍缩。”

他拍了拍头。“我碰过地核,苹果核,铁矿石。你知不知道,等比例比较的话,地球大气比苹果皮还薄?”

“你觉得哪里能见到风车?”

他说话时在刻意押韵——这是精神病语言的特征之一。他靠简单的双关语和游戏文字,将脑中随机冒出来的想法连接在一起。

“没有。我不是说了,我能听到它们。”

“有时,我会梦到自己被困在风车里,”他说,“到处都是旋转的齿轮,闪闪发光的刀锋,还有锤子敲击铁砧的声音。那是地狱里演奏的音乐。”

“你见过风车吗?”

“这是你做的噩梦吗?”

“你一无所知。”他不屑一顾地说。

他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低语道:“我们当中,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风车是上帝吗?”

“是怎么回事?”

“灯光、工厂、铁路。没有风车,一切都会停摆。”

他往后一仰,对我怒目而视。他的双眸粲然发亮。接着,他似笑非笑,表情诡异。“你知不知道,载人飞船飞到月球所需要的时间,比乘公共马车穿越英格兰的时间还短?”

“你说的‘万物’是什么意思?”

“不,我不知道。”

“它们让万物运转。把耳朵贴在地上,你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他得意扬扬地叹了口气。

“风车是干什么用的?”

“你在哈默史密斯大桥上做什么?”

“金属碰撞的声音,但当疾风袭来,风车叶片高速旋转,快到一片模糊时,你会听到空气哀号的声音。”他哆嗦了一下。

“我躺在地上,听风车的声音。”

“是怎样的声音?”

“当你进医院的时候,你不停地说,你要把手上的血洗掉。”

博比问:“你听过风车的声音吗?”

他想起来了,却一言不发。

他终于看向我了,愁容满面,眼神空洞。我在另一个人脸上也见过这副表情。那是我的一位病人,他是一名消防员,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五岁小女孩被困在熊熊燃烧的汽车内,却只能听着她凄厉的尖叫声,心如刀绞。他救出了小女孩的母亲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却再没能重返火海。

“你手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我和亚姬上床,然后……有时,我实在无法承受孑然一身。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我每时每刻都在被这种感觉折磨。我跟在亚姬身后,绕着房子踱步。我跟着她,一直在说我的事情。我告诉她,我在想什么……”

“仇恨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嘴上不说。别人伤害我,我就伤害别人,这很正常……”

“你还记得什么?”

他说的话毫无逻辑。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在发抖,“我摔倒了。”

“你伤害了别人吗?”

“你在哈默史密斯大桥上做什么?”

“想象一下,你把所有仇恨都装进瓶子里。一滴仇恨,两滴仇恨,三滴仇恨……仇恨和其他液体不一样,它不会蒸发,就像油。然后,有一天,你把瓶子装满了。”

他耸了耸肩,还是没看我。相较于我,他对墙壁更感兴趣。我能闻到他衣服上散发出的汗味和霉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一股我很熟悉的味道,但我一下想不起来。某种医用试剂的味道。

“然后呢?”

“你感觉怎样?”

“你必须把它倒掉。”

“我不记得了。”

“博比,你伤害了谁吗?”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不然你还能怎么摆脱仇恨?”他拽着法兰绒衬衫的袖口,袖口上沾着些暗色的痕迹。

他点了点头。

“那是血吗,博比?”

“博比,是我,奥洛克林教授。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不是,那是油。你没听我说话吗?这一切都和油有关。”他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我现在能回家了吗?”

观察室外面有一扇小小的观察窗,与头齐高。我看到博比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两脚触地。他穿着沾满泥渍的牛仔裤,一件法兰绒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军大衣。他拽着外套袖子,扯着一根松了的线,充血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目光聚焦在远处的墙壁上,仿佛在欣赏一出只有他能看到而别人都看不到的舞台剧。我走进观察室,他没有转头。

“我觉得你最好在这里待一阵子。”我尽量不露声色地说。

“是。演讲这方面,家父确实很擅长。”

他眼神怀疑地望着我。“为什么?”

“我以前听过一次令尊的演讲。真是叫人印象深刻。”

“昨晚,你经受了某种精神崩溃,或者叫记忆衰退。你可能经历了什么事故,或者摔了一跤。我觉得,我们要给你做一些测试,观察一段时间。”

“家父已经退休了。”

“在医院里吗?”

“没有。他很焦虑。警察觉得他可能有自杀倾向。”医生回头望向我,“令尊是外科医生吗?”

“对。”

“脑震荡吗?”

“普通病房?”

“没有,但没见到你,他死活不肯走。他一直在说什么‘要把手上的血洗掉’。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他安排到了观察室。我不想他吓到其他病人。”

“精神病房。”

“他入院了吗?”

他立即听出了我话里的玄机。“去你妈的!你想把我关起来。”

“主要是割伤和淤伤。估计是从一辆车或者自行车上摔下来了。”

“我们会把你视作自愿接受治疗的病人。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离开。”

“他还好吗?”

“别跟我耍花招!你觉得我是个疯子!”他朝我咆哮。他想冲出去,某种无形的力量却将他拉住了。或许,他在我身上投入了太多注意力。

几分钟后,我跟着这位白大褂走进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从几辆亚麻手推车和停放在此的担架旁走过。

从法律上讲,我不能强行留住他。即便我有证据,我也无权强制博比入院治疗,或者羁押他。精神病专家、医生和法庭手握此特权,但卑微的心理医生一无所有。博比想走,我也拦不住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我的名字。他脑海中的记忆齿轮归位了。这个医生的一侧脖子上有一块胎记,他把白大褂的领子翻了起来,好遮住它。

“你会来探望我吗?”他问。

“我是奥洛克林教授。”

“会。”

“如果你不肯坐下,那就准备在这儿等个通宵吧。”医生说。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他扣好衣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陪他穿过走廊,同乘一部电梯。“你以前经历过这种空白期吗?”

塑料转门后,人们散坐在候诊室的各个角落,一个个看起来都疲惫不堪,心怀不满。分诊护士忙得不可开交。一个年轻的医生出现在走廊,和一个大胡子男人争论,后者的额头上压着一块血淋淋的破布,肩膀上还裹着一条毯子。

“什么是‘空白期’?”

凌晨这个点,我花了十五分钟才到达富勒姆。透过医院大门,我看到一个黑人清洁工正一边跳着古怪的华尔兹,一边推着地上的拖把和水桶。前台坐着一个保安。他示意我走急诊科入口。

“就是记忆里有些时段凭空消失了。”

“一会儿而已,我很快回来。”

“一个月前经历过。”

“你不会去的,对不对?”

“你还记得是哪一天吗?”

“有个病人出事了。”我往T恤上套了件长袖运动衫,开始找我的牛仔裤。

他点了点头。“仇恨必须倒掉。”

“怎么了?”她睡眼惺忪地问。

医院正门开了。走到门前台阶时,博比转身,向我表示感谢。我又闻到了那股气味。我知道它是什么了,是氯仿。

朱莉安娜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我的枕头,将被褥拉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