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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打住她的话头。“结婚这么久,要说的东西也少了,”我无力地说,“这叫心有灵犀。”

朱莉安娜不一样。她爱滔滔不绝,乐于向周围人分享一切,最后解决问题。我害怕的不是和他人分享我的感受。我害怕的是一旦我开始倾诉,我便永远停不下来。

“是吗?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知道,接下来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我不想让事情朝那个方向发展。她会举出翔实且丰富的例子,论证我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她觉得,既然我是一个心理医生,那我就应该会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分析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没日没夜地研究他人的思维。每天回到家后,单是帮查莉安排时间表,就已经逼近我的思考能力上限了。

我假装没听到这句话。“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这就叫‘亲密’。”

“我们都已经不说话了。”她说。

“亲不敬,熟生蔑。”

她仍旧盯着镜子里的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在洗手池里冲洗牙刷。

“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了。”

她从后面搂住我,双手从我胸前移到腰际,十指相扣。“如果朝夕相处的和你一个人,遇到重要的事却不肯和你促膝长谈,那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把头抵在我的背上,“夫妻都会这样做。这非常正常。我知道你的心里很受伤。我知道你在害怕。我知道你在担心,如果病情恶化,未来该怎么办……查莉和我该怎么办……但是,乔,你不可能挡在我们面前,凭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面对这些,即便是你也保护不了我们。”

“你还是想留在这个家里的,对不对?”

我的嘴巴干了,仿佛一场宿醉将至。这不是争吵——这是夫妻间的相互洞察。如果我不回答,朱莉安娜必会填上无言的间隙。

“我最近很忙。”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不会死的。”

她擦掉睫毛上的睫毛膏。“最近,我总感觉你人在心不在。”

“我知道。”

“怎么这么问?”

“对,上天待你不公。你没做错事,不应该受这种罪。但想想你拥有的——一座漂亮的房子,一份工作,一个爱你的妻子,一个崇拜你的女儿。如果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我们遇到的问题,那我们岂不是大难临头了?”

我没料到,这个问题竟问得如此随意,顿时吃了一惊。我想假装没听到她说话,但为时已晚。我停下刷牙的动作。我的停顿出卖了我。

“我不想这一切改变。”我讨厌自己软弱无力的声音。

“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吗?”

“它们不一定要改变。”

我在刷牙,朱莉安娜站在我身后的梳妆台旁卸妆。她透过镜子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观察我,在我身上寻找病兆,看我哪里颤抖,哪里抽搐。”

我们去看了看查莉。她的床边放着一圈毛绒动物玩具,一个个面朝外,好似守卫堡垒的哨兵。她将拇指挨在唇边,侧身熟睡。

“会疼吗?”她突然问。

“还能怎么办,又不会死。”

“什么?”

“我的膝盖怎么办?”

“你的腿脚僵住、手摆不动的时候。”

“D.J.之前问我能不能把东西放在这儿。”朱莉安娜满含歉意地说,“别担心你的裤子。回头我拿去泡一泡。”

“不疼。”

我们回到家时已是午夜后。保姆忘了打开前廊灯。黑暗之中,我被一堆铜管绊倒了,脚磕在台阶上,膝盖上有一块淤血。

“我之前不知道。”她把拳头放进我的手心,卷起我的手指,包住她的手。她让我转身,我们四目相对。“这会让你感到难堪吗?”

我出价六十五英镑买那幅沙滩画。当拍卖槌落下,礼貌的掌声响起时,那幅画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七百英镑。中标人是在电话里和我们竞拍的。你莫名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该死的苏富比拍卖行。

“有时吧。”

拍卖会既能展现人性之美,也能暴露人性之劣。场面冷冷清清,比我和朱莉安娜这对有个独生女的夫妇更投入的,只有两位糊涂又多金的祖父母。

“饮食上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我仔细观察那幅画,注意到地平线上有一块灰色隆起物。画画向来不是查莉的长项,不过我知道她很爱画鲸鱼。

“没有。”

她无视了我的问话。“那条鲸鱼是查莉画的。”

“那运动呢?”

“请水暖工花了我们多少钱来着?”

“乔克说,运动有一定的帮助,但它不能阻止病情发展。”

“挂在厨房一定很好看。”朱莉安娜对我说,挽住我的手臂。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喃喃道,“你应该早点把这些告诉我。”她靠得更近了,嘴唇贴上我的耳朵。她的脸颊上挂着状若泪滴的水珠。我轻抚她的头发。

慈善拍卖会进行了很久。每次都那么久。主持人是一个专业的拍卖商,声音听起来像个演员,穿透力极强,即使不断有人小声交谈,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每个班级会拿出两件班级内创作的艺术作品拍卖——大多是把同学们颜色鲜艳的画作粘在一起弄成的一幅拼贴画。查莉的班级有一幅作品是马戏团,另一幅画上是一片海滩,海滩上有彩色的海边临时浴场,彩虹色的伞和冰激凌小摊。

她的手顺着我的胸口往下抚摸。事后,我们躺在床上,我望着她的胸脯随心跳起伏。这是我们六年来第一次没有挑日子做爱。

这就是我的现状——与其说是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毋宁说是走进了生活的死胡同。我有一个引以为豪的妻子,还有一个女儿,看着她的睡颜,我会幸福得哭出来。我今年四十二岁了,刚刚学会如何将直觉与知识合二为一,更好地诊断和治疗病人。我的下半辈子在前方等着我——那将是我的黄金年代。不幸的是,虽然我的大脑很乐意陪我过完下半辈子,但是我的身体已经无力,或者说即将无力与我共行。我的身体离我而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是我生活中仅存的定局。

电话响了。

我正在一点点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一方面,我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要我的思维仍然活跃,我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我的生活空间缩小到两耳之间,我还能好好活着。但另一方面,我已经开始思念我尚未失去的东西。

“奥洛克林教授?”

今晚是我和朱莉安娜几周以来第一次一起在晚上外出,但我丝毫没有轻松自在的感觉,反而紧张不安。我不停地想象朱莉安娜和乔克见面时的场景。不知怎的,她知道我在对她撒谎。她什么时候会跟我摊牌?自从确诊了帕金森病,我的心情就变得很差,也不想和他人交流。或许我心中有愧吧。但更有可能的是,我悔不当初。这就是我为身边的人“消毒”的方式。

“我是。”

请柬上要求与会者穿“稍正式的便装”即可,但大多数妈妈都穿着晚礼服,因为她们很少出门,这个机会实在是难得。众人围在一个小有名气的电视明星旁边,后者正炫耀着自己健康黝黑的皮肤和一口光洁雪白的牙齿。等你把孩子送进昂贵的私立学校,你就会看到这种场面。和你擦肩而过的可能是外交官,或者电视竞赛节目里的主持人,还可能是个大毒枭。

“这里是查令十字医院。很抱歉吵醒您。”这个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倦意。“您是不是有一位名叫博比·莫兰的病人?”

这所学校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募捐晚宴和拍卖活动。大堂里布置着黑白气球,酒席承办人员在网球场支起了大帐篷。

“是。”

查莉的学校很漂亮: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建筑,坚实稳固,外墙布满紫藤。碎石英路从学校大门处开始拐弯,一直延伸到宽广的石台阶。停车场看起来像路虎揽胜和梅赛德斯的卖场。我把我的梅特罗车停到街角。

“警察发现他躺在哈默史密斯大桥对面的人行道上。他说他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