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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认识她吗?”

“就是一个女孩。”

“她的手臂上没有衣服。她抬起手,用手指撩了撩头发。我看到了她手上的伤疤。”

“你刚刚在和我说你做的梦……梦里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她是谁?”

“那些伤疤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听我说话。他的思绪转得太快,已经没法在一件事上停留超过几秒。

“这又没什么关系。”

“我不能崩溃,不能崩溃。”

“这关系很大!”

“这是什么意思?”

博比把头一歪,手指伸进衬衫袖口,从手肘滑到手腕。接着,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身上。他的双眼空洞无神。他是在说凯瑟琳·麦克布赖德吗?

“我生于一个世界,现在却陷进了另一个世界,快被吞没了。”

“她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他是你见过的人吗?”

“她自己割的。”

他摇了摇头,满脸狐疑地望着我。

“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提到了他的名字。”

“很多人都会割自己。”博比解开衬衫袖口,缓缓卷起左前臂的袖子。他手掌朝上,伸向我。细长的白色伤疤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是伤疤。“它们就像代表荣誉的勋章。”他低语。

“我认识他吗?”

“博比,听我说,”我朝他靠了过去,“你对梦里的女孩做了什么?”

“厄斯金先生是谁?”

他的眼里溢满了恐惧,仿佛高烧般愈演愈烈。“我不记得了。”

“我喜欢鲸鱼。它们很容易画,雕刻起来也很简单。”

“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不,我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

“你知道,蓝鲸的睾丸跟大众甲壳虫车一样大吗?”

“她的头发什么颜色?”

他摇摇头,整个身子都跟着摇了起来。他抬起头,注视着我,眼里闪过一道光,仿佛认出了什么东西似的。

“棕色。”

——“求求你,别逼我……”

“眼睛呢?”

“告诉他吧,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吃饭了。”

他耸了耸肩。

——“别逼我说。”

“你说,你在梦里伤害过别人。你也伤害了这个女孩吗?”

博比把他宽大的手插进兜里,踢了踢地板。他的下巴抵着胸口,开始胆怯地呢喃。

这个问题太直接,太咄咄逼人了。他以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你这么盯着我干吗?你在录音吗?你是想把我说过的话偷走吗?”他左右张望。

“亲爱的,别用那种声音和我讲话。很不好听。”

“没有。”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好吧,那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我们都不想浪费厄斯金先生的时间。他大老远地来这儿——”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帕金森病面具”。乔克提醒过我。他说,我的脸有可能会变得像复活节岛上的石像一般冷漠呆板。

——“别逼我说。”

我把脸别到一边,想再问他一遍,但博比的思绪已经飘到别的地方了。

“厄斯金先生可不想听到这个回答。”

“你知道吗,1961年,横竖倒过来写都是一样的吗?”

——“没有。”

“不,我不知道。”

“他有没有碰过你?”

“下一次出现这样的年份,要等到6009年。”

——“我不是碎嘴子。”

“我要知道你梦到了什么,博比。”

“好了,博比,不要撒谎。”

“No comprenderas todavia lo que comprenderas en el futuro.”

他忽然双目圆睁,像紧压着的弹簧突然弹开,语气也瞬间变了个调。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身,双唇紧闭,双脚交叠。我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这句话什么意思?”

“是的。她只是看着我——视线穿过了我,仿佛我不存在。她在大笑。”

“这是西班牙语。‘此刻的你不会明白你终将明白的事情。’”他忽然皱眉,前额多了几条抬头纹,仿佛忘了什么东西。接着,他满脸迷惑。他已经不是思路中断这么简单了——他忘了自己在这里干什么。他看了看表。

“在你的梦里?”

“为什么你在这里,博比?”

“不好的事情——但这不意味着我是个坏人。”他坐在凳子的边缘,眼睛扫来扫去。“我梦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我不想见到她,但她总是出现。”

“我总是有一些念头。”

“梦里有什么?”

“什么念头?”

他神色悲哀地看着我。“我努力想保持清醒……我不想睡着。亚姬一直劝我睡觉。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在凌晨四点,裹着羽绒服在沙发上看电视。这都是因为我做的梦。”

“我会在梦里伤害别人。但这不是犯罪。这只是梦……”

“怎么伤害他们?”

三十分钟前,我们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已经完全忘了这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会在梦里伤害别人。”

CIA有时会采用一种名为“爱丽丝梦游仙境法”的审讯方式。这种方式得以成效,靠的是颠覆受审者的世界观,将受审者眼里一切熟悉、合乎逻辑的事物通通扭曲。审讯一开始,审问者会问一些听起来很普通,但实际上荒诞不经的问题。如果嫌犯试图做出回答,第二位审问者会立刻说一些毫不相干的,同样没有逻辑的东西,将嫌犯打断。

“什么念头?”

审问者会采取捉摸不定的行为和说话方式,可能话说到一半就变了,也可能时时都在变化。赞扬嫌犯时,他们会面带怒容,威胁嫌犯时,他们又和颜悦色。他们会在不该发笑的时候发笑,说话时不停地打哑谜。

“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我脑子里总有一些念头。”

如果嫌犯愿意配合,审问者便置之不理,但如果嫌犯不愿意配合,审问者反而会加以褒奖——嫌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同时,审问者还会操控审讯室的环境:把时钟往前拨一点,又往后拨一点;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又关灯;有时隔十小时才给嫌犯送餐,有时又每隔十分钟送一餐。

“是的。”

想象一下,嫌犯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他与世隔绝,一切对他来说正常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于是,他会努力抓住记忆里的一些东西。他可能会记录时间,或者在脑海里想象某个人的脸,某个地方。这些思绪就像联结着他心智的细线,被逐渐撕碎、磨损,直到他再也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不真实。

“你问过我,我梦到了什么。”他盯着两脚间的一点。

和博比聊天就是这种感觉。听他毫无章法地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时不时冒出一些扭曲的押韵短诗和古怪的谜语,我已经快被逼到理智边缘了。但同时,他话语间透露出的神秘,又让我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真实和幻觉间的界限逐渐模糊。

我和博比一同上了楼,我让他坐下后,重新安排好我早上的日程。给我造成了这么多麻烦,他面露尴尬。他今天很不一样——头脑清醒了一点,开始活在当下。

他再也不肯和我聊他的梦了。每次我问他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是谁,他便对我不加理睬。沉默无法再逼他说话。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任谁都无法触碰到他。

我应该拒绝。我不能同意让没预约的病人就诊。米娜会气疯掉。其实,米娜本可以把我的大小事务管理得妥妥当当,但偏偏有些病人不预约就来找我,或者预约了又不来。她会说:“行李不是这么收拾的。”我会表示同意,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博比离我越来越远了。和他初次见面时,我看到的是一个非常聪慧、口齿伶俐、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关心着自己的生活。此刻,我看到的是一个在梦中施暴,还可能有精神病史的边缘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求求你了!”

曾几何时,我自认有把握治好他,可现在,他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了一位女性,还向我承认他在梦中“伤害”他人。那个手上有伤疤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我瞄了眼他头顶上方的钟,说:“我还有其他病人——”

深呼吸。回顾事实。不要强行把线索塞进谜题里。每十五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曾伤害过自己,也就是说,每一间教室里就有两个这样的孩子,每辆拥挤的公交车上就有四个这样的人,每辆通勤列车上就有二十个这样的人,每场阿森纳主场比赛上就有两千个这样的人。

他镜片下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然后小声地和我道歉:“我现在非见你不可。”

从事心理医生工作十六年,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绝不要相信病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绝不要试图去听他们听到的声音。如果一个医生被自己要治的病害死,那这个医生也就没什么用了。

穿过大厅时,博比·莫兰拦住了我。他比平时更加衣冠不整,大衣上沾着泥巴,口袋里装着纸张,鼓鼓囊囊的。我寻思他是不是睡不着,或者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