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了指电梯,叫我跟着地上的绿线走到四楼的放射科。半小时后,鲁伊斯来候诊室找我。我闲坐在候诊室,等放射科医生跟我确认我的身体状况。其实看过X光片,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了:断了两根肋骨,但没有内出血。
“我自己走就好。”
“你什么时候能发表声明?”
“本来应该等整形外科医生给你缝的,不过我缝得还不错。”她指着她下唇底下的那块凹陷,“跟你耳朵挺配的。”她把乳胶手套扔进垃圾桶,“你还需要拍个X光片。我这就带你上楼。你要不要人推你,还是你自己走?”
“等医生帮我把伤包扎好再说。”
“缝得怎么样?”
“明天再包也不迟。走,我捎你回家。”
“我妈以前还老说我永远学不会缝纫。”
我的心底涌出一股悔意,刺痛了我,让我忘却了身上的痛楚。我还有家可以回吗?我还没时间思考今晚该在哪里过夜,明晚又该在哪里过夜。鲁伊斯感觉到了我的困窘,嘀咕了一句:“干吗不回家听听她的话呢?你不是最擅长听别人讲话吗?”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老子家里已经住不下人了!”
我躺在轮床上,尽力让头保持不动,我感到,针滑进我的嘴唇,针线拉扯着唇上的皮肤。医生拿剪刀把线的末端剪断,向后退了一步,端详自己的手艺。
到了楼下,他继续对医生颐指气使,等医生帮我把胸口包扎好,看着我吃了止痛药和消炎药,才终于罢休。我穿过走廊,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跟着鲁伊斯朝他的车走去。
鲁伊斯上楼监视博比。虽说手术室外已有武装警察重重防守,况且博比还打了全身麻醉,但他还是放不下心。或许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赔不是,因为他不肯早点相信我,但我对此表示怀疑。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懂,”在朝北驶向卡姆登的路上,我说,“博比本可以杀了我。他都拿刀抵到我的喉咙上了,可他犹豫了,仿佛他不敢跨过这条底线。”
一位年轻医生帮我缝好嘴唇,她染了头发,发型是老式的羽毛式发型,脖子上戴着一条碎贝壳项链。她鼻子上的皮肤粉嫩且起皮,看得出来,她爱去温暖的地方度假。
“你说过,他都不敢对自己的母亲下手。”
进了医院,这位侦缉探长一如既往地好心办坏事,不仅对着分诊护士叫“甜心”,还命令她对我“优先照顾”。护士把不满发泄在我身上,格外用力地戳我肋骨之间的位置。我快要晕过去了。
“这是两回事。他怕他的母亲,但他可不怕别人。”
鲁伊斯把我载去了医院。他想亲眼看着博比做完手术出来。我们跟着前面的救护车,沿圣潘克拉斯路行驶,转进急诊科的停车场。此刻,由于肾上腺素完全退去,我的双脚已经快僵死了,下个车都得挣扎一番。鲁伊斯当场征用了一台轮椅,把我推进了贴满白色瓷砖的公立医院候诊室,这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
“唔,布里奇特今早八点去世了,他不用操心了。”
救护车开走了。水鸟在芦苇间展翅腾空,在苍白的天幕下翻转盘旋。枯枝败叶伸展向天空,仿佛要将鸟儿拽下来。
“看来,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
“我被他放了一支冷箭。”
“那倒没有。我们找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给他留了个口信,告诉他博比在医院。”
“但你是第一个看穿他的人。”
不安的感觉如同涌来的潮水,将我缓缓淹没。“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说的是,她的痛苦能让他性欲高涨,但动机不明确,复仇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你知道吧,即便当我确定凶手是博比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想象他站在凯瑟琳面前,逼她自残的样子。这种施虐手段太复杂了。但话又说回来,他潜入了那么多人的生活——我的生活。他就像一片无人留意的风景,因为我们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最瞩目的景色上了。”
“他是伦敦北部的一个水暖工,名叫达菲德·约翰·摩根[1]。”
“你还说,这和性有关。”
鲁伊斯正冲无线电对讲机吼叫。他想赶紧把车派到我们家。我也在吼叫——想打通朱莉安娜的手机,但电话占线了。我们离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交通状况真是要人命。一辆货车闯了一个五路交叉口的红灯,把卡姆登路堵死了。
“我以为凶手会是那样的人。”
鲁伊斯朝人行道上的行人挥手,叫他们闪开。他把头探出窗外。“你他妈的!混球!滚!滚!赶紧他妈的让路!”
鲁伊斯望着两位警探上了救护车的后部,坐在博比两边。“你和我说过,杀害凯瑟琳的凶手年纪应该偏大……并且更加老练。”
原来,这一切酝酿了那么久。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我们家——潜伏着。我仿佛能看见他站在我们家地下室,大声嘲笑我。我回想起,警察把我们家花园掘开时他看我的眼神,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慵懒的傲慢。
我摇了摇头。或许有一天——离现在很远的将来——当我回忆起博比这个人时,我会想起一个曾经身心受损的孩子,慢慢长成一个有缺陷的成年人。但此刻,一想到他对埃莉萨和其他人做过的事,我很开心这个浑蛋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如今,一切都说得通了。在利物浦跟踪我的那辆白色货车,是一辆水暖工的车,但他把车门上的磁性垫子取了下来,避免引人注目。那辆失窃的四轮驱动汽车上的指纹不是博比的指纹。把掺假的迷幻药卖给索尼娅·达顿的毒贩的外貌和D. J. 相符——他们是同一个人。
“可别跟我说,你在替他感到难过?”
在运河船上,博比会先敲敲甲板,再打开舱门。因为那不是他的船。工作室里全是各种工具和水暖器材。那是D. J. 的日记和笔记。为了销毁证据,博比一把火烧了船。
“不是。”
我不能再坐着等下去了,房子离这儿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鲁伊斯叫我等一下,但我已经拉开车门,在街上跑了起来,避开行人、慢跑者、带小孩的母亲、推婴儿车的保姆。目光所及之处,双向车流已经堵死。我按下手机上的“重拨”键,还是占线。
“还没能帮纳税人省下一笔审判的钱,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他们两个一手谋划了这一切。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来?博比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在人群里,他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但D. J. 足够隐忍,有能力控制他人。他从不会把目光从目标上移开。
“他没事吧?”我问。
真相大白之时,博比没能对我下杀手,因为他以前从未杀过人,他不敢迈出这一步。运筹帷幄的是博比,但真正上阵的是D. J.。他年纪更大,更老练,更残忍。
从破碎的栅栏上望去,我看到博比正躺在垃圾场另一边的担架上。一位医护人员在他头顶举着一个输液瓶。
我吐在了垃圾桶里,吐完继续往前跑,经过了卖酒的商店、赌博店、比萨店、折扣店、典当行、面包店、“破布和木桶”酒吧。眼前的景物移动得很慢,我的脚已经跑不快了。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预约迟到,却还能进大楼。”
我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看到房子就在眼前。房子周围没有警车。一辆白色货车停在房子前面,滑动侧门没有关。车里的地板上铺着棕色粗麻布……
“他肩上扛着一桶水,直接从保安身边走过去了。”
我慌慌张张地冲进前门,爬上楼梯。电话被人从听筒上摘下来了。
“他送——”
我放声大喊查莉的名字,声音出来却变成了低沉的呻吟。她正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运动衫坐在客厅里,额头上贴着一块黄色的便利贴。看到我,她像一只刚到家的小狗,冲进我的怀里,头撞上了我的胸膛,疼得我差点没晕过去。
鲁伊斯看得出我在强撑。“你提到过,博比的衬衫上绣着‘奈瓦斯普林’这几个字。这是一家法国公司,专门负责给办公楼送饮水机桶装水。目前,我们在检查闭路电视的监控录像。”
“我们在玩‘我是谁?’的游戏呢,”她解释道,“D. J. 要猜出他是荷马·辛普森。他给我选了谁呀?”
“怎么偷的?什么时候?”
她向我抬头。便利贴的边缘已经卷曲,但我认出了便利贴上那小而整齐的字迹。
“那封信是博比代你写的。他从你办公室里偷了信笺。”
你死了。
“不,我没有。”
我深呼一口气,说:“妈妈在哪儿?”
“她是来参加工作面试的。你写了一封信给她。”
我声音中的紧迫感吓到了她。她向后退了一步,看到我衬衫上的血迹和涔涔汗渍。我的下唇肿了,缝线上浸满鲜血。
“他是怎么把凯瑟琳骗来伦敦的?”
“妈妈在地下室。D. J. 叫我在这儿等一会儿。”
“我会去查一查。”
“他在哪儿?”
“他以前在她的游泳俱乐部工作过。”
“他说一分钟后就回来,但他已经走了好久了。”
“没找到关联。博比和卖毒品给她的毒贩情况不相符。”
我把她朝前门推去。“快跑,查莉!”
“索尼娅·达顿呢?”我问。
“为什么?”
博比曾在哈克米尔村当市政园丁,直到鲁珀特·厄斯金去世前的几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曾和凯瑟琳·麦克布赖德在西柯克比的一家诊所参加自残者群体治疗,他们在同一组。
“快跑!赶紧跑!别停下!”
胸口和喉咙的疼痛令我头晕。我把一条粗糙的灰色毯子拉到肩上,光是这么一个动作都疼得我龇牙咧嘴。鲁伊斯和我说,他花了一晚上核查儿童保护文件里的细节。他把文件里的名字在电脑里查了个遍,接着翻出了之前未破的命案。
地下室的门关着,门框里塞着湿纸巾。锁孔里没有钥匙。我转动把手,轻轻把门拉开。
他斜倚在拉开的车门上,若有所思地端详我。运河反射的阳光照得他领带上的比萨斜塔别针闪闪发亮。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注视着停在一百英尺开外的救护车,救护车后是工厂墙壁,仿如相框。
灰尘在空气中打旋——这是煤气泄漏的迹象。我无法在放声大喊的同时屏住呼吸。下楼梯下到一半,我停了下来,让眼睛适应较暗的光线。朱莉安娜倒在新锅炉旁的地上,身子侧卧,右臂枕在头下,左臂伸出,仿佛正指着什么东西。一绺深色的刘海挡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我们还在调查。”
我蹲在她旁边,把手伸到她的胳膊下方,将她往后拖。我做梦都想不到,胸口居然能这么疼。白色斑点在我眼前舞动,如同愤怒的昆虫。我一口气都来不及喘,时间已所剩无几。我一步一级楼梯,把朱莉安娜拖上楼,每用一次力都会猛地坐下。一级,两级,三级……
“名单上其他人呢?”
身后传来了查莉的咳嗽声。她抓住我的衣领,想帮我一把,跟我同时用力。
“嗯。”
四级,五级……
“你找到那些红边文件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厨房,我把朱莉安娜放下,她的头“嘭”地撞在地板上。我会晚些跟她道歉。把她扛到肩上,我痛得忍不住嘶吼,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查莉在我前面。
他盯着他的香烟,脸上既有喜爱,也有厌恶。“你的供状很不错。非常有创意。现在,媒体那帮鬣狗一个个都来我这儿打探消息,就差拿脸来贴我的屁股了——不停地问问题,采访亲戚,当搅屎棍。你逼得我无路可走。”
他会用什么做引爆器?计时器,还是恒温器?中央供暖、冰箱,还是安全灯?
“等我到时给你开张发票吧。”
“跑,查莉!快跑!”
“我戒不了烟都是因为你。我们追那辆他妈的失窃的租赁车,追了得有差不多五十英里。结果在车里找到了两个十四岁的孩子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们还监视了火车站、机场、公交车站……我动用了西北地区所有警力找你。”
屋外是什么时候天黑的?街上停满了警车,车灯闪烁。这一次,我没有停下。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同一个字。我穿过马路,躲开车辆,跑到街道的另一头,双膝一软,朱莉安娜倒在泥泞的草地上。我跪在她身旁。
我摇了摇头。“我以为你戒烟了。”
她睁开双眼。我看到,她深棕色的角膜上倒映出一颗小火花,就在那一瞬间,爆炸开始。声音裹挟着冲击波遽然而至。查莉被震得向后摔倒。我努力同时护住她们两个。爆炸没有产生电影里那种橘黄色的火球,只有一团烟尘。残骸碎片如雨点般落下,火焰炽热的气息将我颈上的汗水都蒸干了。
鲁伊斯剥开一包香烟的玻璃包装纸,递了一根给我。
烧成黑色的货车底朝天躺在街道中央。大块大块的屋顶材料和带状的排水沟垂在周围的树上,路上满是碎石块和碎木头。
“你的伤真的该去医院看看。”鲁伊斯说。我的下唇依旧血流不止。我小心地拿舌头舔了舔伤口。
查莉坐了起来,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那张便利贴还粘在她的额头上,边缘已被烧焦,但字还能看清。我把她搂到胸前,紧紧地抱着她。然后,我抓住那张黄色纸片,手指握成拳头,将纸片碾碎。
我坐在警车的前排,双手捧着杯子。我试图让手停止颤抖,却是徒劳无用的。
[1]这个名字的前两个首字母缩写为D. J.。
格雷西姨婆调制的奶茶是世界上最好喝的奶茶。她总爱往茶壶里多添一勺茶叶,往我杯子里多倒一点牛奶。我不知道鲁伊斯上哪儿找的这种奶茶,但喝了它,嘴里的血腥味和汽油味就被冲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