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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么他是怎么做的?他将自己从环境中抽离,孤身一人,想让自己变得渺小,被别人忘记。他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和我说说你的幻想世界吧,博比。有个别的地方可去一定挺不错的。”

“所以他责怪自己,这个男孩,长得太快了,他觉得尴尬,感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脆弱,腼腆,愤怒,不平——他无法理清这些情绪。他没有原谅他人的能力。他厌恶这个世界,但是他更讨厌自己。他割破自己的手臂,正是为了免受精神的痛苦。他紧紧地抓住和父亲在一起时的记忆,不愿从过去的生活里脱身。那段时光虽然不完美,但至少过得去。因为那是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

“你只会毁了它。”他脸都红了。他不想和我讲话,但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这是他成功做到的。他心中确实有个声音,想说服他把我拉进那个世界,和我分享他的狂喜。

博比的脸和我只差几英寸。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痛,从他嘴唇的弧度看出了仇恨。

刀尖还抵着我的嘴唇。他把刀拿开,在我眼前挥舞。他假装自己很娴熟,但失败了。拿着刀让他感到不自在。

“没错,是这样。你宣告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有罪。多么武断、随意。至少我做出了选择。你根本就不懂。你良心何在。”

我的手指一直在用力往外拽围巾,越来越麻木。我全靠脚尖保持平衡,乳酸逐渐集聚在小腿肚中。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不认识他。”

“博比,无所不能的感觉怎么样?扮演法官、陪审员、行刑者,去惩罚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感觉如何?这么多年来,你一定花了很多时间排练吧?不可思议啊!但想想吧,准确来说,你做这么多事情,到底是为了谁?”

“你他妈的闭嘴!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你杀了他!你他妈的就是喜欢操控别人的思想!”

博比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木板。他咕哝着让我闭嘴。

“让我告诉你吧,博比,我知道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靠着父亲的梦想过日子,母亲却用暴力玷污了他的梦想……”刀片太锋利,我的嘴唇虽然被割破了,却没有任何感觉。血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流,滴在我抵着颈部的手指上。“……他责怪自己。大多数被虐待的受害者都会这样。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一直在逃跑,绊倒,为自己找借口;他永远都做不好,总是慢别人一步,他生来就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失望的。他觉得自己本该救下父亲,但他当时不懂发生了什么,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噢,没错,为了你的父亲。为了一个你几乎快忘却的男人。我敢肯定,你不知道他最喜欢的歌曲、电影或者演员。他平时会在口袋里放些什么呢?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他喜欢把头发甩到哪边?”

他抓紧了手中的刀,把刀尖抵在我的下唇上。如果我张开嘴,嘴唇就会被割破流血。但我现在不能停下。

“我叫你闭嘴!”

“你甚至不敢开口说她的名字,你敢吗?她说,你看起来像你的父亲,但这话不完全正确。因为每次你照镜子,你一定会看到你母亲的眼睛……”

木板划过一道宽大的弧线,重重地击打在我的胸口上,肺里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空了,我的身体跟着旋转,围巾勒得和止血带一样紧。我在空中踢脚,试图转回原位。我的嘴一张一合,宛如搁浅的鱼的鳃部。

博比站了起来,气得仿佛随时要炸开,宛如长满了毒刺的鱼。他把脸凑到我面前。我可以看到他左眼眼皮下若隐若现的蓝色静脉。

博比把木板扔到一旁,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说:“我警告过你了。”

“我现在知道了故事的大概——我知道你惩罚了厄斯金、卢卡斯·达顿、凯瑟琳·麦克布赖德和梅琳达·科斯莫。不过我最疑惑的是,你惩罚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你最恨的那个人。”

我感觉自己的肋骨断了,但幸好肺又继续运作起来。“博比,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懦弱?我是说,很显然,你知道最该恨谁。看看她做了什么,她不仅瞧不起你爸,还要折磨他。她和其他男人睡觉,让别人都觉得你爸可怜,就连他的朋友也这么觉得。不仅如此,她竟然指控他性侵了自己的儿子……”

他没有回答。

博比转过身去,但此刻,哪怕我的沉默都显得铿锵有力。

“不。我觉得我和伦尼有相似之处……和你也有。我要把东西拆开——来理解它们是怎么运作的。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你可以帮我弄清楚一些事。”

“她撕碎了你爸写给你的信。她肯定还找到了你保留的照片,销毁了它们。她想把伦尼赶出自己的生活,也赶出你的生活。她甚至厌恶听到他的名字……”

“你对他一无所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博比变得越来越渺小,仿佛内心在塌陷。他的愤怒变成了悲痛。

“我以前应该没见过布里奇特,但我很肯定,她以前一定是个大美人。酒精和香烟对皮肤不好。我以前应该也没见过你的父亲,但如果我认识他,我一定挺喜欢他的。”

“我来猜猜看发生了什么吧。你本来打算先杀了她的。你去找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布里奇特从来不是害羞、沉默寡言的人,要知晓她的行踪并不是难事。

博比微微僵住,呼吸变得急促。

“你看着她,等待时机下手。你早已计划周全……详细到每个细节。而现在,是时候了。那个毁了你人生的女人就在几步之外,走过去就可以直接掐死她。她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但你犹豫了。你下不了手。她手无寸铁,你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击倒她。”

我要攻他个措手不及。“我昨天去拜访了你的母亲。她问我你过得怎么样。”

我停顿了一下,好让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结果你什么都没做,因为你做不到。知道为什么吗?你怕了。再次见到她,你又变回了那个小男孩,下唇颤抖、说话结结巴巴的小男孩。你小时候怕她,现在依然怕她。”

博比一定读了早报。他知道我为什么要自首。因为警察不得不翻案,重新审查每个案件的细节。他们会对照时间、日期和地点,然后看看当时我是否在作案。他们会发现什么呢?不可能是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或许——只是或许——他们会调查博比。博比哪来这么多不在场证明?他怎么可能每次都完美地掩饰行踪?

博比因自我厌恶而面部扭曲。同时,他想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杀了你?”他把眼镜架到耳朵上,看着我,“你是个通缉犯。捉到你,他们还会悬赏我呢。”他的声音出卖了他,他实则毫无把握。远处传来了警笛声,消防队正在赶来。

“总得找个人惩罚。于是你找到了儿童保护档案和那份名单。你着手惩罚那些负责此案的人,杀害他们的一生至爱。但你一直没有摆脱对母亲的恐惧。你以前是个懦夫,一辈子都是个懦夫。你发现她命不久矣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的癌症是帮你报仇了,还是让你报不了仇?”

“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报不了仇。”

他没有理我,兀自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仿佛要认真干什么正经事。然后他坐在包装箱上,掏出白色手帕擦干净眼镜。他的手稳得吓人。

“她会死得很痛苦。我见过她。”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说。

他爆发了。“那远远不够!她是个怪物!”他一脚踹在一个金属鼓上,鼓旋转着飞过了院子。“是她毁了我的人生,是她把我逼到了这个地步。”

我们在废弃工厂的院子里。木质托盘被堆放在墙边,瓦楞铁皮屋顶被大风刮了下来。水渗了进来,沿墙体流下,软泥和青苔编织出一张黑绿交织的挂毯。博比转到我面前,他脸上汗津津的。

他嘴角挂着唾沫。他看向我,想得到确认。他希望我说,“你这个可怜的浑蛋,都是她的错。难怪你会这么想”。但我不能这样说,如果我承认他的恨是合理的,他就会一路走到底,再也无法回头。

一条围巾紧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上面的结压着我的气管。围巾的另一端系在我头顶上方的某个东西上,为了不让自己窒息,我只能一直踮着脚。我够不着地,腿一抽一抽地痉挛,像个提线木偶。我把手指塞进套里,防止围巾勒到我的喉咙。

“我不会帮你找什么拙劣的借口,博比。你经历过一些痛苦的事情,我希望它们没发生过。但看看你身处的世界——非洲有孩子在挨饿,飞机撞进大楼,平民被落下的炸弹炸死,人们死于疾病,囚犯受到折磨,女人被强奸……有些事情我们可以改变,但有些改变不了。有时候,我们只能接受发生了的事情,然后继续活下去。”

我认出了博比的鞋。他的双手从后面绕过我的手臂,抱住我的前胸,将我提了起来。他的下巴抵在我头顶上。我闻到了他衣服上的汽油味,也有可能是我衣服上的味道。我没有大喊。现实仿佛远在天边。

他苦笑。“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蹚着水走向岸边,鞋子里都是淤泥。我拉着岸边的芦苇爬上岸,没有理会被划伤的手,只想躺下休息一会儿。我扭过身来,腿一下子撞到了运河边缘。我坐在空寂无人的曳船道上,片片乌云飘过,衬出巨型起重机的轮廓。

“因为这是真的,而且你知道这是真的。”

我的肺开始疼痛,我奋力向上游,只想呼吸几口外面的空气。我的头终于离开了水面,我翻了个身,贪婪地大口吸气。船尾已经沉到了水底,艉滚筒像手榴弹般炸开。尽管引擎熄火了,船还是慢慢地离我远去。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的。”他看着我,眼都不眨一下。他的声音隆隆作响,“大克罗斯比的海岸公路上有个紧急停车带——在利物浦北面八英里的地方。紧急停车带就在双车道旁。如果你十点之后开车到那里,就会看到那里停着一辆车。你打开车头灯——左灯或者右灯,这取决于你想干什么——等到那辆车和你亮了同一盏灯,你就跟着它开。”

船开始倾斜,水漫进船尾。我躺在地上,双脚抵着舱口,然后用力向上踢……一次,两次,三次。我大声咒骂。木头裂开了,出现了一个缺口。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我回头瞥了一眼,船舱里的汽油被点燃了,一团火焰猛地向我扑来。我马上爬上甲板,在地上滚来滚去灭火,日光照在我的身上。新鲜的空气转瞬即逝,水一下子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慢慢下沉,这股力量不可阻挡。我在脑海里尖叫。我慢慢沉到了淤泥上,没有想自己会被淹死,只是想留在下面一会儿,因为这里又冰凉又黑暗,水草茂盛。

他的声音很刺耳。“她第一次带我到停车带时我才六岁。第一次去时,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她。车库里,她躺在桌子上,全身赤裸,像一道自助餐。她身上有几十只手。她来者不拒。痛苦,快乐,对她来说没有区别。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别那么自私,博比,’她说,‘要学会分享。’”

船舱的舱壁对着储物室,我上半身挤了进去,双腿却没跟上我,我就像一条搁浅的鱼,“扑通”一下摔在里面。脚下有防水帆布和绳子,看来这里是船头。我伸手摸到了头顶的舱口的凹痕。我摸到它的边缘,找到门闩,想拿扁凿楔进一个角,再用锤子撬开它,怎奈没找到正确的角度。

他身体轻轻抖了下,前后摇摆,目视前方,在脑海中回忆那个画面。“私人会所和时尚酒吧里有太多中产阶级,她不喜欢。她更喜欢单纯的狂欢。我就是这样学会‘分享’的。一开始他们从我身上得到快乐,然后我也从他们身上获取了快感。痛苦和享乐——我母亲的遗产。”

肺里的空气如同熔化的玻璃般炽热。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能摸索着前进。在工作室的长椅上,我摸到了一把锤子和一把锋利的扁凿。我退到另一边,远离火源,在墙上借力,一锤砸向舷窗。可惜这是一块钢化玻璃。

他泪水盈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舌头变得又厚又刺痛,因为脑部供氧不足,我的视线也逐渐模糊。

我穿过U形厨房,爬到了餐厅。引擎就在这附近,我隔着舱壁,听到它在砰砰作响。我的头撞到了楼梯,然后我爬了上去,发现舱口被从外面反锁了。我用肩膀大力撞它,它纹丝不动。我的手隔着门都能感受到外面的热气。我得另找一条路。

我想说些什么。我想告诉他,他不是孤身一人,很多人同样被噩梦困扰,同样朝虚空呐喊过,他们经过打开的窗户时,也同样想过要不要跳下去。我知道他迷失了方向,他遍体鳞伤,但他还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不是每个被虐待的孩子都会变成这样。

我听到了别的声音——一阵呼啸声,像狂风怒吼。空气里的氧气似乎消失了。汽油流过地板,浸湿了我的鞋子。漆木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烟气刺痛了我的双眼,灼烧着我的喉咙。我跪在地上,匍匐穿过浓烟。

“放我下来,博比,我呼吸不了了。”

脚步声回来了,小船又摇晃起来。他解开缆绳。引擎开始工作,我们驶离停泊区,荡起的水花拍打在船身上。我挣扎着站起来,拉开一点窗帘,透过舷窗,我只能看到树梢。

我可以看到他粗壮的脖颈和修剪不齐的头发。他慢慢转过身来,没看我一眼。刀片从我头顶划过,我向前摔倒,手里依然紧紧地攥着围巾剩下的布料。我的腿部肌肉在抽搐,嘴里有尘土混着鲜血的味道。墙边靠着不少木板,另一面墙上则装了工业水槽。从这里怎么去运河?我得逃出去。

我呻吟了一声,向后倒在地板上,脚不听使唤了,仿佛它并不属于我。

我跪在地上,开始往外爬。博比不见了。金属屑扎进了我的手掌,混凝土碎块和生锈的鼓就像障碍训练场。我终于爬到了出口。一辆消防车停在运河边,警车的灯在闪烁。我想放声大喊,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扫了一眼厨房和餐厅,如果我跑得够快,我就可以在他回到操舵室之前上岸。我想站起来,结果撞到了墙上的一幅画。就在它即将落地之际,我一手把它接住。窗帘缝隙透出的光照在画上:画的是沙滩的景色,有海边临时浴场、冰激凌小摊和观光车。地平线上,我看到了查莉画的灰色大鲸鱼。

有点不对劲。我爬不动了。我转过头去,看到博比踩在我的外套上。

引擎启动了。活塞上下运动,节奏最终趋于平稳。我透过舷窗,看到了博比的腿。他走到船边,船随之倾到一边。他正在解缆绳。

“他妈的,你的傲慢真让我惊讶。”他边说边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整个人提了起来,“你以为凭这些小孩子的心理学就可以击败我吗?我见过的治疗专家、咨询师和精神病医生,比你收过的劣质的生日礼物还要多。我读过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罗杰斯的书,凡是你说得出名字的著作我都看过,这些人就算在冬天渴死了,我都不会撒尿给他们喝。”他再次凑到我面前,“你不了解我,你觉得你进入了我的脑子。放屁!差得远呢!”他将刀片搁在我的耳朵下方。我们呼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声响。有人在拖拽什么,然后在倾倒液体。我关了灯,四周变得昏暗,我静静地坐着,压低呼吸声。有人推开滑动舱口盖,走进船舱。他穿过厨房,打开了橱柜。我躺在地板上,挤在舱壁和床脚间,感觉到脉搏在下巴的下方跳动着。

只要他的手腕一扭,我的喉咙就会被割开,像熟透的瓜落地,红色的汁液四溅。他会那么做的。我感觉得到,刀片正贴在我的脖子上。他准备结束这一切。

小小的床头柜上放着厚厚一捆笔记本。我抽出最上面的那本翻看,每页的书写都很整齐,而且内容简练。左侧的备注栏标明了时间和日期。另一侧记录了我的动向,包括我去了哪里,见了谁,见了多久,用了什么交通工具等相关的事情。这简直是我的“生活指南”:怎么像我一样生活!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朱莉安娜躺在枕头上看着我,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我还看到查莉穿着睡衣,身上带着洗发水的香气和牙膏的味道,我在想可不可以数一数她鼻子上有多少颗雀斑。没有数过就死了,岂不可惜?

我突然坐到椅子上。墙上贴满了剪报、照片、地图、图表、绘图。我看到了查莉的照片——走在上学的路上,踢足球,在学校合唱团唱歌,和祖母购物,骑旋转木马,喂鸭子。还有朱莉安娜的照片——在上瑜伽课,到超市购物,给花园的家具上漆,开门……我走上前去,看到上面还有不少收据、票根、足球通讯稿、名片、银行对账单和电话账单的复印件、一张街区地图、借书证、学费通知单、泊车告示、汽车登记证……

博比呼出来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上——刀片却是冷冰冰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有那么一阵子,他犹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撞上了舱壁,进入了客舱。一切物品的大小都有点不对劲——床垫太大,床又太小,台灯太大,桌子又太小。墙上贴着几张纸,但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纸上写了什么。我打开台灯,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

“我猜,我们都低估了对方。”我一边说,一边缓缓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我知道你不会放我走的。你复仇心切,哪里有商量的余地。你已经投入了太多心血。这已经成了你每天早上起床的动力。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远离那面墙。”

对面的墙上也挂着钉板,不过这块板上没挂什么东西,只挂了四个皮革袖套——两个在下,上方对应的位置有两个。我的目光移到了地板上。我不想看了。未经抛光的木头和壁脚板上沾着某样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

他动摇了,思考自己是不是漏算了什么。我抓紧了凿子的把柄。

六步之外是餐厅,两侧各有一张长椅,这里看起来不像起居室,反而更像工作室。我的眼睛稍微适应了昏暗的环境,看到钉板上挂着几样工具——凿子、扳手、螺丝刀、金属钳、木工刨和锉刀。架子上还放着一个个箱子,里面装着软管、垫圈、钻头和防水胶带。地板上沾着油漆块、防锈蜡、润滑油和机油。椅子下塞了一台便携式发电机,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台旧收音机。每样物件都有自己专属的位置。

“博比,我有病在身。有时候甚至连走路都困难,右手还动得了,但看看我的左手颤抖得有多厉害。”我抬起毫无知觉的左手。我颤抖的手像某人脸上的胎记和毁容的烧伤疤痕一样吸引了他的目光。

我回到船里。我得看看里面有什么。漆门虚掩,我推开门。船舱一片漆黑,窗帘紧闭,盖住了窗缝和舷窗。走两步就到了厨房。不锈钢水槽很干净,倒置的杯子上有水滴缓缓流下,被底下的茶巾吸干。

趁这个机会,我右手的凿子穿过大衣,直插进博比的小腹,碰到髋骨之后扭转,刺向横结肠。在医学院修炼三年的功夫可没白费。

五分钟过去了,博比从船舱出来,向我藏身的方向瞄了一眼。他关了舱门上岸,清点了下口袋里的零钱,然后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我远远地跟踪他,看到他爬上了那座桥,走向南边的一座车库。

他的手还攥着我的领口,但他缓缓跪了下来。我瞄准他的下颚,用尽全力,一拳打了过去。他举手隔挡,可我还是击中了他的脑袋侧面,打得他整个人往后摔。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博比努力想站起来,但我立即迈步向前,一脚踢中他的下巴,这脚虽然看起来笨拙,但威力十足,他再次向后倒去。

博比轻轻踏上船,接着似乎敲打了几下甲板。他等了几秒,将滑动舱口盖的锁打开。他向前推开盖子,把下面的门的门闩拔掉。他走进下面的船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躲在曳船道上被荆棘覆盖的栅栏后。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女人拽着狗绳快步从我身旁走过。

有那么一瞬,我盯着他,看着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片刻之后,我像螃蟹走路一样匆匆跑出院子,一旦双腿迈开了,它们还是愿意继续动起来的。虽然动作不甚美观,但反正我也不是罗杰·班尼斯特[1]

石墙边停泊着四艘狭长的运河小船,其中三艘小船都被涂成了红色和绿色,色彩明亮,第四艘小船的船头是拖船样式的,船体为黑色,里面还有绛紫色的隔间。

一个警察牵着警犬在运河边搜查,让它跟着气味寻找嫌疑人。他看见我来,往后退了一步。我继续往前跑,两个警员合力拉住我,我却还想继续奔跑。

博比在圣潘克拉斯站后面的卡姆利街下车后,一直没有回头。现在,我已经掌握了他走路的节奏。他经过了水闸看管员的房舍,继续往前走。煤气厂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南岸的废弃工厂。工厂上有复建标志,意味着这里将建成一座新的工业区。

鲁伊斯抓住我的肩膀。“他在哪儿?”他大喊,“博比在哪儿?”

大联盟运河这一带的水肮脏难闻,岸边的沥青曳船道上印着道道凹痕,路面破损不平。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向外倾斜,看起来随时要倒下。栏杆把梯台式的后花园和水域隔开。布满涂鸦的房车不但少了一扇门,车身下面还不是轮子,而是一堆砖头。有一辆儿童三轮车一半被埋在菜地里,另一半露在外面。

[1]英国短跑运动员,神经学家,四分钟内跑完一英里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