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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今天商务舱一男客人跟我聊天,说他的人生格言是‘不要强求自己,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我心说‘当然了,因为你是傻逼嘛’。”

我开始尽职尽责地烤肉,有恩和她的同事们喝着小酒聊起天儿来。十几分钟后,刚刚还斯斯文文、甜美可人的空姐们,集体露出了真身,七嘴八舌地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完全是一群北京老娘们儿的架势。

“最烦碰到明星上机了。我递给你的那张纸叫入境表,丫签个名还给我干吗?谁他妈跟你求签名了?智商托运了没随身带吧。”

水雾弥漫中,有恩开始低头烤肉,我从她手上接过烤肉的夹子,“让我来,你们安心吃。”

刚刚的甜妹子,仰头喝完一杯清酒,开口说:“今天有一位爷,进了商务舱以后,开始可劲儿使唤我,‘帮我挂大衣,Don't fold, it's Amani.你们serve什么种类的whisky?没有whisky?O!M!G!给我China daily,起飞前不要再disturb me。’后来他脱了鞋,商务舱被臭黑了,能看见黑烟!你知道吗!”

另外一个女孩看向有恩,一脸的调侃表情,“可以啊你,郑有恩。现在都有随行加湿专员了。”

我一边低头烤肉,一边侧耳倾听暗黑系的空姐们聊天,还要抽空请示郑有恩。

“嗯,”我点点头,“装的矿泉水,自来水里有水垢,消过毒,不好。”

“猪五花你吃吗?”

甜妹子问我:“你是装好了水,一路背过来的?”

“吃。烤焦点儿。”

我俩对面,有恩同事们都愣了。

“牛排呢?也烤焦点儿?”

“我怕你鼻子干,流血。以后有你的地方,我都带着这个。”

“要嫩的。”

水雾开始在有恩四周缭绕,有恩看看加湿器,看看我,开口说:“怎么着?你是来表演节目的?”

“鱼吃不吃?吃鱼好,吃鱼补脑。”

我钻到桌子底下,插上电源,再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加湿器放到有恩身边,按下开关。

“你觉得我傻啊?”

“不是给手机充电。”

“瞧,瞧你说的。我给你烤块儿鳕鱼。”

我拉开书包,捧出了一个硕大的蛋形加湿器。

吃着吃着,对面,有点儿喝多了的甜妹子,醉眼蒙眬地盯着我俩,傻笑两声,用筷子指向了有恩。

有恩冷冷地看我一眼,“业务够忙的啊。”

“郑有恩,我发现你就吃这套。”

甜妹子指指桌子下面说:“有啊。手机要充电吗?我有充电宝。”

“说什么呢?”

我坐下来,拉开背着的双肩背包,抬头问:“这儿有插座吗?”

“你上一个男朋友,不也是这一款的吗?贴心小甜甜,随身男丫鬟。”

甜妹子挪到了对面,把位置空给了我。我坐下来的时候,旁边桌上几个小伙子,脸上纷纷露出羡慕的表情。其中一个胖哥们儿扫我一眼,用不忿的眼神向我说了句:孙子。我也回了他一个笑眯眯的眼神,表示:我懂。

有恩脸一沉,“喝多了吧你?我俩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请示地看看有恩,有恩开恩地点了点头,“坐吧。”

“早晚得有关系。”甜妹子转头看向我,没深没浅地用筷子扎我手,“兄弟,少安毋躁,继续烤,继续烤她,她早晚得为你熟透了。要坚持,别像上一个孙子,耽误她四年多……”

有恩身边一个甜妹子好奇地看看我,“一起吃吧,别着急走啊。”

其他女孩捂着甜妹子的嘴,没让她接着往下说。我的手背快被妹子扎出洞了。

“阿姨让我送药,怕,怕你哮喘。药给你我就走。”

我扭头看向有恩,有恩正好也看向了我。

郑有恩看看我,“你怎么来了?”

我俩隔着水雾四目凝视,我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一进门,烤肉店里烟雾缭绕,火光四溅。角落里,坐着有恩和她的同事们。虽然她们都换下了制服,但看起来还是不像凡人。

郑有恩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我一路小跑回家,背上包,就去了小区外的韩国烤肉店。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了。

“您放心。”

有恩突然开口说:“张光正。”

“吃完饭送她回来啊。”

“哎。”

“谢谢阿姨,以后我一定报恩。”

“你这双眼皮是割的吧?”

“送药是由头,晓得伐?你们两个小年轻,不懂怎么创造机会。拖拖拉拉,温吞死了。”

“啊?”我被问得一哆嗦,“我、我一男的,干、干吗要割双眼皮?我纯天然的。”

“哎,好嘞。”

“看着怎么那么别扭。”

一进家门,柳阿姨塞给我一管哮喘喷雾,“有恩刚飞回来,和她同事们吃东西去了,就在咱们小区外面的烤肉店。她药没带,我怕她犯病,你去送一趟。”

“那、那我回去给它缝上。”

过了几天,北京突然降温了,刮起了大风。那天晚上,我已经脱光了,缩在被窝里准备闭眼梦女神,柳阿姨突然一个电话,把我叫到了家里。

有恩把头转了回去,“你给我烤的那鱼呢?”

上网查了查,也都只是说最好的办法是保持鼻腔湿润。

“马上好。”我重新投入了工作状态,“你先吃块儿香菇。香菇好,香菇乌发明目。”

我想了想郑有恩的脾气,觉得这个偏方的操作性很低。

“你以后少跟我妈她们聊天,跟个养生老头儿似的。”

发现有恩容易流鼻血之后,我非常焦虑。在我心里,她的皮屑都价值连城,何况是血。我开始打听治鼻炎的办法。王爷给我出主意,说他们家那边有个祖传偏方,把大蒜打成泥,往鼻子里抹,每天三次,保管好。

我一边继续给郑有恩烤肉,一边在心里琢磨起了甜妹子说过的话。今天之前,我从没想过有恩之前的感情经历,现在知道了,心情有些复杂。有点儿嫉妒我上一任男丫鬟,居然陪了有恩那么长时间,但又挺感谢他,感谢他的放弃和不开眼,才能赏我一个今天。

“哎。”我迅速起身,走向卫生间,“我去给你换点儿新的卫生纸。”

从烤肉店一出来,这群疯丫头就开始大呼小叫,因为下雪了。把她们送上车,我和有恩溜达回小区里,雪下得很大,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我和有恩闷头走路,她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走了一会儿,有恩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双肩包。

“躲开。”

“沉吗?”有恩问。

郑有恩缓缓抬手,按住一只鼻孔,用力一喷气,另一个鼻孔里塞着的卫生纸团打到了我脸上。

“不沉,水都用完了。”

郑有恩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的心、肝、脾、肺因为恐惧,集体开始颤抖。

我俩走到了每天大妈们跳舞的小花园,花园里没有人,四周很安静,路灯投出的光柱里,能看到雪片千军万马地往地上撒着。

没过脑子的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我要死了。

有恩指了指长椅,“坐一会儿,我醒醒酒,正好有话跟你说。”

我走向有恩,站到她面前,蹲下来,开口说:“以后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保证你湿湿的。”

我把椅子上的雪清理干净,乖乖坐下来。

我把加湿器的水箱装好,回头看了看有恩。这位病二代斜靠在沙发上,鼻子里插着卫生纸,看起来那么可怜,我特别心疼,真想立刻把她夹在胳肢窝里,腾云驾雾地飞到热带。

沉默了一会儿,有恩开口了。

“也没什么好办法,慢性病嘛,偏方啊,窍门啊,都试过。就是保持周围湿润,让她鼻子别那么干。”

“我上一个男朋友,说我特别像栗子,外皮儿看着油光锃亮的,但里面的仁儿,涩得让人下不去口。想吃我,就得拿大火烤,烤熟了,就香了。他拿火烤了我四年,眼看要熟了,他的火灭了。”

“那总得想想办法……”

有恩靠在长椅上,看着我笑了笑。

“没有办法。有恩这孩子,性格嘛,随她爸爸,看谁都不顺眼,脑子有毛病。身体嘛,偏偏随了我,我就是她这么大的年纪,得了鼻炎、气管炎,一到冬天很难熬的。你说她倒不倒霉?别人嘛,是富二代,她倒好,病二代。”

“其实也怪不着他,他人挺好的,是我太慢热。我吧,虽然自己也没什么大本事,但就是不稀罕去讨别人喜欢。人活这一辈子,谁不是百年陪自己啊?能交上朋友是缘分,能碰上爱人是福分,我想得挺明白的。愿意对我好的人,有钱没钱的,都有。有钱的,我实在是看不上。不是我假清高,是那些人吧,开跑车,戴名表,把自己捯饬得跟什么似的。可是你看着他,你没觉得他用这些东西,用得有多开心。反倒是这些东西上,刻着他们玩儿命挣钱攒下来的苦大仇深。前一阵儿,有个男的追我,跟我同事要了我的行程,每次飞回来,他都到机场接我。四十多岁,开辆保时捷。我同事都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可是每次我看着他挺着肚子从保时捷里钻进钻出,跟马戏团的熊钻火圈儿似的,我心里就火烧火燎地难受,脑子里只想着,中年危机真惨,老了真惨,老又老得这么不甘心,太惨了。”

“去医院看过没有啊?”

有恩的肩头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我特别想伸手给她掸掉。可是路灯下,大雪中,一动不动坐着的她,像座雕像一样,让人只敢远远看着。

我一边往加湿器里灌水,柳阿姨一边向我解释,“她每天在机舱里,空气本来就干燥,一飞飞那么久。下了飞机,北京冬天又这么干,她整个呼吸道啊,都不太好了。一干燥就流鼻血,有时候还要哮喘,吓人的嘞。”

“我之前的男朋友,没什么钱,但是我俩处得挺好的。可是他一撤,我就慌了。没他之前,自己一个人,没心没肺地闯,四周都是大山大河,没工夫跟人心较劲儿,但被他真心实意地暖和过以后,这火一灭,就觉得冷了。人一辈子感情就那么多,我就想可着劲儿地全用在一个人身上,榨干了,耗光了,哪怕只剩个空壳。我就想遇到这么一个人,利索地把命交给他,然后你好我好,咱们一起上山下海。从此只惦记你一个,其他路人在我眼里,就连物件儿都不算。”

柳阿姨匆忙从厨房走出来,“呦!又忘了。小张,来帮我加水,快!”

有恩转身看向了我,眉目分明,脸像玉石一样莹莹地发着光。

“你才有病呢。妈!加湿器忘加水了吧!”

“张光正。”

刚刚受了狗血电视剧的洗脑,看着有恩嘴唇上的一片通红,我担心地追在她屁股后面问,“有恩,你不是有病了吧?”

“哎。”

有恩回过神儿,噌地站了起来,向卫生间走去。

“我喜欢你。”

我愣住了,痴痴地指着电视屏幕的郭冬临,“有恩,你看着他,怎么还能流鼻血啊?”

我心里猝不及防地荡起了一股暖流。

到了插播广告的时间,我去厨房帮柳大妈泡茶。端着茶壶出来时,电视上郭冬临正在给一个洗衣粉做广告,拎着洗衣粉顶着秃头,四处骚扰家庭主妇。我一回头的工夫,突然看见盯着电视的有恩,流鼻血了。

那热气来得太突然,我四肢骤然麻木了。

电视剧看着看着,我走神了,恍惚地打量四周。正是西晒的时间,阳光照进房间里,四周一片暖意。有恩像只猫一样,缩在地毯上,安安静静,触手可及。我岳母就坐在我身边,电视剧不紧不慢地演着,手上的烤红薯一阵阵冒着香气。这一瞬间我真知足,知足得想拿半辈子的运气来换。我在心里作了个揖,谢谢老天爷,今年的冬天,真暖。

“你知道今天我们同事为什么要聚一起吃饭喝酒吗?”

我乖乖闭上了嘴。

我摇摇头。

柳阿姨有所保留地看了我一眼,有恩斜眼看着我,“很权威啊。”

“今天从LA飞回来的时候,遇到气流,飞机颠簸得特厉害。你可能觉得我们空乘不怕这些,其实不是,我们最害怕出事儿,毕竟按概率算,常年天上飘着,怎么着也得轮着一次。飞机上遇到状况,只要能平安落地,我们空乘组的都约好一起喝酒,也算压压惊了。在飞机上,特别颠簸的时候,我们除了安抚乘客,还要在心里开始一个30秒的应急估算。机长一旦指示准备迫降,我们就只有30秒的时间,扔行李,抛燃油,把能减轻负重的东西全都扔了。只有30秒。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我都忍不住在心里想想自己。如果30秒以后真坠机了,除了这飞机上的东西,我这辈子能抛下不管的还有什么。工作、吃喝、仇人、朋友、没实现的愿望、没买成的包,其实都可以舍了。一直以来,除了我妈,那30秒里,没什么让我放不下的。可是今天……”

我赶紧安慰她,“是女的,绝对是女的,您看这胸,这腿,男的哪儿能长成这样?”

有恩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柳阿姨一惊,“哪里有喉结!明明是个女的。”

“今天在天上,我绑着安全带,心里读秒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你。”

我和柳阿姨你一句我一句,有恩忍无可忍地盯着我俩,“泰国的女演员都是男的装的,这女的那么大的喉结,你们没看见啊?”

有恩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四周的雪都停了,雪花就那么一动不动,密密麻麻地静止在了半空中,晶光相互辉映,四周一片灿烂。

“是不好办了。”

“飞机晃得特别厉害,有乘客不停地嚷嚷,周围特别乱。可我脑子里想起来的,是你陪我妈她们跳舞的样子,你在貂皮大衣底下拽着我不松手,在三环路上和人打架。飞机穿过气流以后,乘客安静了,我变得特别心烦,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放不下的人里,就多了一个你。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像今天一样,说这么多话。我就是想告诉你,张光正,我心里有你了。我很害怕。”

“没有未来了呀。”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有恩,我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我靠近她,伸出手,准备抱住她。

我也帮着解释,“还买了那么大个儿的结婚戒指。”

有恩伸手挡住了我。

柳阿姨一脸惋惜,“本来两个人都要去试婚纱了。”

“我也给你30秒的时间,你闭上眼睛想一想。如果30秒后就定生死了,要你把能放下的都放下,你能放下我吗?”

郑有恩冷着脸回头看着我俩,“至于吗?”

我乖乖地闭上眼睛。

柳阿姨手里的遥控器,我手里的烤红薯,也啪地摔在了地上。

30。

男主角的手机啪地摔在了地上。

29。

沙发上,我和柳阿姨也愣住了。

28。

当电视里演到男主角的未婚妻其实是杀父仇敌的私生女儿时,屏幕里,相拥的男女主角愣住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张光正,你面前坐着的,是一个那么好的姑娘。她把日子过得野火燎原寸草不生,就是为了让路人闻风丧胆地躲着她,让爱人毫无障碍地遇到她。

柳大妈劝不动,干脆不理她了,全神贯注地继续看电视剧。为了不让自己被大长腿摄了魂,我也强迫自己投入到剧情里。

20。

我坐在有恩身后,偷偷打量她,她大长腿的风采,把秋裤都衬得时髦起来。

19。

“不爱穿,粉了吧唧的,穿上跟发廊小姐似的。”

18。

“不是给你买了家居服吗?真丝的嘞。”

轮不着聊什么生死,哪怕是下辈子,我也想把命交给她。从此两个人杀敌挡怪,再不带别人玩儿了。

“秋裤怎么了?秋裤舒服。”

10。

柳阿姨一边盯着电视,一边用余光扫视有恩,“家里有人呢,你穿体面一点好不啦?把裤子换一换。”

9。

因为有恩回来后上午要补觉,所以我常常是下午厚着脸皮摸到她家里。柳阿姨每天下午都要看电视剧,是一部泰国电视剧,她看得上瘾,我也就坐沙发上陪她一起看。有一天,有恩睡醒了,晃晃悠悠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穿着毛衣秋裤,扫一眼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去厨房开始咕咚咕咚喝水。喝完水,大大咧咧地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来。

8。

这段时间里,柳阿姨担任起了我和郑有恩之间友谊的桥梁。我手把手地教会了柳阿姨怎么用微信,平时的日子里,我负责给柳阿姨的朋友圈点赞,有恩飞完长途回来,阿姨会给我通风报信,偷偷摸摸地发一条语音信息:小张,有恩回来啦,过来坐坐呀?

我忍不住,睁开了眼,认真地看着有恩。

大妈们的比赛过后,北京正式进入了冬天,屋里开始供暖,屋外北风席卷。天干物燥,大妈们穿上了保暖裤、大棉鞋,而郑有恩,开始流起了鼻血。

“放不下。”我开口说,“我放不下你。”

她把日子过得野火燎原寸草不生,就是为了让路人闻风丧胆地躲着她,让爱人毫无障碍地遇到她。

我俩身上,都盖上了厚厚的雪。雪地里的风声四起,那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吹两个孔的竖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