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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周老顺说:“对,我就是要往前走,看看前面到底是什么!”说书人道:“不瞒你兄弟说,这些年,我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一想,要是真的死了,我的三弦怎么办?三弦不能死,也不会死,我和这三弦,一个在阳世,一个在阴间,想见个面,都见不到了,那多难受!所以呢,我就不死了。我这辈子,只要有这把三弦在,我就要活着,我就为这三弦活着,也值了。”

说书人道:“兄弟,这就对了。人生在世,谁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爹妈生养了一回,富也好,穷也好,苦也好,乐也好,都得往前走。”

周老顺说:“老哥,你这话叫我心里透亮啊!”说书人道:“兄弟,这冰天雪地的,跟我走,我这儿有个好地方,不怕风不怕雨,更不怕雪。”

周老顺说:“你以为我跳崖,我倒以为你是个劫道的。我寻思,你这劫道的眼神也太差了,劫道得选个值得劫的,身上有银子的,怎么劫了我这个要饭的!”

周老顺说:“好啊,我快冻僵了,有那么好的地方,走!”说书人在前,周老顺在后,两人冒着风雪朝前走。路有些滑,周老顺跌倒了,说书人扶起他,两个人互相搂着肩膀朝前走。远远的山坡笼罩在纷飞的雪花里,朦朦胧胧。

说书人看了道:“兄弟,你不该这么对自己。”“是啊!站在那崖上,我想到要跳下去,可是,看下面的那条河,多小的一条河,盖着雪,压着冰,以为僵了,死了。春来了,冰没有了,雪没有了,还是一条河。我就想,我连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不死了,我要活着,要看看我周老顺能活到个什么样,大不了,要饭到家了呗。”周老顺哈哈大笑,说书人也笑了。

说书人道:“看见那山了吧?”周老顺说:“看到了。”“山上有个窑洞,看到了吧?”“窑洞?没看到。在哪儿?”“山脚下。你好好看看。”“啊,看到了。”

说书人道:“这么说,我要是不上来摔倒你,你真就跳了啊?”“老哥,我给你看样东西。”周老顺从怀里掏出血书递给说书人。

说书人道:“那就是我的窝。”周老顺说:“这荒山野地的,还能找到个窝,老天长眼啊!”

说书人道:“别说这大雪天,就是平常时日,人也不敢站到那崖边上,那么高的崖,说不定一阵风吹来,就把人刮到崖底了。你呢,就那么呆子一样站在崖上,不是想跳,还能是什么!”周老顺说:“我真想跳。”

两人来到一孔残破的窑洞门口。说书人瞅瞅笑了:“兄弟你看,有两个比咱哥俩来得还早。”原来破窑洞里有两只羊。周老顺说:“这哥俩也会找地方。”

说书人道:“要饭不打紧。干我这行也就是要饭的。可是,要饭不要饭,你可不能想不开!刚才,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立在崖顶,心下那个怕,以为你是不想活了,要跳崖呢!”周老顺说:“你一上来,就把我摔倒在地上,我还以为遇到一个劫道的要抢我,原来是你怕我跳崖啊!”

说书人伸手:“兄弟,请。”周老顺说:“不,你先请。”“不,你先请。”“你的窝,你又是哥,当然是你先请了。”

说书人道:“没想到,当大老板的还能到要饭的这一步。这种事,编书也编不出来。”周老顺说:“老哥,不用编。你以后说书唱书,就讲我的故事。有个周老顺,从温州来到陕北找油,钻井,把自己的几百万家产弄丢了,还把自己弄成要饭的。这事,热闹吧?”

说书人道:“你这就不对了。我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你是温州来的客人,当然应该你先请了。”两个人推让着还是周老顺先进去。羊看到进来了人,“咩咩”叫起来。说书人拍拍羊头:“好好待着,等着听我说书。”

两个人立起身来。说书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周老顺:“要饭?你还能要饭?”周老顺说:“要饭,一点不假。”

周老顺说:“老哥,这地方不错呀,比外边暖和多了。”说书人道:“几十年来,下雨了,下雪了,刮大风了,这地方我没少落脚,要是时间长了没来,还真是有点想呢。”

周老顺拍拍胸脯:“你看看,我这模样,还能有假冒的吗?”说书人点头:“认出来了,可是,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哪一出也不唱,唱要饭的。”

周老顺说:“缘分呀!你要是不把我摔倒在地,我哪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

周老顺说:“我是周老顺啊!你忘了,上次在县里,我听过你的书;我开钻的时候,你也去捧场了。”说书人瞪大眼睛:“你真是周老板?”

说书人拨动三弦。周老顺说:“老哥,唱一个吧。上两回听你唱,没听够。”说书人道:“兄弟,你愿听我的穷吆喝,我高兴。以前,光知道陕北这地方的人愿听我唱,没想到你南方客也愿听。”

撕扭好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地躺在雪地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时候,周老顺惊讶地看到,那个人就是他给过赏钱的陕北说书人。他惊叫一声:“老哥!”说书人疑问:“你是……”“我是周老顺!”

周老顺说:“你这吆喝,吆喝得好,一句一句的,都吆喝到心尖尖里了。”说书人道:“那我就献丑了。为了你兄弟,为了先来的两个羊兄弟,刚才进这窑里,我就和这两个羊兄弟说了,等会儿,听我说听我唱,我要是不说了不唱了,他们这哥俩准以为我在骗他们呢,说不定一抬头就把我顶出窑。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周老顺说:“是这个理。”

周老顺念完,把血书揣进怀中,孤独地立在风雪里。就在这时,一个躬着腰身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朝周老顺移动着。那个身影一点点接近了,周老顺没有察觉。那身影来到周老顺身后,突然一把抱住他,用力将他摔倒。周老顺挣扎着要起来,对方死死按住不让他起来。两人互相撕扭着在崖上滚来滚去,好几次两个人都滚到崖边上。

说书人道:“这哥俩早就等着我这句话了,看看那眼睛,笑了呢。”周老顺说:“让我和这哥俩一起笑着听,好好听。”说书人道:“我今儿个唱个喜庆的。”

周老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念着:“麦狗,阿雨,你们听着,你老爹走了,有几句话,得说给你们听听。一、你们要是孝子,就听你老爹的话,你老爹在哪里闭的眼,就把你老爹埋在那里;二、你们要是孝子,就要继续钻石油,咱家的两块地,都是富油区;三、你们要是孝子,要对你妈好……”

说书人弹起三弦唱陕北民歌《拉手手亲口口》:

飘飘大雪中,周老顺孤独地走着。他立在一座土崖边,深深的崖底,有一线小小的结冰的河,他孤寂地打量着那条小河。雪花落在他身上,没一会儿,远远望去,他成了个雪人。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

老婆走了,儿子跑了,周老顺可谓是妻离子散。天空飘起雪花。衣衫破烂的周老顺立在一棵大树前,瞅着树身上他贴的广告。周老顺撕那广告,广告贴得很结实,他撕下一条抛向空中,接着又撕,越撕越快,他把握在手上的纸条抛向空中,纸条和雪花一起飘飞。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咱二人圪里走。

卖纽扣的女孩说:“阿姨,你看好了哪一种?我们这里的纽扣是全中国,不,是全世界品种最齐全的,价格合理。”赵银花说:“我随便看看。”女孩不满地白了赵银花一眼说:“不买看什么看!”

你要亲我的口,我不丢你的手。

赵银花安排好她的小屋,开始在街头转着,服装店、皮鞋店、电器商店一一留下她的身影。她来到小商品市场,拿起一颗纽扣看着。

相亲呀相爱呀,真魂搭里走。

赵银花进了屋子,发现那个缀满纽扣的布还挂在墙上,她望了好久,泪水流了出来。她开始打扫屋子,打扫过后把从陕北带回的窗花贴到门上,立时小屋有了一点的喜气。她对着墙上的镜子打量自己,只瞅了几眼,就把镜子翻了过来。

拉住你的巧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赵银花说:“我的大房子就在这儿,咱是邻居。”阿香笑着:“你真能开玩笑,就凭你,还住这儿?”“你不愿当我的邻居,我可愿当你的邻居。有时间过去串门。”赵银花说着,走到以前的小屋跟前掏钥匙开锁,小屋的门锁锈死了,赵银花开了好一会儿也没打开。阿琴找出一把钳子给赵银花,赵银花把锁头扭断开了门。

拉手手亲口口,一搭里朝前走。

赵银花说:“生意做得这么好,真替他们高兴。”阿琴问:“姐,你是谁?”“我是阿香的邻居,赵银花。”“你就是赵姐啊,听阿香说你可能干了,到陕北去钻石油,早就买了大房子。”

一段喜庆的辞儿,唱得两个人泪流满面。

赵银花说:“找李阿香。你是她什么人?”阿琴说:“我是租房的,叫阿琴。阿香姐早不在这住,买楼了。阿香姐和姐夫一起开鞋厂,大发了。听说,买的那楼可大,客厅里能跳舞。”

雪停了。周老顺在雪地上行走。有风吹来,扬起满天的雪尘,他低着头艰难地前行。周老顺蹲在一个古庙前啃一块干粮。

赵银花来到当初进城时住的那个小院。赵冠球家的屋顶上正冒着炊烟。赵银花喊:“阿香,阿香。”阿琴推开门问:“找谁?”

赵银花背着一个装得很满的大麻袋,费力地在温州街道上走着。麻袋缝线处突然迸破,纽扣撒了一地。

路易目瞪口呆地看着塞萨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塞萨尔上了车:“走吧老兄,我看我们可以庆祝一下了。”

赵银花赶紧捡四散的纽扣,她捡着无意中一抬头,见不远处丛厂长也蹲在地上帮她捡。她和丛厂长对了个眼神。丛厂长冲她笑了笑,她眼圈一红。

塞萨尔说:“最多再多掏些钱,找个贵一点的而已,再贵能贵到两千两百万美金吗?你应该庆幸才对,没有我的突然醒觉,我们一辈子的钱,就让阿雨•周给骗走了。搞不好,这个圈套还是亚历山大跟阿雨一起做出来,阿雨•周一定会从中分成!她,太小瞧老塞萨尔了,以为这样一个小圈套,就能让我钻进去吗?”

丛厂长请赵银花到饭店吃饭。两人一时无语。吃着吃着,丛厂长抬头问:“银花,纽扣卖得怎么样?”赵银花说:“勉强凑合,也就挣个吃饭钱。”场面有些尴尬,两个人继续低头吃东西。

塞萨尔和路易出来走到车前站住,塞萨尔说:“事情很明显,这个阿雨•周的手指刚刚放在扳机上,子弹马上就要出膛!她制造了一个租用仓库的假象,其实是想引诱我掏三千万美金,租一个毫无用处的仓库!太险了,差点儿上了她的当……”路易垂头丧气:“这下子好了,我们要重新找一个仓库。可是,塞萨尔先生,我们到哪里才能找这么便宜的仓库呢?”

丛厂长说:“我刚在温州办了个厂。”赵银花说:“好事啊。”“你来当厂长吧。”

亚历山大先是一愣,然后生气地说:“现在我才明白,您是来搅局的!”塞萨尔说:“亚历山大先生,请不要生气,三千万美金不是小数,我需要时间考虑。”亚历山大说:“那您刚才出这个价格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您赶走了我的客户,可您却要溜掉了!”

赵银花一愣,随即摇摇头。

路易担心地看着塞萨尔:“塞萨尔先生,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塞萨尔放下笔:“是的,我的确需要考虑一下。”

丛厂长笑着:“我知道你不会同意。”赵银花说:“知道了还说。”“银花,咱俩认识有些年头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你得帮我解开。”“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帮你干什么?”

亚历山大从桌上拿起一份合同说:“现在我们来签合同好吗?我已经拟定好了,请您先过目。”塞萨尔机械地接过合同,一目十行心不在焉地看着,不时看着窗外。亚历山大递过一支笔说:“在普拉托,也只有您和路易先生有这个能力,看来,阿雨•周女士确实如她自己所说,高一个美金都出不起了。”

丛厂长说:“当年你收购了我那个厂,为什么要把我留下?”赵银花说:“都过去的事了,说它干什么。”“你不说,我那个疙瘩永远解不开。”“我是觉得你有能力,你帮我,我会干得更好。”

塞萨尔看着亚历山大放下电话问道:“她怎么说?”亚历山大说:“她放弃了,塞萨尔先生。”屋子里安静下来。

丛厂长说:“这就是了。我让你当这个厂长,不是因为你现在落魄了,我想帮你,我觉得你是最合适当这个厂长的人选。说起纽扣行业,你赵银花可是温州头一号人物,没人比你更懂行了。”赵银花说:“我都好多年不干,跟不上了。”

亚历山大对着电话问:“阿雨•周女士,怎么样?”阿雨果断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请塞萨尔先生来做这件事情吧。谢谢您,亚历山大先生,再见。”她深吸一口气,踩了油门,汽车离去。

丛厂长说:“我不信。只要你愿意干,要不了几天你就能跟上。我两边跑有点顾不过来,你如果愿意帮我打理温州这个厂,我就放心了,也算解开了我这么多年的疙瘩。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别拒绝我的一番好意。”

塞萨尔说:“阿雨•周一定是疯了。”亚历山大说:“合同就在我手里,谁先签合同,仓库就归谁。”塞萨尔说:“那我再加……五万美金。”亚历山大有些疑惑问:“五万美金?”塞萨尔点头说:“五万美金。”

赵银花很感动:“丛厂长,你让我想想吧。”丛厂长说:“好,你哪天想明白了,哪天就上班。”赵银花心里一热,赶忙点了点头。

亚历山大喊起来:“三千万美金,塞萨尔先生,三千万!”塞萨尔咬牙看着亚历山大手里的电话。亚历山大追问:“怎么样,塞萨尔先生?”

又是一年春节来到。

亚历山大说:“听见了吗?阿雨周•女士,塞萨尔先生把价格加到了两千六百万美金!”阿雨对着电话说:“我出到三千万美金。”

大窑村家家户户贴对联。孩子们放鞭炮,一派热闹景象。

亚历山大兴奋地搓手喊叫:“阿雨•周女士又加了一百万,现在是……两千四百万美金!塞萨尔先生?”塞萨尔看着亚历山大的表情,又看看一边的路易,迟疑了一下说:“我再加二百万美金。”

禾禾抱着她的孩子从窑里走出来。牟百富问:“禾禾,你要去干吗?”禾禾说:“大,妈,这不是要过年了嘛,我想带着孩子去靖边看看麦狗他大。”

亚历山大在电话中喊:“塞萨尔先生,阿雨•周女士加了一百万……好,塞萨尔先生又加了一百万美金!阿雨•周女士……”阿雨像是赌气一样喊:“我再加一百万!”

牟百富说:“不行。”禾禾很坚定:“我都想好了,你们别拦着我,拦着我也会去。”牟妻说:“禾禾,这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冻着孩子。”

阿雨沉吟道:“亚历山大先生,我已经跟您说过,两千一百万美金,多一个美金都会超出我的预算。”亚历山大说:“真对不起,现在的情况有些变化……”阿雨说:“那……好吧,我再加一百万。”

牟百富说:“他们一家害你害得还不够惨啊?到这时你还想着他们。”禾禾说:“别的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麦狗是我丈夫,是孩子的大。这孩子生下来,他们一家都没见过呢,我必须得去。”牟百富说:“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阿雨接听:“您好,亚历山大先生。”亚历山大在电话中说:“阿雨•周女士,塞萨尔先生最终还是决定跟您竞争,他和路易先生合租这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并且出了比您高一百万美金的价格。”

禾禾没搭腔,抱着孩子往外走去。牟百富追上去:“连你都不听我的了是吧?”

屋里人都愣住了,看着阿雨走出房门。阿雨快步上了汽车,她坐在驾驶座上,眉头紧锁地看着仓库大门方向。

禾禾说:“大,要不是你当年逼着麦狗走,我至于成现在这样子吗?至于孩子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大长什么样吗?一年多了,我连麦狗在哪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大,别逼我了,再逼我也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亚历山大喜上眉梢:“您是说,您和阿雨•周女士要分别申请租用我的仓库?”“是的,谁出的条件好,您就把仓库给谁。”塞萨尔说完,冷冷地看着阿雨。阿雨冷笑着起身:“既然这样,我需要回避,你们谈吧。”

禾禾的指责让牟百富很难过。牟妻说:“他大,就让禾禾去吧。”禾禾又往外走。牟百富喊:“站住!”

阿雨说:“一面是已经到手的这点少得可怜的租金,一面是两千一百万美金的财富,亚历山大先生,请您自己选择。”塞萨尔突然站起来说:“算了,我决定,跟路易先生合租这个仓库!”

禾禾站住,怨恨地看着牟百富。牟百富说:“等会儿,我去给你找辆车……”

阿雨说:“亚历山大先生,塞萨尔先生说我不考虑您的利益,这不是事实。我再次提醒您,不要忘了您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这一天的开支又在增加,一个偌大的仓库,只靠那一点点的租金,根本无法维持,您还要自己掏腰包。如果能把这个包袱和噩梦交给一个愿意承担的人,这是否更加符合您的利益?”塞萨尔在一旁越听越生气:“不要相信她的鬼话!”

陕北的春节和温州的春节,大同小异。年节的核心是,亲人欢聚一堂,享受天伦之乐。然而对于周老顺一家而言,这个年节过得异常苦涩,家破裂成四瓣,怎么都聚不拢。温州的老屋里,赵银花在桌子上摆着两个菜,面前放着六个空碗六双筷子,立着一瓶红酒。她开瓶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

塞萨尔挑唆说:“亚历山大先生,不要上她的当!她把我轰走了,马上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目的本来就是报复我的,根本不会考虑您的利益。到时候,谁还来租用您的仓库?”亚历山大有些担心地看着阿雨。

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动地,赵银花用两团纸把耳朵堵上,然后,她将红酒倒进杯里,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她握起那瓶红酒,嘴对着瓶口像喝水一样喝着。她把酒瓶放下,却放到了菜盘子上,酒瓶子倒了。她趴到桌子上,一动不动。红酒从瓶中慢慢流着,从桌沿流到地上。

塞萨尔说:“您知道我的仓库到了租期,所以就想给我找别扭,摆出一副要租用整个仓库的架势。其实呢,您根本不可能有这个能力。”阿雨说:“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跟您无关,这是我跟亚历山大先生之间的事情。”

此时陕北靖边的小窝棚里,周老顺呆坐着。他拿过一个酒瓶子,看看里面只有少半瓶酒。他舀来一瓢水朝酒瓶子里倒,瓶子很快满了,他赶紧把酒瓶子抬高,仰头接从酒瓶里流下的水,高声说:“好酒!”

阿雨说:“您误会了。”

一块平板石头上摆了几个小菜,周老顺把六个空碗摆到一起,把六个碗里都倒上他兑水的酒。他拿自己的碗碰了一个碗自语:“银花,周老顺祝你生活美满,生意兴隆。来,咱干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塞萨尔火了:“我看您的目的根本就是想把我赶出去!”

周老顺给自己倒满酒后,又连碰了两个碗自语:“麦狗、禾禾,你老爸祝你们全家幸福,来,干杯……”

亚历山大耸耸肩膀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无权干涉。”阿雨说:“如果您不同意我的提议,那么我就不能接受您跟我合租整个仓库,因为您会破坏我的统一规划。你们现在占据了仓库最好的位置,到期之后,我必须请你们离场。”

周老顺给自己倒满酒后,又碰了一个碗自语:“阿雨,爸祝你……”他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自语:“阿雨,爸想你啊……”

塞萨尔说:“为什么要听您的?”阿雨说:“因为我的比例要比您大得多。”塞萨尔一时语塞,他看着亚历山大。

周老顺手里的碗落到地上,无声地哭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鞭炮声。周老顺到井边疯狂地跳着。一辆车来到跟前,周老顺停住。禾禾抱着孩子下车,喊:“大!”周老顺顿时惊呆了。禾禾看着周老顺,不由得泪如雨下。

阿雨说:“合租我欢迎,但我的条件是,您的投入比例应该控制在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个区域,不能少,也不能再多。而且您的位置也要由我说了算。”

周老顺带着禾禾和孩子进窝棚。刚一坐下,周老顺就问:“禾禾,这孩子……”

亚历山大说:“按照我跟阿雨•周女士谈妥的低价格,您用跟过去一样的资金租用了比过去大四倍也不止的面积。恕我直言,塞萨尔先生,您这是变相降低租金,绝不是什么合租。”塞萨尔看着阿雨问:“阿雨•周女士,您怎么看?”

禾禾说:“这是我和麦狗的儿子。”周老顺一听,泪就下来了:“这么说,我当爷爷了?”禾禾点点头:“对,你当爷爷了。”

亚历山大生气地说:“塞萨尔先生,您这并不是合租。”塞萨尔说:“刚才您问我要占多少比例,我现在告诉您,我占三十分之一,这不是合租是什么呢?”

周老顺看着孩子:“禾禾,我能抱抱他吗?”禾禾把孩子交给周老顺。周老顺看着孩子流泪道:“这孩子真像麦狗。”禾禾说:“我也觉得像他。”

亚历山大问:“那么,塞萨尔先生,您想跟阿雨•周女士合租,您打算占多少比例?”塞萨尔用笔在草图上,画了一个圈说:“我想把我们原先租用的仓库扩大四倍。”此言一出,亚历山大不高兴了,阿雨也没有马上作答。

周老顺问:“有名字了吗?叫什么?”禾禾说:“没起呢,想等麦狗回来再起。”

塞萨尔慢慢说道:“我和路易先生目前的仓库在这里,我们不想再动了,如果跟阿雨•周女士合租整个仓库的话,我希望我们能保留这个位置。”亚历山大看着阿雨,阿雨点头:“没有问题。”

周老顺小心地问:“还是没有麦狗的消息吗?”禾禾摇摇头。

翌日,阿雨、塞萨尔和路易齐聚亚历山大的办公室。一张仓库的草图摆在他们面前的桌面上。

周老顺看着孩子,泪如雨下:“禾禾,大对不起你们啊……”禾禾忙劝:“大,你别哭,我们不怨你,你也是好心。”

阿雨知道,塞萨尔摸不清楚她的底牌,又在耍阴谋。这个老奸巨猾的犹太人,是不会让她生存立足的,因为她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塞萨尔头顶让他胆战心寒。她要以静制动,伺机出击。

周老顺说:“当时麦狗娶你我还不同意,我真混,真不是个东西!你这么好一个孩子,麦狗娶了你是他的福分。都怪我,硬把麦狗逼走了,让你一个人过这么苦的日子。大对不起麦狗,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这孩子……”

阿雨问:“他们打算出多少?”亚历山大说:“明天在我办公室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清楚了。”

禾禾说:“大,你别说了,我真没怪你。嫁给麦狗我挺高兴的,麦狗心里肯定记挂着我呢,他早晚会回来的,我等他回来。”周老顺说:“他再回来,我一定让他踏踏实实和你过日子。”禾禾点头:“嗯,我们过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阿雨沉思着,没有说话。亚历山大说:“我并不反对这样做。事实上,这样做,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风险都降低了,对于我来说,事情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些。所以我不得不说,塞萨尔先生的这个提议很有建设性。”

周老顺送禾禾和孩子出门。禾禾说:“大,要不你和我回大窑村吧,我带着孩子和你过。”周老顺摇摇头:“看到这孩子,所有的心事都没了!我周老顺当爷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禾禾,你放心,就为了这孩子,我还能再起来。”禾禾说:“大,我信你,你一定能起来。”

亚历山大说:“既然塞萨尔先生和路易先生也要参与进来,我就暂缓拟定我们的那份合同,想先跟您商量一下。毕竟,这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缓解您的资金压力。”阿雨平静地问:“塞萨尔先生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参与?”亚历山大说:“首先,他也想大面积租用这个仓库,只是一时难以支付那么多的资金,所以他提出一个设想,能不能以三个人合租的方式,租下这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

周老顺说:“走吧,天太冷了,别冻着孩子。”“大,你保重。”禾禾抱着孩子上车,和周老顺挥手,车开走了。直到车开出了视线,周老顺才往回走。他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当爷爷了!”

阿雨的眉间现出一丝阴霾,收拾好图纸,关上灯出门,到一家咖啡馆和亚历山大见面。二人在咖啡馆坐下。

周老顺回到小窝棚里,拿起白酒瓶子,打开盖子自语:“喝吧,周老顺,过年了,看这雪多大啊,听这鞭炮多响啊,在这黄土高坡上,没别的动静了……”周老顺对着窝棚壁上自己的影儿举了一下酒瓶,喝了一大口,“不对,还有咱俩啊,你叫周老顺吧?我叫周老顺。过得怎么样啊?过得还可以,就是眼下有点儿狼狈。狼狈到什么程度啊?唉,快成要饭的了。你打出石油了吗?没有。你还想干下去吗?”周老顺喝了一大口酒,犹豫一下,“干,一定要干下去!人活一口气,我周老顺既然要采石油,就一定要干到底!不吧,周老顺,我怎么看你不像个咬牙的人。我怎么不是咬牙的人?你不是也想跳黄河吗?是,我是想过跳黄河。你为什么没跳?因为我还没有采到石油,发财梦还没成。一定能成吗?一定能成!我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也应该成了。你老婆呢?”周老顺喝了一大口酒,“她回温州了。对了,我得回去看看她,夫妻一场,替我养儿生女,哪怕是现在离了,怎么也要见最后一面,告诉她,她都当奶奶了……”周老顺又喝了一大口酒,“你发财了吗?快了,就在眼前。你懂不懂开采石油?懂啊,我不懂谁懂!听。听什么?听下面咕咚咕咚往外冒石油的声音。我没听见。你趴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我听了,怎么没有声音?你不行,我来听,这不是一阵阵的咕咚声吗?我只要坚持下来,就能找到藏在地下的石油,就能发大财……”

夜里,阿雨坐在自己住处的沙发里,眼前铺开一张达沃拉仓库的结构草图。她用笔在图纸上勾画着,掂量着。电话响了。阿雨接起来:“您好,亚历山大先生!什么?您现在哪里?好的,我马上过去。”

周老顺一边喝着,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清楚,头一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胡文跃说:“阿雨,你的想法非常好,我会全力支持你。不过现在塞萨尔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如果他在中间插一杠子,可能会给事情带来一些变数,你要当心。”阿雨说:“确实不能让他知道我真正的意图,否则,我很难达到目的。”

窝棚外下着漫天大雪,大地银装素裹。

阿雨和胡文跃正在热烈地讨论着。阿雨的表情很激动,胡文跃很欣赏地听着,不住地摇头。

周老顺来到县城四眼办公室门口,犹豫不决地看着。一个男人走过来问:“你找谁?”周老顺说:“我找四眼。”“四眼是谁?”“就是你们王总。”“姓王的多了,我知道你找哪个王总?”“王天庆,这下够明白了吧!”

塞萨尔和路易礼貌地朝阿雨点头,侧身让阿雨和雷蒙出门。门在阿雨和塞萨尔之间关上,两个人的眼睛迅速对视一下。

那男人说:“他啊,已经不是我们这的老总了。”周老顺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他完蛋了的意思。”“他人呢?”“不知道,好几天没见着了。”

亚历山大一边答应着敲门者,一边送阿雨出门。门开了,塞萨尔和路易站在门口。阿雨愣了一下说:“塞萨尔先生,路易先生,你们好。”

周老顺来到一个小饭店的一角立着,看一个桌上的客人走了,他马上过来收拾残羹剩饭。一个服务员呵斥他:“你怎么又来了!”周老顺不语,只管吃个不停。

这时候有人敲门,阿雨和雷蒙起身:“您还有客人,我们告辞。”

外面忽然人声吵闹。有人喊:“跳楼啦!”吃饭的人纷纷奔出饭店,周老顺也走出来。一个男人说:“听说是个温州人,叫王天庆。”周老顺一愣:“四眼?”

阿雨点头:“我们会有缘分的。”亚历山大说:“我现在就拟定合同,明天来签合同,好吗?”阿雨说:“没问题。”

说完急忙向人群跑去。他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四眼。他上前揭开四眼身上盖的白布,被另一个人拖开了。

阿雨说:“这样做,我的心里会舒服一些。我不希望有人在我嘴上套一个绳索。我自己给自己加上绳索,就另当别论了。”亚历山大笑了:“好吧,如果一周内全款不到账,您欠我一百万美金。我们的缘分也就结束了,不管它有多美!”

周老顺大叫:“四眼!你怎么说走就走啊!你真混蛋啊四眼,我周老顺老活着,你怎么能去跳楼啊!”一个男人过来说:“周总,你来了。”周老顺问:“你是四眼公司的?”那人点点头。“四眼怎么了?”“他打了四口井,四口井都废了,欠债还不起,只能跳楼。”周老顺很难过,沉了一下说:“棺材定了吗?”那人摇头。周老顺说:“棺材我负责了。”

亚历山大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看在缘分的份儿上,两千一百万就两千一百万,我们成交!您需要付给我一百万美金的订金。”阿雨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方式。合同生效起一周内,我会将两千一百万美金打入您的账户。如果不行,罚我一百万美金。”雷蒙点头:“可以在合同里注明这一点。”亚历山大沉思着。

周老顺和几个人一起,把他放在一号井工地的那口棺材装到卡车上。他拍拍卡车的驾驶室:“师傅,快!”

阿雨说:“这个词来自中国,简而言之,它说的是两个人之间牢固而不可捉摸的美好关系。世界上芸芸众生,却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够走到一起,您说不清为什么,但是您能看到这种关系的牢固和持久性。就像我们正在谈的这个仓库,对别人来说不合适的话,一百美金也不会付给您。我喜欢它我需要它,两千一百万美金我也心甘情愿。这就是缘分。”雷蒙一直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看着阿雨。

四眼蒙着收殓布被放入棺材。周老顺跪在棺材前大哭:“四眼,你怎么就想不开啊!这棺材是我周老顺为自己买的,我周老顺买下棺材都不用了,你怎么就跳了楼啊!四眼,我周老顺晚来了一步啊,四眼……”

阿雨问:“亚历山大先生,知道仓库为什么一直没能充分利用起来吗?”亚历山大说:“也许是我管理不善,招租不力吧。”阿雨笑着摇头:“不对。是因为缘分。”亚历山大不解:“缘分?请您为我解释一下好吗?”

有人拉周老顺:“周总,别伤心了,时间差不多,该去火化了。”

亚历山大说:“您这个温州女人,简直比犹太人还会说。这样吧,您只要再加一千万美金,我们就成交。”阿雨说:“我只能加一百万美金。”“五百万美金,不能再低了。”“一百万美金,多一美金我也加不起了。亚历山大先生,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可对别人来说太大了。您一次性得到这笔钱,就不用每天为招租而害愁,也就把这个压力转给了我,您从此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可以去地中海享受阳光,到世界各地享受丰富多彩的人生。这笔账,您再算一算吧。”亚历山大似有所动,沉默着。

周老顺把四眼的骨灰盒放在窝棚的地上,遗像是一张四眼微笑的照片。骨灰盒前摆了些酒菜。周老顺说:“四眼,无论我们走到哪儿,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们都是温州人。你放心,我一定将你的骨灰带回温州!”

阿雨和亚历山大谈租金价格,她开口出两千万美金。亚历山大说:“租十年,两千万美金,平均每年只有两百万美金,这相对于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来说,价格太低了。”阿雨说:“亚历山大先生,这个仓库基本闲置很长时间,只有不到五六千平方米租出去,这点儿钱,全都用在维修费、看护费、交纳土地税还不够。这三项费用加在一起,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我付给您的租金确实不高,但它毕竟让您挣钱而不是赔钱。您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