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顺呓语:“隗……隗队长……”她背起周老顺艰辛地往前走。
赵银花从小河中站起来,手上握着半根辕子。她拄着那半根车辕子上了河岸,颓然倒在地上。赵银花喘息着,好一会儿,爬到周老顺身边喊:“老顺,老顺!”
赵银花背着周老顺上了公路,把周老顺放到路边。她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公路,希望有一辆车过来,可是,公路上空空的,没有一辆车的影子。
小河的下游浅了,可以瞅见河底,赵银花推着独轮车进了河道,独轮车陷入河中,赵银花无论怎样用力,独轮车还是原地不动。赵银花放下独轮车,把周老顺背着蹚过小河。赵银花放下周老顺,又返回小河中推独轮车,还是推不动。她用力拽,一声脆响,独轮车的辕杆断了,她倒在河道里。
周老顺喃喃着:“出油了,出油了。”
早晨,赵银花推着独轮车行走在田间小路上,躺在车上的周老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小路坎坷难行,赵银花推着周老顺上坡下坡,累得满头大汗。一条浅浅的小河横在面前,赵银花放下车子瞅,脱下鞋子挽起裤子下河探路,河水没过膝盖。她上了岸,将独轮车朝下游推去,河边起伏不平,车子颠簸不止。
一辆大卡车过来了,赵银花立起身来,卡车已经飞驶过去。赵银花继续等。又一辆卡车来了,赵银花招手,卡车司机加快油门飞驰而去。一辆拖拉机从远远的地方开过来,赵银花站到路中央,高高举起手喊:“师傅,借个光,有病人。”
周老顺疲惫地倒在地上。赵银花抱起周老顺:“老顺,你怎么了?”周老顺咕哝着:“隗队长说,三天就……就修好了,就回来……”泪水从赵银花眼中流出来:“老顺,他不会回来了,咱回家吧。”
拖拉机停下,司机问:“到哪儿?”赵银花说:“大窑村。”“我不到那儿。”“师傅,你能拉一段就成。”赵银花把周老顺背起来朝车上放,司机也上前帮忙,把周老顺放到拖拉机上。
赵银花蹲下身叫:“老顺,老顺,你说话呀!”周老顺说:“银……银花,隗队长来……来了……”赵银花说:“你睁着眼说瞎话,没来啊。”
司机说:“嫂子,这人病得不轻啊,应该上医院。”赵银花说:“累的。身子累,心也累。”拖拉机前行没一会儿停下,司机说:“我到了。”
夜里,赵银花醒来,不见了周老顺,急忙走出小窝棚。朦胧的月色里,周老顺蹲在井边一动不动。赵银花走了过来说:“老顺,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又出来了?走,回窝棚吧。”周老顺不语。“老顺,你怎么了?”周老顺还是不吭声。
赵银花下车,司机帮着把周老顺弄下车。拖拉机开走了,赵银花背着周老顺朝前走着。一辆长途汽车来到面前停下,赵银花背着周老顺上了车。
周老顺的兴奋劲一下子落下来,呆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折腾了半天,赵银花背着周老顺进了大窑村。村里人看到这情景,都惊呆了。有人问:“周老板这是怎么了?”赵银花不回答,背着周老顺走。
“得大修了。”“大修?得几天?”“快,也就三两天的事。”
群众议论。“这是怎么了?”“估计是又败了。”“这周老板命也是真苦。”“活该,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忽然一声巨响,油管迸裂了。水花和油花四溅。周老顺忙问:“隗队长,这是怎么了?”隗队长说:“压力车坏了。”“刚看到油花,它就坏了,这怎么办?”
许二窑冲进牟家院子喊:“书记,大好事。”牟百富说:“咋呼什么?有事慢慢说。”许二窑说:“周老顺又败了,被婆姨背回来了。”牟百富一听,愣住了。禾禾在屋里也听到了,她急忙冲出来,往院外跑去。
小王冲隗队长喊:“隗队长,压力表二百了。”隗队长说:“二百了?不可能吧?你好好看看。”小王又喊:“隗队长,不好了,四百八了!”隗队长皱眉:“四百八,怎么能这么高?不对呀!”
赵银花在老窑喂周老顺荷包蛋,周老顺不吃。赵银花说:“多少吃点吧,不吃东西怎么行!”周老顺面如死灰,一口都喂不进去。
压力车在井边疯狂地工作着。抽出来的油花越来越多。周老顺简直疯了:“银花,快来看,出油了……”赵银花从窝棚里跑出来。周老顺捧着油在地上打转,恨不得把油喝进嘴里:“我终于成了!老天有眼,我终于成了。”赵银花看着周老顺的疯样,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
禾禾急急跑进来:“妈,大这是怎么了?”赵银花说:“禾禾,快去把麦狗叫来。”禾禾说:“麦狗……麦狗他走了……”“去哪儿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他让两个大给逼走了。”
周老顺长长吁一口气,看到抽出的水里有星星点点的油花,就说:“隗队长,见油花了。”隗队长瞅瞅:“我说么,这是一口好井。”
赵银花冲周老顺喊:“你听见了吗?你别装哑巴,麦狗让你给逼走了,这个家可怎么过啊……不听劝,谁说都不听,现在可怎么办啊……”禾禾安慰道:“妈,你别难过,我相信麦狗还会回来。”
周老顺起来,走出窝棚,看到隗队长正指手画脚地和压力车司机说话。周老顺走过去问:“隗队长,怎么不响了?”隗队长说:“压力车出了点毛病。没事,小毛病,一修就好。小王,看看上边。”小王检查一下,压力车又响起来。
赵银花说:“禾禾,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对不起你啊!”禾禾说:“我没事。烧点水给大洗洗吧。”禾禾找水,水不够了。“妈,我去挑水。”禾禾说着挑起两个塑料桶出门。
靖边周老顺的油井工地上,压力车疯狂地工作着,发出沉沉的声响,在山野间回荡。工地旁边的小窝棚里,周老顺和赵银花正在睡觉。突然,压力车的响声消失了。周老顺一下坐起来自语:“怎么了?”压力车又响起来,周老顺放心地重新躺下。刚要入睡,压力车又没了声响。
赵银花又把碗拿起来喂周老顺:“吃,你必须吃!”周老顺终于吃了。赵银花说:“多吃点儿。”“银花,我累,我吃不下。”“你这么折腾,能不累吗?这回好了,终于能歇着了。”“银花,我知道你也累。”“我挺好的,不累。”“你累,你跟着我操心,累。”
哥这一走要到啥时候,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赵银花说:“你知道就好。老顺,等你身子骨好了,咱回温州吧。”周老顺一个劲地说:“累……累……”“别说了,我知道你累。”
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赵银花叹了一口气说:“你愿意守着那个破井架,等什么隗队长,说三天回来,他回来了吗?你再等下去,就你这体格,还能活着回来啊?”周老顺说:“不活着回来能怎么的?大不了就是个死。我就算死了,也得死在陕北,和油井一起死。”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赵银花说:“好了,咱不说这些了,先把病养好了再说。”周老顺说:“银花,你骂我吧,打我吧,骂了我,打了我,我心里才好受一点,你骂呀!打呀!”赵银花说:“我没力气骂你,更没力气打你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周老顺哭了:“银花,我周老顺对不起你啊!”赵银花说:“好了老顺,别哭了,大男人哭,叫人心里不好受。”
麦狗背着行囊,默默走在黄土高原上。禾禾站在山梁上,慢慢地揉着肚子,泪眼婆娑地看着麦狗的背影,突然唱起信天游:
禾禾挑着水进来,把水舀进锅里。赵银花下地点火。禾禾说:“妈,你歇歇吧,我来。”
禾禾把麦狗压到身底下。麦狗呆呆地看着禾禾,一下子把她推开!
夜晚,周老顺看赵银花睡着了,悄悄下地出窑。赵银花醒来不见周老顺,急忙出去找。她来到一号井工地那口棺材旁,借着月光,见棺材盖偏在上面。她打开棺材盖,里面没人,附近找了一遍,也没人。
一束阳光投进窑洞。禾禾走到他背后,抱住他说:“你走吧,放心地走吧,别把我忘了,别把这个家忘了。”禾禾说着把麦狗往炕上拖,“你先别走,给我留个念想,我不知道哪年哪月还能见到你,给我留个念想,给我留个念想……”
赵银花坐上长途汽车,来到靖边那口油井旁,看到周老顺蹲在油井边,两手捧着脸一动不动。赵银花来到了周老顺身边喊:“老顺!”周老顺抬起头:“你怎么来了?”赵银花说:“老顺,别折腾了,你还让不让我活啊?”
麦狗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站起来,在屋里转着走着,一脚踹开窑洞的门。
周老顺站起来说:“银花,你看这地方多好,一眼望不到边。你看这天,蓝瓦瓦的,像洗过的一样。”赵银花说:“地好、天好,我都看到了。”“银花,这地底下肯定是一片又一片的石油,那油流得,就像河一样,不是一般的河,像黄河,大黄河。”“你别说了,赶紧跟我走,咱回温州。你做你的鞋,我卖我的扣子,再不弄这石油了。”
麦狗火了,一把推开禾禾。禾禾说:“我看你受着你爸和我大的夹板气,成天闷坐在老窑里,我心里难受,就不敢撒谎了。我把实底交给你,你一个人清清利利出去闯吧,这样我心里能好受些。你走吧。”
周老顺说:“银花,你知道,我当初学喷火木偶,学了几年?整整学了三年才出徒,才敢上街耍。到陕北钻井找石油,才几年?也是学徒,搭进去点钱,也就是交了学费。干什么都得交学费,交了学费,出了徒,很快就赚回来了,不是一般的赚,是大赚。我现在要是走了,学费白交,还图什么?你千万别担心,下一把,肯定就出徒了。”赵银花说:“做皮鞋,卖皮鞋,你早就出徒了。我还能做扣子卖扣子,咱还是干出徒了的活吧,回温州,你做你的鞋,我做我的扣子。”
麦狗盯着禾禾。禾禾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麦狗说:“好,耍得好,耍得像,耍得精彩!这些日子,你说你怀了孩子,演的又是秧歌又是戏的,还天天晚上让我贴着你的肚皮听胎音。我想和你热乎一下,你就用脚踹我,说别伤了咱儿子……”禾禾小声哭着:“麦狗,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就是想拴住你,我不是真心耍你,我就是想把你缝在我身上……”
周老顺说:“我非要发石油的财,什么财也没有石油这个财大。”赵银花说:“我看你是铁了心了,你不回温州我回。”
禾禾说:“麦狗,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我不敢说。”麦狗问:“怎么了?”“其实,我肚里没怀孩子。”“你不是怀好几个月了吗?”“没有。”“这是怎么回事?你耍我?”“我是耍了你。”“你为什么要耍我?”“我怕拴不住你。陕北的婆姨,为了拴住男人,都这样。”
周老顺说:“你要回去也行,回去你肯定还得回来。你想想,石油这东西是不好弄,可是,一锤子砸到正穴上了,那就大赚了。”赵银花说:“好,你在这赚吧,我明天就走。”“银花,真走啊?你就把我扔这耍光棍啊?不走吧。”“腿脚长在我自己身上,别人说了不算。”赵银花说完,掉头就往回走。
麦狗说:“可是你肚子里有了咱的孩子,我这双腿迈不开,走到哪里,我也放心不下。我走了,你一个人撑不下来。”禾禾一愣:“你说什么?”“我是说,咱有了孩子,我这双腿迈不开。”
周老顺喊:“银花!银花!”赵银花流着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周老顺颓丧地蹲到地上。赵银花立住脚回头望,见周老顺还蹲在那里,远远望去,像一块石头。
麦狗苦苦一笑。禾禾说:“有什么话你就掏给我吧,我是你婆姨,不想看着你难受。”麦狗说:“这些日子,我真像掉进葫芦里,憋屈得不行。我不想跟着我爸走,也不想跟着你大指的道走。我不信天不信地,就信自己,就想自己出去闯一闯,头顶一片天,闯到哪里算哪里!”禾禾说:“我依你。”
赵银花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麦狗一个人呆坐在老窑里。禾禾走进来,麦狗没理她,她坐到他身边小声哭起来。麦狗望着窑洞外无语。禾禾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难受你就喊两声,我也跟着你喊,喊完心里就轻快了。”
赵银花坐在长途汽车上,眼前浮现出周老顺蹲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挥之不去。她眼中含泪道:“师傅,我想下车。”司机说:“你早干什么了?到站了你不下,半道上又要下了?”“师傅,求求你了,我有急事。”司机只好停车。赵银花下车,转身就朝后跑。
牟百富喊:“周麦狗你听清了,你不去找你大,休想再进我的窑门!”禾禾起身要追:“麦狗!”牟百富一把拽住禾禾:“叫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儿!”禾禾哭了。
赵银花回到靖边井场,见周老顺还坐在那里呆呆地瞅着。她来到周老顺面前喊:“老顺!”周老顺抬头说:“银花,隗队长快回来了。”
牟百富用力,酒杯在他手中碎了,他把满把的玻璃碎片朝麦狗脸上砸去,吼着:“你滚,你滚出我牟家的门!”麦狗站起来走了。
赵银花拉着周老顺的胳膊说:“走!跟我回去!”周老顺一甩胳膊说:“你疯了?隗队长马上就回来,眼看要出油,要发大财,我怎么能走?”
“你懂个屁!”牟百富把杯中酒一口喝下,握着酒杯点着麦狗:“不去?你再给我说一遍!”麦狗站起来说:“我就是不去!”
赵银花说道:“你疯了,我也疯了。你打不出油来,再不跟我走,你就是要毁了这个家,你在这个家就众叛亲离了。”周老顺说:“谁说的?阿雨就不会跟我反目。”“你怎么知道阿雨不会跟你反目?”“阿雨这孩子像我,能吃苦,执著,有毅力。她在欧洲肯定能混好,能发大财,她将来感激我都感激不尽……”
牟百富冷笑道:“你不去?好样的,我姓牟的当了几十年的书记,还头一回遇到一个说不字的。看来你真是姓周,是你大的种。可你大怎么样?还不是用车把你乖乖送回来,你还想不去!”牟妻劝牟百富:“你看你这个人,麦狗想去就去,不想去当老师也挺好的。硬摘的瓜不甜,你硬逼他干什么!”
周老顺来到报社,找到广告部,对一个小伙子说:“同志,我想发一个广告,卖地,卖油区。”说着从衣兜掏出一张纸递给小伙子。
麦狗说:“大,你别逼我。”牟百富说:“你不去?不用说你麦狗,全村几千口子,我牟百富一句话,还没有哪个敢说个不字的!你是不是想破破这个规矩?你进我牟家的门,时间也不算短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话,只说一句!你说,你到底去不去?”麦狗摇头说:“不去。”
小伙子读着:“本人有两处富油区土地,面积分别为三平方公里和一平方公里,因资金紧张,出卖一块,有意者可任选其一。欢迎联系。联系人:周老顺,电话……”小伙说:“周老顺,这名怎么这么耳熟啊?你是那个温州来的企业家吧?我们报纸还发过你开工典礼消息。”周老顺说:“那都是老皇历。让你见笑了。”
麦狗说:“大,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不去!”牟百富说:“你当代课老师,一个月挣那么一脚踹不倒的几个钱,还半年一年地拖着不给,要不是我,你饭怕都吃不上,得喝西北风。这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你怎么能不去呢?说句老话,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小伙子说:“周总,你这么大的企业家,肯定是上头版的广告位了。”周老顺说:“我早不是个总了。版面嘛,当然是你说的头版,看到的人越多越好。”“你想上几天?”“至少得三天。”“三天头版,广告费三千。”“能少点吗?”
麦狗说:“大,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你非叫我去当什么副总,你不是为别的,就是看好我爸现在出油了,要我去分钱。”牟百富说:“女婿,你这话我不是不愿听,我很愿听。我不但想叫你去,还想叫禾禾也去,叫禾禾给你大管个钱管个物的。自己的企业,就得自己家的人管钱管物。我还想,要是实在忙不过来,让你妈也去,做个饭收拾个卫生。我看哪,你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咱自家人不管,叫别人去管?”
小伙子说:“如果现在能交款,可以给你打六折,一千八,交款吧。”周老顺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同志,请你看看这个手机。”“看手机干什么?”“你见多识广,看我这手机值多少钱。”
麦狗说:“我当不当小孩子头,得我自己说。你倒好,没问我就去找杨校长把我的活给辞了。我啥时候说要去我大那儿了?”牟百富说:“你那个孩子头是怎么当的?是我的一句话。这回不要你当,也是我的一句话。叫你当孩子头,是为你好;不要你当孩子头,也是为你好。你在你大那当个副总,不比当孩子头强一百倍?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事,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小伙子拿起瞅瞅:“噢,还是进口货,得五六千吧?”周老顺说:“好眼力,当初买的时候,六千八,用了不到一年。”“有地卖,用这么好的手机,真不愧是大老板啊!”“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手机你也看过了,八成新,怎么也能值几千元钱,我把这手机交给你们,就算广告钱了。”
麦狗说:“我不想去。”牟百富说:“你还想当小孩子头儿?”
小伙子拿起手机按按瞅瞅笑了:“你这人真会算账,这手机都没显示了,还顶广告费?白给也都没人要。”周老顺说:“同志,不是没有显示,是没电了。我充上电你看看。”他找到插座把手机插上说,“你看,马上就有显示了。同志,我手头没钱了,还想发个广告,这手机真的值一千五。给我发了广告,地卖了,我给你三千,这行了吧?”
麦狗说:“杨校长说你去找他,说我要跟我爸去采石油,不当老师了。是吗?”牟百富说:“半点不假。你大产业大了,年龄也不小了,那么大的摊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留在他身边,给他当个副手,强过在这当小孩子头。”
小伙子很不高兴:“你成心捣乱是不是?快走,不要耽误我们办公!”周老顺说:“就走。对不起,让我充一会儿电,手机没电了。”“你也太能算计,家里不能充电啊?跑到报社充电!”“兄弟,实在对不起,外来的,没有家。充上电就走。”“充会儿赶紧走啊!”周老顺连连作揖:“谢谢了,实在是太谢谢了。”
牟妻说:“行啊,你高兴我也高兴,你就喝吧,今儿个你放开肚皮喝上个够。麦狗,你也陪你大喝一个。“麦狗说:“大,我想问你个事。”牟百富说:“我说你这半天不喝一口,有事啊,问吧。”
夜晚的县城,稀稀疏疏的灯光,稀稀疏疏的行人。周老顺拿着一叠纸和一瓶胶水,来到电线杆子前,将一张广告纸贴上。树上、站牌、住宅的大门、商场、桥桩上,都有了周老顺的广告。道边的一个厕所里,周老顺也贴上一张广告。周老顺来到大道边一棵树前,在树上贴广告,在村子的房屋上贴广告,在长途汽车站牌上贴广告。
禾禾说:“大,你不能少喝一点啊,一口就一杯。”牟百富说:“少喝?我今儿个不把自己干倒就对不起你公公,也对不起咱麦狗。这是多大的事啊,我的亲家一路奋斗,才有今天,不容易!”说着,自己干了一杯,又倒酒。
周老顺疲惫地走回靖边钻井工地,他的手上还剩两张广告。他在井架上贴了一张,又在窝棚上贴了一张。望着窝棚上的广告,他忍不住笑了,然后无力地躺在小窝棚的地铺上。
禾禾给牟百富和麦狗倒酒。牟百富端起酒杯:“来,咱爷俩喝一个。”麦狗没动。牟百富瞅瞅麦狗,将杯中酒一口喝光,自己又倒一杯。
赵银花一个人回到温州,她走上自家新房的楼梯,脚步很是疲惫。她来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却插不进去,再试,还是插不进去。她再插,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问:“你找谁?”赵银花反问:“你是谁呀?”女子说:“我就是这家的房主。你有什么事?
牟百富瞅了麦狗一眼说:“麦狗啊,你大发家了,我跟着高兴啊。你大是谁?我的亲家啊,我的脸上也有光。禾禾倒酒,我和麦狗喝点。”
赵银花奇怪:“你是这家的房主?我找错了门啊?”她看看门上的号牌说,“406没错啊,这不是周老顺的家吗?”女子说:“噢,过去是周老顺的家,他卖给我们了。”门“砰”的一声关上。赵银花瘫在门前,泪水奔涌而出。良久,她像病人一样地下楼梯,走出楼门,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房子的窗,泪水又一次流出来。
正说着话,麦狗进来了。牟妻忙说:“回来了麦狗?羊肉马上就热好。快坐。”麦狗站着没动。禾禾一把把他按到凳子上:“坐吧,全家都等你呢。”麦狗坐下不语。
家没了,赵银花无处可去,只能回到黄土高坡,回到靖边工地小窝棚里。周老顺躺在那儿,他见赵银花走进来,立即从地铺上蹦起喊:“银花!”赵银花说:“行啊,挺会享福的,又做好梦啦?”
禾禾说:“麦狗——他说把要批的作业拉在学校,回去拿了。”牟妻说:“那咱们等麦狗回来一起吃。”牟百富起身说:“等什么等!他不饿我饿。”牟妻说:“人家女婿好模好生的,竟然成了你的冤家仇人,你饿你自己吃好了,我和禾禾等。”牟百富没动,还是靠被垛半躺半坐。牟妻把桌上的羊肉端到锅上说:“禾禾,再添把火,多热会儿,别让麦狗回来吃凉饭伤了胃口。”
周老顺笑着说:“真叫你说着了,你进来的时候,我正梦见一个小媳妇来了,看着腰条挺好的,就是看不清楚脸蛋。我就使劲儿搓眼睛,搓过了,睁开一看,不见了梦里的小媳妇,倒见到我媳妇来了,这下好了,脸蛋看得真真切切的。”赵银花问:“还梦到什么了?”
禾禾进来。牟妻问:“麦狗呢?喊他过来吃,晚了饭菜就凉了。”
周老顺说:“还梦到我媳妇急渴渴地回来了,睁开眼一看,果然。我媳妇是谁?是我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当然一定会回来的,当然是要和我并肩战斗了。”赵银花把旅行袋打开,里面是温州的小吃。她就把小吃摆在地铺边的地上。
牟妻只好站在门口喊:“麦狗,吃饭了!”喊完又回窑里继续朝桌子上端菜。
周老顺上前抓了一块塞进嘴巴里:“媳妇,要是再有一瓶酒就好了。”赵银花从旅行袋里取出一瓶酒。周老顺说:“你真是我周老顺的媳妇,我想到的,你都想到了。”说着拿起酒瓶就用牙去开瓶盖,被赵银花夺了过来:“碗!”
牟妻说:“真不知道你又犯哪股风,人家麦狗又没有惹你,你干吗阴着个驴脸,寻思谁喜欢看似的。”牟百富说:“他爱看不看。”
周老顺说:“不用碗,嘴巴对瓶口,两口成一口,吹!”赵银花说:“光你自己喝啊?”“马尿这东西,你是从来不沾的,怎么,你也想尝一口?”“兴你喝,就不兴我喝了?”“太好了,我媳妇和我是越来越步调一致。”周老顺从身旁拿过两个碗放到地上。
羊肉的香味四溢,牟妻朝桌子上放羊肉,牟百富倚在被垛上眯缝着两眼一动不动。牟妻说:“百富,去喊禾禾和麦狗吃饭。”牟百富翻白眼:“你没长嘴啊?”
赵银花说:“看看你这碗脏的,是人用的吗!”周老顺用袖口在碗里象征性擦了几下放到地上:“这回干净了吧?看看,能照见人影了。”
杨校长说:“噢,牟书记和我交代了,他说,你要去帮你大采石油,不当教师了。”麦狗吃惊地问:“杨校长,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杨校长说:“这么大的事儿,哪能开玩笑。你回去问问牟书记就知道了。”
赵银花取过两个碗,瞅瞅,见旁边盆里有水,就去洗。周老顺说:“穷讲究,没听说吗?不干不净,喝了没病。”赵银花把碗洗过倒上酒:“老顺,喝了酒,咱们回温州吧。”周老顺摇摇头。
“牟书记在家吗?”“在啊,怎么了?”“那……那牟书记没和你提学校的事?”“没有啊。”
赵银花问:“你不想回温州,不想去住咱的新房了?”周老顺说:“这么说,你一定去咱的新房子了?”“去了,可没进去门。”“房子,让我卖了。”
杨校长怔了一下:“你刚才回家了吗?”麦狗说:“回了,我是刚从家里出来。”
赵银花说:“老顺,你要是还赖在这里,我就要和你离婚。”周老顺说:“银花,卖了房子,我真的对不起你。”“离婚和房子没有关系。那房子原先就不是咱的,咱到温州的时候,没有房子。”“那房子是你买的,我知道那房子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我没办法,我又不能和你说,就一咬牙卖了。”
村上一家一家的灯都亮了,麦狗心情郁闷地走着,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杨校长迎面走来:“哎呀,这不是周老师嘛!我得向你祝贺啊,听说你大打出的油井,是整个陕北出油量最高的油井,你再也不用当孩子王了。我听学生们说,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你大到学校来找你了。”麦狗说:“我喜欢在这儿当老师。”
赵银花说:“你卖房子,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能卖。”周老顺说:“银花,等我翻了身,一定给你买一个比那个更大更好的房子。”
禾禾不放心地说:“早点回来!”
赵银花说:“咱不说房子,就说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温州。你能回温州呢,吃过了饭咱就走;不回温州呢,我也不会强迫你,吃过了饭,我自己走。反正,在陕北,这是我和你吃的最后一顿饭。”周老顺沉默不语。
禾禾问:“麦狗,你怎么了?”“我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麦狗说完就朝外走。禾禾跟在他身后。麦狗说:“你在家里吧,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赵银花说:“事到如今,我就把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吧,要不然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老顺,我这不是在说你,你说你闯荡这些年,都干成什么了?整天突发奇想,整天寻找发财商机,可干什么也没干成,干什么什么赔钱,连我挣的那些钱,我的厂子,咱们家的新房,都叫你赔了个精光。你不光祸害我,你还不放过孩子。麦狗想出国,你偏偏不让他出,拿麦狗当喷火木偶耍,让他捡破烂,让他到学校门口卖鞋,还逼他当小鬼,让他丢尽了人。他好不容易离开你,自己开了一家眼镜店,你去要钱不要紧,还帮倒忙,一把火给他的店烧个精光,又拖着他跑到这儿采石油,把他剩下的那点儿钱也赔了个精光!走又不放他走,害得他走投无路,在异乡娶妻生根。本也过上踏实日子,可最后还是又被你逼走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阿雨原本不想出国,偏偏让你逼出国,让她心里直到现在不痛快。周老顺,你真是伤天害理害子孙。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完?你自己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个祸害!”
麦狗说:“井是我爸钻的,和我没有关系。”禾禾说:“怎么没有关系?你大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妹妹在法国,姑娘都是外姓人,有谁还能和你争?你大的井,不就是你的井吗?”“禾禾,你大也这么说?”“是啊。俺大还说了,你大挣多少钱,也都是你的钱。”麦狗不语了。
赵银花正骂着,一股寒风夹着雪呼呼卷进门帘,钻进窑洞中。她触景生情落了泪:“咱们一家三口打拼了这么多年,竟然落得自我发配到三边,蜷缩在破窑洞中,连个挡风遮雨的门都没有,你说咱们过得惨不惨?!我现在一听你说商机、发财就哆嗦。老顺,咱们回温州吧,领着麦狗和禾禾一块回去,过平平静静的温暖日子,再不折腾了。我们都累了,再这样硬撑下去,一家人早晚会埋在这他乡异地的黄土里。”周老顺憋了半天:“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麦狗说:“你什么眼神!刚才我说留在这儿教学,咱大的脸就有点阴了,连话也不说。”禾禾:“噢,要是真有点不高兴,怕也是因为你。你没回来的时候,咱大就叫我去靖边,说是帮个手。他还说,你大的油井好,准能挣大钱,他希望你和你大一起挣钱。”
靖边工地上,工人在拆井架。周老顺和赵银花默默地看着,然后转身走了。有人坐在山冈上唱起了信天游:
麦狗和禾禾进了西窑。“禾禾,家里有什么事吗?”“没有。”“我觉得有点不对,咱大怎么像有点不高兴?”“哪不高兴了?我看挺高兴呀。”
“山丹丹那个花儿开哎,老母亲眼巴巴啊,
牟百富说:“你大真不是个凡人,折腾来折腾去,还真折腾成了。麦狗,听说你大还要再钻两口井,那该多忙。不行你也去靖边吧,你在那对你大也是个照应。”麦狗说:“我要是走了,谁给学生上课?”牟百富说:“教小孩子的事,早一天晚一天,一个样。”麦狗说:“我带的学生,别人带我不放心。”牟百富不语,脸色有点难看。牟妻说:“忙了一天,快进屋歇歇吧。”
喊一声,没回头,脚底下路愁愁……”
禾禾高声喊:“大,麦狗回来了。”牟百富和妻子迎出窑门。麦狗礼貌地喊:“大,妈。”牟百富问:“回来了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大呢?”麦狗说:“我不知道。”牟百富说:“他不是去学校找你了吗?”麦狗:“找了,又走了。”
苍凉的信天游在山谷中回荡。周老顺一边走一边回头,只见井架越来越矮。周老顺站住了,他突然转过身朝来路走去。赵银花悲愤地看着周老顺远去的背影,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天渐黑,炊烟在窑上缭绕。禾禾哼唱着歌抱着干草来到羊圈跟前,把干草撒进羊圈。麦狗从远处走来,禾禾叫道:“麦狗!你怎么才回来?”麦狗掩饰着:“我在学校批了会儿作业。”
周老顺又回到靖边工地井边,看着井架被装上车,工人们跟车走了。车辆驶过,滚起满天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