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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放学了,麦狗骑着自行车回家,禾禾立在路边。麦狗下车问:“牟禾禾,站着干什么?”禾禾说:“周老师,对不起,作文课我没用心,你批评吧。”“以后改了就行。”“我绣完了。”“你绣了什么?”“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有什么可保密的?”“我绣的是女孩子里面穿的物件。”麦狗脸红了。禾禾笑着跑了。

禾禾说:“什么东西都能没收,这个不能没收。”麦狗问:“牟禾禾,是老师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禾禾说:“老师,我……我以后不在课堂上绣东西了。”麦狗说:“坐下吧,下次,一定没收。”禾禾坐下了。

周老顺来到西安,到处找石油钻井队。经过热心人的指点,他终于来到西安大唐钻井队大门外。门锁着,收发室老头正在吃饭,听到外面的声响,从小窗口探出头来问:“同志,干什么啊你?”周老顺说:“老师傅,找你们领导,联系业务的。”收发室老头说:“还没上班呢。快过年了,来得都晚。来找打油井的吧?”

“我在绣一个东西。”“交到前面来。”

周老顺说:“对、对、对!”

禾禾偷偷在桌下绣一个红肚兜,被麦狗看到了。麦狗喊:“牟禾禾。”禾禾站起来:“到。”“上课时不准搞小动作,你在干什么?”“没干什么。”“我看到了。”

收发室老头关了小窗继续吃饭。周老顺在门外立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就在地上跺脚,又在大门口跑步。收发室老头出屋开了大门说:“进屋里暖和点。”周老顺跟着老头进屋。

麦狗说:“同学们,以上两位同学的发言,写出来,都是一篇作文的开头。为什么呢?因为这几句话,都是真实的感情,是最想说的话。”

收发室老头吃着饭说:“是来找钻井的吧?你这么早就来钻井队,不是要钻井还能是什么?”周老顺说:“是啊,听说你们这钻井厉害,一大早就来了。”“早来晚来都白来。别说快过年了,就是平常日子,我们这里也忙不过来。”

麦狗说:“王改革同学讲。”王改革说:“雪化了,树绿了,俺家屋檐的燕子要回来了,燕子的叫声好听。”杜鹃说:“春天来了,草绿了,俺家的羊就会吃得很胖。羊胖了,肉就多,俺家卖的钱就多了。俺大说,等春天卖了羊,给我买花裙子。”同学们都笑。

周老顺说:“知道不好请,我就更想请了。你们这个钻井队,可是大名鼎鼎啊,你们的队长姓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在嘴边上,就是想不起来了。”收发室老头说:“他那姓啊,少见。姓隗,多蹊跷的一个姓,一个耳刀部,加上一个鬼神的鬼字。不少人都不认识这个字,都念鬼,念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在我们这,没有人会错,都知道那个字念隗。”周老顺说:“对,是隗。”

“那么,有哪位同学能说一下,春天为什么好?”好多同学举手。

大门口,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上班了。周老顺把眼睛盯着外面:“老师傅,队长快来了吧?”“照说快来了,不过,领导事多,也没有准。”

黑板上写着作文题目《春天》。麦狗说:“同学们,这一堂作文的题目是《春天》。很多同学怕作文课,说不知写什么。其实,作文就是说话,就是把你想说的话,写到作文本上。我想问一下同学们,春天好不好?”学生齐声回答:“好!”

周老顺继续盯着外面。一辆轿车进门。周老顺问:“是这车吧?”“对,你的运气不错。心诚,起个早,到底把领导等来了。”

禾禾突然有些害羞:“算了,我还没想好,下回吧。”说完跑开了。

周老顺走进办公楼,一个门一个门看牌子,终于见到门旁有“队长室”的牌子,上前敲门,没应声。一个职工从走廊走过问:“干什么的?”周老顺说:“找隗队长。”“隗队长不在。”他立在走廊连问两个人都说不知道,只好无奈地出门。

禾禾说:“当老师的,除了说学习就不会说别的了?”麦狗说:“牟禾禾,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可我还想不起来给你点什么。”禾禾说:“我能想起就怕你舍不得。”麦狗说:“你把艺术品给我你都舍得,我当然更舍得。说,你想到了什么?”

周老顺走进收发室说:“老师傅,谢谢你啦。”收发室老头说:“这么快就谈完了?”“隗队长太忙了,明天再说吧。”“你还能见到领导,就不容易了。我们这里,八个月的活都排满了。”

麦狗说:“那好,谢谢你了。回家我把它挂到墙上,比窗花还漂亮。”禾禾笑道:“这不是往墙上挂的,是垫到鞋里的。”“这么好看的东西,垫在鞋里可惜了。”“没关系,我再给你绣。”“算了,有时间,你还是用在学习上吧。”

周老顺说:“见是见了,可说是得研究研究。”收发室老头笑了:“研究研究这话,当领导的都会这么说。”周老顺说:“隗队长这个人哪,姓怪,喜好也怪。”“你也看出来了?”“是啊,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就看出来了,你看他的办公室墙上桌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是好看。”“周老师,你说好看,就送你啦。”“你舍得?”“我高兴啊!”

收发室老头说:“要说隗队长的不一样,我最清楚。”周老顺说:“那是,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这里的老人了。”“好眼力,我在这四十多年了,隗队长,我都叫他小隗子,看着他光着皮蛋蛋长大。你不是看到他屋里的东西了吗?这小隗子,那是从小就开始攒的。”

麦狗说:“这么好的鞋垫,就是艺术品。”禾禾问:“什么叫艺术品?”“艺术品呐,就是非常非常好看,有意思。”“周老师,照你说,这鞋垫非常非常好看了?”

周老顺说:“看出来了,真是有意思。”收发室老头兴致极高:“有意思是吧?你听我给你讲讲更有意思的……”

麦狗说:“还有这样的规矩?我怎么没听说?”禾禾瞅着麦狗:“这回,你不就听说了吗?”“看不出,你的手还真挺巧的。”“俺家这地方,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绣花,要不长大就找不到婆家。”

黄昏时分,人们下班了。隗队长走出办公楼,上了轿车。周老顺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隗队长的车子在前,周老顺坐的出租车在后紧紧跟着。隗队长的轿车进入小区,在一幢楼前停下。周老顺的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周老顺望着隗队长下车,进入楼道,赶紧下了出租车,悄悄跟进楼道。

麦狗说:“费了这么多的手工,不要了?”禾禾说:“我们这里,女孩绣的东西,要是男人见到了,不能返还。”麦狗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上一辈就这么传下的规矩。”

楼道内,隗队长上楼梯,周老顺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上楼梯。一邻居招呼:“隗队长,下班了。”隗队长转身点头,周老顺赶紧止步,把身子朝后缩了一下。

麦狗打开,里面是一双绣花鞋垫:“你真不是好学生,这么好看的东西都忘了。给。”麦狗把纸包连同鞋垫一起交给禾禾,禾禾又放到麦狗手上。

周老顺知道了隗队长家的门牌号数。

麦狗就把那纸包拿出来问:“这是你的吧?”禾禾说:“是呀。”麦狗说:“肯定不是。你说你包里没东西,可这个纸包里边鼓鼓囊囊的,一定有东西,所以,不是你的。对吧?”禾禾说:“里面有什么东西?你打开看看。”

周老顺赶紧来到旧物市场,睁大眼睛瞅着一个个地摊,又到工艺商店转悠,终于买到他想要的东西。

麦狗说:“你丢了个纸包。”禾禾问:“就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东西。”“我丢了纸包不假,可里边没有东西。”“你还敢说没有东西?要是有东西怎么办?”“就是没有。”

又一个傍晚下班时间,周老顺看到隗队长进了楼道门,就悄悄跟上。稍停片刻,他开始敲门。隗队长开门问:“你找谁?”周老顺不说话,从怀里取出个尺多长的雕花大烟斗递到隗队长眼前。

麦狗朝前走了一会儿,禾禾在前边出现了,一路走着一路瞅着地上。麦狗问:“牟禾禾,你找什么?”禾禾说:“不找什么。”“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所以知道。”“你当老师的,有这么厉害?”“要不我怎么能当老师?”“你要真厉害,你能猜出我丢了什么,我才信这个当老师的真厉害。”

隗队长立时眼睛发亮:“好东西!”周老顺说:“要我看,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不好东西,也就是个木头疙瘩。”“你眼力不错。”“眼力说不上,也就是遇上了。缘分吧。”“收藏,就是一种缘分。你有福啊!”

放学了,麦狗走着,发现地上有折叠得整齐的报纸包,他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副绣花鞋垫。他四下瞅瞅喊:“谁掉东西了?”没人应声,就随手揣进衣兜里继续走。就在麦狗前面不远的地方,闪出禾禾的脸,她藏在一棵树后面。

周老顺说:“这物件,要是给别人,人家可能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到了你隗队眼睛里,就成好东西了。”隗队长问:“你叫我隗队长?咱们过去见过面吗?”

禾禾对学习没兴趣,只是看麦狗,看得开心地笑了。

周老顺说:“现在见面也不晚。”隗队长说:“对,不晚。别在这门口说起来没完,请进屋吧。”“屋里我就不进了,隗队长要是喜欢这个烟斗,就送你了。”

麦狗说:“由于来了新同学,咱先复习一下昨天的古诗《题西林壁》,我读一句,大家跟读一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学生齐读:“横看成岭侧成峰……”

隗队长说:“送?不敢,你如果真舍得割爱,我自然十二分感谢。来,屋里谈。”周老顺说:“隗队长,不用进屋,我想问你一句话。”“请讲。”“你真的喜欢这个烟斗?”

上课了,麦狗在讲台上讲课。禾禾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紧紧盯着麦狗的脸。

隗队长说:“要说这烟斗多么名贵,谈不上,你既然把东西拿给我看,一定知道我喜欢收藏烟斗,和我收藏的比起来,你这一个是体量最大的。老实说,这么大的东西,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周老顺说:“孔夫子面前不能卖《三字经》,关老爷面前不能耍大刀,隗队长要是不嫌弃,就交个朋友。”

麦狗骑自行车来校门前喊:“干什么你们!”禾禾立住了,小学生们轰地跑进校门。禾禾向麦狗行了一个少先队队礼:“小周老师好!”麦狗问:“怎么回事?”禾禾委屈地抹了一下眼泪:“我来上学了。”

隗队长说:“看来你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价?”“我刚才说了,交个朋友,请收下。”周老顺将烟斗放到隗队长手上,“再见。”

光头说:“羊司令,还背着新书包呢!”鼻涕王上前摸禾禾的书包:“大家猜里边装的什么?告诉你们,羊屎蛋蛋!”光头高喊:“羊蛋蛋,羊司令!”禾禾一把推开鼻涕王,鼻涕王跌倒在地。学生们撒腿就跑,禾禾快步追,小学生跑跳着不住地喊叫:“羊蛋蛋,羊司令!”把禾禾弄得快哭了。

周老顺转身就走,被隗队长一把扯住:“你要真想交我这个朋友,就请到屋里。”周老顺说:“隗队长这么盛情,我也就不客气了。”

一个流鼻涕的学生说:“对,羊司令太厉害了。”他夸张地模仿着禾禾拍拍头羊的样子,然后,四肢着地学羊跑的样子,“咩!我是羊,我是羊!”小学生全都哈哈大笑。禾禾一时有点窘。

二人落座。隗队长说:“咱俩说这么半天,你一口一个隗队长,可我还不知道你老兄是哪方神灵,姓甚名谁呢!”周老顺说:“家在温州,俗姓俗名,周老顺。”“家在温州,跑到陕西,一定是个大老板。”“想当大老板,可惜现在还不是。”

第二天一早,禾禾背着书包来到学校门口,看到一个个小学生,再瞅瞅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个光头男生怪模怪样地上上下下瞅着禾禾。禾禾说:“看什么看!不认识啊?”“认识,你不羊司令吗?”

隗队长说:“老顺,你这人挺能的,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我喜欢收藏烟斗?”周老顺说:“隗队长,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牟百富说:“不说这些了,还是说我求你的事吧。我家禾禾忽然要上学。我不想让她上,可这闺女非上不可,所以就求你了。”杨校长忙说:“禾禾要上学是好事。我记得,她是上到五年级不念了,让她上六年级。”

隗队长说:“这么复杂?真话怎么讲?假话又怎么讲?我都想听听。”周老顺说:“假话呢,就是早就闻听你的大名,又知道你喜欢收藏烟斗,所以就找上门来。真话呢,就是想见你一面,千方百计知道你的喜好,淘弄了这么一个烟斗,弄个见面的由头。”

杨校长说:“牟书记,要是干部都像你这样,小康生活早就达到了。”

隗队长点头:“我猜到了,你要和我见面,是想让我给你打井。”周老顺说:“半点不错。为了弄清你的爱好,为了找到你的住处,我费了不少工夫。”隗队长说:“老顺,我服了你了。”“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

牟百富说:“你这是夸我了,我是什么破水平,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也就是早入了几天党,当了这么个兵头将尾的小干部。这么多年,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能力有限。”

隗队长说:“陕西有政策,南方的老板来了不知几大帮,你们温州的更多。我们的活,一年后的都排满了。可你这劲头,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周老顺抱拳:“隗队长,你真是个爽快人,谢谢了。”“谁叫我遇到你了呢。”

牟百富来到校长办公室说:“杨校长,我想求你个事。”杨校长笑道:“牟书记你真客气。镇上县上你都像走平道,还能有什么事求我一个教书匠。你那水平,把我这样的十个绑到一起,也赶不上你。要没有你上上下下的关系,咱这学校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你找的那个小周老师水平可不一般,头一天课学生就很喜欢。”

周老顺问:“今天能出发吗?”隗队长说:“今天?那不可能。”“那就明天,明天一大早动身。”“老顺,我手上没人,人都在外面。”“你这么大个队长,肯定会有办法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人。”

牟百富说:“好啦,你快把羊赶出去,我去就是了。”禾禾笑着:“大,你可快点啊。”牟百富说:“快,我敢不快吗!”禾禾冲牟百富笑笑,拍拍头羊,头羊乖乖地出了屋子,所有的羊也都跟着出了屋子。禾禾吆着羊出了村部的院子。

周老顺说:“那请你现在就找。”隗队长说:“你真是个急性子。”“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我真想把你绑架了。”

牟百富叹了口气:“行了,你想去上学,我找找杨校长。”禾禾说:“大,你现在就去找。”“我现在正有事呢。”“我不管,我就要你现在去找。”

隗队长笑道:“你把我绑架十回也没用,我手上没有设备,也没有人。”周老顺说:“隗队长,你总不能让我白跑西安一趟吧。”“我给你想想办法吧。”隗队长打手机,“何队长,你在哪儿啊?刚下班?对,请你喝酒,老地方呗。你请我?算了,还是我请你吧。好了,不争了。”

禾禾来到外面,拍拍头羊,头羊进了村部,所有的羊都争先恐后地朝村部屋里挤去。没一会儿,村部的屋里就被羊们占领了。禾禾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瞅着牟百富。

在酒店包间,隗队长向何队长说明了周老顺的情况,想请他帮忙。何队长答应帮忙,但得到过年后。周老顺说:“何队长,这么着,我多付钱,大年初一开工,怎么样?”何队长同意了。

禾禾说着转身走了。牟百富说:“禾禾,你又给我耍小脾气。”禾禾不语,一直走到屋外。牟百富摇头:“这闺女!”

家家门口贴春联,到处都是鞭炮声,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牟百富进窑问:“禾禾呢?”牟妻说:“小周老师一个人在家过年,没人给做饭吃,禾禾非要叫来咱家吃过年饭。这孩子,天天嘴上挂的就是小周老师,有说不完的话,百富,你说他们俩是不是有点别的意思?”

牟百富说:“该上学的时候,你不念,说什么你都不听。不念几年了,你又想念书。你看看,学校里有你这么大的学生吗?”“我不管,我就是想去念书。”

牟百富问:“你觉得这个小周老师怎么样?”牟妻说:“人家那孩子,知书达理,比咱禾禾强。”“咱把他招来,当个养老女婿。”“净琢磨好事。你们老牟家,多少辈没一个多读几天书的,能招来,那是巴不得。可人家是什么家庭,大老板!”

禾禾进了屋里。牟百富说:“禾禾,你怎么把羊赶到这里了?”禾禾说:“大,我要上学念书。”牟百富说:“你这闺女,想一出是一出。你快二十岁了,还上学念书?”“我就是想去上学。”

“大老板能怎么的,他要我闺女,我还不知道答应不答应呢!”牟妻笑:“你就忘不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现在还算什么老板,不过是在我们陕北找食吃。”

牟百富正和刘会计在村部说事,羊叫声传进来。牟百富透过窗玻璃看到羊群和禾禾,感到不解。

刚说完,禾禾一脸不开心地回来。牟妻问:“禾禾,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小周老师呢?”禾禾说:“他不来。”“为什么不来?”“他说过年都得在自己家过,不愿麻烦我们。”“别说,这小周老师还真懂事。”

牵牛花开花在夜里,哥哥我有个小秘密……”

牟妻说:“不来就不来吧,我做好给他送点过去。”禾禾一屁股坐下,耷拉着脸不说话。牟百富问:“禾禾,你真想让小周老师到家里来吃饭?”禾禾点了点头。牟百富说:“那行,你等着,我去给你把他叫来。”

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麦狗一个人待在老窑里干喝酒,也没有菜。牟百富进来打量了一下:“周老师,你就这么过年啊?”“牟书记一片好意我心领了,这样挺好的,就不麻烦了。”

“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

牟百富说:“我不是来叫你吃饭,是有个急事想让你帮忙。”麦狗问:“什么急事?”“乡里让我介绍招商引资的经验,写个材料报上去。哪有什么经验?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我也没当回事。结果乡领导生气了,狠狠批评我,说弄不出材料,这个年就甭过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找你这个大秀才帮忙,大过年的,让你受累了。”

“没事了,回去上课。”麦狗招呼学生往教室走,身后传来禾禾唱的信天游:

麦狗说:“我倒有时间,可这样的材料我没写过,怕写不好。”牟百富说:“材料这东西,离不了上到党中央、国务院的政策,下到各级政府的重视,村班子带头,村民怎么支持。天下材料千千万,都一个路子。没事,我先说说情况,你再给穿个靴戴个帽,一准就是好材料。”“那我就试试吧。”麦狗把纸笔找了出来。

麦狗气得面红耳赤,却不知如何是好。禾禾用羊铲铲起一块土,一扬手,投到头羊的面前,头羊乖乖地跑出了学校,所有的羊也就跟着出了学校。羊群离去了,禾禾也跟着羊群往外走。

牟百富清清嗓子,正正帽子,仿佛真在台上讲话:“为落实党中央、国务院西部大开发的战略部署,麦狗,这句一定要写上……这下一句是,在市、县、乡各级党委和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村党支部多次讨论招商引资的具体措施。记住了,市、县、乡,一个也不能落了,落了哪一个都不好办……再写,村两级班子统一步伐,扭成一股绳,发动群众群策群力……”

麦狗说:“禾禾,快把羊弄走吧。求求你了还不行吗?”禾禾还在笑个不停。

材料写完,天已黑透。牟百富说:“还是秀才,写的真不错。你还没吃饭,到我家去吧。”麦狗说:“牟书记,我还是不过去了,大过年的,给你们添乱。”

麦狗说:“禾禾,你成心捣乱是不是?”禾禾高声喊:“羊,走吧,人家老师不高兴了。”羊当然不会走。麦狗没办法了,叫:“同学们,来,咱们一起轰。”麦狗脱下上衣,挥动起来轰羊,同学们也都张开胳臂轰羊,可是,羊群散开,还会回来。禾禾看着,笑弯了腰。

牟百富说:“按道理说,今天过年,是都应该在自己家过。但是,其一,你大你妈都不在家,你一个人过没意思;其二,你帮我写了材料,我得好好感谢你;其三,我家就我这一个爷们儿,过年总得喝酒,总不能我一个人干喝。所以,咱就别那么多讲究了,今天就剩下一个事,喝酒,走吧!”麦狗无奈,只好跟牟百富去。

羊自然还是不走。禾禾看着麦狗说:“周老师,我也喊一二三了,它们不听啊!”学生们笑得更欢。

禾禾在自己房间打扮,穿上了新衣服。牟妻探进头来:“禾禾,你怎么把新衣服先穿上了?明天才是初一!”禾禾说:“衣服本来就是穿的,我愿意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牟妻笑了一下:“快点,你大估计快回来了。”

教室门口,学生们大笑起来。麦狗高声喊:“禾禾,快把羊弄走,耽误上课了!”禾禾看着麦狗,还是不说话。麦狗说:“我喊三个数,你把羊弄走,一、二、三……”禾禾调皮地学着麦狗说:“羊,一、二、三!快走,别耽误上课。”

果然,麦狗跟着牟百富来了。禾禾脸上笑开一朵花。饭菜已在东窑摆好,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禾禾总偷瞥麦狗,弄得麦狗不好意思。

外面的羊叫让学生分心,麦狗讲不下去,他走出教室一看,禾禾趴在窗口往里看,她的身后是一群羊。麦狗说:“禾禾,你的羊影响我上课了。”禾禾看着麦狗不语。麦狗伸开胳膊赶羊,羊不肯走,到处乱转。

牟百富端起酒杯:“今天过年,我得讲两句,一呢,得感谢周老师帮我写了材料,来,干杯。”与麦狗碰杯,两人一饮而尽。禾禾赶紧又倒满。牟百富说:“二呢,是感谢周老师对禾禾的关心,来,喝了。”麦狗又喝了一杯,禾禾再倒酒。牟百富说:“这三呢,是感谢周老师给咱们村上出力了,我代表支部村委,向你表示感谢。来,干一个。”麦狗说:“牟书记,你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麦狗站在讲台上,眼前是十几个陕北孩子。第一次当老师,麦狗有些紧张:“同学们,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给大家上课。我姓周,以后大家可以叫我周老师……”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羊叫声。麦狗没答理,继续讲:“今天我给大家上的第一课,是学习古诗《题西林壁》。我先给大家朗读一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外面羊叫的声音更大了。麦狗继续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连干了三杯,麦狗有些醉了。牟百富说:“禾禾,再给周老师倒一杯。”禾禾拿起酒瓶要倒酒,麦狗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不行了,我再喝就醉了。”牟百富说:“大小伙子,没事,真醉了,我把你送回去。”麦狗没办法,让禾禾又给倒了一杯。牟百富和麦狗不停地喝酒。禾禾不停地倒酒,她倒着酒还在看麦狗。

早晨,麦狗穿了件板正的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领带,骑着自行车去学校当代课老师。

吃饱喝足,麦狗要回去。牟百富说:“周老师,天太黑了,我送送你?”禾禾说:“大,还是我送吧。”牟百富说:“好吧,我也有点醉了。”

司马光砸缸就一下,豁出去告诉你我心里话。”

禾禾拉着麦狗走在村路上。麦狗真醉了,很难受,蹲下想吐,可是吐不出来。禾禾给他拍背:“周老师,你吐吧,吐了就好了。俺大喝多了酒,像你一样,一拍背,就吐了。”麦狗没吐出来,又走。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想起哥哥我心里甜。

到老窑门口,麦狗又蹲下了,禾禾去拍,麦狗吐了一阵子站起来说:“禾禾,你回家吧……我……我没事……”禾禾说:“不急,我送你到家。”禾禾扶着麦狗走进去。到处都是鞭炮声。

山丹丹开花羞红了脸,哥哥你让我咋跟你言?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响。牟妻收拾炕说:“禾禾这孩子,都快半夜了,还不回来!”牟百富说:“瞎操心!年轻人到一块儿,有他们自己的话,管那么多干什么?真是的。我累了,咱先睡吧。”

“日头头升起来照大地,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

麦狗酒醒了,看到禾禾睡在自己身边,自己还光着身子,一下子慌了。他想了一下,摇禾禾:“禾禾,禾禾……”禾禾假装醒过来,盯着麦狗看。

羊群云朵一样飘动。禾禾唱信天游:

麦狗问:“你怎么睡到这里了?”禾禾害羞地说:“是你让我在这睡的。”麦狗说:“我喝醉了,说醉话你也听?”禾禾笑着:“你是我老师,老师说的话,学生当然得听。”

麦狗一翻身,放开了禾禾。禾禾又愣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她帮麦狗躺好,盖上被子,恋恋不舍地看着。

麦狗不安地问:“那……那我对你做什么了吗?”禾禾看着麦狗:“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啊?还好意思问!”

禾禾放下高跷扶麦狗,刚扶起来,他又倒下了。禾禾四下看看没人,又把麦狗扶起来,架着走。禾禾把麦狗扶进老窑,累得满头大汗。她把麦狗放到炕上,麦狗一倒,把禾禾也带倒了。麦狗的嘴巴差一点顶到禾禾的嘴上,禾禾顿时愣住。

麦狗顿时觉得完了,赶紧说:“禾禾,你快起来,快回家,快快快……”禾禾问:“你怎么了?”“快走,快走!”麦狗蹦起来,一边给自己穿衣服,一边把禾禾的衣服递给她。禾禾很伤心,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麦狗踉踉跄跄地走着,他醉倒在雪地上。扛着高跷的禾禾走过来,看见倒在路边的麦狗,吃惊地喊:“麦狗,麦狗!”麦狗不应。禾禾使劲摇晃:“麦狗,你醒醒,这样会着凉的!”麦狗哼哼几句,又睡过去。

几辆载重卡车拉着钻井设备来到四号钻井工地,钻井机开始响了。周老顺脸上露着笑容。麦狗满腹心事地看着钻井。高跷队来了,绕着钻机扭,扭着喊着:“周老板,钻新井,钻新井,发大财!”

牟百富说:“行,那你就想想,想好了就去上课。来,喝酒。”麦狗说:“牟书记,我酒量不行,不能再喝了。”牟百富说:“酒量是练出来的,再说,在这地界,我劝的酒还没人敢不喝呢!”麦狗没办法,只好又喝起来。

周老顺说:“扭得好,我周老顺给大家先拜年了。”他掏出一把十元票子朝空中撒去。众人纷纷去接、去捡。

牟百富说:“这点你可不比你大,你大做事那是风风火火干干脆脆的,你就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吧?”“让我想想……”

夜里,钻井机响着,水哗哗地从管子中流出,周老顺瞅着管子,打个哈欠,将一个辣椒送到嘴中嚼着,辣得直咂嘴巴。麦狗来到跟前接替。周老顺说:“你老爹这体格你还不知道?抗折腾,梆梆结实。”麦狗说:“你已经在这看三天了。”周老顺拍胸脯:“就是十天也没事。”

麦狗吃惊:“代课?我怕不行。”牟百富说:“你行还是不行,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齐老师向我推荐你,他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你行,就得用了。”麦狗说:“牟书记,我一个外面来的,你能找到我,我很高兴,可是……”

麦狗坐到周老顺旁边,盯着钻机不说话。周老顺问:“麦狗,我这次回来你有点不对劲,出什么事了?”“没事。”“还和老子打马虎眼,你可是我生的。”“真没事。”“没事就好,你小年轻的,觉多,回去睡吧。”

牟百富问:“小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麦狗摇摇头。牟百富说:“学校的一个老师调走了,还没放假,学生不能没人管,我想让你去代代课。”

麦狗说:“爸,你要不走,我也不走。”周老顺掏出一个辣椒给麦狗,麦狗也掏出一个辣椒。周老顺笑道:“你这小子,准备得还挺充分的。那好,我去睡了。”

麦狗没办法,端起来喝了一杯。

说着进了旁边临时搭起的小窝棚。

牟百富正坐在村部里喝酒,见麦狗进来,就说:“来,喝几口,尝尝咱陕北的老酒。”麦狗说:“陕北的酒,我喝不惯。”“主要是喝得少,喝几次就习惯了。”

麦狗在发呆,赵银花走到他身后说:“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点。”麦狗赶紧站起来说:“妈,你回来了?”赵银花看着钻机说:“你爸还真又折腾出一口井。”

牟百富走了,麦狗没动弹。齐老师说:“麦狗,牟书记找你怕是好事,快去吧。”“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我早都分不清了。”麦狗想了想说:“好,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

“他是不见石油不罢休。”“你爸呢?”麦狗指指不远处的小窝棚:“睡觉呢。”

牟百富问麦狗:“你大不是回去找钱了吗,怎么还不回来?”麦狗说:“不知道。”牟百富说:“我知道,你爸这人闲不着,成天就琢磨赚大钱的事,不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就心满意足了。我正想找你呢,就在这碰上了,跟我到村里去一趟。”“牟书记,你是说我?”“是呀,就是说你,走吧。”

赵银花说:“他还知道睡觉!他愿意打井,就叫他守着,你管他干什么!”麦狗说:“妈,其实我爸也不容易。”赵银花叹了口气:“你那个爸呀,叫我怎么说呢!麦狗,你回去睡吧,我照看一会儿。”“妈,我一点不困。再说,我这还有辣椒呢。”麦狗把辣椒拿给赵银花看。

齐老师说:“不光字写得好,联意也好,他这是《红楼梦》里的联啊!”牟百富说:“看来,咱村不但引进了投资,还引进了人才。能受到齐老师表扬,不容易!”齐老师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用说能记得《红楼梦》里的联语,就是读过《红楼梦》的也不多。”麦狗在一旁站着,有些尴尬,又有些得意。

赵银花把手上的衣服递给麦狗:“穿着。”然后悄悄走进窝棚。周老顺还在睡觉,他身上盖着一些乱草。赵银花有些难过,把另一件衣服搭在周老顺身上,坐在旁边喃喃:“冤家……”

齐老师说:“别说一样不一样,说说是好了还是差了。”牟百富说:“真比过去的好。你行啊,卖货发大财,字也没耽误练,越来越好了。”齐老师笑指麦狗:“牟书记,这笔字,打死我也写不出来,写家在这呢!”麦狗有些不好意思。

赵银花回来后,嘴上埋怨周老顺,心里又疼他,也只好陪他在油井旁守着。

牟百富进来说:“老齐头,又显摆你的破字啊?”齐老师说:“牟书记,别说显摆不显摆,你先看看这副联怎么样?”“哦,老齐你的字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天凌晨,周老顺突然抽抽鼻子说:“银花,我闻到了油味!”赵银花说:“你是想油想疯了,我怎么就没闻到?”

麦狗谦虚道:“没什么功夫,就是好玩。”齐老师把那副对联举起来说:“玩是玩不出来的。不看别的,就是这联语,也足见你的旧学功底了。”

周老顺跑到水管旁,见水中真的有了点点的油花。他捧起来看着,欢呼起来:“油!油花!”赵银花看看,果然是油花,也捧起来看。

麦狗看到齐老师的笔墨,顺手写起来。齐老师和媳妇把一堆鞭炮抱进来,麦狗刚好写完。齐老师看到麦狗的字,一字一句地读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麦狗,你年纪轻轻的,倒有一笔好字啊!看来,你是下了不少功夫。”

周老顺高呼:“出油了!出油了!”他跪到地上,朝着出油管磕头。赵银花也跪下来磕头,两个人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磕得欢。磕过头,周老顺从窝棚里取出一挂长鞭炮。赵银花说:“老顺,你疯了啊你?这正出油,你还敢放鞭,一旦……”

齐老师在小店写对联,见麦狗走进来,就问:“小周来了,要点什么?”麦狗说:“帮我割张纸,我想写副对联贴窑门口。”门外有人喊:“齐老师,鞭炮来了。”齐老师对麦狗说:“小周,纸在桌子上,你自己割,我先去把货接了。”

周老顺一把捂住赵银花的嘴,把她拖出去老远,然后把点燃的长鞭炮拎在手上,像挥舞鞭子一样挥舞起来,鞭炮声在空中爆响,彩色的纸屑满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