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顺走着,回头见赵银花和麦狗从后面追上来,就加快了脚步。麦狗撵上来说:“爸,你怎么走了啊!”周老顺立住:“我好好的大活人,在那儿躺着,没病也躺出病来。”
赵银花说:“谢人家不急,你先想想怎么还人家钱吧。”周老顺闭眼不语。赵银花看到点滴快打完了,赶紧去叫护士。周老顺趁这机会从医院跑了。
赵银花气喘吁吁地来到周老顺面前:“老顺,你能不能把人气死!没病你刚才能晕过去?”周老顺连连拍拍胸:“媳妇,你看看,哪儿有病了?顶多也就是让苍蝇蹬了一脚,还用得着打针住院!”
周老顺总算缓过劲来,他睁开了眼睛。赵银花说:“你昏倒了,是李队长帮着用摩托车把你送到医院的。”周老顺说:“这小子还能送我!他在哪儿?”“刚走,麦狗送他去了。住院押金都是他给交的。”“这小子,我又欠了他的了,我得谢他。”
麦狗说:“爸,你还是彻底检查一下,养几天再回去。”“儿子,咱俩比赛跑几步,你要是能跑过我,我就回去住院。”周老顺说着做出起跑的样子,“来,一、二、三!”周老顺跑了几步,回头见麦狗原地没动,他笑道:“儿子,不敢了吧!去,听爸的话,把住院费要回来,回家!”
李跃进说:“谢什么?你要是我,就能不管?你爸这个人,就是太要强了。搁二十年前,我那一刀真敢下去。”麦狗说:“李叔,搁二十年前您那一刀还是下不去,您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信你爸不是赖账的人,我是逼他太狠了。”李跃进叹了口气透过病房窗户看了看周老顺,周老顺还是昏迷不醒。
黄土高原上,走着三个小小的影子。大风刮起来了,周老顺低头顶着风沙强撑着走在三人最前面,其实走得有气无力。赵银花和麦狗担忧地跟在后面。赵银花示意麦狗去前面看着周老顺。麦狗紧走几步追上父亲想搀着他,他一把拨开麦狗的手:“干什么?要搀搀你妈妈去。”他加快脚步,挺直腰板向前走。
周老顺打点滴,赵银花坐在床边。病房外走廊上,麦狗拿着刚买的脸盆毛巾走来,把一些零钱递给李跃进:“李叔,这是剩下的钱。”李跃进说:“留着吧,一分钱没有你爸怎么住院?”“李叔,真不知怎么谢你。”
跟上来的赵银花看着麦狗,两人都对周老顺无计可施。
麦狗问:“多少钱?”医生飞快地写着病历:“两千。”麦狗为难:“大夫能先住下吗?我……我没带钱。”李跃进拿过病历和单据拉着麦狗出诊室,掏出钱包递给麦狗:“去交钱。”
回到家里,赵银花忙着做饭。周老顺躺到了炕上。赵银花把饭菜做好,周老顺已经睡着。天黑了,赵银花点起灯,周老顺还在睡。
镇医院医生在检查床上给周老顺做检查,赵银花陪在身边。医生检查完走出屏风。麦狗问:“大夫,我爸怎么样了?”医生说:“病人太虚弱,得住院几天,具体病情还要进一步检查。去办住院手续吧,交押金。”
外面,月光透过窗子,照着赵银花坐在炕上守护周老顺的身影,就这样熬过一夜。雄鸡高叫,周老顺醒了。赵银花说:“你到底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怕你醒不过来了。”周老顺伸伸胳膊:“阎王爷知道,我的钱还没赚够本,他老人家是不会收我的。”
摩托车飞一般驶去。赵银花跟在后面跑着,摩托车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了,赵银花还在后面跑着。
赵银花从锅里拿出一大碗荷包蛋:“两顿没吃了,快吃点吧。”周老顺边吃边说:“陕北真好,你瞧这大碗,一碗荷包蛋顶三四碗。媳妇,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你还知道有媳妇?石油才是你媳妇,你和石油过吧。”
李跃进扭头见情况不妙,开着摩托车过来问:“怎么了?”赵银花说:“昏倒了,不知怎么了。”李跃进说:“放车上,去医院。”他把身子朝前移移,麦狗把周老顺放到后座上,自己挤在周老顺的身后。麦狗回头:“妈,你先回去吧。”
周老顺说:“石油不是媳妇,就算是个小蜜,顶多也就是个二房。二房顶什么?头房银花,才是我周老顺的正宫娘娘。”说过,看看赵银花没有什么反应,唱起了《杀狗记》孙荣的白口:“好狠心的哥哥啊!几句忠良话,触怒大哥他。不顾骨肉情,将我赶出家。看夕阳西下,晚风归鸦,不由人酸泪如麻!”
赵银花扯着周老顺的手流泪:“老顺,老顺!”麦狗说:“快上医院吧。”赵银花着急道:“上医院,找个车。”麦狗把周老顺抱在怀里快步走去。
赵银花噗地笑了。周老顺也笑:“多云转晴。”
周老顺立着,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忽地瘫软在地上。赵银花喊:“老顺!你怎么了?”麦狗喊:“爸!”周老顺昏迷不醒。
翌日,麦狗抡起扫帚扫院子,他扫得很用力,明显是一种发泄。扫帚所到之处,黄土飞扬。赵银花说:“麦狗,不早不晚的,你扫什么院子?”麦狗说:“妈,我实在受不了,一天也待不下去,我想走。”赵银花问:“往哪儿走?”“回温州,回内蒙,去哪都行,只要不在这儿。”“我也想走,但你爸还没缓过劲来,等他想通了,不钻井了,咱一家人一起走。”
李跃进推车走了,来的人都悄无声息地走了。
麦狗说:“他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赵银花说:“再怎么着都是你爸,不能不管他啊!”麦狗不语了,又继续扫,搞得尘土飞扬。
李跃进吼着:“周老顺,你无赖!”周老顺将刀子高高举起来:“各位,李跃进他不动手,你们动手,接过刀子,我周老顺急着睡这口棺材了。”众人互想望望,谁也不出声。周老顺一松手,刀子落到了地上,他抱拳:“我周老顺的命,是你们给的。我谢谢你们了。只要有一口气在,欠你们的,我会一分不少地还你们。”他把身子深深地躬下去,一次,二次,三次。赵银花也跟着三鞠躬。
周老顺进来,看到麦狗扫院子,就说:“儿子,行啊,扫得不错。”麦狗还是不语,使劲扫个不止。周老顺扬起手中的酒瓶子:“儿子,扫两下行了,陪我喝一杯。”麦狗扫得更欢了,扫帚甚至扫到周老顺的脚背上。
周老顺把那刀朝李跃进点点:“拿着啊!”李跃进一时有些茫然,没有接刀,只是把两眼盯着周老顺。周老顺说:“不用盯着我,你好好看看那口棺材,那是镇上棺材铺里最好的货。你动手吧,你把我宰了吧,我看好这口棺材了,料好,手工也好,能睡上这么口棺材,我知足了。”
周老顺进了窑里,把酒瓶子放到桌子上问:“麦狗哪根筋不对了?抽这么大的风。”赵银花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生的儿子,对错都记我头上。”
周老顺两眼盯着李跃进,一步步慢慢走回来,一把将麦狗推开,弯腰捡起刀子,看着刀刃说:“这刀,磨得挺快的,给!”赵银花叫了声“老顺”扑过来,被麦狗抱住了:“妈,妈!”
赵银花说:“刚才麦狗说,他要离开这里。”周老顺有些急:“他想上哪儿去?干什么去?”赵银花说:“老顺,咱一起走吧,井都撤了,咱也没钱了,守在这里就是等死。你也别再寻思,咱回温州,干什么也比在这儿采油强。今儿个出油了,明个又不出了,着急上火,还一堆逼债的,吓死人了。咱好好赚钱,把账还清了,好好过日子。”周老顺说:“不急,我再好好想想。”
周老顺说:“麦狗,把刀子给他。”麦狗不动。周老顺猛地掀开身后的一块编织袋,露出一口棺材。所有的目光,都投到棺材上。
晚上,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周老顺将酒瓶拿过来:“儿子,喝点儿?”麦狗不语。周老顺给麦狗倒酒。赵银花说:“要喝你自己喝,别拉着麦狗不学好。你喝了酒,好好想想,咱什么时候回温州!”
李跃进说:“周老顺,有种你别走啊!你怕了,知道我的刀子不是吃素的是不是?”周老顺继续朝前走。李跃进握着刀子追上来,被麦狗一脚将刀子踢到地上。李跃进“哎呀”叫一声,弯腰捡刀,麦狗一脚踩到刀子上。
周老顺喝了一口:“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走。”赵银花兴奋地说:“好,吃完饭我就收拾,明天一早就走。麦狗,听到了吗?你爸想通了,明天咱回温州。”
赵银花和麦狗远远跑过来。赵银花喊:“住手啊!”麦狗随手捡起个木棒站到周老顺的身前:“真要动手吗?”“滚开!”周老顺一把推开麦狗,转身朝后走去。
麦狗瞥了周老顺一眼,没吭声。周老顺说:“我想通了,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具体我是这样想的,银花,你跟我回温州,麦狗留在这里。”赵银花一愣:“要走一起走,麦狗留这里干什么?”
李跃进问:“我要现在就要呢?”周老顺说:“脚底下抠钱,我没有啊。”李跃进从怀里掏出刀子,其他三个人也掏出刀子。
周老顺说:“你听我说完。咱俩回去弄钱,你这两年做纽扣生意,认识不少人,好话好说,估计能借个百八十万。我也找找人,也借个百八十万,加起来,咱还能再开一口井。我周老顺就不信打不出油。”
周老顺说:“是我说的不假。可是,你弄了那么一大帮人,又是哭又是唱的,我受不了,换成你,你就能受得了?”李跃进瞪眼:“姓周的,拉泡屎,总不能坐回去吧!”“欠钱还钱,天经地义。你等我出了油,我一定还钱。”
赵银花气得把筷子摔到桌子上:“这就是你想好的啊?”周老顺喝着酒,不急不慢地说:“我前些日子被那些要账的搞慌了手脚,现在脑子里清清楚楚。我必须再打一口井,不能就这么认输了,用儿子的话说,叫不能半途而废。”
周老顺说:“兄弟,对不起,我没有钱往你的口袋里装。”李跃进说:“周总,你是逗我们玩吧?”“我哪有那心思逗你玩,我哭都哭不过来。”“周老顺,话可是你说的,三天后,让我们来取钱。”
赵银花气得喊道:“我不同意!好好一个家,都让你败坏进去了,你休想再从我这里弄到一分钱!回家,明天咱就回家!”周老顺说:“你同意我干,你不同意我也干。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认准了的事,就是八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这次要的不是油,也不是钱,是一口气。”
周老顺一个人立在井场乱七八糟的东西前。李跃进四人骑摩托车来到周老顺身边下车。周老顺说:“挺准时的。”李跃进说:“你这么早就在这等着,我不准时也得准时啊!”“准时好,我这人喜欢准时。”“我这装钱的口袋都带来了。”
赵银花说:“老顺,我求求你了,咱不弄了不行啊?”周老顺说:“你要是为我好,就回温州帮我借钱去。”赵银花说不过周老顺,对麦狗说:“麦狗,你也别愣着,劝劝你爸啊!”麦狗说:“我说管用吗?他满脑子都是油、油、油!”
李跃进在院子里磨一把杀羊刀,他磨了一会儿,对着日光看刀刃,磨好后,他揣进怀里,上摩托车骑出院子。李跃进、程大发、吴天才和何卫兵各骑一辆摩托车驶向井场。
周老顺似乎理直气壮:“不为了油,咱到陕北这地方干什么?不就是要整个大油田吗?只有整出大油田,咱也当当老美国的那个洛什么勒的。”
周老顺说:“好……好汉做事好汉当,哪里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从我来陕北那一天,我……我就从来没有想回去过。”赵银花说:“好话你都是当成耳边风,油盐不进!”“媳妇,进油盐有、有什么好处?油盐不进,那……那才是原汁原味。”周老顺说着,头一歪睡着了。
麦狗说:“草台班子,能打出油来才怪呢!从事石油这一行,得请真正的专家,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蛮干!”周老顺说:“我要不懂,当初那些日子,拉油的车能排出二里地?”
赵银花问:“你跑这一整天,借到钱了?”周老顺说:“不但借到了,还借了这么大一堆。”“老顺,咱回温州吧,早点回去,咱再重新建厂,也早点还人家的钱,省得在这儿弄刀弄枪又哭又唱的。”
麦狗气愤道:“当初是出油了,可是,后来呢?井架子让风吹倒了,再立起来钻,遇到了流沙,为什么?因为你对这一区域的地质情况不了解,随便就钻,能钻出什么好井!你以为,钻石油和卖鞋一样啊?钻石油,不是卖鞋卖服装的小商小贩,得有大投入,才能有大产出。是,你投的钱也有几百万了,不少;可这不少,分怎么说。对于一家庭,是不少,一辈子两辈子够花了;可对于石油,你知道,世界上的石油公司,一次性投资有多少吗?”
周老顺说:“不是马尿,是驴尿。”“老顺啊老顺,你还有心思喝酒,答应人家的钱,眼瞅着就要到期,你拿什么还?”“我……我一定还,你……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周老顺说:“我不听你这些没用的话。你有文化,也就是个初中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凭你那两把刷子,还敢指手画脚批评你老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麦狗说:“好,我撒泡尿照照自己,哪比得上你,能把黄土钻出一个个空窟窿。你行,你在这,我走!”
周老顺醉醺醺地出现在家门口。赵银花说:“我的祖宗啊,你又喝马尿了?”
周老顺说:“你往哪走?”麦狗说:“你别管!”周老顺抓起酒瓶子:“行啊你,还敢犯上了。你走走我看看!”麦狗说:“我就走了!你钻你的石油,我自己创我的业,井水不犯河水。”“你再说一遍!”“我就走!”
周老顺来到齐老师小店门口,停下自行车走进小店:“齐老师,来瓶酒。”齐老师拿酒:“还在这儿喝?给你拿袋咸菜下酒。”周老顺将一张十元票递上:“不啦,回家喝。”齐老师找钱给周老顺:“周总,有喜事了啊。”“喜事,大喜事。”周老顺出门上车,又绕开了8字。
麦狗转身去开门,被周老顺一把扯住。麦狗不动了,望着周老顺。赵银花上前拽周老顺:“老顺,像不像个爹!松手!”麦狗说:“妈,你不用管,你就叫他打,他能打死我,他就赢了,他打不死我,我再走给他看!”
周老顺骑着自行车在乡道上,不断地拐着弯绕8字,像一个醉汉。一辆汽车驶不过,司机探出头骂:“你活够了啊?”周老顺瞅瞅笑了:“我?没活够。”司机旁边的人说:“醉鬼,不理他。”汽车开走了,周老顺疯狂地骑行。
“你以为我不敢!”周老顺把手中的酒瓶子朝麦狗头上砸去,血流了下来。赵银花气得把周老顺向外推:“你还真打啊,你滚,你滚!”麦狗说:“妈,你让他打,打死我才好呢!”
井场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麦狗走过来看,没有周老顺的影子,就喊着:“爸!爸……”没人回答。
赵银花握着两个拳头在周老顺的身上头上一个劲地打:“周老顺,你还是个人吗?你到底想怎么着啊,我恨死你了!”周老顺不躲不动,任赵银花打。麦狗捂着头从窑里出来,上前去拉,却拉不开,赵银花说:“麦狗,你走开,我就是要打他,打他个半死!不是半死,我就是想打死他,打死他我也不解恨,我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村民们编排着周老顺,嘻嘻哈哈笑着很过瘾。老顺家里的人像是在油锅里炸,外焦里软,苦不堪言。赵银花没精打采地做晚饭,她看麦狗坐着发呆,就说:“你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到井场上去转悠去了,叫他回来吃饭。”
麦狗到底把赵银花拉开,赵银花也累了,就趴在土炕上大哭不止。周老顺也哭了,哭着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齐老师说:“那有什么用!”许二窑说:“齐老师,谁都说没有用,可真就有用!唱了没多一会儿,周老顺就跪下,痛痛快快答应给钱了。”有人说:“怪了,四个老娘们一哭一唱,还能把人唱跪了?”齐老师说:“人不一样,有怕硬的,有怕软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赵银花给麦狗清洗伤口,看见儿子血淋淋的样子,又流着泪骂:“周老顺,天下没有你这么狠心的,你等着,我早晚也让你尝尝这滋味!”她不小心手重了,麦狗动了一下,她急忙问:“碰到哪了?弄痛了吧?”
齐老师笑道:“许二窑,你是讲故事。”许二窑说:“谁撒谎是这么大的王八。周老顺的刀比划到腿肚子上,李跃进不干了,为什么不干?一旦周老顺割了腿肚子,他的钱就打水漂了啊!可这家伙点子多,第二天,找了四个老娘们去了,还有两个吹喇叭的,专门唱《小寡妇上坟》,唱《光棍哭妻》,你们猜怎么样?”
麦狗咬着牙:“不疼,一点儿也不疼。”赵银花说:“都这样了,能不疼吗?麦狗,别挺着了,疼就叫几声,别憋着。”
许多人聚在齐老师的小店里。许二窑活灵活现地说:“头一回,李跃进去了,用菜刀在腿肚子上割下一块肉扔到锅里,那肉就在滚水中煮着,认为能吓住周老顺。可倒好,周老顺把菜刀操到手上,说他要割一块肉,割得比李跃进的还大,干什么?顶债!”
周老顺又来到老井场,蹲在地上看着。麦狗走过来,看了一会儿,坐到周老顺身边。周老顺说:“麦狗,我知道你恨我,那你就打我吧,像我打你一样。”麦狗说:“我又恨你,又不恨你。我不恨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急,心里闹,又没办法出气,就把我当出气筒了。我恨你,是你光知道下死气力钻井,发大财,却不研究到底怎么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你只凭着一股韧劲蛮干。爸,咱们回家吧。非要挣那么多的钱干什么?非要和别人比个高低干什么?咱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一群人都走了,只有周老顺和赵银花还跪在地上。日头升高了,将他们俩的影子拉长。忽然,赵银花呜呜哭起来。周老顺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赵银花膝行过去,拳头雨点般落在周老顺身上,周老顺还是一动不动。
周老顺说:“回家是不可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爸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黄土地上。我不信钻不出油!你要真想走,我也不拦你。我要是真死在这了,记得回来看看我就行。你是我生的,我是你老子,什么都能变,这个变不了……”麦狗看着周老顺,突然有些难过。
李跃进走到周老顺跟前蹲下身,有点不忍:“周总,你早说这话,哪用我费这么多事。起来吧。”周老顺说:“欠了别人的,我应该跪。我这不是跪你们,我是跪我的罪过。”李跃进说:“行,愿跪你就跪,我们走。”
早晨,麦狗送周老顺和赵银花出门。赵银花嘱咐:“儿子,我们不在,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凑合着吃饭。”麦狗说:“我知道,你们就放心吧。”
周老顺说:“好,你说几天就几天。”李跃进说:“行啊周总,心里有数了啊,好,第三天的这个时候,井场上取钱。”“好,好,取钱。”
周老顺走出几步,又想起来:“对了,儿子,没多久就要过年了,如果到时我们回不来,记着放串鞭炮,去去晦气。”
周老顺说:“我求各位别唱了。”李跃进说:“不想听了好,还我的钱。”“我一定早点还。”“这话你说多少次了,早点是哪天?”“七八天,我一定还你。”“不行,太长了。”“那就三四天。”“到底是三天还是四天?说准了。”
就这样,周老顺和赵银花回到温州的家里。赵银花看着家里说:“哪都不如自己家好。”周老顺把行李一放就要出门:“我找钱去。”
李跃进说:“骂人、打人犯法,我们不想犯法,只想唱歌。”
赵银花冲上去,堵到周老顺前面:“你看看咱这家,多好的地方,能舒舒服服睡觉,不用提心吊胆,咱不干石油了行不行?你欠的债我来还。”周老顺:“你这女人,都说好了的事,怎么又反悔了?”“是反悔了,我一进家门就反悔了。”
周老顺连连作揖:“求求各位,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不要这么折腾我了。”
周老顺说:“你反悔也没用,我决定了的事,从来不反悔。你也别在家里待着,赶紧帮我借钱去,早借到钱,早一天回陕北,早一天看到石油。”赵银花说:“我不去,要借你自己借,打死我也不会借钱去给你填那个无底洞!”
众人一边唱一边把纸钱撒向空中。周老顺和赵银花一边作揖央求着一边伸手去抓空中和地上的纸钱,可哪里抓得过来。周老顺“扑通”跪下去,赵银花也跪下。唱的人不唱了,吹喇叭的不吹了,人们的目光都落到了周老顺的身上。
周老顺说:“你不帮我借,也吓不住我,我自己去借,你让开。”“我不让。”
周老顺欠钱祸害人,连累子孙都挨骂哟!”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站在这门口。”周老顺推开赵银花冲出去。赵银花气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孩儿妈妈哟!
周老顺到一家银行贷款没贷到,他眉头紧锁从银行里出来,闷闷不乐地走着。
人家上坟成双对,可怜周老顺家一个人。
路边饭馆的窗边,棠梨头打大哥大,肢体夸张,唾沫横飞。他突然发现了赶路的周老顺,急忙从饭馆冲出来喊:“厂长,你总算回来了,我想你都想癫了。”
三月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上坟茔。
周老顺说:“棠梨头,都成钱庄老板了,还会想我?”棠梨头说:“别笑我了,我要是钱庄老板,你就是石油公司的大亨。”
孩儿的妈妈哟!
两人往饭馆里走,一进饭馆,棠梨头从屁股口袋里拿出大哥大立在桌上。周老顺斜了一眼道:“糟财的命!赚几个钱都给你显摆光了。”棠梨头笑道:“嘿嘿,厂长,真是生意需要,好几万呢,我也是蹿起来打一棒,硬着头皮买的。”
生意买卖闹不成,无娘的孩子谁心疼呀!
周老顺落座:“棠梨头,汇报汇报生意的情况,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出出点子、帮帮忙。”棠梨头说:“我啊,就是个媒婆,不一样的是,媒婆撮合人和人成亲,我撮合钱和钱成亲。有闲钱的寻不到出路,急需钱的找不到来路,我就从中牵线搭桥,赚一点利差,就因为从来没倒摊子,所以大家都愿找我。”
二月里来刮春风,妻儿留下两条根。
周老顺笑着:“照这么说,我就可以帮帮你的忙了。”棠梨头说:“好啊,厂长,这么跟你讲,不管你有多少钱,我保证让你赚到比银行高三四倍的利息。”
孩儿妈妈哟!
周老顺说:“如果我需要钱呢?”棠梨头问:“要多少?”“不少于一百万。”“要这么多呀?”“你以为我是挖水井啊?是钻石油,投的多赚的更多。”“这个我做不了……”“牛皮吹爆了吧?”“不是,我是说我做不了,不等于我的上家做不了。”“那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什么时候要?”“眼看就要出油了,当然是越快越好。”
年年月月有妻在,到如今贤妻土里埋呀!
棠梨头想了想:“呈会最快,明天是十八号,正好逢八,有一个不少于十二脚、每一脚每月十万元的呈会开标。”周老顺琢磨道:“十二个人,每人每月出十万,如果拿到第一脚,分十二个月还本付息,每个月还十万本钱加利息……好,我参加。”
“正月里来锣鼓敲,想起妻儿心好焦。
棠梨头说:“那好,明天我带你去,你准备十万现金。”周老顺说:“你真是棠梨头,我带现金来了,还找你干什么?!现金你替我准备,明天我拿下第一脚就还你。”“你万一拿不到第一脚呢?”“你跟我合作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我周老顺要干的事有干不成的?!”
人们接着唱《光棍哭妻》:
一家宾馆的包间里灯光幽暗,坐了好些来参会的人。一张围着桌裙的长条会议桌摆放在包间的前方,桌前坐着会头和负责登记、收钱的人,桌上摞着好几捆钱,每一捆十万元,桌旁亮着一盏戴绿灯罩的落地灯。
哎嗨哟!”
周老顺与棠梨头一起走进包间,棠梨头手上拎着十万元现金。所有的人都朝周老顺点头,会议桌前的主事们显出又惊又喜的样子,笑着与他握手。周老顺拿出身份证交给登记人,登记人将周老顺的身份资料登记,请周老顺签名,在周老顺登记的同时,棠梨头也将钱交给了收钱人,接过一个号码牌。
吹鼓手啊走你的路,你不要笑老娘哭丈夫。
一参会者问:“周老板,今天怎么也有兴致到这里坐坐?”周老顺说:“跟你一色,也想搞点现钱用用。”另一参会者说:“早知道你这个石油大王来,我今天就不来了,我哪出得起你的利息。”“放心,我周老顺肩上扛的不是猪头,也会算,太高的利息我也出不起。”大家笑了。周老顺与棠梨头走向会场,人们纷纷给他们让座,周老顺还是坐在包间一角。
“山里来了个吹鼓噢手,吹着喇叭捣得噢鼓。
会头看看手表,正好八点,他拍了两记巴掌,登记的将登记簿交给会头,收钱的将账单交给会头,工作人员将包间的门关闭,会场安静下来。
喊过了,不但妇女接着唱,男人也唱起来:
会头说:“本次呈会一共有十五位参加,每脚十万元,共收到现金一百五十万元,按照报名顺序现在宣布各位的编号。”宣布完毕会头说:“本次呈会依然按照竞标的方式进行,每位参会者按照自己的意愿报出所出的月息,本会严格按照每个人所出利息的高低,按先高后低的标准决定各位用钱的顺序。一分开裆,现在开始报价。”
众人也喊:“周老顺,快还钱!”李跃进喊:“不还钱,哭三年!”众人又跟着喊:“不还钱,哭三年!”
参会者依次举牌。登记和收钱的人分别记下每个人的利息。棠梨头对周老顺轻声道:“两分以下的都是吃利息的。”
李跃进一挥手,喇叭声停了,唱的也停了。李跃进喊:“周老顺,快还钱!”
又有人叫出了两分七,接着从两分七到三分之间一步步前进。有人举牌:“三分一。”会场上安静下来。棠梨头悄悄地对周老顺道:“这是最近的破天价了。”周老顺缓缓举牌:“三分三。”
周老顺和赵银花出了老窑,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不知所措。周老顺只好说:“诸位乡亲,求求你们了,有话说话,别在这哭丧。”
会头喊:“十五号三分三。”会场上很静。会头又喊:“三分三,一次。”没有人报价,主事的人开始排用钱的顺序,大家小声交流着自己顺序。会头说:“三分三,两次……如果没有人再报,我就喊三,头个月就归十五号周老板了。”
哎嗨哟!”
话音刚落,包间另一角的参会者起身道:“慢!我出三分四。”说完举牌。会场里顿时哗然,众人向举牌者看去,举牌者却紧张地看着周老顺。
赶脚汉呀你不要看,你死了婆姨一样难!
棠梨头气愤地嘀咕:“狗东西,存心闹场嘛!”周老顺问:“他做什么生意的?”
山里下来个赶脚噢汉,赶得毛驴驮得噢炭。
棠梨头说:“做棉纱的。”周老顺一笑,举起了牌:“三分五。”会场响起掌声。
哎嗨哟!
周老顺、棠梨头来到宾馆大堂休息处隐蔽的角落,将两箱钱放在地上,周老顺打开箱子拿出十万交给棠梨头:“拿着,我没有叫你失望吧?”
杀了别人奴家不管,杀了我小小丈夫实可怜!
棠梨头问:“你还没告诉我,凭什么断定十号面料商想拿的是第二脚?”周老顺说:“他是做棉纱的,筹钱是为了进原料,新疆的棉花下个月才开始采,拿头脚划算吗?”棠梨头说:“厂长,你太厉害了,怪不得你会找到石油,连新疆的事都知道。”周老顺笑着:“你也不简单啊,都会找到钱的商机了。”
“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不眨眼的老噢天。
赵银花把饭摆好,周老顺回来了。他坐下就吃,低着头不说话。赵银花又劝道:“老顺,钱也不是那么好借的,又不是小数目,你再好好想想,咱干别的可能利润没那么大,风险也没那么大。关键是一家人能在一起,能过踏踏实实的日子,你怎么就不懂这个理呢?”
两个喇叭匠正把喇叭对周老顺的窑吹着,喇叭匠的两边站着四个中年妇女,妇女的身后站着李跃进。喇叭声音小了,四个中年妇女齐唱《小寡妇上坟》:
周老顺吃着说:“我明天去西安。”赵银花一惊:“你去西安干什么?”“听说那里有专业打井队,儿子说得对,咱得找专业的。”“你又没钱,找到了有什么用!”
这天,周老顺一家三口还在睡梦中,屋外突然响起喇叭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如泣如诉。周老顺奇怪:“听这喇叭声,像是谁家出殡。”“不对,我听着就在咱的窑外。”赵银花趴到窗上朝外瞅一眼说,“老顺,你快来看。”周老顺坐起来趴到窗上朝外看。
周老顺这才抬起头:“我命好,名字取得好,钱我已经解决了。”赵银花赶紧追问:“怎么解决的?”“银行贷款,过几天就能到账。”“银行?你疯了,那得付利息啊!”“利息和利润比起来,九牛一毛的小事。”赵银花无奈:“你——我早晚非让你气死不可!”
李跃进一计不成,又施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