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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里面,是什么?”木户英一指了下臭鱼手里的罐子,问。

青木正二正这么想着,目光被码头上的一个工人吸引了,是臭鱼。臭鱼晃荡着虾酱瓶子,散漫地走在码头上。他刚走几步,后面有人喝住了他。臭鱼脸色僵硬地缓缓回过头,看见青木正二和木户英一走了过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虾酱瓶子。

臭鱼反应过来,麻利地打开虾酱瓶子,把大葱放进去搅和了一下,然后塞到嘴里咬了一口,说:“虾酱,虾头酱的干活。太君,大大的好吃,你尝尝……”臭鱼说着话,把虾酱往木户英一面前递,臭味弥漫开来。木户英一朝臭鱼踢了一脚,臭鱼手里的虾酱瓶子一晃悠,飞溅而出,滴在木户英一裤子上。

不远处的岗楼里,青木正二正站在瞭望口,看着码头上的一举一动。明天有一批军火要卸在码头,今天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的话,只怕还会出事。青木分析,他们昨天已经放火了,不会愚蠢到在今天故伎重演。

“我给你擦擦……”臭鱼忙弓着腰道歉,伸手过来。

出了昨晚的事情,码头上的排查更加严了,监工和日本兵严格搜查每一个上工的工人。臭鱼排在队伍里,一手提着一罐臭虾酱,一手捏着大饼子,胳膊里夹着几根大葱,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青木正二朝臭鱼一摆手,臭鱼点头哈腰离开了。看着臭鱼的身影,青木正二问站岗的日本兵:“他天天带着瓶子吗?”

木户英一在码头上追查了一夜,放火的真凶依旧没有任何线索。青木正二一直觉得这件事特别诡异,起火时,现场并没有陌生人。可是,这场大火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在夜里十二点着了,这难道是自燃吗?现在外面纷纷传言,说是天火。

“是。”

青木正二陷入了沉思。

江桂芬一脸落寞。

夜里,距离青泥洼商业街不远处,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内,报务员在调试着监听器材,青木正二和木户英一在急切地等候着讯号。已经监视那么久了,并没有可疑讯号出现。但是,只要他在,就一刻也不能放松。

吉水能活在后面喊道:“那你跟夏大夫来拍也可以。”

纵火的凶手迟迟没有找到,青木正二心里有些焦急。他想,让这批军火作为钓鱼的饵料,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明天,或是后天,大鱼就会上钩。这批军火就是一块肥肉,他们没有不吃的道理。他给木户英一下了死命令,必须严加防范,逐个盘查,只要看到可疑人物,立即抓捕。

江桂芬转身离开。

突然,信号出现了!

阿金一推吉祥能活:“别瞎开玩笑!”

汽车跟着信号行驶,青木正二向外望去,到了青泥洼商业街路口。汽车直接开了过去,青木正二以为青泥洼街不是目标。可是,汽车驶出没有多远,就停下了,又缓缓倒了回来,车头转上青泥洼街。青木正二、木户英一的目光都看向窗外,监听器发出清晰的声音。

吉水能活说:“让阿金做你的男朋友,我给你们拍一组漂亮的婚纱照,你们二位真是极好的模特。”

汽车缓缓驶进青泥洼街,监听器的提示音越来越大。可就在这个时候,信号突然中断了。今天的发报时间太短了。青木正二看着这条街,街上有六十九家商铺,一百一十三家住户,随便藏到一个角落,都有可能错过去。即使派人严密搜查,也等于是大海捞针。

江桂芬笑笑:“婚纱可不是随便穿的,等跟我的男朋友一起来拍吧。”

青木正二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把监听器装在了金剪刀裁缝店里,顺便做件衣裳。青木正二站在裁缝店里,阿金拿着皮尺在青木身上比划着。

江桂芬挤上前看着,阿金看到江桂芬,兴奋地打着招呼:“江小姐,来给我做个模特吧。”

“站直了……确定信号就在这条街上?”阿金边量边说。

江桂芬从白桦林面包店出来,手里拿着面包,见对面的吉水写真馆橱窗前围了好几个人,上前看去,阿金和吉水能活正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模特身上套着一款白色婚纱,旁边的男模特已经穿上了燕尾服。众人好奇地品头论足。

青木正二点头。

江桂芬摇头:“我不甘心自己的感情会是这种结果。”

“抬胳膊……能是谁呢?”

“江,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感情都不属于自己,能够碰到一段你愿意追求的感情,已经是上帝对你的眷顾了,至于有没有结果,不是你能主宰的,交给上帝去安排吧。”

青木说:“这条街上鱼龙混杂,每个人都有可能。”

“给我保留一点自尊吧,我不想再让自己的感情过于廉价。”江桂芬苦笑了一下。

“那你说,这些人里面会不会都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阿金问完这句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依莲娜明白过来:“他为才能一直不肯接受你?”

“别担心,每次我来,都让汽车开走,别说这条街上的人,就连我的人也不知道你的身份。”

江桂芬说:“心理上的伤害,比肉体更疼痛,持续的时间更长。”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转过去,量一下肩。”阿金松了口气。

江桂芬点点头,依莲娜有些惊讶:“要动手的话,他不如你呀。”

临走时,青木正二吩咐留下来的报务员,务必二十四小时监听,一有情况,立即打电话找他。

依莲娜问:“怎么,他伤害你了?”

看着熟睡的夏家河,江桂芬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怎么就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心里?论长相论文化论接人待物,她哪里不比王大花强,夏家河怎么就这么不开眼。既然这件感情注定不会开花结果,她还守着这个男人有什么意思。江桂芬再见到依莲娜的时候,郑重提出想调回哈尔滨,不想再见到夏家河了。

夏家河发完电报,收拾了电台,站在窗前向外观望。月亮从天边爬上来,走不出老远,就被一朵乌云给吞没了。天空里瞬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要你这样的娘儿们干啥,连个稀饭都不会熬,我明天早晨送过来吧。”王大花站起来,拖着身子朝外走。

他刚发的这份电报,主要有两件事向上级汇报,第一是据臭鱼反映,鬼子今天运来一批军火,送到三号库里了,那个库很大,还有块地方也打扫出来了,估计明天还有货会到。第二件,是他和王大花结婚的事,韩山东拿来了大姑娘的意见,让他自己跟上级汇报一下。

江桂芬说:“我不会。”

前两天,组织已经批准了王大花入党。王大花得知这个消息,兴奋的不得了。

王大花说:“你明天早上给他熬点小米稀饭,稀溜溜的。”

按照夏家河的意思,在是特殊时期,入党宣誓可以暂时放一放。但是王大花不干,王大花觉得,这入党就跟结婚一样,是大事,管咋着得拜个堂。可是,没有党旗怎么办?王大花有办法。王大花找来一张红纸贴在墙上,夏家河在一张黄纸上剪好镰刀和斧头,贴上去,这党旗就有模有样了。两人端详着墙上的党旗,眼里都闪出兴奋的光茫。

江桂芬点头:“行行,我知道。”

“大花,跟我宣誓吧。”夏家河庄严地举起了拳头。

王大花自知失言,指着江桂芬吓唬道:“你得保密啊!你要是敢出去胡说八道,我把你灭口喽!”

王大花整理了一下衣服,也举起拳头,夏家河念一句,她跟着念一句。

江桂芬问:“你们去看码头着火了?”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王大花看了夏家河一眼:“他能跟我比啊,我一斤白酒下肚就当喝口水,他不用一两,就满嘴跑火车了。我告诉你啊贵妃,你天天跟他在一块,可得看紧了别让他三不动就喝酒,他喝了酒可是啥话都能往外跑,刚才在青木的鳖盖子小车里,他差点把码头着火的事都说出来!”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江桂芬给夏家河脱下鞋,问王大花:“你怎么没事,他喝成这样了?”

“坚持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

看着两个女人把夏家河弄进了店里,青木正二才离开。把夏家河放到炕上,王大花也一屁股坐在炕沿,连吓带累,她感觉自己浑身像散了架。

“坚持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

“别说屁话,赶快弄进去!”王大花没好气地吼道。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江桂芬出来,一见是青木正二,先惊了一下,再看到趴在王大花身上醉得烂泥的夏家河,更是惊讶:“怎么喝成这样了……”江桂芬瞪着王大花,“王大花,你把他拐到哪去了?把他灌成这样?”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念到这里,王大花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

汽车停在诊所的门口,王大花扶着昏昏欲睡的夏家河下来,她督促着青木正二,青木上前拍打着诊所的门,叫出了江桂芬。

夏家河又交代了一些组织的纪律,就匆匆走了。王大花送他出门,回身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王二花,顿时愣住了。

青木正二望向车外。

王二花突然上前,要撕扯墙上的党旗,在王二花看来,共产党已经让钢蛋没了爹,你王大花还想让他再没了娘?谁都知道共产党是好人,是专门跟小鬼子对着干的党,可那些事,哪是她们老娘们家能干的?小鬼子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妇道人家咋跟他们斗?王三花不是说没就没了?王二花抹着眼泪,对王大花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姐了,你不能再没有了。”

夏家河睡过去。

王大花正色道:“姐是不能提枪拿刀上战场去跟小鬼子拼命,可姐干的事,一样能要小鬼子的命。我想了,我这个做娘的,兴许能让钢蛋不缺吃不缺,可我给不了他挺胸抬头的脸面!虾爬子说,这就叫尊严,做人的尊严!”

王大花又打了夏家河一下:“火个屁,还要火儿,喝成这样,你还想抽大烟啊。”

王二花听糊涂了,问:“尊严是啥东西?”

青木正二警觉。

“虾爬子说,就是活得自自在在,不用看谁的脸子,谁都得拿你当盘菜,不像现在,小日本对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杀个中国人跟踩死个蚂蚁那么容易。”

夏家河睁开眼,嘟囔着:“火、火……”

“要是真那样,三花也不能死了……”王二花说。

王大花说:“你不让他喝他也不干哪,我干发火……”王大花意识到什么,赶紧闭上嘴。

王大花点头。

青木正二说:“看来,夏先生一定是不胜酒力。”

王二花沉思着什么,半晌,说:“姐,那你跟虾爬子说说,也让我当共产党吧。”

王大花说:“怕他店里那个贵妃娘娘看见呗!他那点小心眼子,当我不知道,我不稀得给他说破!咱青泥街上啥大馆子没有啊?大蓬莱、惠宾楼、海味馆,最差你也弄个马家饺子、张济包子呀,他这人啊,抠,不想掏钱,还老想占我便宜!跟他偷偷摸摸这么长时间,我啥也没得到,下回馆子还挑个小耙耙馆,一想起这事,我就生气!今晚要不是遇上你,青木太君,你说我咋把他弄回去?”

王大花笑了笑,说:“哪那么容易,姐入进来费老事啦。”

青木正二摇头。

王二花说:“那我先跟着你干,等干好了,我再进去也行。”

王大花说:“青木太君,等他醒酒了,你好好问问他,几百辈子不请我下回馆子,下一回还跑到个兔子不拉屎的小耙耙店,你知道为啥?”

王大花拥住王二花,说:“等你生了孩子再说吧。”

青木正二问:“你们怎么不在青泥街找个地方吃饭,跑这么远。”

屋里,田有望睡得正酣,鼾声此起彼伏,好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拍打礁石。可是躺在旁边的王二花睡不着,一直大睁两眼,她在想着大姐举着拳头学夏家河说的那些话。

王大花拍了夏家河一巴掌:“你听没听见青木太君咋说的,还是自己个儿的牙好,有两个钱啊,你也别得瑟,小腚飘轻,都不知道自己性啥了。”

现在,作为党员的王大花,感觉浑身活泛,有使不完的劲儿。更让她高兴的是,夏家河要娶她了。以后,就可以和他一起,恩恩爱爱,做一对革命夫妻,一起商讨对付小鬼子的办法了。王大花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身边所有的人,可是夏家河跟她说了,得组织批准了,这件事才能算数。见王大花有疑问,夏家河安慰她说:“放心吧,组织上会批准的。”

青木转过头去:“对,能不镶就不镶,还是自己的牙好。”

王大花说:“今天他给病人镶了两颗大金牙,烧的都不能过了,偏要拉着我下馆子,还要喝酒,还要给我镶一个金牙,你看看我这牙,用镶吗?”王大花朝青木正二龇着牙,“你看看青木太君,我这牙好好的,镶那玩意儿干啥,金牙再好,也不顶我自己个儿的牙好使呀,啃个猪蹄子、鸡爪子,我都不塞牙!”

王大花喜事连连,鱼锅饼子店生意也不错,这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她每天都在想象着那个甜蜜的时刻,夏家河轻轻掀起她的盖头,在欢天喜地中,他们携手一起拜天地,入洞房……王大花知道,他们是革命夫妻,无论何时何地,首先要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作为党员的王大花,已经不再是早先时候那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她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随时准备着为打鬼子闹革命贡献力量乃至生命。

青木正二厉声:“烧什么?”

这天夜里,王大花收拾了店面,准备打烊,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王大花看清了,来人是韩山东。韩山东亮亮袋子,说:“我给你拿了两块胰子,给你妹妹洗衣服用。”

夏家河嘻嘻笑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烧、烧!”

“这还差不离儿。”王大花接过袋子。

青木正二盯着夏家河:“烧什么?”

“今天大礼拜,她没去码头洗衣裳吗?”

夏家河挥了下手,嘟囔着:“烧、烧,使劲烧!”

“去了,说是这几天攒了不少衣裳,都洗不过来,我还寻思今天过去帮着她洗哪。”

王大花忙说:“他今天挣着点好钱儿,就烧成这样式了,烧的。”

韩山东四下瞅了瞅,说:“正好,还有一个任务给你……”

青木正二转过身来:“为什么高兴?”

韩山东交给王大花的任务是,把两块藏着炸药引子的胰子拿上,借去码头找王二花之名,把胰子带进去,交给臭鱼。这回要炸的是小鬼子的军火。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有半点闪失。

没等王大花回答,夏家河抢着说:“高兴!”

王大花看了眼袋子,夏家河跑过来,叫住了她。夏家河问老韩刚才说了什么,王大花不说。王大花回到家里,关上门,从袋子里掏出肥皂闻了闻,还挺香。她又对着太阳光照了照,这胰子并无异样。

青木正二问:“你们为什么喝酒?”

院子里,钢蛋和金宝正在玩。王大花出了门,就对他们说:“钢蛋,一会儿娘出去一趟,你在家跟金宝好好玩,听三姨夫和姑姑的话。”

王大花慌了:“人家当然不高兴,大半夜还得拿鳖盖子送你回家,你闻闻这车里,满车的酒气,你别再吐车上啊,这鳖盖子可金贵。”

钢蛋头也不抬就回答:“知道了。”

青木正二警觉,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

王大花将袋子放在北屋窗台上,回身进了茅房。出来时,两个孩子不见了。王大花朝北屋窗台一看,窗台上的袋子也没有了。王大花低头去看,只见袋子跑到了墙角,里面只有一块肥皂。王大花弯腰四处寻找,还是没有找到。

“知……知道,青木今天晚上不……不高兴……”

“钢蛋!”王大花喊着,声音都劈了叉。

王大花扯着夏家河的耳朵:“行了,虾爬子,你闭嘴吧,这是在青木太君车上!”

钢蛋从北屋跑出来。

夏家河拍着前面车座上的青木肩膀,含糊不清地主:“咱去大……大蓬莱喝,不,不带他们,他……他们不好,不让我……不让我高……高兴。”

王大花抖着空袋,问:“里面的胰子哪?咋就一块了,那一块你俩拿哪玩了?”

青木正二上了副驾驶上。王大花不好意思地说:“这多麻烦,谢谢啊青木太君。”

“没拿。”钢蛋摇头。

王大花刚想上前面,意识到什么,说:“我坐后面,别给你吐一车。”没等青木正二同意,自己先钻进后面。

“没拿咋没有了,还能长翅膀飞了?”

日本兵跳下车,帮着青木把夏家河送进车里,青木对王大花说:“你到前面坐。”

“真没拿。”

夏家河趴在青木正二背上,拍打着青木正二:“走,咱俩再……再喝点……”

“刚才外面来人了?”

王大花跟在后面:“哎,不用,真不用!”

“没来。”钢蛋摇了摇头。

青木正二也不搭话,拉住夏家河的一条胳膊,一较劲,将夏家河背到背上,起身就走。

“叫我爹拿澡塘子里去了。”金宝从屋子里跑出来。

王大花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你走吧,走吧!”

王大花赶紧跑进洗澡间里。洗澡间里,大木桶里热气腾腾,孙世奇脱光了衣服,坐在木桶里,正拿着肥皂往身上打着。外面有人敲门,接着传来王大花的声音:“他三姨夫,你洗上了吗?”

“我送你们吧。”青木伸手过来,要扶夏家河。

“对呀,趁今天休息,我好好泡泡。”孙世奇把肥皂在水里晃了晃,往身上撩了些热水,又继续打着肥皂,说,“大姐,你再帮着烧一大锅热水吧,我给俩孩子也洗洗。”

王大花点头:“嗯。”

王大花焦急地说:“他三姨夫,要不是,你先出来,我进去先给孩子洗吧,我还急着回店里。”

青木正二看着王大花:“是回家吗?”

“你忙你的,我给他哥俩洗就行。云香出去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叫她给烧。”孙世奇把肥皂在水里沾了沾,看看手里的肥皂,继续在身上擦着,说:“不要紧,我摆弄得了,你把水烧好就行。这小子大了,不能老让你洗,不能惯这个毛病。”

夏家河迷离地看了眼青木正二,笑嘻嘻地:“青木……”

王大花站在门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就说:“那啥,他三姨夫,澡塘子里那个木桶底下有胰子,你看见没有?”

“怎么会喝成这样?”青木正二问。

孙世奇还在打着肥皂,说:“叫云香洗衣服用啦,她刚才出去就是买胰子。”

王大花一见青木,有些慌乱,夏家河还在哼着《穆桂英挂帅》的唱词,哼得东一句西一句。

王大花想了想,回身跑去,一头钻进厨房,从锅台上抓了块肥皂,折身跑出来,冲进南屋,站在洗澡间门前,拍打着门,朝里喊:“他三姨夫,厨房里有一块胰子,可下灰了,我给你拿来了,你开开门,我递给你。”

青木正二让汽车停下,下了车。

孙世奇不耐烦地说:“我用这个一样。”

车灯照在路上,前面一对搀扶的男女脚步踉跄,显然是喝多了。汽车响着喇叭,女人拖着男人想闪到路边,男人并不顺从,喇叭声让一直闭着眼睛的青木正二睁开眼,向前面看去,女人回头的一瞬间,青木正二看清了,那是王大花,她搀扶着的男人是夏家河。

王大花快急死了,可是没有办法。突然,外面有人敲门,王大花朝外一看,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此时的孙世奇擦着肥皂,觉出什么异样,拿起肥皂看着,拂去上面的泡沫。

一辆汽车疾驶而来,车上坐的是青木正二。码头起火,青木正二气得发疯了。因为怕出意外,看守仓库的卫兵,都换上了帝国的士兵。可是,还是出事了。他把木户英一留在码头,继续追查失火的原因,一个人想回来静一静,明早要向关东州司令部写一份情况报告。

“他三姨夫,有人找你,好像是个日本人!”

“不……不能!”夏家河大着舌头说。

“日本人?”孙世奇愣了下,随手将肥皂放在木桶边的架子上,慌忙穿衣服。

“虾爬子,你可给我记住了,在山上你可说了要娶我,这回可不是我逼的你,明天酒醒了,你不许赖账!”

“不急,我让他等会儿。”王大花喊着。

夏家河哧哧笑着。

穿着浴袍的孙世奇拉开门,一股热气随之扑了出来,问,“人呢?”

“喝口猫悄就这个熊样,毛主席能拿酒瓶子削死你!”

“在门口,我听着说日本话。”王大花一指大门。

夏家河说:“我回去就发……发电报,给毛……毛主席发……发电报,让毛主席也高……高兴高兴。”

“真是的,你怎么不把人请进来……”孙世奇急匆匆地朝大门跑去。

夏家河唱了两句,脚下一软,差点绊倒。王大花忙扶住他,说:“别吼了,把狼招来就毁了……”

王大花钻进洗澡间,看到了木桶旁边的肥皂。她把手中的一块肥皂放下,伸手去抓另一块肥皂,滑腻的肥皂脱手而出,滚落地上。王大花再次去抓,摔倒在地,好在肥皂终于握在手里了。

夏家河已经烂醉,不省人事了。两人趔趄着往前走,一路上,夏家河的嘴就没闲着,走着走着,突然一把推开王大花,拉开架势,晃着身子迈步上前,捏着小嗓唱起《穆桂英挂帅》来:“穆桂英我家……家住在山东,穆柯大……大寨上有俺……俺的门庭……”

孙世奇急匆匆地拉开院门,见门外并没有什么日本人,而是站着孙云香。

王大花的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一时愣住了。又过了好一阵子,王大花架着夏家河,艰难地往山下走。好在路并不远,没多久就下了山。

“敲这么半天,你耳朵聋了!”门一开,孙云香劈头就嚷嚷。

夏家河结结巴巴地说:“姐,大花,我高兴……我要娶了你……”

孙世奇朝外张望半天,问:“就你自己?”

王大花躲着他,说:“行了行了,这哪是亲嘴,赶上拱猪啦!”

“你还想叫谁来?”

夏家河一把抱住王大花,嬉皮笑脸地噘着嘴要亲王大花。

“尽给我添乱!”孙世奇疑惑地关上门,就见王大花从南屋出来,衣服裤子湿了一大块。

几口酒下肚,夏家河已显醉态,起身对着码头的方向挥着胳膊,语无伦次地喊道:“着……着,使……使劲着……都给我着……着光了!”

“你衣服怎么湿了?”

不远处的码头上,火越烧越大。

“刚才在厨房,撒了点水……”王大花看了眼孙世奇,匆忙朝北屋走去。

王大花给自己倒上酒,夏家河也伸过杯子,今天高兴,一定要喝点。王大花有些担忧,就把一只快倒空的瓶子里不多的一点酒给了夏家河。王大花拿过另一瓶酒,用牙咬开瓶盖,欲跟夏家河碰瓶,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拿过夏家河的瓶子,又喝了一点。两个酒瓶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孙世奇回望王大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推开洗澡间的门,脱下浴袍挂在门后,跨进了木桶。他往身上撩了些热水,伸手去抓木桶边的肥皂,抓在手里,看了看,疑惑地往身上擦拭起来……

码头上,夹在蒲包间的定时炸弹在跑,秒针奔向了十二点。夏家河拥着王大花,两人温情正浓时,突然,“嘭”的一声轰响传来,天光大亮。两人都是一惊,抬头看去,码头已经着起了大火,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王大花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她紧紧抱住夏家河,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夏家河深情地拉住王大花的手,说:“你不用跟她们比年轻,你年轻的样子,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王大花和王二花姐俩坐在电车上,准备往码头去了。王二花不想让王大花跟着去,可大姐今天不知犯了什么邪,偏去要帮着她去洗衣裳,王大花说二花大着个肚子,身子重,别为了多挣那几个钱,把肚子抻着了,怀个孩子可不容易。电车上,王二花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来看着,照片上,是她和大花。这张相片是前几天姐俩在青泥洼逛街时,二花执意要照的。那些日子,她老是做梦梦见三花,每回都看不清她啥样了,这要有个照片,该多好。照片是吉水能活照的,照得好看又清晰。

“我比他俩干啥?”王大花想了想,说,“我比他们俩岁数大,想捯饬得年轻点。”

王二花看着照片有些感慨,要是三花也在相片上就好了,姐妹三人,也好有个念想。二花这么想着,眼泪就从眼角里渗出来。她擦了把眼泪,发现电车已经到码头了。

“不对,你是想把他们俩比下去。”

夏家河是后来听说韩山东一大早来找王大花的,他去了饼子店,田有望说大花和二花一起去码头了,夏家河感觉不好,跑到电车行找出了韩山东,问他让王大花去干什么了。韩山东说了让王大花把装在肥皂里的炸药引子送进码头的事,夏家河一听就火了:“就凭大花那点对敌斗争的经验,你不是让她送死吗?”

“啥也不为。”

韩山东说:“如果引线不送进去,炸不了码头上要运走的那些枪支弹药,我们前线的将士死得更多!夏家河,我把话挑明了跟你说吧,这回我没让你给王大花送胰子,就是怕你儿女情长婆婆妈妈!”

“你那天为什么打扮成那样?”夏家河问。

“你明知她还不够成熟,遇事也欠考虑,还让她去趟这地雷!”夏家河恨不得给韩山东一拳。

夏家河想到那天王大花涂脂抹粉的模样,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韩山东看着夏家河,正色道:“既然她加入了革命,她的命就不单单是自己的了,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王大花有些不好意思,嘴里骂了句死虾爬子,身子却凑了上去。王大花依偎在夏家河的怀里,不再是粗声大气的嚷叫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也变得轻了,柔了。

“那你可以让我去完成这个任务!”

“你的衣裳我哪能穿!”夏家河想了想,说,“我抱抱你吧,抱抱就不冷了。”

“如果我能替王大花把胰子安全送进码头,替死也轮不上你!”韩山东转身走去。

王大花看夏家河缩着身子,就脱下自己的外衣,塞给夏家河,说,“叫你喝点你不喝,看你冻得个熊样吧,穿上!”

夏家河想了想,坐上电车往码头赶去。

“你酒量见长啊。”

王大花一直挎着篮子,王二花几次要拿过去,她都没让,离码头越来越近了,王大花突然想起什么,拿过孙世奇用过的一块肥皂,看到上面已经露出了点线头。王大花用指甲盖刮着肥皂,将线头盖住。临近海港大门口,王大花看见门口排起了长队,进去的人都在接受严格的检查。王二花说,自从前几天码头仓库着了天火,烧了小鬼子一仓库的被服,查得就紧了。关卡上,几个日本兵举着刺刀,刺刀之下,码头工人还要脱衣服让监工检查。王二花和王大花结伴而来,

王大花打了个酒嗝,说:“这酒还挺冲。”

“还脱衣裳?”王大花吃惊地问。

夏家河起身,朝码头望去,码头里宁静一片。

王二花点头,见王大花有些难为情,王二花让大花回去,说着伸手要夺篮子,王大花不给,翻看了下里面的肥皂。王二花警觉起来,悄声问王大花肥皂里有啥。王大花不语。王二花再三追问,王大花终于开口了:“炸弹。”

韩山东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那是下次点火的引子。臭鱼看了看,揣进了怀里。韩山东起身告辞,今晚的好戏他看不了了,夜里还得去开一班电车。臭鱼就说去放个水,也跟着韩山东走了。他想,夏家河和王大花在这里打情骂俏,他在显得不合适。

王二花听到这两个字,呆立了片刻,就说:“你回去吧,这个给我。”

臭鱼嘿嘿笑起来,说:“吉利话动听,可没半点用。如果有哪一天我让小鬼子抓了去,要么我自己了断,要么你们帮我了断,反正,我不去遭小鬼子那份罪。”

“不行,这不是你干的事。”王大花说。

“你这条臭鱼,就不能说句吉利话!”

王二花和王大花争起了篮子。

臭鱼喝了一口酒,笑着说:“我可不做饿死鬼。”

一个日本监工发现了她们,朝她们走过去,问:“你们,怎么回事?”

三瓶烧酒已经喝了一半,韩山东看着臭鱼,嚷着:“你吃多少啊,这一大半东西都跑你肚里去了。”

王大花稍一分神,王二花就一把抢过了篮子。王大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朝王二花着急的使着眼色抢篮子,王二花却固执地不撒手。日本监工朝旁边的日本兵一招手,日本兵就朝王二花走了过来。

码头上,灯光依旧星星点点。从哈尔滨来的货车一小时后进港,按照小鬼子的计划,明天早上六点就可以准时装车了。青木今天还接到了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的电话,就是为这批被服的事情,东北抗联闹得太凶,这批被服一到,部队就可以进山剿匪了。这东北地区,一到冬天,天寒地冻,实在是太过恶劣,这批物资就是为确保日本兵在吃饱穿暖的情况下,对抗联展开攻击。所以,这两天码头上全是从日本本土运来的御寒物资。而夏家河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物资毁掉。现在,炸药已经装好,他们就等着看戏了。

“怎么回事!”青木正二从岗楼里出来,问王大花,“这位是……”

臭鱼有点吃惊,忙抓过酒瓶给王大花倒酒。王大花一连喝了几杯,脸上泛着红光。

“我妹妹,我亲妹妹,她在这里洗衣服。”王大花看着青木正二,说,“我二妹肚子里怀着孩子,现在这进个门还得脱衣服,还要不人活了……”

王大花嘿嘿一笑,说:“这山上,是……是有点冷哈……”

王大花拉着王二花就要走,王二花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一旁的王大花舔了舔嘴唇,夏家河看着王大花,问:“要不……你来点儿?”

“实在抱歉,为防止破坏分子混进码头,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盘查。”青木正二的脸上露出公事公办的表情,说,“王掌柜,既然她是你的妹妹,我会安排一位女士,对她进行检查。”

臭鱼说:“哥,三瓶哪,你不喝这算谁的?”

这时,一个日本女人过来,把王二花带走了。临走,王二花向王大花使个眼色,王大花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看着妹妹坚定地转身离去,王大花心里一时好像打翻了五味瓶。

臭鱼又拿起酒瓶子给夏家河倒酒,夏家河推开。

“等一下。”青木突然喊住王二花,朝她里的篮子看去。他拿起了篮子里面的一块肥皂,仔细端详,接着,又举起来对着光亮照看。

山上风大,干坐着受冷,几个人喝起了烧酒。韩山东拿起酒瓶,要给夏家河倒酒,夏家河忙拦住,只是拿起一个正阳楼的熏猪蹄来啃。

王大花紧张地咽着口水。

夏家河看着山对面的码头,码头上星星点点亮着灯。夏家河有些不放心,炸弹送是送进去了,可究竟能放出个大礼花还是个钻天猴,就得看那洋玩意儿的威力了。

青木正二放下一块肥皂,又拿起孙世奇洗澡用过的一块肥皂,刚要举起对着太阳光照看,一个日本兵从门岗出来,说有他的重要电话。青木正二把肥皂扔进篮子里,看了眼王大花,对日本监工点了下头,匆匆朝门岗走去。

韩山东没有说话,转身把两人带进亭子里。亭子里的石板上,摆了不少纸包的吃物和三瓶酒,臭鱼正坐在石凳上吃着东西,见夏家河和王大花过来,热情地起身打招呼。

看着王二花进了码头,王大花松了口气。她转身往回走,看见夏家河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听说王二花安全进了码头,夏家河才松了口气。

没等夏家河开口,王大花就说:“我来咋了?我干了那么多事,不能来啊!”

王二花进了洗衣房,把篮子放在地上,翻捡着送来的衣服。她抱了一大堆脏衣服,进了洗衣房。这时,臭鱼突然闪出,快步走到门口,悄悄拿起两块肥皂,对着太阳光看了下,孙世奇洗澡用过的那块肥皂中心处,明显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臭鱼赶紧将这块肥皂揣进兜里,转身走了。

韩山东问夏家河:“你带她来干什么?”

码头上,工人们抬着一箱箱的军火,在往火车上装,每一箱货物旁边,跟着一个持枪的日本兵。臭鱼和一个工人抬着货物往车厢里堆放。臭鱼脚下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他趁机从裤管里抽肥皂,塞进货堆里。持枪的日本兵走来,臭鱼撸开裤管,腿上被划了一道血印子。

俩人出了城。月光里,夏家河朝山顶爬去,王大花跟在后面,两人都气喘吁吁。这是棒棰岛上的一座山,在这座山上,恰好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码头。夏家河擦一把额头的汗水,指着前面一个亭子,就是这里了。王大花有些纳闷,大半夜跑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就为看个光景?正这么想着,韩山东从亭子里闪出来,看到王大花,有些不满。

“快干活!”

王大花叫了一声虾爬子,跑了过去,问他鬼鬼祟祟要去干什么。夏家河低声说有任务,转身又要走。王大花跟上去,嚷着要一起去。夏家河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是,是。”臭鱼赔着小心,小跑着去了。

这一天的生意不错,王大花关店比以往晚了一点。她刚从店里出来,就见夏家河匆匆忙忙往前走,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

这批军火下午五点就要送往哈尔滨。青木正二下令,在开往哈尔滨的这列军车离开关东州之前,码头里的人都不能踏出这个大门一步。

夜色清凉如水,天上,星星寥落,东一颗,西一颗地闪着。

五点的时候,在站满了持枪的重兵的站台上,随着一声轰鸣,火车缓缓启动了。看着渐渐远去的列车,站台上的青木正二舒了口长气。又过了半个钟头,青木正二估摸着这个时候,火车应该到瓦房店了。

青木正二轻松地闭上眼睛,心上这下终于把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