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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王大花别过头去,说:“我光忙着杀鱼了,没看见。”

“朝什么方向走了?”

青木正二的目光在各处搜寻,他的眼睛突然盯住落在小木盆里泡着的衣服上,衣服上沾着血迹,盆里的水有些发红。青木正二走过去,俯身刚要去捞衣服,前厅里,木户英一突然喊了一声。

王大花没好气地说:“不走我还留着呀?”

青木正二直起身子冲进前厅,王大花和夏家河对视了一眼,也跟着朝前厅跑。刚才青木要捞衣服的举动就吓坏了王大花,她后悔没听夏家河的话,这会子不知道小鬼子又在前厅发现了什么。

“他们吃完饭就走了吗?”青木正二又问。

那条狼狗围着一张桌子嗅着,青木正二俯身查看,并没有异样。

王大花挺直了腰板,冲着青木正二嚷起来:“谁知道你们啥意思,乌乌秧秧来了这么些人,我还以为这两天没去小食堂做饭,你这找我算账来了。”

“他俩就坐这张桌子吃的饭。”王大花说,“吃完也不给钱,我还寻思,啥时候上你那去告一状,大东亚新秩序的名声,都叫他们败坏啦!”

“刚才你为什么说他们没有来过?”青木正二问。

青木正二起身,想起什么,又疾步朝院子走去。青木正二走到木盆前,俯身看着衣服,拨弄开来,星星点点的血污处沾着鱼鳞。青木捏起衣服,像狗一样地嗅着。

“我哪知道?吃完饭就走了。我昨天本来不开门,他们硬闯进来,偏要吃,我还是到市场上现买的鱼。”

“你看你这身上,脏不脏死了,鞋上都是……”夏家河替王大花摘着身上的鱼鳞,大声说。青木正二回头打量王大花的裤子和鞋,上面果然沾了血渍和鱼鳞。

木户英一问:“他们到底在哪?”

青木正二没有说话,起身朝他们微鞠一躬,带着人撤走了。

王大花看了眼夏家河,又看了眼青木正二,嘀咕道:“赶都赶不走……”

路边行人看到日本兵,都显得很慌张,阿金也站在人群中。王大花从店里出来,手里揣着一盆水,泼在地上。她看着走远的日本兵,“呸”了一口。

“大花,说实话。”一旁的夏家河赶紧说。

回到店里,王大花长舒一口气,夏家河阴沉着脸,问她为什么不把衣服烧了,王大花低头不语,刚才要不是夏家河机灵,趁青木正二去前厅的时机,往盆里的衣服上倒了些洗鱼的脏水,怕是糊弄不过青木。

王大花摇头:“没有。”

见王大花不回答,夏家河来气,一脚踢翻了一旁的一只木桶,王大花讪讪地辩解:“死人的衣服才烧。”

“我们来找失踪的两个人。昨天晚上,有两个皇军是不是在你这里吃过饭?”青木正二没有理睬夏家河,逼视着王大花。

“那你就留着等死!为这么件破衣裳,差点把命搭上,你说值不值?你分不清哪头轻哪头沉啊?”

“大花!”夏家河跑了进来,“怎么回事……”看见青木正二,冲着他问,“青木先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好了!”王大花吼了一嗓子,“我现在就烧!”王大花抽泣起来,她委屈地说:“这衣服不是你买给我的嘛,我,舍不得……”

青木正二冷着脸,不理会上来问话的王大花。闯进来的几个日本兵奔向了店里的角角落落,粗暴地搜查起来。王大花要去阻拦,被木户英一拦住。

看王大花哭得伤心,夏家河心疼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干啥玩意这是?”王大花起身。

韩山东来到了店里。韩山东是为王大花来的。眼下王大花不去警察部,小鬼子的动向他们就没法知道。可是,王大花她妹妹刚死,这店里又闹出这么大乱子,小食堂的事儿真没法跟她提。王大花刚刚在警察部站稳脚跟,这样一个好机会就放弃了,也是实在可惜。

王大花坐在后院的矮凳上,拿着剪刀收拾着大木盆里的鲜鱼,满手血污。旁边的地上,放着另一个小一些的木盆,泡着件衣服,正是她昨天晚上穿的那件上面沾了血渍的衣服。王大花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条狼狗闯了进来,把王大花吓了一跳。

趁王大花不在眼前,韩山东问夏家河能不能劝劝王大花,夏家河一直不说话,韩山东看着夏家河的背后,尴尬地起身。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大花站在了两人后面。

青木正二立刻带人扑向王大花的店。街道上传来急促的刹车上,一群持枪的日本兵跳下车,其中一人牵着凶悍的狼狗。青木正二和木户英一跟在日本兵后面,朝店里走去。

“我去。”王大花正色道。

那两个日本兵突然失踪了,大街小巷里,到处张贴着寻人启事,可是,青木正二知道,他们凶多吉少。当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得追到他们的下落。这天上午,青木接到一个神秘电话,那是他安插的眼线,电话里说两个日本兵死前曾出现在王大花的店里。

王大花心里明白,虽然她杀了两个小鬼子,还赚了一个。可她犯纪律了,昨晚夏家河跟她说的话,她想了半宿。往后,她得长点记性,不能再瞎摸胡眼干事了。夏家河说得对,她要报的不光是三花一个人的仇,还有别人的。她都攒着,这笔账指定会跟他们一块算。

王三花曾经问她为啥答应去给小鬼子做饭,她没说。其实她想说,可不能说呀,她是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管不住自己个儿这张嘴,可这个事儿,她得憋在心里。她恨小鬼子,打小就恨,原来恨,是因了小鬼子跑到中国来不干好事,抢东西,祸祸大人孩子,可那些事没摊到自己头上,那个恨法儿,还是没刻在心里头。后来是恨他们杀了唐全礼,她不甘心呀,老觉着唐全礼死的不明不白,是叫谁给卖了,琢磨这个寻思那个,可追来追去,最不是人的反倒就是自己的男人唐全礼。人要脸,树要皮,她王大花这张脸可以不要,可不能不要钢蛋的脸呀,他不能当一辈子汉奸的儿子,他往后还得有子子孙孙呀!他的爹不给儿子长脸,他的娘得给儿子长,所以她就是搭上自己这条命,也得给钢蛋争出这口气来!她不是一个人去瞎干,跟着虾爬子一堆儿,干的是大事儿。她想好了,还得去给小鬼子做饭,不过,她去做的不是饭,是去要他们的命!

孙世奇哭起来,说日本人逼他了,叫王大花回小食堂做饭。

韩山东没想到王大花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上前激动地伸出两手,想跟王大花握一下,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可王大花没搭理他,转身走了。韩山东又想跟夏家河说点什么,夏家河也走开了,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孙世奇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打了一个。王大花冷着脸:“有话说话,老打脸蛋子没有用。”

想不明白的还有孙云香。听说王大花关了店又去给青木正二做饭了,孙云香气得一天都在家里摔摔打打,吓得两个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大花看了孙世奇一眼,没有说话,她知道孙世奇下面还想说什么。

今天下午,王大花一去小食堂碰上青木,青木愣了半天,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的抗击打能力这么强。王大花的饭做好了,青木没敢吃,偷偷叫木户英一端去化验了一下,没有一点毛病。青木正二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也有点看不起王大花了,这个表面厉害的女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王大花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还没睡,嚷嚷着肚子饿了,王大花下厨房去做饭,孙世奇过来,帮着拉起风箱。沉吟半晌,孙世奇说:“三花一走,这个家就得靠你了。”

夜里,王大花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家了,她刚要进屋,孙云香跑过来,王大花刚要跟她打个招呼,孙云香冲到王大花面前,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夏家河走后,王大花拿着换下的衣服,犹豫地看着灶炕里的火,还是没有把衣服烧掉。她舍不得,因为这是夏家河送她的衣服。

王大花一趔趄,扶着墙站住,她看看眼里冒火的孙云香,低着头进了屋。房门一关,王大花捂着脸,哭了起来。

夏家河把两个日本兵的枪塞进灶坑里烧了,又叮嘱王大花把那身沾满了血的衣裳换下来烧了。夏家河坐在炉灶边,看着枪托逐渐燃烧起来,火哔哔啵啵发出声响,火光照红了夏家河的大半张脸。平心而论,王大花为组织做过许多重要的事。可是,自从三花死后,王大花就再也不去警察部了。夏家河没法让王大花再去小食堂,可王大花知道,这是夏家河想要说的话,只有她王大花在青木正二那里拿到更重要的情报,才能杀死更多的鬼子。可是,三花的杀,让她一时半会还转不过这个弯来,三花尸骨未寒,就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去伺候日本人,那她王大花还是人吗?叫她去做饭也行,那她就拿一包老鼠药把警察部里那些小鬼子一锅端了。但是王大花也明白,她不能这么做。今天杀死这两个小鬼子,是一时叫仇恨迷了眼,要是没有夏家河跟江桂芬的帮忙,后果是什么王大花心里清清楚楚。

南屋里,孙世奇骂孙云香不懂事,孙云香吼道:“她再去侍候小鬼子,别想叫我给她看孩子!”

对于王大花今天冒失的行动,夏家河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虽说他们当前的最高任务就是打鬼子,可怎么打?用什么打?刀枪炮只是最后一击。在完成最后一击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夏家河告诉王大花,战争就是一部机器,是机器就要有零件组成。他们就是不可或缺的零件。他们是做地下工作的,就得先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再去做组织上需要做的事,要是连自己都藏不好,还能去做什么事?王大花大脑一热,就杀了俩鬼子,这后果多严重,谁都想不到。

孙世奇也吼起来:“那你出去挣钱养这一大家子!”

夏家河回到鱼锅饼子店,又帮着王大花收拾好屋子。两个日本人被杀以后,血水淌了一地。他们用破布和炉灰擦洗了几遍,又用水冲了冲,最后,又把洗鱼水端来擦了一遍。洗鱼水味道里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儿,能盖住血腥味。

“我扎脖饿死也不能跟你俩一个德性,就差管小鬼子叫爹啦!”

夏家河把马车送出了城,舒出了一口长气。

“你混蛋!”

日本兵检查完,跳下车来,挥了挥手示意放行,夏家河松了口气。

“我混蛋也比你俩当二狗子强!”

夏家河和车夫把良民证递过去,日本兵看了看,又看着车上的泔水桶,突然满脸狐疑。日本兵从车上拿过把铁锹,敲着泔水桶。夏家河抽出匕首,藏在袖子里,他想,只要日本兵发现什么,他就会一刀割断日本兵的喉咙。至于李巡捕,也只能跟他拼命了。

屋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动,那是盘子和碗落地的声音,王大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的难受,可是她知道,无论多少委屈,她都得打掉牙往肚子吞。

夏家河和车夫刚要走,李巡捕身后的日本兵却突然拦住了车子,指着车夫和夏家河,说:“你的!良民证。”

夏家河佯装扔垃圾,顺势将破袋子包住那只伸出来的手,一使劲按了进去。

自打王三花死后,王大花一天到晚忙活店里的事,钢蛋和金宝就由孙云香带着了。前一阵家里的事太多,孙云香顾不得去诊所看那个长着一双好看眼睛的男人,现在生活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孙云香又春心萌动起来。

李巡捕抬头看了看泔水桶,打量着夏家河手里的破袋子,闻了闻,臭气熏天。李巡捕挥挥手,让两人快走。

正是晌午,阳光暖暖地照着,孙云香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家门。来到青泥街,两个孩子看到路边有人卖焖子,便挪不动步了,孙云香今天心情好,就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小摊前吃了起来。正吃着焖子,孙云香远远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过来。那女人打扮时髦,穿着华丽,腰和屁股扭动的都特别好看。孙云香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江桂芬。见江桂芬进了前面的金剪刀裁缝店,孙云香心里也抓痒起来。来大连这么久了,自己也该置办点穿的了。

“我扔点虾皮蟹子盖,放在家里有味儿。”夏家河抖了抖手里的破袋子。

透过玻璃窗,孙云香看到脖子上挂着软皮尺的阿金正热情招待着江桂芬,两个人显然是老主顾。孙云香三口两口吃完了碗里的焖子,叫钢蛋和金宝一会去鱼锅饼子店找王大花,自己朝裁缝店走去。

李巡捕看着夏家河,面露疑惑地问:“你干什么去?”

江桂芬从布帘后出来,穿上了刚刚做好的新旗袍,她站在镜子前,左右侧着身子打量镜子里的自己,阿金站在一旁,一直赞叹着江桂芬就是现成的衣裳架子,穿什么都好看。的确,江桂芬身材好,旗袍的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再加上成熟女人特有的曲线,使江桂芬看上去分外的美丽。

李巡捕和日本兵打量着车夫和他身后的泔水车。夏家河看了眼木桶里还在晃动的胳膊,紧张地迎上前去,道:“哟,李巡捕,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孙云香走进裁缝店,斜眼瞅着江桂芬,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阿金一见来了客人,便热情地迎上去,问她想做什么衣裳。孙云香打量着江桂芬身上的旗袍,说,“这个样式,有我能穿的吗?”

马车站下。

“没问题,我可以给你量身定做。”阿金拿下脖子上的软尺。

“站住!”李巡捕朝车夫大喊。

“我就要跟她一样的。”孙云香一指江桂芬。

果然,车老板见了钱,便答应了夏家河的要求,但条件是要帮着送出城。马车向城外跑去,夏家河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一个木桶里,突然伸出了一只胳膊,在空中摆动。夏家河正想着怎么处置,前面拐弯处,突然闪出了李巡捕和一个巡逻的日本兵。夏家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看到地上有个破袋子装着垃圾,紧走几步顺手过去拎起来。

“不行!”江桂芬不悦地回身,“阿金,如果你再做一件,就没有独一无二的价值了,这衣服的钱可就别怪我……”江桂芬留住了后半句话。

夏家河从兜里掏出钱:“花大钱买三桶泔水,车老板能不卖吗?”

阿金连忙点头,江桂芬是自己的常客,又是现成的模特,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也为店里招人,眼前的这个干瘪瘪的女人,一看就是个老姑娘,再好看的衣裳到了她身上,也穿不出好看来。阿金敷衍着孙云香,说会给她做一件更适合的旗袍,一定令她满意。可是,孙云香就是不肯,她就是想要跟江桂芬一模一样的衣服,穿给牙科诊所里的男人看。阿金磨破了嘴皮子,还给打了对折,孙云香就是不答应。不过,在得知江桂芬居然是牙科诊所的护士后,孙云香立即瘪了气,同意定制一件另外的款式,但前提是必须得比江桂芬的还要漂亮。

“车老板能给你送吗?”江桂芬还是不放心。

这个时候,穿着便装的青木正二悠闲地走在青泥街上,旁边跟着孙世奇,他们刚刚在青泥街上吃完饭。这段时间的大连像是平静了许多,青木正二也能喘口气了。青泥洼泥他来的次数并不少,可每次都是带着任务,自然也就少了一份松弛的欣赏。

夏家河说:“一会儿我远远跟着他们,如果能顺利出城,就没事了。老韩在城外有个点,只要送过去,那边的人就知道了。”

青泥街的建筑透露着典型的中国古建筑风格,房子多是青砖红瓦,远远看去既庄重大气,又不失风光喜庆,不光如此,青泥街也颇有内涵,装着历史,藏着故事。孙世奇告诉青木正二,大连人都知道先有的青泥洼,后有的大连,这条街算得上是老大连的祖宗。在唐朝初年,这里不叫青泥洼,叫三山浦,据说,那时候这里就已是兵马涌动,人声鼎沸了。之所以改成现在这个名儿,是因为这里有大片淤泥海滩,远远望去,满目乌青色。后来,有个叫贾耽的宰相来过,就在他撰写的《道里记》里,把这里叫成了青泥浦,这条街就成了青泥洼街。

“这能行吗?”江桂芬有些担心地问。

青木正二四下看着,听着孙世奇追述这青泥街的历史,果然就看出了不一样的感觉来了,不在,在他看来,无论是三山浦,还是青泥浦,都充满了日本的韵味。

一辆马车停在大蓬莱后门的黑暗处,车上拉着三个大木桶,这是盛泔水用的。趁着赶车人不注意,夏家河跟江桂芬一起,把两具尸体塞进了木桶。

“部长说的是,这都是大连的缘分。”孙世奇迎合着。

屋里平静了下来。王大花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一言不发。夏家河催促江桂芬,赶紧把尸体弄走。

两人往前正不紧不慢地走着,就见一群人围观着什么,里面传出孩子的哭声。围观的人议论着,是个小男孩把一个小女孩的牙给打掉了。小女孩哇哇哭着,脸上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落在地上。青木正二和孙世奇往人群里看去,见钢蛋拉着金宝挤出人群,拔腿跑去。女孩的嘴角流着血,她抹了一把,看到血迹,哭得更厉害了。

突然,江桂芬闯了进来,她一脚踢开压在夏有河身上的日本命,就势扑了上去,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不一会,日本命就停止了挣扎。

吉水能活穿着和服跑出来,看到女孩满嘴是血,忙问怎么了。原来这是他的女儿,名叫松子。松子伸出小手,手里攥着一颗牙齿,哭声更大了。她委屈地抽噎着,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

愣在一旁的王大花这才醒过神来,慌里慌张地去关门。倒地的日本兵拉住王大花的一条腿,王大花差点滑倒。另一个日本兵嘴里呜呜叫着,脖子上冒血。夏家河被日本兵压在身下,日本兵捡起地上的短刀,就要扎向夏家河,刀尖眼看要就要刺进夏家河的眼睛了。夏家河吃力地掰着对方的手腕。

王大花听到店外一阵嘈杂,看到吉水能活抱着满嘴是血的松子立在门口,有些慌了。松子朝里指着,王大花回身去找钢蛋,钢蛋已经跑到后院藏了起来,她就知道钢蛋闹了祸,回去提着钢蛋的耳朵出来了。

“快关门!”夏家河喊道。

“要不要紧哪?”王大花伸手要看松子的嘴。松子伸出手,王大花看到那颗带血的牙齿。

这时,一只野猫不知从哪跑了进来,一口叼起一条鱼吞了。夏家河大惊,赶紧上前踢野猫。野猫踉跄了两步,一下栽倒在地,两个日本兵大惊,刚要发作,夏家河掏出短刀,一刀划向一个日本兵的脖子。另一个日本兵要去拿支在墙边的枪,被夏家河扑倒在地,短刀丢到一旁,两人扭打在一起。

“我就碰了她一下!”钢蛋辩解。

两个日本兵火了,上前打起夏家河,夏家河抱着头,直喊:“太君,饶命,我领你俩下馆子。”夏家河掏出钱,递给两个日本兵。

王大花抬手要打钢蛋,被吉水能活拉住了。吉水能活放下松子,操着不熟练的中国话,问:“你是孩子的妈妈?”

王大花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夏家河一步跨上来,一把将王大花推在桌上,桌子翻倒在地,桌上的盘子也碎了,刚出锅的鱼和饼子撒了一地。

听到吉水能活是日本人,王大花护犊子,脸上露出敌意,说:“你想咋着?还要孩子命啊!”

王大花把鱼和饼子端上桌,两个日本兵急不可待地提起筷子刚要吃,门口呼地冲进来一个人,是夏家河,他冲着王大花就喊:“你还我钱!”

“你这样很不对,你和你的儿子,应该对我的女儿道歉!”吉水能活说。

“是,还得浇点汤。”王大花拿起铲子,从锅里舀了些鱼汤浇在上面,融化了粉末。

“吃屎的孩子打架,你大人跟着掺和啥?是日本人就了不起啊?”王大花瞪着眼说。

“这个是窍门吗?”日本兵放下心来。

围观的众人跟着咐合,一时间,吉水能活成了众矢之的。青木正二想要上前,却见一个男人已经挤进了人群。

“白面,去……去去腥气。”王大花说。

“你说说你们这些大人,孩子都满嘴是血了,还有闲工夫吵吵。”挤进来的是夏家河,他看着松子手里的牙齿,发现是颗乳牙,并不碍事。他告诉吉水能活,这么大的孩子都要更换乳牙,如果乳牙不掉,下面的恒牙就长不出来。“如果这乳牙要是孩子打掉的,牙臼里肯定有伤口,可现在看,确实没有。”

王大花吓得一哆嗦,一个日本兵从王大花身后过来,朝锅里看着,看到鱼身上的白色粉末,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吉水能活看看松子的口腔,半信半疑。

“你干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断喝。

夏家河笑笑,说,“医生不说假话,凡事秉公处理,咱们不能让孩子留下记忆的阴影。”

不长时间,王大花拎着买好的鱼回来了,等在店里的两个日本兵看见鱼在王大花手里不时挣扎着,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王大花没有搭理,冷着脸进了后厨开始忙活起来,没有多久,鱼锅饼子很快就出锅了,王大花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把白色粉末撒在冒着热气的炖鱼身上。

人群中的孙云香看着夏家河,一脸钦佩。

日本兵留在了店里,王大花给他们上了几个小菜,去了就近的市场。

孙世奇想进去训斥几句夏家河,帮那个日本人出出气,被青木正二拦住,两人悄悄走了。刚才的一幕,令青木正二感慨良多。他想,这条幽暗的青泥街上,不知道埋伏着多少不明人士,从王大花对孩子的态度和围观人群的反应上,他看到了这条街上中国人的反日情绪。回去的路上,他就暗暗决定,从今天起,要对这条街重点布控,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王大花盯着两个日本兵,眼神软了下来,她说:“你们要不急,就坐下来等会儿,我去买鱼。”

夏家河还有别的事,匆匆走了,孙云香没跟夏家河搭上话,有点沮丧。回到店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王大花说:“我看牙科诊所那个大夫那么护着你和钢蛋,跟你肯定老熟啦。”

从门前走过的阿金听到吵闹,在外面探着头往里观望。

“那当然了,都是从花园口出来的,能不熟嘛。”王大花轻描淡写地说。

一个日本兵操着不太熟悉的中国话说:“你是开饭店的,为什么拒绝客人?”

“啊?是老老!”孙云香一惊一乍,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今天不开门。”王大花头也不回地说。

王大花看出孙云香有点不正常,怕她起了别的心思,便往回收着话:“要论起来,算是一个远亲吧,我是他……表姐。”王大花支支吾吾地说。

王大花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收拾东西,身后传来开门声。王大花一回头,两个背着长枪的日本兵走进了店里。

“嗯,看着你是比他老多了……”

王大花根本没有心思开店,她满心是仇恨。每当看到那狗皮膏药旗和穿着一身王八皮的日本兵,王大花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她一心想着替三花报仇,她恨不得拿着一包炸药冲进警察部,把那些小鬼子炸个稀巴烂。

王大花讪讪地笑着,涨红了脸。

临街的门半掩着,王大花在收拾屋子,几个客人拉开门进来,见店里不像做生意的样子,有些疑惑,王大花说这两天闭店,客人悻悻地走了。

孙云香说:“这个人,不错吧?”

王大花彻底明白了孙云香的心思,故意恶狠狠地说:“好吃懒做!花言巧语!就会骗大姑娘小媳妇,不是啥好人!云香,听姐一句劝,你离他远点,沾身上可就抖擞不下来了。”

王大花一记耳光打在孙世奇脸上。

“我看他斯斯文文,不像那样的人。”

王大花目光尖锐地看着孙世奇,一言不发。她脸色铁青,满眼仇恨,让人看了发毛。

“坏人都把坏水窝在肚子里,你以为还能挂在脸上啊?”

孙世奇凑过来,低声说:“大姐,一会儿把云香和孩子送回家,你还得跟我去厅里面。今天,是你去小食堂做饭的日子。”

“不像。”孙云香坚决地说。

王大花烧完纸,起身站在一旁。

王大花反问:“不像?不像他那诊所里能养着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天天黏糊着他!”

孙世奇不爱听,走到一边去了。

孙云香想了想,说:“这倒是,那个狐狸精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走个道还摇胳膊扭腚!”

孙云香对金宝说:“金宝,你记住喽,长大了你可以不孝敬你爹,不孝敬你姑,可你得记住杀死你娘的是小日本,这个仇你要是忘了,姑拼了老命也跟你没完!姑不指望你往后大富大贵,别像你那个得了软骨病的爹就行!”

金宝和钢蛋一齐跪在坟前磕头。

王大花做完店里的事时,天已经全黑了。王大花解下围裙,带着钢蛋和金宝回家。走到门口时,黑暗中看到门墩上坐着两个人。王大花有些纳闷,以为是要饭的,结果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坐着的不是别人,是妹妹王二花和妹夫田有望。

“嫂子,你还想要什么,就给大姐托梦,给我也行。”孙云香拉过金宝,“给你娘磕头。”

自打王大花走后,小鬼子隔三岔五的就来找田有望两口子,不是讹钱就是抢东西。小姑子坏事做绝,你要是没有遂了他们的心,他们动辄非打即骂,还嚷嚷着要把田有望抓到大牢里去。这小两口在花园口的日子被祸害得实在没法儿过了,就跑到大连来投奔亲戚。

孙世奇看看手表,说:“行了,都回去吧,山上风挺大,别把孩子吹感冒了。”

“我们都来大半天了,这三花去哪了,也不着个家……”王二花抱怨着,摸摸钢蛋和金宝的脑袋,已经这么大了。这小孩子也真是,转眼就变个样儿。

第二天,是安葬王三花的日子。山坡上,竖起一座新坟。坟前,摆着水果、点心。王大花和孙云香带着两个孩子在坟前烧着纸,燃烧起来的青烟打着旋儿在空中飘散。王大花把纸钱丢进火堆里,一言不发。

进了屋,打发走孩子,王大花才把三花的事话了,王三花免不了一顿大哭。田有望也是不断抹着眼泪。

孙云香看着这个窝囊刻的哥哥,一脚把孙世奇踢倒在地。

孙世奇下班回来,看到家里又多出两口人,脸拉得老长,王大花知道,现在这个家里,能治住他的,只有自己了,她让孙世奇收着点,说会把二花两口子暂时接到鱼锅饼子店里住,反正后院的仓库也是闲着,孙世奇这才收了脸子。

“我知道你恨小鬼子,可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呀。”孙世奇蹲在地上哭起来。

王大花也是临时想出这么个招。二花两口子留在孙世奇家,难免磕磕绊绊。别的不说,就孙云香那臭脾气,肯定要闹。让二花两口子住在店里,一是暂时解决了他们住的地方,二是帮着照看点店面。天色不早了,得先安顿下来,早早让二花两口子歇息。

焦作愚让孙世奇安抚住两个姑奶奶,自己跑去追青木正和木户英一。临走时,放下一张委任状,说是青木给孙世奇提了副课长。孙云香抓过委任状,三把两把给扯了,摔在孙世奇脸上。

临走的时候,田有望拍着孙世奇的肩膀说:“世奇啊,虽说三花不在了,可咱连襟的情份还在,咋说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得帮我在大连街上找个活,我会说鬼子话。”

木户英一拉动枪栓就要开枪,被青木正二喝住,焦作愚和孙世奇冲上来,拦住了王大花和孙云香。青木正二看出来,再不走事情只会闹得更僵,他向王三花的灵位鞠了一躬,拉着木户英一朝外走去,两人刚出门,王大花一刀甩了过来,扎在门板上。孙云香也扑上来,拨下菜刀要冲出去,被孙世奇和焦作愚给拦住了。

王大花也在一旁跟着撮合,孙世奇这才哼哼哈哈地答应下来,可他在心里想,就你那个不着调的德性,给你找个活,也是打我的脸。

“咋着,你还想杀人啊?来呀!”王大花挥舞着菜刀冲上来。

很快,孙云香的旗袍做好了。孙云香站在金剪刀裁缝店里,穿上新崭崭的旗袍,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这城里的裁缝是好,裁出的衣服就是懂女人。可阿金瞅着孙云香的打扮,老觉着哪里不得劲,看了半天,总算找到原因了,是孙云香脚下穿的鞋不搭调。她的鞋是布鞋,跟旗袍搭配起来,就像戏台子上的青衣蹬了双懒汉鞋,显得不伦不类。孙云香穿着旗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看完了,得意洋洋地拎着小包往牙善诊所走去。

“八嘎!”木户英一火了,手伸进腰里就要掏枪。

进了诊所,孙云香试图坐下,可旗袍有点瘦。她试了几次,坐不下去,怕把旗袍绷开了,就只好站着。

孙世奇带着三个人来到灵堂,刚把香点上,王大花闹了进来,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孙云香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根棍子,一进门就骂:“小鬼子,赶紧给姑奶奶滚出去!”

“有事儿?”夏家河问。

天色渐渐黑下来,外面有人开门。来的居然是青木正二和焦作愚,木户英一跟在后面。青木正二先是痛骂了一通那个大田侦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钞票递给孙世奇,说是代表警察部的一点愧疚之情。孙世奇没敢接,是焦作愚替他把钱收了,还说为这件事青木差点打了大田侦佐,希望孙世奇能够谅解。话说到这个份上,孙世奇连连表态,说自己当时也在场,知道责任不在青木部长那里。青木正二对孙世奇的态度相当满意,提出想去灵堂给已故的王三花上几炷香。

孙云香低下头,羞涩地说:“我……我就想看看你。你真是王大花的表弟?”

那天,王大花坐在灵堂前,一边抹眼泪哭诉着王三花的冤屈,一边咒骂着孙世奇的懦弱无能。躲在屋里的孙世奇也在流着泪,他也恨自己当时怎么就一点没有个男人样,上前跟那个花花公子拼命。当时孙世奇其实也冲动了一下,可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斗不过日本人,还得把自己的一条命搭上去。要是那样,金宝怎么办?能让儿子没了娘再没了爹吗?逞一时之能的事,那是鲁夫干的,他孙世奇做事从来都是从长计议。

夏家河摸不着头脑,只是敷衍地笑着。

孙世奇眼看着王三花在他跟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既然是王大花的表弟,那肯定也是王三花的表哥或是表弟,不过,我和你的关系,不能从王大花那里论起,得从我嫂子那里论。”

王三花死了,开枪的人,正是大田侦佐。孙世奇恰恰是陪着这位花花公子出来闲逛的。

一旁的江桂芬冷冷地说:“谁管你王大花还是王三花,反正八百竿子都打不到夏大哥身上。我们还忙着,你要是没事,就请吧。”

这时,孙世奇居然从店里跨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恍惚中,他看到一个身影扑向钢蛋的时候,枪响了,与此同时,王三花手里提的点心飞了出去。

孙云香看了眼夏家河,佯装委屈地说:“夏先生,你们就这样待客啊?”

这天中午,钢蛋和金宝在街上玩闹跑着,王三花提着点心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们是要去鱼锅饼子店里找王大花。两个孩子跑到一家珠宝店门口的时候,金宝一不小心把从店里出来的一个穿长裙的女人撞倒了,后面跟着的日本军官火了,一脚把金宝踢了个狗吃屎。这个人正是大田侦佐。金宝大哭起来,钢蛋冲上前去,一口咬住大田侦佐的手,大田抬手将钢蛋打倒,掏出枪来。

“你不是客。”江桂芬说,“夏大夫,昨天有病人约你去看牙,你还不走吗?”

王大花没有想到,这个花花公子的到来,能把噩耗也给带来了。

“差点把这事忘了。”夏家河一拍脑门,看着孙云香,歉意地说,“对不起孙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还得出诊去了。”

这几天,王大花从青木那里得知,内阁大臣的公子大田侦佐从上海过来,在大连逗留几日就要回东京。青木正二显然对这位花花公子没有好感,此人仗着他父亲的一点名声,每到一地就假公济私,骗吃骗喝。当然,他在大连呆不了几天,尽早把这尊瘟神打发走就是了。

“没事儿,我再来。”孙云香挑衅地看了眼江桂芬,摇摆着身子,开门走了。

韩山东平常就跟曲子堂有些来往,他碰海碰上来的一些值钱的海货,都是大蓬莱给他收了,每回只要曲子堂在场,给他的钱都不止双倍。这次组织上交代的新任务,韩山东觉得可以找曲子堂试试,他有货船跑烟台,能办就直接办了,不用绕弯子。韩山东把运人的事情一说,曲子堂就警觉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海碰子做的居然是抗日救国的大事,以前还只觉得他就是个凭本事吃饭的仗义汉子。曲子堂一口答应了。

江桂芬望着孙云香的背影,恼火地说:“这个王大花家真是什么人都有,个个脸皮能赛过鞋底子厚了。”

韩山东从接到了个新任务,胶东区委挑选了十二位干部要送到吉林、黑龙江的前线,协助杨靖宇、赵尚志、马占山他们展开工作,这十二位同志带着重要的东西,上不了船,现在滞留在烟台,得想办法把他们接过来。这次不是办通关证,这十二个人的公开身份没有问题,可以过来正常办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怎么来大连;来了之后,他们的东西,又怎么带出大连。

“这跟王大花什么事,净瞎扯。”夏家河说。

自从王大花进入警察部以来,经常可以在青木正二处窃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比如最近青木见吴全德,他们的谈话内容里提到了商会里的邵登年和曲子堂,看来鬼子要做的事对二位先生不利。夏家河觉得,得尽早让邵先生和曲先生知道这个消息,做个准备,大连的商会千万不能让日本人控制。

江桂芬讥讽道:“怎么,说你表姐你还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