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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要是痛痛快快答应了,我还真不敢让她来。”青木正二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这个女人,还真是让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孙世奇和焦作愚走后,木户英一不解地说:“大佐这么喜欢吃那个女人做的饭,我直接给她抓来就是了,何必跟他们客气。”

青木正二放下报纸,面带微笑,说:“行了,这件事,也没什么,你们不要有任何负担,回去吧。”

夏家河来大连,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发展民族商人邵登年加入党组织。邵登年在大连商界颇有地位,无论哪个行当做买卖的,都给他几分面子,就是大连老百姓,对邵先生也没有不竖大拇指的,都夸邵先生虽然买卖大,但心善。对这样有影响的人物,日本人也在拉拢,不过,邵登年同日本人一直保持着距离。组织上选择夏家河去和他接触,是因为他和邵登年是花园口的老乡,两家离得不远,有了这层关系,工作也好做一些。

“他们家那个手艺,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个乡下饭,吃一回两回还新鲜,吃长了,也是没什么滋味。”孙世奇说。

邵先生是个顾念乡情的人,组织上让夏家河来出面,可以事半功倍。另外,还可以请他帮个忙,把诊所缺少的设备给配上,早一天开业。这样一来,既可以用诊所掩护夏家河的身份,又可以多结识更多的人,对隐蔽战线的人来说,人脉往往就意味着情报。

焦作愚在一旁打圆场:“他那个大姨姐就是太犟,也是怕手艺不精,做不好。”

这日,夏家河提着礼物,来到邵登年家门口。门房开门后直接告诉他,邵先生不在家,说着又递上几个小钱,想打发夏家河走,夏家河不接,抬头见从院里走出一个颇有几分贵气的妇人来,心想这一定就是邵夫人了。

第二天,孙世奇向青木正二汇报,说王大花烂泥扶不上墙,自由自在惯了,怕受不了约束,就是个在街上摆摊受苦遭罪的命。

夏家河忙上前,鞠躬行礼,“晚生冒昧,算是邵先生老家花园口的小老乡,仰慕邵先生已久,特来拜访。”

王大花气道:“我去!我撒上一大把耗子药,把他们一个个都毒干净啦!”

这妇人果然就是邵夫人,她打量着夏家河,这个年轻人跟以往来找邵登年的人不一样,不卑不亢,一看就是念过大书的人,邵夫人心生好感,说:“既是乡里乡亲,请进吧。”

“要是把日本人惹火了,非要抓你去,看你到那时候,骨头能不能硬起来。”

邵夫人把夏家河请进客厅,话题自然先从花园口谈起:“花园口是个好地方,只可惜,日本人两次登陆都选在那里,好好的地方早让他们给糟蹋了。”

“咋着,小日本放个屁,咱就得追着他的腚说香啊?孙世奇,你真该多吃点鱼,补补骨头!”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收复辽东失地,也是从花园口登陆的,据说,清末民初,闯关东的山东人也是在花园口上岸的。”

“大姐,日本人找咱们办事,还来跟咱们商量,这多难得呀,咱不能不识抬举。”

提到花园口,两个人的话题越聊越多,邵夫人差人去请邵先生。少顷,邵登年从屋外进来,夏家河慌忙起身,拱手行礼。两人寒暄完毕,都落了座,邵夫人介绍说,夏先生的家离花园口他们的老宅只隔了两条街,近得很。

“他三姨夫,这个事你要就是为难,我明天自己去找青木,赖不到你头上。”

邵登年笑着,像是不愿过多叙旧,直接问,“夏先生来府上,有什么事吗?”

“大姐,人家焦课长都求着我了,这么些年他头一回求我,你让我做蜡,往后这活儿我还怎么干哪!”孙世奇有点生气了。

夏家河说,“我刚来大连,举目无亲,这么飘着总觉得两脚不落地,心里也不安稳,乡亲们都说,邵先生素有提携乡亲之德,所以……”

任凭孙世奇说得天花乱坠,王大花就是不答应:“谁愿去谁去,反正我不侍候小鬼子。”

邵夫人打断夏家河:“莫非夏先生是想谋份什么差事?”

孙世奇劝导王大花,能在小食堂吃饭的人,都是厅里的大官,人不多,再说了,日本人也不能顿顿吃饼子,她一礼拜做个三两顿,也累不着。其余的功夫儿,还可以继续在桥立町支她的摊。这样的美事,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捞不着。

“夏先生谈吐不凡,哪里像是谋不了差事的人。”邵登年轻咳一声,放下茶杯。

孙世奇想,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只要青木部长高兴了,以后他孙世奇还愁升官发财吗?再说,有个大姨姐在日本人身边做事,他日后在警察部里,也就腰杆子硬一些。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回到家里,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大花。但是,话一出口,就把王大花顶回去了,她死活不去。

夏家河做着自己介绍:“六年前,我从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做过几年医生……”

“有时候啊,上司高兴就是下属的机会,小孙啊,你是聪明人,我别的也不多说了。”焦作愚意味深长地说。

夏家河的介绍刚看了个头,门房匆匆进来,递给邵登年一张名帖,说是宪兵队的木户英一队长来了,还带着一个叫神尾太郎的日本人在外面候着,说是有要事拜见邵登年。

“这个没问题,我回去跟她说一声,这两天就叫她过来。”孙世奇满口答应。

“我和日本人素来不交集!”邵登年接过名帖看了一眼,扔到桌上。

“青木部长的意思,是想让她到咱们的小食堂来做饭。”

“这个神尾太郎好像是才从东京来的一个商人,他来见您,应该算是拜码头吧?”门房说。

“我这个大姨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饭做得好,她们家的饭店,在花园口都是一绝。课长,您要是想吃,今晚上我家,我让大姨姐给您现做,味道绝对差不了。”

邵登年叹了口气,说:“现今的大连,正如刚才夏先生所言,是日本人的天下,与其说日本人是来拜码头,还不如说他们是来抢地盘的。神尾太郎这个人我知道,来大连才不过一个月,就已经抢了不少商号的买卖,他今天拉着木户英一过来,就是想狐假虎威,这分明是准备明火执仗开抢啦!”邵登年回头对门房吩咐,“就说我身体有恙,不见!”

“你有口福啊,她的手艺不错,连青木部长都喜欢。”

门房走后,邵登年起身,踱到窗前,朝外看去。夏家河也起身,看向窗外。只见大门外,一辆汽车前,站着穿着军装的木户英一和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两人在说着什么。

“这个……我不大清楚。”孙世奇有些紧张。

“邵先生真可谓高节不可夺,炯心如凝丹,令人敬佩!”夏家河拱手说。

“小孙,你大姨姐在桥立町开了个鱼锅饼子铺,你知道吧。”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以我一己之力,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即使如此,我也甘愿以卵击石!不说他们,还是说夏先生的正事吧。”

青木正二命令下属继续严密排查,发现可疑情况,即刻汇报。同时,他还吩咐焦作愚,去办另一件事。焦作愚领到任务回到办公室,他找到孙世奇。

夏家河把自己开诊所资金不足,好多仪器和药品都进不来的困难如实说了,邵登年还在犹豫着的时候,一旁的邵夫人催促着邵登年,这个忙应该帮。

沙滩上横着一具尸体。青木正二仔细检查着荒井身上的伤痕,断定荒井是被中国人杀害的,而且荒井死前应该和对手搏斗过。青木正二推测,以荒井的身手,一个中国人不会轻易将他制服,所以,杀害他的应该至少是两个人。另外,他身上的手枪和军刺也都找不到了。如果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都不会留下这两样东西,应该随着尸体,一起扔到大海里。

夏家河从邵府出来,上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与另一辆跑来的黄包车擦肩而过。这辆黄包车上的人是邵府的管家。当看到夏家河时,大惊失色,问门房:“这个人见过邵先生了?”

青木正二得到消息,荒井的尸体在海边找到了。

“先生和夫人对他很客气。”门房说。

“先生和夫人认识他?”

“你个死虾爬子,可吓死我啦……”王大花捶打着夏家河,愠怒地骂道,脸上是又惊又喜。

“不认识。”

夏家河笑着不语。原来,就在刚才,夏家河扒拉鱼堆的时候,趁机将军刺从河豚鱼的肚子里划出,手上一勾,塞进了衣袖。

这个管家居然是花园口警察署的刘署长。

“咋跑到你的袖子里了?”

原来,因为上次花园口追查电台不力,青木正二在关东军司令部那里告了一状,上面追查下来,花园口的山口和小田为自保,把罪责都推到了刘署长身上,刘署长闻风后便从花园口逃了出来,迫于生计,投奔到了邵登年这里。邵先生念着老乡的这份情谊,留他在家里做了管家。刘管家见了夏家河,顿时有大祸临头之感,转身又上了黄包车,尾随夏家河而去。

夏家河微微一笑,衣袖一抖,露出了一载军刺。

夏家河下车的地方,是大连最早开的一家电影院,叫公谊电影院,在寺儿沟电车终点站附近。这家影院建于1929年,是日本人参照俄国人留下的图纸建造的。影院里放的电影,不少都跟国外同步。没有新片子的时候,放的也是一些国内外久演不衰的好电影。今天,影院大门一侧张挂的是《魂断蓝桥》的海报,上面的罗伯特·泰勒扶着费雯·丽的肩膀对视,两人含情脉脉,像是好得不行了。

“刀子还在鱼肚子里……”王大花说。

夏家河买了一张电影票进去,黑白片子的《魂断蓝桥》刚刚开演。电影院里人不多,在服务生手电的引导下,夏家河在7排8号坐下。坐在前面的一个男人,在专心看着电影。少顷,服务生引着刘管家也进来了,刘管家找了个位置坐下,四下仔细寻找着夏家河。忽明忽暗的光亮,刘管家总算找到了目标,他摸向腰间,掏出的是一把手枪,犹豫了下,又揣起手枪,摸出了一把匕首。刘管家将匕首藏在袖子里,悄悄起身,移向过道。

“等什么死?”

夏家河轻轻咳嗽了两声,前排的男人抬起右手,摸了摸右耳。夏家河将手里一个纸条从椅子下传过去。原来,夏家河是来跟交通员接头的。

看到日本人走远,王大花一把拉起夏家河就跑:“快跑吧,你还打算在这里等死啊?”

夏家河坐回去,刘管家走向夏家河坐的后面一排。昏暗的光亮,照在刘管家诡谲的脸上,夏家河毫无察觉,专注地看着电影,交通员起身,走了出去。电影里传来轰炸声,费雯·丽和罗伯特·泰勒在大桥上第一次邂逅,刘管家的目光盯在夏家河的脖颈处,身子探向前面,慢慢从袖子里抽出匕首,就在划向夏家河脖子的时候,旁边传来脚步声,服务生引着两个年轻人朝这一排走来。刘管家只得收回匕首。两个年轻人坐在刘管家一座之隔的旁边。夏家河下意识地朝后面看了一眼,刘管家忙低下头去。银幕上,罗伯特·泰勒在看舞台上的费雯·丽跳芭蕾舞《天鹅湖》,费雯·丽发现了座位上的罗伯特·泰勒,两人四目相对,费雯·丽惊喜万状。刘管家起身,找了个角落坐下,心绪不定地看着夏家河。大银幕上,罗伯特·泰勒专注地看着费雯·丽在舞台上表演。

“王掌柜,你可以再考虑一下,酬金方面,一定会让王掌柜满意的。”青木正二鞠了一躬,对夏家河点了下头,走了。

电影散场后,天已经黑了,夏家河随着人流出来,上了电车,刘管家跟在也上了车。离青泥洼还有一站路的时候,夏家河下了车,刘管家也跟着下来了。前面是个岔道,夏家河拐弯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刘管家警觉地闪到一棵树后。

“我……我在这挺好的。”王大花说。

夏家河拐进一条胡同。刘管家掏出手枪追来,却不见了夏家河。刘管家犹豫着拐进另一条胡同。走出不远,一堵墙挡住去路,居然是条死胡同。

“如果王掌柜愿意的话,我请想您去我们的小食堂做工。你这么好的手艺,在这种地方展现,实在是可惜了。”

一堆杂物后,藏着夏家河,他看着地上的黑影朝自己移动过来,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匕首。刘管家先是朝另一堆杂物后面看去,不见目标,刚要回身,身后一道黑影闪出来。刘管家一回身,黑影举着匕首扑了上来,刘管家一侧身,只听“扑哧”一声,匕首擦着刘管家的脖子划过,刘管家手里的枪掉在地上。夏家河逃走了。刘管家追了几步,四下里找枪。胡同里,夏家河狂奔,冲上了大街。刘管家提枪追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不见了夏家河的人影。

王大花“哦”了一声,连连点头。

日本兵对木户英一耳语。木户英一愣了下,上前对青木正二耳语。青木正二放下刀,指了下小瓷盆里的鱼,命人带回去。他掏出洁白的手绢擦了下手,揣进衣兜走了。青木正二走了几步,突然站下,又回身走来,从兜里掏出钱,放在王大花的手上,问,“这点钱,够了吗?”

到底是什么人要刺杀自己?夏家河有点糊涂了,如果是特务的话,说明接头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可那人却是在他完成接头任务之后,在暗处袭击了他。分析了半天,夏家河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大连可谓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搅在这个漩涡里,自己面临的困难和危险可能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

“什么事?”木户英一问。

这日一早,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在青泥洼街响起,整条街被飞舞的烟雾和满地红通通的鞭炮纸屑弄得格外喜庆。红绸扯下,“牙善诊所”几个字跳了出来,格外的醒目。身着白大褂的夏家河收起红绸,朝围观的人作揖。穿着护士装的江桂芬忙着张罗,伊莲娜、阿金等邻居都出来看热闹,不远处的吉水能活也好奇地拿着相机拍东拍西。

王大花和夏家河被钉住一般。青木正二将河豚鱼放在案板上,操起刀来,对夏家河和王大花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夏家河和王大花走到桌前,惶恐地坐下。青木正二对两人笑笑,操起的刀举了起来。王大花吓得脸色煞白。刀子剁了下去,河豚鱼一断两截,露出的只是白花花的鱼肉。青木正二举刀还要剁,一个日本兵匆匆跑来,喊道:“报告!”

诊所的设备是昨天到的,有了这些东西,牙善诊所才有了些牙科诊所的样子。夏家河不知道的是,这些设备是邵夫人背着邵登年找人弄的,那个人叫曲子堂,是大连商会的会长,也是邵登年的老乡。当年,邵夫人差点嫁给了他,但最后却走进了邵府,成了邵夫人。

“那里,还有一条。”青木正二指了下余下的一小堆。那里,露出了一小截河豚鱼的尾巴。在王大花惊慌的目光下,青木正二缓缓弯下腰去,捏住那条河豚鱼的尾巴,拉出了整条鱼。王大花伸手要去拿青木手里的鱼。青木正二一把抓住王大花伸过来的手,王大花禁不住手上一抖。夏家河忙送过小瓷盆,欲接过青木手里的河豚鱼。青木正二提着河豚鱼,并不松手,仔细打量。“二位,今天我们摆一道鱼锅宴,你们当一回我的座上宾,看看是大日本帝国的铁炮锅好吃,还是王掌柜的鱼锅饼子好吃,请!”青木正二对夏家河和王大花说。

青泥洼街上新开张了一家店,自然避不开李巡捕的关照。鞭炮刚放完,李巡捕就带着一个警察来了。李巡捕名义上是吃官晌的巡捕,但是在这条街的人眼里,就是一个地头蛇。李巡捕的来意夏家河自然明白,这年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在街面上混,关键是要懂事。当然,夏家河是懂事的,主动献上红包,李巡捕自然眉开眼笑。江桂芬将沏好的茶水放在李巡捕面前的桌上,倒上。李巡捕的眼睛一直看着江桂芬,江桂芬意识到什么,借口要去买点牙线,走开了。

王大花不动,夏家河连忙跑上来,拿过黑瓷盆,蹲下在鱼堆里翻捡起来。王大花吓得有些哆嗦。在众人的目光下,夏家河翻捡完,只剩下边的一小堆。他缓缓起身,端着小瓷盆,还真不少。

新店刚开张,就进来一个女人,女人正是麻姑,麻姑三十多岁,在这条街上卖海米、鱼干等干海产品,街上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麻姑。麻姑坐在看病的椅子上,好奇地看着屋里大大小小的设备。

“快点,把这里的河豚鱼都捡出来。”焦作愚指了指王大花,喝道。

李巡捕的目光跟着江桂芬走到门口,又移向窗外街上,并没有在急诊室里已经进门的麻姑,他直到看不到江桂芬了,才说:“夏大夫,这位护士是你太太吧?”

“我会。”青木正二说,“这里的河豚鱼,我都要了。”青木正二将手里的鱼放进案板上的小瓷盆里。王大花不知道,在日本,吃河豚火锅叫吃铁炮锅,这河豚鱼的鱼白可是极好的美味儿,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西施乳。

“我还没结婚。”夏家河边招呼麻姑,边客气地回答。

“我可不会做啥铁炮锅钢炮锅……”王大花急了。

“你这岁数不小了,我看这小护士就不错,长得挺标致,精神头也够。”李巡捕暧昧地笑着,“夏先生艳福不浅啊……”

木户英一兴奋起来,忙道:“好啊,很久没有吃到正宗的铁炮锅了。”

夏家河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开始专注地给麻姑看牙。李巡捕借故上厕所,走进屋后去了,他四下查看着什么,正要推开夏家河卧室的房间,夏家河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暖瓶,指着身后说,“厕所在这里。”

“木户君,中午你不想品尝一下我们的铁炮锅吗?”青木正二看着木户英一,微笑着问。

李巡捕“哦”了一声,朝厕所走去。夏家河看着李巡捕进了厕所,关上房门。

“多亏了太君眼尖,看出这里有要命的毒鱼,你看这血,满哪都是,这河豚鱼的血,不用多了,一滴就能要了人的命,你看这沾的,别的鱼身上都有了。”夏家河碰了下王大花,“你这是在谁家上的鱼啊,回头得找他,吃出人命就麻烦大了。”

夏家河从后屋出来,看见麻姑正好奇地拿着牙模,东摸西看,麻姑说,这个诊所可是青泥街的头一份,这些洋玩意,得花不少钱,夏大夫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开诊所之前,一定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吧?

“部长,我们走吧,这种地方,确实不是吃饭的地方。”一旁的木户英一说。

“东跑西颠,挣口饭吃罢了。”夏家河笑着举起了钳子。

王大花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对对,我可不敢让你们吃,吃出个好歹来,你们杀了我没事儿,我孩子咋办……”

“我才不信呢,挣口饭吃的人,在青泥街上可支不起这个门面。”

“那,那今天这鱼你不能卖了,别真吃出人命。”夏家河借坡下驴,“太君,对不起了,人命关天的事,我们可担不起。”

“不瞒你说,这个店还真是靠朋友接济的。”夏家河埋头给麻姑看牙的时候,不知怎么,江桂芬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吵开了。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大花。

青木正二用手指着,用日语一一说出筐里鱼的日本名字,还翻译给王大花和夏家河听,他每翻译一条鱼名,就将鱼放到一边的黑瓷盆里,嘴里不停地介绍着,“这是鱈(たら),鳕鱼,你们也叫它是大头鱼;这个是鯰(なまず)鲇鱼;这个是石持ち(イチモチ)——黄花鱼,我很愿意吃这个,晒干了蒸一下再吃。平目(ひらめ)——比目鱼;秋刀魚(さんま),大连人叫刀鱼;鰯(いわし)—沙丁鱼……”他突然一惊,指着一处,声音高了起来,“河豚(ふぐ)!”青木正二从鱼堆里提起一条河豚鱼,站起身来,对王大花展示着,“这个,有毒,吃了会出人命的!”

“你咋在这?”顶着大铁锅的王大花打量着穿着江桂芬,抬头看看诊所,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放下大锅,扯着嗓子朝诊所里喊:“虾爬子,你给我滚出来!”

王大花吓得脸色蜡黄,额头沁出冷汗,死死抓着夏家河的手。

“你嚷什么?这里是诊所,不是你家,更不是你撒泼耍野的地方!再说夏大哥正在治牙!”江桂芬拦在王大花面前。

“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可以品尝到你的手艺吗?”青木正二低头看着筐里和案板上的鱼,“这些鱼,我差不多都可以叫得出名字,我得选一下,今天的午饭,我们就在这里吃了。”

王大花一听江桂芬这样说,更来气了,还张嘴闭嘴夏大哥,嘴倒是甜啊!

“她这鱼锅饼子的名声响得很,属下倒是一直想尝尝,只是没有机会。”

“一个小娘儿们追着人家老爷们满哪跑,你爹娘的脸都让你丢尽啦!”王大花指着江桂芬的鼻子。

青木正二盯着焦作愚,问:“听焦课长的意思,你吃过她的鱼锅饼子?”

“他未娶我未嫁,我丢什么人?牛郎追织女都能追到天上去,我追到大连怎么了?倒是有的人,孩子都五六岁了,还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到底谁丢人,你让大家评一评!”

青木正二不解地看着焦作愚,焦作愚忙解释,她是孙世奇的大姨姐:“这个女人的鱼锅饼子手艺是家传,好吃的很,有机会,青木部长可以尝一尝。”

“啪”的一声,王大花一巴掌拍在了江桂芬的脸上:“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臭嘴!”

焦作愚和木户英一过来,焦作愚看到王大花,问:“你怎么在这摆摊了?”

江桂芬捂住嘴巴,愣了几秒,突然发疯般地冲了上来。江桂芬揪住王大花的衣领,王大花扯着江桂芬的头发,两人撕扯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屋里的夏家河听到响动,忙跑出来,一看这阵势,赶紧劝架。王大花趁此踢了江桂芬一脚,江桂芬欲还击,却被夏家河挡住。夏家河连拖带拽才把两人拖进了诊所,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不停地朝里面张望着,夏家河回身将硕大的白布窗帘拉上了。

王大花醒过味来,不满地说“好啥呀好?上次我在大牢里那么喊你,你理都不理,那俩罐头,差点要了我跟孩子的命。”王大花嘟囔着,回身划拉着筐里的鱼,想盖住那把霸出一截的军刺。然而军刺太长,河豚鱼太短,把手还是露在外面。夏家河拉了把王大花,让她老实点。

麻姑坐在椅子上,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王大花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夏家河碰了她一下:“太君问你好哪。”

王大花打量着诊所,气呼呼地点着夏家河:“好啊,你个虾爬子,弄了这么大个店,还骗我说你没找着正经营生,拿了我的东西还不给钱,跟我一个大子一个大子地抠!”

青木正二看着王大花,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女人,青木正二微笑地跟王大花问好。

“这诊所是别人帮的忙,今天才开的张……”夏家河小声解释。

“干啥呀你!”王大花一把推开夏家河的手,军刺又被从鱼肚子里扯出来。夏家河还要伸手却夺,这时,青木正二已经站在了旁边。露了一截的军刺把手有些醒目,夏家河的心里打起了鼓。他拉着王大花起身,讨好地看着青木正二,含笑点头。王大花的心思还在军刺那里,一抬脸看见青木正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吓得两腿打起哆嗦。

“虾爬子,你就瞪眼说胡吧,我算看清楚了,你就是个花心大萝卜!你跟我说这个狐狸精回哈尔滨了,她咋还在你跟前晃荡?你说,说呀!”王大花提高了嗓门质问夏家河。

夏家河伸手要去那王大花手里的军刺,这时,一双擦得锃亮的军靴出现在两人的眼前,夏家河一怔,佯装摆弄鱼,顺手从王大花手里夺过的军刺,捅进了一条河豚鱼的肚子里。

江桂芬说:“晃荡怎么着?和你有半点关系吗?”

夏家河扫了一眼大筐里的鱼,突然发现王大花手里那把短刀,那分明是把军刺。原来,这是那天晚上荒井在仓库跟夏家河和王大花搏斗时落下的,第二天王大花收拾院子时,发现这把军刺,她用它剖鱼刮鳞都挺顺手,就没舍得扔。

“你就少说两句吧!”夏家河喝道。

“好吃,这鱼可不常见,鱼鳞也好吃。”王大花把鱼拿过来收拾着,“等会儿你拿回家晒晒吧,摆弄的时候别把鱼鳞弄到衣服上,沾上的话,衣裳晚上都发光儿,瘆人。

“我为什么要少说?她算你家的什么人?什么都算不上!”江桂芬的喊声一点不比王大花低。

“好吃吗?”

“你还真把虾爬子当盘菜啦?我告诉你吧,在大连,虾爬子都上不了席,白给都没人要。老渔民下网拉上虾爬子,那都是倒霉的事,网都给刮破啦!”王大花讥讽道。

“火勒鱼。”

“夏大哥,她就是个泼妇,心狠手辣,上次要不是我们命大,早就死在她手上了!刚才她还打了我一耳光!”江桂芬带着哭声委屈地说。

“捡出来不就得了,生什么气。”夏家河看到鱼堆里一条颇像扁刀一样的鱼,“这什么鱼,我还头回见……”

“刚才打轻啦,你过来,我再赏你个大耳刮子!”说着,王大花又要上前打江桂芬。

王大花手脚麻利地用短刀剖着鱼,一条四五十厘米长的河豚鱼从鱼堆里露出来。王大花扔下短刀,伸手划拉着鱼堆,看看下面还有没有河豚鱼,里面果然还夹杂了几条。韩山东不给大花送鱼了,她只能买别人的,可是送来的鱼里,这还弄了好几条河豚鱼来坑她。这要是毒死个人,算谁的?王大花骂骂咧咧地嘀咕着。

“妈的,你俩要造反啊!”随着骂声,李巡捕从后屋出来,手上提着裤子,“我拉泡屎的工夫儿,就给我找事!”李巡捕看看夏家河,又看王大花,问:“你认识他?”

王大花没有理会夏家河,她拖过来鱼筐,筐里新鲜的鱼正泛着鳞光,王大花拿起菜板上的短刀,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到了鱼筐前,一条条地开始收拾鱼。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在等道上驶过,车上坐着青木正二、木户英一和焦作愚。

夏家河将李巡捕拉到一旁,低声说:“让您见笑了,其实也没事儿,就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夏家河远远走来,将新买来的两盒雪花膏放在王大花的灶台旁。王大花的手天天收拾鱼又生火又劈柴又做饭,已经粗糙的不像样子,不过,此时,夏家河不是专门来关心王大花的,他来是要告诉王大花,现在鬼子正满大街追查荒井,让她小心点。

李巡捕:“行啊老兄,这诊所才刚一开张,桃花就满天飞了,是不是想把小的金屋藏娇,让大的给盯上露馅了?兄弟,你道行不行啊你。”

王大花把背来的大黑锅安到土灶上,生起柴火,一只木桶放在她面前,里面蹦着鲜活的杂鱼。王大花从沾板下面摸出一把短刀来,麻利地给鱼开膛破肚。

“李巡捕,你可得一碗水端平啊,这狐狸精见着我就咬……”王大花想让李巡捕帮自己吓唬吓唬江桂芬。

青木正二虽然置身闹市,却无心体会周遭的繁华,在他看来,这繁华的背后,隐藏着太多的秘密。眼下,荒井曹长失踪已经三天了,凶多吉少,青木正二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凶手找出来。

“行了行了!”李巡捕不耐烦地推开王大花,“你不在桥立町好好烀你的大饼子,跑这来瞎折腾什么!”

桥立町露天市场上主事的是善耆的长孙,别看家道败落,他们吃喝玩乐的毛病却没改掉。这位肃亲王活着的时候,有眼光,把不满周岁的十四格格显玗送给了在日本很有身份的川岛浪速当了养女。这个十四格格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川岛芳子。

“虾爬子,这账以后跟你算!”王大花见李巡捕不替自己说话,只好草草收兵,她气呼呼地往外走,看见门口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王大花火了,“有啥好看的?没见着老娘们打仗啊?”

桥立町露天市场,已经有些年头了。最早是大清朝肃亲王善耆开的,这个善耆是镶白旗,是第十代肃亲王,当过乾清门头等侍卫,还做过理藩大臣。中国能有警察,也是因为有了这位肃亲王。辛亥以后,善耆不想在清帝退位诏书上签字,逃到了旅顺,两次想满蒙独立,结果都很凄惨。后来,因为没有收入来源,当时的大连都督府就特批了一块地皮,让他开了这个桥立町露天市场。

门口有人嘀咕:“许你俩打还不许人看了?”

荒井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桥立町露天市场,青木正二决定去那里看看。

“谁啊?有胆量滚出来说!”王大花抽出菜刀,“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的舌头扯出来给剁啦!”

对荒井,青木正二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个人极好酒色。人的缺点就是线索,扯着这根线往下查,一定能查出个水落石出。失踪一个人虽然事情不大,但丢的是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颜面,大张旗鼓地查找显然不合适,青木正二把这件事交给了警防课的焦作愚去查办,毕竟他是大连当地人,也算是个地头蛇,人头熟一些。

门口的人哑了声。王大花挤出门去,拎起放在外面的大铁锅,顶在头上走去。

荒井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让青木正二非常震惊,荒井虽然只是大连警署独立守备队的军曹长,官不大,但是他毕竟是在城里失踪的。要知道,战争死人是自然法则,可大连毕竟不是疆场,一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没有了,对谁都不好交待。

这一路上,王大花的眼泪不断,由于两只手抓着脑袋上的大铁锅,腾不出手来抹眼泪,只能任两汪泪水肆意流淌。她恨江桂芬,更恨夏家河,恨这个千刀万剐的虾爬子,明里一套背后一套,跟那个狐狸精不清不楚,还骗自己早把人打发回了哈尔滨。

王大花越想越气,恨不得此刻就把这对狗男女剁吧剁吧下进大铁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