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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大花笑笑,没说自己去了,被门房打发走了的事。

“你到大连来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没来找我啊?”邵登年问。

小二匆匆过来,说:“邵先生,对面玉器铺的老板神尾太郎想要见您。”

说起来,这邵登年跟王大花家里还有一些渊源,只是王大花不知道。邵登年小时候有一次在河边游泳,差点淹死了。当时幸亏王大花的奶奶在河边洗衣裳,就给捞上来了。自此以后,两家走动得就频繁了。这邵老太太住花园口的时候,没少照顾王大花家的生意。当然,主要还是老太太好那一口,老太太来到大连后,还一直念念不忘王记鱼锅饼子,偶尔来了兴致,还自己下厨做一锅,可怎么做,也总做不出王家的味道来。临闭眼的时候,还念叨着王家鱼锅饼子的味道。

“不见。”邵登年毫不犹豫地一挥手。

“您是邵先生?”王大花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邵先生。

“他来过几回要拜见您,今天,他好像看到您来了。”小二说。

“鄙姓邵,邵登年。”

“就说我已经走了。”邵登年起身,说,“大花,跟我去家里坐坐吧。”

“先生做这么大的买卖,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啊?”

真是不打不相识,王大花跟着邵登年出了玉器店,上了轿车。王大花还是头一回坐汽车,她四下看着,哪里都觉得新鲜。“还是鳖盖子车好,软乎!”王大花由衷地赞叹着。坐在车上,王大花猛然想起夏家河跟她说过的事,她跟邵先生说,让车子在路边停一下,她去买点鱼,给邵太太做顿鱼锅饼子。邵先生很高兴,说叫王大花这么一说,把他肚子里的馋虫也给勾上来了。

邵登年笑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王大花买了鱼,跟着邵登年回了家,一进院子,王大花惊住了,迎上来的居然是刘署长。两个人都愣着,像被施了定身法。

“对啊,我听先生的口音,也像是花园口的。”王大花有点不好意思。

邵登年看看两人,问:“怎么,你们俩认识?”

“听口音,这位太太是花园口的吧?”邵登年问。

“认识、认识,这不是王……王掌柜吗?我在花园口的时候,王掌柜没少照顾我。”刘署长讪讪地朝王大花笑着。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王大花将两块大洋推到邵登年面前,伸手接过装着板指的首饰盒。

“刘署长说错了吧,是你照顾我才对。”王大花的眼里喷着怒火。

“放肆!”邵登年断喝一声,店员立刻噤声儿了。邵登年拿起放在精致首饰盒里的板指,看了看,放在了王大花面前的柜台上,说:“这个事错在我们,我给这位太太道个歉。价格,就按照您说的办,两块大洋。”

刘署长有些尴尬,搓着手,说:“客气、客气。”

“你就是个泼妇!”店员指着王大花。

“我跟你不用客气,你在花园口能呼风唤雨,我能沾你点光儿,是前世的造化。如果不是你刘大署长,我也来不到大连。”王大花话里有话。

“谁讹你了?明明是你挂羊头卖狗肉!”王大花怒气冲冲地嚷道。

“他现在不是署长了,是我邵府的管家,往后,你就叫他刘管家。”邵登年说。

“邵先生,这个女人撒泼,想讹这个玉板指……”店员紧张地说。

“我还是叫他刘署长得劲儿。”王大花说。

这时,从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邵登年。

刘署长尴尬地笑着,对邵登年说:“先生,太太在屋里打牌哪。”

店员再三解释,是他们疏忽了,王大花就是不干,大吵大闹着叫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评理。众人七嘴八舌,也没给出个统一看法。

三人走进客厅的时候,邵夫人正和三位太太在打麻将。邵先生要麻友留下吃饭,谁也不准走。三位太太开玩笑,问是不是邵先生请到了哪家大饭店的厨子?这大连城的好馆子,没有她们没吃过的。

王大花选中了一个玉扳指,拿出钢蛋砸碎的玉板指一比,颜色正对,一看价格,标签上写着两块大洋,谁知等她掏出两块大洋要买的时候,店员却说要五个大洋,标签上写错了。王大花不干了:“拉出的屎又缩回去,再来个驴打滚,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王大花把两块大洋拍在柜台上,“不卖不行!”

邵登年介绍起身后的王大花:“这是我花园口的老乡,王天同的大闺女,叫王大花。”

玉器店很有气派,柜台里摆满了各种珠宝玉器。王大花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奇珍异宝,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东瞅西瞧着,眼花缭乱,差点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是开王记鱼锅饼子店的王家大闺女?”邵夫人惊讶地看着王大花,“就你一个人来的?”

王大花来到长盘桥市场的一家玉器店里,她要买一个板指赔给孙云香。

“邵先生领我来的。”

吵归吵,闹归闹,但理也得讲,弄坏了东西就要给人赔,这是做人的本分。王大花表面上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可心里却守着基本的做人准则。

邵夫人把王大花拉到一边,低声问:“是夏先生叫你来的吧?”

“夏先生?我不认识。”王大花突然想起来,“你是说虾爬子?哎麦呀,我都忘了,他姓夏,大名叫……”王大花一时想不起来了。

“你个臭无赖!”孙云香叫着,操起一根木棍向王大花打过来,王大花一刀迎上去,菜刀剁在了木棍上,差点劈到孙云香,孙云香显然被唬住了,她定定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一动不敢动了。

“夏家河。”邵夫人接着说。

“对,就是特味的,是我叫他摔的!”王大花一把扯过钢蛋,睁着孙云香,“你能咋着?”

“对对对,虾爬子虾爬子的,叫顺嘴了。”王大花不好意思地笑。

“他就是特味儿的,兔崽子,你说,是不是特味的?”孙云香叉着腰,伸手又去扯钢蛋的耳朵。

“你和夏先生很熟?”

“碎就碎了呗,孩子也不是特味儿(故意)的!”王三花替钢蛋辩解。

王大花点头,说:“我比他大三岁,看着他光腚长大的……那啥,他跟我说了,本来晚上要跟他一块来,巧的是刚才碰着邵先生了。”

一见钢蛋闹了祸,原本态度强硬的王大花立即败下了阵。

“那你就别提夏先生的事了,记住啊。”邵夫人叮嘱。

“看你儿子干的好事!”孙云香松开钢蛋,摊开手,手心里的扳指已经碎成了好几块,孙云香嘴里骂道,“个有娘养没爹教的玩意儿,他把我们老孙家的传家宝给摔碎了!”

王大花疑惑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孙云香一手揪着钢蛋的耳朵,一手在劈头盖脸地打钢蛋,钢蛋疼得直叫,王大花举着菜刀,冲孙云香大叫:“你干啥?快撒手,信不信我劈了你!”

几人又寒暄了一番,王大花张罗着去做饭了。刘署长带着王大花去厨房,他在前面带路,王大花跟在后面。刘署长不时回头偷看着王大花,王大花面无表情。厨房在一楼,王大花下楼,刘署长跟在后面。快到了一楼,又跑到前面引路。

姐俩哭完了,王大花从包袱里翻出一把菜刀,到厨房里磨起来。突然,院子里传来钢蛋的哭叫声,王大花提着菜刀就往外跑。

“你看看还缺啥,跟我说就行。”刘署长说。

“又要哭,你那眼窝子就是浅……”王大花说着,自己的眼里也噙了泪,别过身去擦拭。

王大花问佣人李妈:“鱼呢?”

王三花眼里涌出泪水,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也没说出来,只顾抹眼泪。

“都收拾干净了,你做就行。葱、姜、蒜、料酒都有。”李妈指了指灶台。

“老三,你不用劝我了,你这个小姑子本来就不是个善茬儿,你也知道我,见不得别人的冷脸子,我住在这,更得把你这个家搅得一锅乱,到头来,作难的还是你。有这个小姑子在,往后你的气不能少生了。再说,这些日子,姐摆摊赚了点,租房子的钱还是有的,你对姐好,姐记着呢。”

“行了,下剩的我自己来。”王大花挽着袖子,把李妈打发走了。刘署长朝外看看,关上房门。王大花生了火,拉着风匣,刘署长伸手想过来帮忙,王大花并不松手,刘署长只得缩回手去。

“这家有我,她不敢把你咋着。”王三花安慰大姐。

“咱俩的事,王掌柜没跟邵先生说吧?”刘署长低声问。

王大花收拾着被褥,眼里噙着泪水。转念一想,跟她争啥,哪屋不是睡?再说,那小姑子也不是刁蛮了一天半天了,和她较真儿,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一想到年纪和自己一样的孙云香,至今也没寻着一个婆家,她就觉得这个老姑娘也怪可怜的,家世好的,人家不要她,家世不好的,她还看不上,眼高手低,个性又强,老大不小了,没个男人疼,又没个孩子,她心里能好受吗?一天到晚邪火能不往外冒?王大花这么想着就不再生气了,她对王三花说:“这几天,我出去找找,租个房搬出去,老住在这里也确实不方便。”

王大花不语,填着火,拉着风匣。火烧起来了,很旺。

孙云香看着两人前后脚进了北屋,脸上现出胜利者的微笑。

见王大花不语,刘署长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恨我,该恨,我确实不是个人,换了谁,都得恨。”

王三花还要说什么,被王大花拦下,对孙云香说:“换,这就换!”王大花朝北屋走去。王三花瞅了眼孙云香,跟着去了北屋。

王大花拿起刀,用大拇指试了试刀刃,刘署长紧张,不由退后了一步。王大花在水缸缸沿磨着刀,一下一下,很是用力。

“等等。”孙云香说,“现在就换了吧,要不,我这一晚上都不用睡了。坐了好几宿火车,身子都快咣荡散架了,我就指着今天晚上这一觉,缓缓劲儿。”

“王掌柜,我先跟你道声对不住。唐全礼的事,我有责任,可也不能全怪我,什么事都是小日本在后面操控着,他们定下的事儿,我说了也不算哪。说白了,我就是小日本的一个提线木偶,在前面瞎张罗。你也看见了,要不是小日本害的,我也不能丢了署长的差事,跑到邵先生家里讨饭吃。王掌柜,你是不知道,后来,小鬼子想毙了我,要不是我腿快偷着跑了,现在早跟唐全礼做伴去了……王掌柜,你就放过我吧。”

“换一换吧,我和钢蛋住哪屋都行,明天我就给腾出来。”王大花一摆手,抬头朝厨房走去。

王大花面无表情,拿过案板上的一块肉,举刀狠狠地砍了一块,吓了刘署长闪到一边。

“你都好几年没来了,住哪屋不一样,还得不得劲的……”王三花不满。

“王掌柜,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说,我能办到的,指定不含糊。你救人的钱,我确实花出去了,当然,没花那么多。可剩下的,也都让小鬼子给抢走了,这是真的,我一点没撒谎。”

“我过去回回来都是住北屋。冷不丁换到东屋,还是不得劲儿。”

王大花又往灶下填了把柴禾,拉着风匣。

“云香,你不都在东屋住下了吗?”王三花说。

“王掌柜,你说句话,骂我几声,打我几巴掌都行,只要你能解恨。你要钱也行,你开个数。咱的债就此一笔勾销。”

“等等。”孙云香下了台阶,说,“我得住北屋。”

王大花拿过面盆,开始烫玉米面。

王大花尴尬地笑笑,说:“啥馆子,就一个地摊儿,”说着自己回屋了。

刘署长哀求着:“王掌柜,咱好说好商量,你开个数,我保证不还价,你说呀,你老不说话,我心里没有底。”

“人家金宝他大姨自己开馆子,还能饿着?”孙云香话里藏着机锋。

“滚!”王大花眼里泛着泪光,操起刀挥向刘署长。

一旁的王三花连忙解围,让大姐先去吃饭。

刘署长吓得掉头就跑,跑出老远,手还捂在心口窝,仿佛那里真的挨了王大花一刀……

孙云香冷漠地打量王大花,说:“金宝他大姨啊这是,听孙世奇说,你来有些日子了,要住到啥时候啊?”一句话,把王大花呛了个跟头。

王大花讨好地打招呼:“金宝他姑吧?你来了……”

这一顿鱼锅饼子,吃得邵夫人心花怒放,吃罢饭,邵先生坐在椅子上喝茶,邵夫人拉着王大花的手聊天。她想请王大花到府上来做饭,王大花婉言拒绝了。邵夫人又想了一抬,说:“登年,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有这么深的渊源,我看你就搭把手,帮大花开个鱼锅饼子铺吧,别老让大让在外面摆摊受罪了。”

王大花一抬头,见一个傲慢的女人堵在南屋的门口,这应该就是孙云香了。

邵夫人的建议一出口,王大花的心就扑腾起来,这个念头她想过无数次,今天见到邵先生,她张了几回嘴都没说出来,没想到邵夫人替她把话说了。

这时,王大花回来了,手里提着些吃食,是猪头肉、猪下水,她今天的收入不错,知道孙世奇在家歇礼拜天,所以早早收了摊,回来想把这些东西给烀上,晚上一家人好好吃一顿。王大花一进院子,三花就迎上去说了孙云香的事,她得提前给王大花打个预防针,让大姐提防着点那个不上腔的小姑子。王大花说没事,我好好待她,不怕处不好。

“这倒是个办法。”邵登年犹豫了下,“开店可不是笔小钱……”

“你懂个屁。”孙云香不悦。

王大花忙说:“我在花园口开的店就不小,来吃的人也挺多,顿顿都得翻几桌儿。我今天说句不要脸的话,要是邵先生能帮我开起个店,那得用不老少钱,不过,算我借你们的,几分利都行。”

“就是一块破石头,没有金子值钱,你看,戴在金宝的手上,就像老太太的大棉袄,直咣当……”钢蛋说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扳指。

邵夫人笑笑,说:“入股、分红就算了,以后你随时能让我们吃到你的鱼锅饼子就行。”

“没见过吧?”孙云香炫耀。

王大花说:“邵夫人愿吃,我天天过来给你做。”

孙云香举起苹果要打,钢蛋转身就跑,差点撞倒金宝。看到金宝进来,孙云香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手绢,里面包着一个物件儿,说是老太太死时留下的传家宝。孙云香把手帕一层层打开,一个玉石雕成的扳指呈现出来,玲珑剔透。这扳指到他们这儿都四五辈了,以后就是金宝的了。孙云香用扳指在金宝的大拇指上比量着。金宝抚摩着扳指。钢蛋凑上来。

开店的事,就这么定了。临走时,邵夫人把一个包袱塞给大花,里面是一些好吃的东西,邵夫人说是给孩子吃的。

钢蛋看了眼盘子,想起王大花经常拿这个盘子盖在淹虾头酱的罐子上,钢蛋瞅了眼孙云香,说:“你个臭毛病!”

王大花出了邵府,匆匆往回赶着。今天这一天,好事坏事都撞到一起凭空冒出来了,开店的事,邵登年两口人一句话就解决了,刘署长的事,来得太突然,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要不是他,唐全礼不能死,自己在花园口的鱼锅饼子店也不能卖出去,她和钢蛋背井离乡走到这一步,都是姓刘的给害的,依自己的心,得杀了这个狗娘养的黑心杂碎。

孙云香在屋里东瞅西瞧,好几年没来大连了,孙世奇家又添了不少新摆设,她好奇地翻看摆弄着。王三花端着一盘子水果进来,孙云香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随之,抽着鼻子,又去闻闻盘子,说有股臭脚丫子的味道。

王大花低头沿着墙根走着,一路都是乱七八糟的心思,她不知道,一个黑影一直在后面形影不离地跟随着她。走到一处昏暗处,王大花加快了脚步,黑影也急急跟上,王大花一瞥眼看到地上有一个影子跟着自己,她突然停下脚步,躲在暗处,飞快地捡起一块石头,等黑影靠近时,她拿起石头向黑影脸上拍去,只听到那黑影一声惨叫,王大花这才认出,是刘署长。

王三花最怕她这个小姑子,结婚的时候,孙世奇领着她倒了好几遍火车汽车回了趟牡丹江的老家,见了婆婆和这个比自己还大三岁的小姑子,那一次,王三花就领教过她的刁蛮不讲理,后来生金宝的时候,她和婆婆来伺候月子,婆婆对三花不错,倒是这个小姑子,把坐月子的王三花教训得跟孙子一般,婆婆和孙世奇为此没少跟孙云香吵嘴,她总是能翻出一堆的理来。现在,孙云香眼瞅着奔三十了,还一直嫁不出去,成了别人嘴里的老姑娘,性格变得更加古怪了。她要是住在家里,那非成天闹得鸡犬不宁不可,何况一辈子要强好胜的王大花现在也在家里住着,这俩人要是顶上了,怕是十头牛也拦不住。王三花越想越头痛。

刘署长的头被王大花打的直流血,他疼得直不起腰,怕王大花再动手,他从衣兜掏出一把刀子护身。

王三花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王大花喘着粗气骂道:“王八蛋!大半夜,你跟着我干啥?”

“孙世奇,别管我啥见识,你要还是吃咱娘的奶长大的,就得给娘报仇,要不然,你就跟畜生没啥两样!”

“你说哪?你不放过我,我能放了你吗?”刘署长脸上流着血,举着刀子,一步一步靠近王大花。王大花又举起石头,朝刘署长拍去,刘署长身子一躲,将王大花拉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起。王大花挣扎着,眼看刀子就要扎在她身上了。王大花喊叫起来。一条黑影冲了过来,黑影飞起一脚踢倒刘署长,王大花趁势爬起来,看才清,冲过来的人是夏家河。王大花捡起地上的刀要去捅刘署长,被夏家河拉住了。

“你就农村家老娘们的见识……”孙世奇埋怨。

“我果然没猜错,你俩真凑一块儿了!”刘署长吐出一口唾沫,唾沫里带着血。

“该撞就得撞!撞碎了咱的鸡蛋,也得抹它一脸稀粑耙!”

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夏家河和王大花一起,用刀逼着,把刘署长带到了海边。一路上,王大花手里都紧紧攥着那块石头,随时准备拍死这个王八蛋。

“我不是向着日本人说话,我是说咱娘不识时务,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

海边的风又咸又腥又潮又冷,让人直打冷颤,再加上害怕,刘署长更是浑身发抖。他盯着眼前的夏家河,五味杂陈,就是因为在花园口放了这个夏家河,那个青木正二才不依不饶,把状告到了关东州司令部,他才成了山口和小田的替罪羊。

孙云香一下从椅子上蹦下来,嚷道:“孙世奇,你说的这叫人话吗?你亲娘老子都叫小日本拿刺刀捅死了,你还向着他们话说?”

“你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邵府的管家?”夏家河问。

听完孙云香的哭诉,孙世奇沉吟半晌才说:“娘也是,这全中国现在都是日本人的了,别说咱家那点祖业了,她去和人家掰扯这事,不是蚂蚱胳膊去扭大象的腿吗?”

“花园口的盐滩是邵先生的,这些年,我当署长没少关照他。现在我落难了,邵先生见我可怜,就让我到了邵府。要不是他收留,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了。这官当久了,也是废人一个,除了会整天吆五喝六,实在的本事一样儿没有,也就能打个更看个院了。”刘署长说得倒是诚恳。

孙世奇的娘死了,孙云香是来报丧的。孙云香进了客厅,盘腿坐在椅子上嚎啕起来。原来,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之后,从日本迁来的开拓团,觊觎着孙家的那点家业,可那家业是孙世奇爹爹和爷爷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哪能让天杀的小鬼子说抢就抢去了?孙母拼死守护,人死了,地还是没了。

王大花一巴掌呼过来,“打更看院,你都不如一条狗!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收了我的钱,还把我男人给毙了!”

王三花从屋里跑来,既惊又喜。来的女人叫孙云香,是孙世奇的妹妹。

“我本来是要放唐全礼的,可为了能让夏家河活命,只能杀了他。小田盯得紧,我不敢偷梁换柱放两个人呀。”

钢蛋一把按住门,说:“我没有姑姑。”

“你放屁!收钱的时候你答应两个人都放!”

这天下午,一个穿着半土半洋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大包袱,敲响了王三花家的院门。开门的是钢蛋,钢蛋一看来人,并不认识。女人急了,说:“你个熊孩子,连你姑姑都不认得了?”

“我开始确实是那么想的,可后来……不是由不得我了嘛。”

王大花道:“那你就杀了唐全礼?”

这个王大花,满肚子醋味不说,还油盐不进,夏家河真有些挠头了。

“不是这样,本来唐全礼也不能死,他已经——”

王大花气得抓起锅里的吹帚,水淋淋地砸向夏家河。

夏家河猜到刘署长再说下,就得把唐全礼是叛徒的事说出来,连忙打断他的话,说:“姓刘的,你再颠三倒四胡搅蛮缠,我就把你扔进大海里!”

“干革命不能讲条件。”夏家河说。

刘署长像是意识到什么,看了眼王大花,闭上了嘴巴。

王大花醋意正浓,哪里听得进去夏家河说话。夏家河劝了半天,王大花依旧油盐不进。夏家河没辙,只好告辞,却不想临走时,王大花把他叫住了,低声说:“我要是答应了,你们是不是就能给唐全礼个说法儿?”

王大花扭脸看着夏家河,举起石头对着夏家河喊道:“我算看出来了,姓刘的救了你一命,你就下不去手啦!他把共产党的人杀了,就白杀了?虾爬子,你三天两头往邵先生家跑,是不是早知道姓刘的在那里?”

“这个事得慢慢来,小江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让人家滚蛋,人家也得听啊。”夏家河解释。

“我真不知道!”夏家河把王大花拉到一边,说:“现在他是邵先生的管家,组织上正在积极争取邵先生,和我们一起跟日本人斗,这个时候,不能再出叉子了!”

夏家河好说歹说,就是没用。最后,王大花提出一个条件,只要让江桂芬离开大连,她就跟夏家河去邵府。

“你那是啥组织?长没长脑子,我想进去,这有个门那有个槛的,姓刘的倒好,手上沾着那么些人的血,你倒把他捧在手心里!”

王大花说:“你跟邵登年搭咕不上,去找狐狸精跟你去,她年轻漂亮会放骚,招男人稀罕!”

“我知道你恨他,可唐全礼的死,确实不是刘署长能左右了的事,这个你应该清楚。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让日本人逼的,他在心里早恨透了小鬼子,你现在杀了他,不是在帮小鬼子的忙吗?”

饭口已经过了,王大花正在摊子上刷洗锅碗。夏家河说明来意,王大花把抹布往水盆里一扔,锅里的水溅起来,溅了夏家河一身。

“那唐全礼就白死了?”

夏家河实在搞不明白,邵登年为什么出去了一会儿就下了逐客令?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邵登年的重要性。不说别的,就说邵登年在港口的生意,只要根据进出港的战略物资数量以及出入方向,就能推断出日本人在东北的兵力及部署。现在,邵先生对自己有了成见,就让王大花顶上,要知道邵夫人可是一直惦记着她在花园口吃的王记鱼锅饼子。

夏家河说:“当然……不能白死。不过,我们就是为了不让更多的同志牺牲,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齐心协力早点把小鬼子赶走。怎么处置姓刘的,我会向组织汇报。你要是还想加入组织,就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邵夫人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丈夫对夏家河的看法,转身气呼呼走了。

“好,我就信组织一回,你们要是不赶快给我个说道,我还跟他没完!”王大花丢下石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邵登年和邵夫人争得很凶,这在两人多年生活的日子里,实在不多见。在邵登年看来,乱世之中,帮一个没本事的人,叫造化,是积德,帮一个有本事却心术不正的人,叫造孽,是积怨。帮没本事的人,是让他们能糊口。邵登年说:“这个夏先生,说话有条理,穿着也得体,分明就不是一个为糊口而奔忙的人,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自理己事,他来找我们来帮忙,本身就有说不通的地方,他把我做台阶倒也罢了,可我担心的是,在这个世道,他打着我们的旗号,去做些苟且之事,那不是造孽又是什么?所以啊,在乱世中,对我们这样安分守己,只想踏实过日子的人来说,还是不要去和这样麻烦的人挂扯是最好的。”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空荡荡的海边,只剩下夏家河和刘署长。夏家河帮刘署长解开绳子。

“刘管家?”夏家河疑惑地望向邵府客厅的窗户,隐约可见邵夫人和邵先生正在争辩什么。

“怎么?你知道唐全礼是叛徒?”刘署长看着夏家河。

“是我们刘管家转老爷的话。”

“开始不知道,可你把他跟我一块抓进监狱以后,他为了套出我的情报,言语反常,又漏洞百出,我一试就试出来了。”

“这是邵先生跟你说的?”

“幸亏他是个蠢货,要是溜精八怪,倒霉的就是你。”

门房摇摇头。

“怎么,你还想让我感激你吗?”

“为什么?”

“那倒不敢。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唐全礼是叛徒,那个王大花干什么还有脸找我对命?”

夏家河出来,四下看看,见邵先生的汽车还停在后院。夏家河疑惑,门房把他送到门口,对他说:“夏先生,以后您不要来了,老爷不想再见到您了。”

“她还不知道。”夏家河看着大海。

夏家河也感到自己单独与邵夫人吃饭不方便,便起身告辞。邵夫人还要留他,夏家河说,“明天傍晚,我带着王掌柜过来,给您现做顿鱼锅饼子。”

刘署长急了:“她不知道是她的事,可她不能老缠着我呀!好像占了多大理似的。我不过是贪了她几个钱,她男人卖的可是花园口十八个地下党人的命!别说唐全礼不是死在我手上,就算我杀了他,也是替你们共产党除害,我该是你们的功臣!”

邵登年沉默着,不说话,只把门房叫来,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门房就进来,对正在客厅里谈话的邵夫人说:“老爷有点急事,先走了。他说就不留夏先生在府上吃饭了。”

夏家河怒斥道:“亏你说的出口,你在花园口助纣为虐干的坏事你怎么不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些账要是清算起来,治你个汉奸罪绰绰有余!”

这时,仆人大力进来,在邵登年耳边低语几句。邵登年出来,刘管家早在外候着。原来是他让大力把邵先生叫来的。他有几句话,想给邵先生提个醒。刘管家告诉邵登年,在花园口的时候,见过这个夏先生,告他的状子一堆,人品极差,终日里四下坑蒙拐骗,跟个地痞无赖差不离儿,谁要是沾上身了,就抖落不掉。此人在哈尔滨念过几年书,表面上斯文,一肚子男盗女娼,仗着有一副爹娘给的好皮囊,最会讨女人的欢心,老少通吃,是个吃软饭的货。刘管家提醒邵登年,现在这世道不比从前,好心有时候未必就得好报,对事、对人,还是要谨慎为好。

刘署长害怕起来,极力辩驳说:“我当署长时,确实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可人现在也叫小鬼子害得不轻,我和他们也有仇啊!兄弟,听哥一句,我姓刘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绝对不是小鬼子的一条狗!我就想混口饭吃,一家老小都等着我养活呢,我没那么多闲心找你们的麻烦。”

夏家河就把王大花在桥立町市场摆鱼锅饼子摊的消息告诉了邵夫人。两个正说着话,邵登年进来了。邵夫人就嚷着要去吃,夏家河提议不如改天把王大花请过来,在家里做,邵先生也好尝尝呀。邵登年一听,也很高兴,就要留夏家河在家吃了午饭再走。

“我凭什么相信你?”

邵夫人说她婆婆在世的时候,老念叨花园口的鱼锅饼子,邵登年是个孝子,满大连去寻鱼锅饼子,可老太太总说不是花园口的味儿。后来,邵登年没办法,把大连宾馆最好的厨子请到老虎滩,带上老太太出海,现钓的鱼现入锅炖,可老太太吃过之后,依旧是摇头。这饭菜的料都一样,可做出来还真是一个人一个味儿。

“我跟你过不去,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要知道,当初,你是我放走的。现在,咱们俩也算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夏家河一听就明白了,邵夫人说的就是王记鱼锅饼子。

夏家河不置可否,他知道这也是刘署长的三寸。

夏家河没想到,邵夫人居然也喜欢吃这一口。邵夫人说她最喜欢吃花园口的家焖小杂鱼,再配上个大饼子,是再好吃不过的美食了。可惜,来大连以后,吃不上了。

“你信我,可王大花对我还是不放心……”刘署长看出来了,他跟夏家河的恩怨可以抹平了,可那个王大花还是饶不了自己。

“说起来都成笑话了,上礼拜吃了顿酱焖小杂鱼,叫鱼头里的小石头磕了一下。”

“王大花那边,我会安抚。不过,你得答应我,关于唐全礼是叛徒的事,必须要烂在肚子里,更不能对王大花吐半个字。”

“夫人的上前臼齿是吃什么东西磕碎的吧?应该是不长时间的事。”

“为什么?”

邵夫人的牙齿有些松动,还有些慢性炎症,得慢慢治疗。夏家河建议,牙齿不坚,可每天泡一两杯茶,喝完之后,再用茶水漱口。茶叶中含氟,有防龋齿的功效,照此办法,可固齿、坚齿,还能除去牙间的残渣和牙垢。还有一个办法,也可以一试,就是取双层纱布裹包松脂,在水中煮些时候,取浮在水面的松脂,放到冷水中,待松脂冷凝成了块,再取出研未,加入白茯苓末和匀,每天用来漱口,也可防齿牙动摇。这些都是学医的夏家河从《苏东坡仇池笔记》里学到的。

“你得为王大花和她儿子想想。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知道了丈夫的事,还有脸活着吗?”

邵夫人年轻时牙就一直不好,不认识夏家河的时候,也就一直凑合,一旦知道了夏家河是牙医,这满口的牙似乎都急着找夏家河来诊治一番。这日,她差人请来了夏家河。

“你倒是条汉子,替王大花想得挺周到。”刘署长打心底佩服夏家河,可他对王大花还是不放心,“夏先生,王大花那边,你得帮我摆平了,要是她还缠着我不放,我今天把丑话说在前头……”

“你想怎么样?”夏家河一把揪住刘管家衣领,正色道,“你要是敢动她一指头,我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