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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过了后半夜,外面起风了,乌云越来越浓重,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突然天上雷声滚滚,紧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雨随着滚滚的雷声,越下越大。王大花盖着被子,还是觉得寒意直逼,夏家河那边连个盖的也没有,应该更冷,王大花坐起来,点上油灯,翻找了一通,能盖在夏家河身上的,只有一件自己的碎花褂子,王大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擎着油灯,去被单的另一边,把碎花褂子盖在了蜷缩成一团的夏家河身上。

王大花和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床单那边,一点声息也没有,王大花知道,夏家河应该也没睡着。两人无话,都在刻意憋着自己,王大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瞪瞪就睡着的。

王大花刚要回去,一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王大花回头,夏家河从木板上坐了起来,碎花褂子挂在他的身上,有些滑稽,王大花忍不住笑了一下。

王大花和夏家河回到仓库的时候,钢蛋已经睡着了。王大花给钢蛋掖了掖被子,这仓库里刚死了人,一想到这,一股阴冷气就在王大花的周身打转,她不敢让夏家河回去,又不想开口,夏家河看出了她的心思,自己提出留下来。王大花找了床被单,把仓库一分为二,她和钢蛋睡在床铺上,让夏家河在另一边的一块板子上将就一宿。夏家河看着王大花,眼里有了些怜意,王大花故意扔着脸子:“不许过来偷看,要是让我瞅着了,挖了你的眼珠子!”

夏家河被她的笑感染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大花。

已是深夜,为了避人耳目,王大花和夏家河不敢走大路,他们专门挑一些僻静的小路走,到处都是石头,路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破平板车在石头上跳跃着,夏家河在前面拉着车,王大花在后面推着。他们摸黑来到靠近海边的一处悬崖边上,把一个麻袋卸下来,麻袋里装着那个日本兵,为了防止麻袋漂起来,他们在尸体上绑了石头。两个人把麻袋合力荡了几下,用力甩了出去,麻袋划了个弧线,沉沉地落进了大海里。夏家河从兜里掏出日本兵的手枪,要扔掉,王大花觉得有些可惜,夏家河看了看,也有些不舍,但他最后还是扔掉了,留在手里的是祸害,必须扔掉。

“你老看我干啥?”王大花就身坐在旁边的板凳上。

暗夜如墨,没有月光的夜晚,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海边的风吹得人浑身发冷,远处的大海像一块无比巨大的黑幕,将无边无际的天地遮盖得严严实实,海浪随着潮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和礁石,四周充斥着大海特有的咸腥。

“大花,你好久没有这样笑了,你笑起来才好看呢。”

“都老么咔嚓眼了,有啥好看的。”王大花瞪了他一眼,装作生气地说。

日本兵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裤子,匕首掉在地上。夏家河利用这一当口,抓起身旁一块石头朝日本兵的脑袋砸去,日本兵“啊”地一声倒地,血立即喷了出来。王大花回头一看,只见日本兵眼珠子瞪着,眼窝里却渗出了血,瞬间一动不动了,死了。王大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夏家河,一旁的钢蛋哆嗦不止,王大花一把蒙住钢蛋的眼睛,把钢蛋搂在了怀里。

“好看。”

日本兵趁机死死掐住夏家河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掏腰上的匕首,匕首装在套子里,有些费事。王大花上去推着日本兵,却无济于事,王大花扑在日本兵身后,张开大嘴要去咬他的脖子,又无从下嘴。日本兵一使劲,将王大花甩下,又去解着腰间的匕首,王大花扑上去,抓着日本兵的裤子,一使劲,居然将裤子扯下了大半,露出一个白白的屁股。

“你就熊我吧。”

夏家河和王大花脚前脚后冲出来,一见日本兵摁住了钢蛋,两人同时扑了过来,日本兵刚要掏枪,夏家河一把将他抱住,死死困住对方的胳膊,翻滚在上。几下子之后,夏家河显然不是日本兵的对手,王大花一把从后面抱住日本兵,日本兵一回身,甩开了王大花,回手从腰间掏出了枪。夏家河一巴掌打掉日本兵的手枪,顺势扑了上去,掐住日本兵的脖子,两人厮打起来。爬起来的钢蛋拿过一根木棒给王大花,王大花接过木棒高高举着,只见两人纠缠翻滚在一起,一时无法下手,夏家河大叫着催她快砸,王大花闭上眼,稀里糊涂一棒子打下去,就听“啊”地一声,王大花这一棒子砸在了夏家河的肩膀上,棒子飞了出去。

“我没熊,是真好看。”

那居然就是夏家河、韩山东一直苦苦找寻的电台手柄。

“我还不知道你,嘴里没句实话。”

钢蛋转身大叫着朝仓库跑去,日本兵紧随其后,叽里呱啦追上来,摁住钢蛋,夺过钢蛋手里的东西。

“谁没实话了……”

“给我!”日本兵指着钢蛋手里的家什,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

“就你!从你当年去庄河县立中学念书开始,就对我没有一句实话了,我还知道那时候你就跟学校里的女学生整天凑在一块眉来眼去。”

原来,是夏家河拿的核桃惹出了事,来的时候,夏家河看见钢蛋在仓库外面玩,就随手给了他几个核桃,自己进了仓库。钢蛋拿着核桃折腾了半天,也没吃进嘴里,他跑回仓库,从自己的玩具袋里翻出个东西,又到门口砸起了核桃,这回的工具得手了许多,钢蛋砸得起劲,手起家什落,一个核桃蹦跳着逃开,钢蛋提着家什追出去,核桃滚落到了一双皮靴跟前,钢蛋眼里只有核桃,捡了核桃重回到仓库台阶前,不想皮靴也跟了过来,伸手来抢钢蛋手里的家什,钢蛋这才抬头,看到眼前站着的是个日本兵。

夏家河说,这些年一直在跟着共产党抗日,哪里有心思眉来眼去?他是在哈尔滨上学的时候入的共产党,再以后又上了抗联。后来,组织上见他读过书,识文断字,就送他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学习之后,又把他派回哈尔滨,潜伏了下来。在延安他学会了拍电报,在哈尔滨干了几年,现在大连没有这样的人手,组织上才把他给派来了。

没等王大花反应过来,夏家河抢先一步冲了出去。

“组织上可真替你着想,还给你搭了个女人陪着来大连。”王大花嘲讽。

王大花听不进去他这一套大道理,说白了就是打小日本嘛,谁不会?王大花懒得和他争了,逞口舌之快有啥意思?她有点累,打了个哈欠,起身想出去喊钢蛋回来,也提醒夏家河该走了。突然,外面传来钢蛋的求救声:“娘,救我……”

夏家河说他和江桂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是很单纯的同志加兄妹关系。

“要说什么不为也是假的,我干革命是计天下利,争国家名。”说到这个,夏家河开始滔滔不绝,“你想想,我们一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苦大众,像牛马一样地干活,为什么还吃不饱?就是因为地主恶霸多。我们老老实实种自己的地,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招谁惹谁了?可那小日本还是一口就把整个东北给吞了,还叫嚣要吃掉全中国,你说不赶走小鬼子,我们怎么当主人?不打倒恶霸地主,怎么当主人?但是现在敌人在明,我们在暗,所以,我们跟他们斗,还得讲究方式方法,要小心谨慎。正因为这样,组织虽然欢迎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但对加入的人还要严格考验,只有过了关,才能吸收进组织。就是进了组织,也得按组织的纪律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家伙的安全,才能做成大事。”

王大花斜眼看着他,说:“谁信啊?天天黏糊在一起,中间肯定少不了事儿。”

“人活着,怎么得为一样吧?名利都得,那叫高人,只要名不要利,那叫君子,只要利不要名那叫商人,你说你,啥都沾不上!”王大花不信夏家河说的话。

夏家河听出来王大花话里的醋意,解释着:“事儿是有,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夏家河想了想,说,“认识江桂芬,是偶然,当时,他被两个日本兵欺负,恰好被我遇上了,然后我就救了她。”

“干革命一不为利,二不为名,干革命为的是天下苍生。”夏家河认真地说。

“先是英雄救美,跟着就是洞房花烛夜,戏里都是这么安排的。”

王大花冷笑道:“你干了一顿革命,连自己的头头是谁都不知道,这革命干的还有啥意思?”

“你把我想坏了,在我心里,她只是一个妹妹。”

“这是党的绝对机密,不瞒你说,大连地下党的最高领导是谁,我都不知道,更别说见过了。”

“说了谁信啊,哪个男人心里不装女人?不装女人的男人还叫爷们?虾爬子,你不会不是个男人吧你?”

“那……那大连这片总得有个掌柜的吧?这片儿谁说了算?”

夏家河看着王大花,说:“你说的没错,男人心里是装着女人,可我心里装着的不是她。”

“毛主席在陕西,老远老远的地方,他来不了,你也去不成。”

“那是谁?”

“那就叫毛主席来,我和他说道说道。毛主席是共产党最大的官吧?我就找最大的官,跟你们这些虾兵蟹将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你知道。”

“是毛主席。”夏家河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

王大花冷笑了一声,心想挺好还老不让她进组织?要是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那更简单了,把当家的找来,让他给我钱不就得了?是组织就得有掌柜的来主事,那就找掌柜的来,韩山东不是,夏家河更不是,那到底谁是?

“不知道拉倒。”

“以后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去折腾老韩了,他人挺好的。”

“那就是你!”

“破鱼烂虾值几个钱?”王大花不屑。

“我不信!”

夏家河讨好地说:“老韩还让我给你拿了点晒干的片口鱼、小黄花、虾干儿,他说过些日子再给你晒点。”

“那我没办法了。”

傍晚,王大花点上油灯,收拾着仓库。一个黑影从外面直伸到墙上。王大花一回头,见门口站着夏家河,他提了一个包,又将手里的一个纸袋放在破桌子上,是十几颗核桃,他带给钢蛋的。

“你那个桂芬还是贵妇的现在哪去了?”

但是,从王大花今天的眼神来看,她的样子不像说谎。这一点夏家河心里有数。要是她真贪财,她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只要到日本人那里一举报,自然少不了赏银,可王大花不但没那么做,还要求加入组织,这至少说明,王大花心向善,知大小。夏家河想等晚上再去找找王大花,两个人静下心来细说一说,或许事情就有了转机。

“回……哈尔滨了。”

夏家河吃了冷脸,心里有些不好受。但是他相信王大花的为人,她说没拿,八成就是没在她手里。他信,但是韩山东不信。韩山东觉得,整个电台都在她王大花手上,怎么能单单少了个手柄?她不拿走那玩意,还能长翅膀飞了?她一门心思偷了去,就是想要个大价钱。

“真回去了?”王大花盯着夏家河,夏家河点了点头,打了个喷嚏,他怕惊着熟睡的钢蛋,还不忘捂上了嘴巴。

“你们还让我说多少遍,我真没有!你爱信不信!”王大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甩着袖子走了,只留下夏家河愣在原地。

夏家河像是受了凉,王大花要给他做碗鱼汤,去去寒,夏家河起身拦着,被王大花生硬地按回了木板上:“等着。”

“老韩哪有那些穷工夫天天给你弄鱼啊?你不让他杀小鬼子了?行了,你快把手柄给我吧,发情报还等着用哪。”

夏家河坐了回去。

“事儿真多,用那电台嘀嘀哒哒过去找你们的头儿,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王大花比量着,“行了,先让老韩再给我送几天鱼再说,你告诉他,我开的是摊子,鱼天天都得用,他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再说,他送的鱼也太少,不够卖。”

王大花开始生火做饭,夏家河身上披着王大花的碎花褂子,看着王大花忙碌。

“组织有组织的程序,首先得考验,然后还得有介绍人。”

王大花捅开了一直封着的炉子,热了锅,利落地爆上葱花,随后从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晒干了的黑鱼丁入锅,顿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屋子里也有了暖和气。

“考验?我王大花这么闯荡,你们还挑肥拣瘦嫌乎我?”王大花不屑地撇了撇嘴。

王大花把鱼汤端到夏家河面前,夏家河接过,嘴凑上去,有些陶醉地闻着鱼汤的味道儿。王大花的目光柔和起来:“趁热都喝了,连肉儿带汤,去去寒气出出汗。”

“老韩不都跟你说了嘛,你进组织的事,还得接受考验。”

夏家河沿着碗沿喝起来,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王大花看着夏家河,眼神里就有了爱怜。

“那是我的事。”王大花一把将钱拿过来,揣进衣兜,“别觉着这点钱就打发我了。”

“你使劲喝,锅里还有,喝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王大花说。

“你把唐全礼当什么了?还分开卖。”夏家河笑起来。

喝完鱼汤,两个人都没有了睡意,拉拉扯扯聊了很多,一直到天亮。

“还不够买唐全礼一条腿。”王大花斜眼看了看钱。

天早晴了,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夏家河才意识到该走了。夏家河把手柄拿在手里,跟王大花告别。临走前,王大花说想要一把枪,枪能给她和钢蛋这孤儿寡母壮壮胆,话是这么说,其实王大花心里打着小九九,在她看来,有了枪自己就算是有组织的人了。

夏家河没接王大花的话,从兜里掏出点钱递过去:“老韩说会向组织上给你申请点钱儿,你别着急。这点了,你先拿着吧。”

“枪太危险了,要是叫小鬼子发现,没事也有事了。”夏家河说。

夏家河叫了声大花,王大花一抬头,见是夏家河,有些气短地看了眼摊主,跟着夏家河走到了一个角落。她以为夏家河是来找她要手柄的,没好气地骂起韩山东,说他说话不算数,今早没来给她送鱼。

“要是不给,这东西你就别想带走!”王大花要抢夏家河手进里的手柄。

夏家河按照韩山东说的地方,很快在桥立町市场上找到了王大花的摊子,只见摊位前的一个大木盆里,新鲜的杂拌鱼活蹦乱跳,王大花正在收拾鱼。一旁站着的摊主在跟她说话。

夏家河躲开,敷衍地说:“回头我弄弄看。”

夏家河让江桂芬先收拾收拾,他得去集市上置办些东西。从牙科诊所出来,夏家河没有去集市,而是来到王大花的摊位前。韩山东连着送了几天鱼,送一回跟王大花提一回手柄的事,王大花要么嫌鱼送得少,要么嫌鱼的个头小,不高兴了,又说手柄不在自己手上,弄得韩山东真想结结实实揍上她一顿。可韩山东知道,这个女人吃软不吃硬,对付王大花,还是得叫夏家河出山。

放走了夏家河,王大花刚关上院门,仓库里传来一阵哭声,王大花匆匆跑回来,见钢蛋睡眼惺忪地光脚站在地上:“娘,我怕……”

最近,阿金的牙经常会疼,疼得夜里都睡不好觉,牙科诊所一开,以后就方便多了。阿金跟夏家河聊着,看到不远处,穿着齐整和服的吉水能活在卸着门板。阿金附在夏家河耳边说:“这条街上唯一叫人不痛快的,就是那个日本人,你们可要小心啊。”

“有娘在,你怕啥呀。”王大花将钢蛋抱回床上。

街对面,出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子,长相英俊帅气,他叫阿金。他是街对面金剪刀裁缝店里的裁缝,他把自行车停在店铺的窗户底下,锁好,然后大步朝着牙科诊所走来。

“我梦见小鬼子光着腚掐我的脖子。”

这边王大花的生意越做越好,那边夏家河的牙科诊所也要开业了。那天,阳光不错,江桂芬来到了即将开业的诊所,诊所里被照得一片暖阳,设备和药品都已经准备了一些,虽然不够,也能将就,早一天开门,也能早一天有点进项。诊所能不能开下去,关键得靠口碑,但口碑不是一天半天能树起来的。不过,夏家河对自己有信心,他相信自己的医术,江桂芬看着夏家河在诊所里忙碌,感觉到了一些踏实,在她眼里,身着白大衣的夏家河,完全是一个细心而称职的牙医,这似乎比他当地下党更为称职。

“梦都是假的,别瞎寻思。”王大花安慰着钢蛋,不由得打量起仓库,一股阴冷的感觉传遍她的周身。

破仓库里到处是灰尘和耗子,大的有一尺多长,晚上耗子到处乱窜,王大花找来几块木板,用几把凳子垫出了一个床板,铺上从家里带来的行李,一张能睡觉的床就立在了墙角,她叮嘱钢蛋晚上睡觉老实点,别滚到地上去喂了耗子,这世道,耗子也饿疯了,说不准还真能吃人呢。

“这里面阴气太重,不能再在这里住了……”王大花不由地想起了妹妹王三花。

王大花从孙世奇家搬出来以后,就在桥立町市场附近的一个废弃仓库里落了脚,这里虽说破落,却也能遮雨挡风,而且不再看人白眼。在王大花看来,自己苦了这么多年,如今在大连街上还能有三餐果腹有片瓦遮身,已经相当不错了。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福。

王三花真来了。

韩山东没有说话,他们长时间坐在海边,默默无语,远处是茫茫辽阔的大海,但是他们的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韩山东又拿起了他的烟袋锅,填满烟叶,点燃,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又重重地吐出一团团烟雾,夏家河的目光凝视着那些烟雾由浓到淡地飘散开去,直到看着烟雾眼睁睁地不见了踪影,就好像看着那些不再归来的青春过往岁月,内心里满是惆怅……

自打王大花那天走了,王三花心里就一直不安,她天天惦记着这对孤儿寡母,大姐上大连是来投靠她这个亲妹妹,可是亲妹妹不但没有帮助她,还把人家娘俩赶走了,大姐虽说一句怨言都没有,但她知道让大姐受了委屈。大姐要强,最受不得别人的冷眼,这回走了,心里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前两天三花做梦梦见爹娘,把她好一顿数落,醒来的时候,哽咽了半天。三花是王大花一手拉扯到了十四岁,才送到大连的三姑奶奶家。三花嫁给孙世奇刚过一年,三姑奶奶就走了,家里的人也到去了黑龙江佳木斯,三花在大连没有一个亲戚了,结了婚成了家,也总算去了大花的一个心思。对这个三妹夫孙世奇,王大花头一回见了面就没有什么好印象,长得就一肚子猴儿样,透着一副奸相。不过,在关东州厅那种鬼地方做事,不溜精八怪也不行,精就精吧,精总比彪乎乎的好,妹妹真要找个缺心眼的男人,她还不得上死火了。只要三妹夫能对妹妹好,王大花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大花也把电台交给组织了,这事儿于公于私,都得对她有个说法儿。”夏家河说。

王三花来之前,王大花就琢磨着,要是再回三花家,得找寻个理由,不然就太没有面子了,原来她一直都认定自己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可她孤儿寡母接二连三被生活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面子很多时候都是一文不值,特别是为了钢蛋,她得忍气吞声,再说了,跟自己家人去争什么里子面子,简直就是傻瓜蛋一个。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大花回三花那里的心情就更为迫切,可就这么回去吧,也是拉不下脸,她就在心里骂妹妹,个死三花,也不出来找找大姐,你还真是打算要当白眼儿狼啊。心里七荤八素地瞎胡乱想着,三花就一路打听着来了。看到姐姐住在四面透风的破仓库里,眼看着冬天来了,三花不由自主流起眼泪来了,急赤白脸让王大花跟自己回家,王大花先是假意推辞,直到王三花跟她瞪了眼,王大花才来了个借坡下驴。

“唐全礼是唐全礼,王大花是大花,她现在都被唐全礼害成了孤儿寡母,我要是再把叛徒的事告诉她,还让不让她活了?你让钢蛋以后还怎么做人?”

孙世奇看到这娘俩又回来了,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为了王大花回来的事,三花跟他磨叨了好几天,软硬兼施,儿子金宝更是成天价哭着闹着要找钢蛋和大姨,孙世奇实在被娘俩折磨得够够的,默许了王大花回来,不过也是有言在先,这里就是王大花的一个暂时落脚地,她得长期扎根下去,门都没有。王三花回他,大姐才三十不到,还得嫁人哪,你要留人家一辈子,她还不干哪。

“以什么名义?抚恤金?那唐全礼是什么人,咱俩都清楚。抚恤金不是给叛徒的!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唐全礼是叛徒这事儿,你为什么一直不跟王大花说清楚?”

领着钢蛋回来之前,王大花就再三嘱咐儿子,在三姨家住得千万听话,特别是不能惹乎三姨夫生气,懂事的钢蛋牢牢记住了娘的话,他在院子里和金宝正玩得高兴,一见孙世奇拉着脸从屋里出来了,忙迎上前去讨好地叫着三姨夫,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块糖扒了糖纸,递上去。

夏家河明白,韩山东要做的正事那么多,哪有精力天天给王大花送海货,他说:“要是真能以什么名义给她请下来点钱,她也不至于逼着你捞鱼了。”

孙世奇拒绝,钢蛋却非逼着他吃了不可,孙世奇只好张口嘴,钢蛋把糖塞进去,高兴了起来。孙世奇摸着钢蛋的头,问“这些天,有没有人去找你娘?”

韩山东被逼无奈,只得答应。他把夏家河约到海边,揣着一肚子的窝囊,冲夏家河发着怨气,引得夏家河对着大海狂笑一通,王大花的狡黠,自己早就领教过了,让韩山东体会一下,也挺好玩。韩山东埋汰王大花,说她就是一个爱沾小便宜的老娘们,夏家河爱上这样的女人,也真不辜负自己姓夏,真是瞎了眼。

钢蛋点了下头:“有。”

王大花灵机一动,说手柄可以给,但是韩山东必须答应一件事。韩山东对王大花又要提条件大为恼火,不过,听王大花说完开出的条件以后,韩山东哑然失笑。王大花指着他拿来的海货,竟然让韩山东以后就给她抓鱼摸虾。王大花的条件不高,却有着自己的算计,鱼锅饼子摊一开,每天就少不得要去买鱼,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市场里的鱼还大多不新鲜,这也影响了她做鱼的手艺。王大花做生意不含糊,她要让鱼锅饼子的香气飘满大连街,这自然需要最新鲜的鱼为她的手艺加分。

“这个人你爹认识吗?”

韩山东腆着脸跟王大花搭话,王大花却对他不理不睬,韩山东只得说出要手柄的事,王大花一听就急了,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骗走了东西还来倒打一耙,韩山东知道王大花不会轻易交出手柄,告诫她,交不出东西,她就别想进组织。

“不认识。”

收了摊,王大花高兴地数着钱,一天生意下来,盈余还不错。王大花正开心,一抬眼,看到了韩山东。几乎与此同时,韩山东也看到了王大花,一看见王大花,韩山东脸上绽开了笑容,这真是老天开眼呀,缺了手柄的电台,怎么捣鼓也不好使,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得找王大花,让她把原装的手柄交出来,昨天一早,他去王三花家门口蹲坑,想戴住王大花,却不见人影,幸亏金宝出来玩,韩山东从孩子嘴里套出话来,才知道王大花领着儿子走了,至于去了哪里,金宝也不知道。韩山东回来把这事告诉给夏家河,让他想想王大花还能去哪,夏家河埋怨了一顿韩山东,却也想不出王大花的去处。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电台不能用,两人都感到窝火,吵了一顿,不欢而散。韩山东到海边碰了些海货,又收了点鱼,想来桥立町市场换点钱,不想在这里居然碰上了王大花。

“找你娘做什么?”

“你是大老爷们,可不能跟我个老娘们一样。”王大花冲着掌柜笑着道。

“我娘说他欠我们家钱。”

“好好好,四六四六,你这个女人,也太能计较了。”

“什么钱?”

“你要不同意,我就另找地方。”

钢蛋刚要说,王大花从屋里出来了,她凶巴巴地喊了声:“钢蛋!”

“说好五五分的。”摊主不满。

钢蛋吓得往后退着身子。

王大花笑笑,她知道过晌的鱼就失去原本的鲜味了,再说,钱也不是一天能挣完的:“明天开始,我卖的鱼锅饼子,咱得四六分成,我六,你四。”

王大花看了眼孙世奇,尴尬地笑了下,“他三姨夫,我这又厚着脸皮回来了,往后咱又得一个锅里搅勺子,钢蛋有啥不懂事的地方,你管够打管够骂……”

一会儿工夫,一大锅鱼卖个精光,饭口刚过去,王大花就开始涮着大锅,要打烊了。摊主不解,买卖这么好,就要来个趁热打铁,怎么这么早就收摊了?

“那是他亲爹干的事,我可干不了。”孙世奇笑了笑,朝外面去了。王大花一把将钢蛋扯进了自己住的北屋,抬起手朝钢蛋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咬牙切齿地说:“你再跟谁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王大花笑道:“这回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了,一会儿我给你弄点鱼汤,你用小葱蘸着吃……”

那天,夏家河回到诊所后,倒头就睡,直到下午才醒来。江桂芬给他做好了面,夏家河显然是饿了,吃得很香。韩山东提着个网兜从外面进来。

“得给钱了。”王大花狡黠地笑着。那人并不恼,直说给钱给钱,这么好吃的鱼哪能不给钱,边说边从兜里摸出钱,递给王大花,

韩山东告诉夏家河旅顺监狱出了叛徒,供出一份沈阳交通站的情报,今天一早青木正二就带着那个人去沈阳对质了,他让夏家河赶快行动,一定要赶在青木和那个叛徒到达沈阳之前,把情报发出去,不然,沈阳的交通站就大祸临头了。

有人不解,这鱼锅饼子大连人家家都能做,就这个土不咔擦的老娘们还能做出花样来?有几个观望的人干脆坐在了小摊前,王大花先是盛了两条鱼,再配了一个饼子,端给一个人,王大花说,好吃不好吃,尝尝就知道。那个人将信将疑,拿起饼子咬了一小口,烫得直吁口气,又拿筷子挑了口鱼送进嘴里。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人就着饼子吃下了一条鱼,刚要再伸筷子,王大花却要把将鱼端走了。

“我马上发报。”夏家河说。

火生好了,大锅下的炉火越烧越旺,王大花炖了一大锅杂拌鱼,远远地就能闻到鱼香,等鱼炖得差不多了,王大花打开锅盖,热气腾腾的蒸汽在四处弥漫。钢蛋往炉子里添着柴禾,王大花熟练地往锅壁上贴着饼子,等饼子鱼锅熟了时,已是晌午,路人闻到新鲜的鱼香味儿,都驻足观望,王大花看准时机,掀开锅盖,黄灿灿香气四溢的玉米饼子混着鱼的鲜香味,在四处弥漫。见来来往的人越聚越多,王大花来了劲头儿,大声地吆喝:“新鲜的杂拌鱼,现贴的苞米面大饼子,正宗的花园口王记鱼锅饼子啊,王家的鱼锅饼子做了上百年,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快来尝一尝,吃一顿想两顿,吃两顿,一辈子有想头儿……”

夏家河发完电报,从里面出来,韩山东示意他到外面说话,两个人来到海边,到了海边,两个人才松了口气,幸亏把情报发走了,不然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遭遇不测。

“往后,咱娘俩就指着这口大锅吃饭了。”王大花笑着说,眼里却也噙了泪。

两人坐在海滩上,看着远处的大海。

一个灶台,一口大锅,一堆柴火,两张小桌,几把小凳,摊子就支起来了。虽然简单,但也干净,这买卖就算是开张啦。开张这天,钢蛋跑前跑后地搬搬东西,看到王大花忙乎的一头一脸的汗,他懂事地上来给王大花擦汗,说:“娘,你又能当上掌柜啦!”

“大姑娘传来情报,说一个叫荒井的日本宪兵失踪了,正全城搜索,这件事虽然与我们无关,但最近风声紧,你还是要长点眼力件儿。”韩山东说。

王大花怎么甘心做帮手,她是想借这里的一块地方,支起自己的鱼锅饼子铺。摊主开始还不答应,可是一听王大花说五五分成,三天上不来客,就自己滚蛋,摊主痛快应下了。

“我还没来得及向组织汇报。”夏家河犹豫了一下,说。

李巡捕带着人咋咋呼呼地走了,王大花一转脸,摊主已经凑上来一张笑脸,让她留下来当帮手。

“怎么,这件真跟你有关?”韩山东一惊。

王大花看看摊主,又看看李巡捕,脸上赔着笑,指了指摊子,说这是自家亲戚的摊子,过来搭个手。李巡捕看看摊主,悄声说了句:“你的份子钱不用交了。”

夏家河如实说了那天晚上事情的经过,韩山东有些生气,指着夏家河吼道:“胡闹,我要不说这事你是不是还打算瞒下去?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吗?”

李巡捕正骂得欢实,转脸看到了王大花,他一怔愣,过来问:“你在这干什么玩意?”

“你放心,这件事我和王大花做得天衣无缝,目前只有你知我知,还有王大花知道,日本人再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巡捕用手点那个人:“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小商小贩,就他妈会哭穷,你们一个个拍拍良心,哪个做买卖的没偷过奸耍过滑?见了利,就苍蝇似的往上钻,到了往外吐的时候,又个个属起蚂蚱来了,不按着脑袋不拉屎!”

“荒井的尸首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们都是小本生意,哪扛得了三天两头收钱!”不知道谁在人群中说了一句。

夏家河看了一眼大海,“估计这时候,已经喂鲨鱼了。”

来人是李巡捕,这个人王大花见过,上回焦作愚让他的手下董兴来算计王大花,还是李巡捕赶跑了董兴。李巡捕耀武扬威地走到一个卖焖子的摊前,咳嗽一声,好像是清清嗓子,然后大声喊着话:“各家各户都听好啦,这个月街面的份子钱,今天是最后期限,今天不交份子钱,就甭想在老子管辖的这一片做买卖,明天,就给老子滚蛋!”

“你把他丢进海里了?”

摊主知道王大花不是愿意干活这么简单,果然,王大花想让摊主留下自己,给她个活干。摊主苦笑了一声,说这大连街,天天不是苛捐就是杂税,做买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养活自己都困难,哪敢找帮手。王大花还想继续争取一下,就听得人群一阵骚乱。摊主看看远处,知道是二狗子又来讹钱了,他慌忙回身去把钱盒里的钱塞进裤腰里。

夏家河点头。

王大花说:“我生来就是干活的命,要是眼里看到活不干,手就痒痒。没事,我干这个拿手。”

“糊涂!”韩山东气得一跺脚,“海里藏不住死人,过个三天两日,荒井就能漂出来了……”

见摊主在收拾桌子,王大花起身帮忙。摊主拦着,说你是客人,客人哪里能干这个。

夏家河只好在心里暗自祈祷那个日本兵已经被鱼吃了。半晌,他岔开话题,说了王大花还想加入组织的事。韩山东坚决反对,理由是,她男人是叛徒,大姑娘绝对不会让她进入组织的。

娘俩哭够了,也哭饿了,王大花领着钢蛋到了离三花家不太远的桥立町露天市场,这里什么都有卖的,东西也便宜。一个小吃摊上,锅里的汤呼呼地冒着热气,摊主拉长了声音招呼着生意,王大花和钢蛋点了份便宜的汤面,连干带稀一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情绪也稍微好了些。

夏家河辩解,认为王大花毕竟给组织出了力,而且又有革命的主动性,这次她又杀了个小鬼子。所以,应该把她和唐全礼区别对待。

出来容易,可是出来了又到哪里去呢,王大花和钢蛋越走越累,大连街上那么多的房子院子,却没有王大花一个容身之处,王大花坐在一个街角,紧紧地搂着钢蛋,想起了这段时间的遭遇,想起死去的丈夫,心刀扎一般地难受,越想越通过,越想越悲伤,不由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韩山东顾虑重重。组织不是大车店,谁想来都能来,对这种背景的人,就是要加入进来,考验期也要加长,考验得也要比别人更认真、更仔细。不过,韩山东也不得不承认,在电台这件事上,王大花立了功,比如这次,夏家河利用电台,救了沈阳交通站二三十个地下党员,保护了党组织的力量。

王大花执意要离开三花家,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背了个包裹领着钢蛋就出来了,三花和金宝一个劲地在后面追着喊着,王大花就是不回头。

夜里,孙世奇很晚才回到,他显得很疲惫,脸色也不好看,王大花早等在那里,看孙世奇回来了,赶紧热好了饭菜端到饭桌上,看他脸色不太好,还开玩笑是不是有谁得罪他了。

“姐是想吃口舒心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孙世奇叹息一声,说:“上面一句话,下面就得跑断腿,这不,有个日本兵丢了,害得我们满城里找,就连犄角旮旯都找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咋这么说,有我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和钢蛋的。”

“这小日本真是,丢个人还让你们找。”王大花有些心虚。

王大花说:“老三,姐拖累你了。”

“哦,对了,从现在查到的线索看,这个日本兵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桥立町市场附近的妓院,大姐,你在那周边卖鱼锅饼子,见没见过这个日本兵?”孙世奇说着,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王大花。

在厨房里忙叨的王大花来到饭厅,一把拉起正在吃饭的钢蛋就朝外走。王三花急了,拽住大姐不放。

王大花接过看了眼,递回去,照片上正是被杀的那个日本兵,“这小鬼子长得就像个坏蛋样儿,死了活该。”

孙世奇一怒之下,饭也没吃完,摔上门,走了。

“这话可别乱说,让别人听见,你又得惹祸上身。”孙世奇瞪着王大花。

孙世奇早早地坐在饭桌前,他打定主意要让王大花离开他的家,他养老婆孩子已经够累了,现在还得养着个大姨姐,外加一个半大小子,而且王大花四处闯祸,早晚得弄出大事来,到那时就晚了。再说救急不救穷呀,他们这样白吃白喝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边吃饭边嘟囔着,三花小声地阻止他少说两句,他却声音更大了,把三花气得和他争吵了起来。

“我就在自己家里说说……”王大花讪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