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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桂芬一连击毙了四个敌人,趁着特务躲避的时候,她想弯腰取走桌下的电台,朝后街的窗户撤退。匆忙中,箱子掉在了地上,她试图再去提箱子时,一大帮特务涌了上来,江桂芬又连开几枪,发现已经没有了子弹,箱子是来不及拿了,她无奈破窗而出。青木正二冲到了窗前,只看到长头发的女人朝着巷口狂奔,他举枪想要瞄准,可那个身影跑得很老练,是完全没有规则地在乱跑,前面来了一队背着书包的日本学生,那个女人居然一头扎进了学生堆里,在学生们的掩护下,很快拐进了另一条胡同。青木正二沮丧地放下了枪。

突然响起的枪声,拉住了夏家河、韩山东和小货郎的脚步,看到青木正二指挥着特务冲进茶馆,三个人为里面的苏联同志担心起来。看着周围扑过来的日军,三个人一时都没了主意。茶馆里的枪声越来越紧,他们知道里面的苏联同志应该已是凶多吉少。

夏家河看见一个留着长发的女人跳出窗外,总算松了一口气。太险了,好在苏联的同志已经脱险。不过,她是空着手走的,电台肯定还留在茶馆的二楼。日本人是不会放过电台的,他们会把电台带走,那发往哈尔滨的情报可就发不出去了。想到这一点,夏家河不由自主又想到了王大花,这个添乱的女人,太耽误事了,要是她早把电台交出来,也就生不出后来的这么些麻烦。

在姚莉小姐的袅袅歌声中,日本人包围了茶楼。坐在楼上的江桂芬看到了围过来的日本人,有些惊讶,她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拿到了情报,更让她惊讶的是,她望向街道时,夏家河闯入了她的视线里,很显然,他就是今天要接货的人。身后的楼梯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桂芬回头,见两个持枪的便衣特务已经上了二楼,江桂芬犹豫了一下,她得动手了,她要给夏家河传递一个信号,让他赶紧撤退。江桂芬掏枪朝特务射击,特务应声倒下。

街道很安静,安静的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小货郎有些奇怪,茶馆里的日本人怎么还不出来,夏家河和韩山东相互看了一眼,他们知道,日本人没有收兵的打算,他们是要等着来接头的人上钩,他们打算瓮中捉鳖。

歌声里的街道上,夏家河、韩山东、小货郎朝茶馆走来。临走前大姑娘交代,他们要找的接头人在二楼。另外,茶楼的茶具都是青花瓷,惟有送货人茶杯上有一枚粉色梅花。他们到了之后,先说点一杯红茶,再改口要一杯绿茶,那时送货人就会离开,东西在桌子下面。

夏家河的分析没错,青木正二确实把电台当饵,正在茶楼里等着胆大的鱼儿上钩。他让一个扮成伙计的特务把电台抱进了拐角的包厢,又让人将空箱子重新放回桌下。木户英一将一个披着长发瑟瑟发抖的女人摁坐到桌前。青木正二给女人倒了一杯重新沏上的新茶,面带微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女人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烫得一激灵,杯子里的水溅了一些出来。青木正二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去对面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此时,戴着假发的江桂芬已经坐在了小岗子市场街道边的一壶春茶楼里,面前放着一个有梅花图案的茶杯。她不时探头朝楼外看着。这个秋天里,姚莉的那首《卖相思》唱的满街都是,坐在茶楼里,江桂芬也能听到从街上飘来的这首歌: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怕生病偏偏又把病儿害,无奈何只好请个医生来,医生与奴看罢脉,说了一声不碍……

韩山东掏出那块重新修好的手表,夏家河凑上前看了眼,已经一点三刻,时间越来越紧了,两点之前情报发不出去,共产国际的那位代表和哈尔滨接头的同志就会大难临头。夏家河抬腿朝茶馆走去,韩山东似乎一直都在等待夏家河作出的这个决定,夏家河动了,他也紧紧跟在后面。他虽然是夏家河的上线领导,可今天的主角,是夏家河,没有了他,自己就是把电台抢出来,也是一堆废铁。不过,两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想要拿到电台,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不去搏上一下,韩山东不甘心,他知道,夏家河也应该是这么想的。小货郎也要跟上去,被韩山东制止,多去一个人没用,这不是打群架,再说,就是打群架,他们三个人也不是一群鬼子的对手。让夏家河去,那是没办法,要是自己会拍电报,这个去送死的差事,他韩山东自己就全部承包了。

大胡子捡起地上的酒饼,骑着自行车走了,青木正二还是认定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瞒过了自己,看看交接的时间越来越近,青木正二不敢再浪费时间,他觉得,拿到电台的人,一定会就近交接尽快脱手。既然是交接电台,就一定要有地点,这个地点也一定是能留住人的地方。如果接头,两方总会有个先来后到,先来的人得找个地方等后来的,流动大的店铺一定不是他们接头的最佳地点。想明白了这一层,青木正二随即下了命令,在大胡子离开大使馆方向的方圆半公里内展开搜索,重点是饭店和茶楼。

韩山东和夏家河走进茶楼,门口的特务警觉地看着两人。两人看了看一楼,又朝二楼望望,上面显然更敞亮一些,两人上了二楼。夏家河看到约好的接头桌子前坐着的女人,女人看着她,目光里露出几丝怯意。女人的腿无意间碰了下箱子,箱子晃动了一下。夏家河看出来,电台已经不在箱子里了。夏家河拉了把韩山东,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包厢里,青木正二透过窗子看到夏家河的背影,一根柱子遮住了韩山东的面孔。

青木正二不会想到,大胡子刚才在拐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已经将藏在木桶底座里的箱子转移到了江桂芬坐的一辆黄包车上。

夏家河招呼扮成伙计的特务,让他泡一壶铁观音,上一盘瓜子。特务有些茫然,夏家河看出了端倪,特务回身去了。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向了一点五十。夏家河起身朝厕所走去,包厢前的特务警觉地盯着他。趁特务不留神,夏家河从厕所闪出,钻进了包厢。一个特务走到包厢门前,推开房门朝里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电台,原封不动。

青木正二的汽车没开出多远,就追上了大胡子,木户英一带着人冲下车,拦住了神色慌张的大胡子,可一通检查之后,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木户英一气急败坏,一脚将木桶踢翻,酒瓶滚落出来,洒了一地。

夏家河紧贴在门后,屏住了呼吸。包厢的门又被关上了。他看着桌上的电台,走了过去。从外面的街道上,又传来姚莉小姐唱的另一首歌,《桃花江上》,这首歌还是那么得动听:桃花千万朵呀,开在江边上,江边有人家呀,桃花做围墙,只见远远近近高高下下,一片锦绣好像桃花帐……

木户英一想了想,也就只有刚才送土豆的那个大胡子,可他的木桶里除了些洋酒,再没有别的了。凭着直觉,青木正二断定电台就在木桶里,他让几个特务继续留下来监视,自己带着木户英一去追大胡子。

夏家河打开电台,不停地按着发报按键。呼叫了几次,却没有回应。外面,韩山东不时瞅向门口的特务,特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刚要推开房门,突然,街道上传来一声枪响,特务本能地朝楼梯口跑去。外面又响起接连的枪声,青木正二和木户英一前后脚从包厢里冲了出来,扑向楼梯口,所有的特务也跟着冲下了楼梯。

“从大使馆出去的人里,有没有拿大件东西的?”青木正二问。

一辆汽车驶来,车上下来的是青木正二,木户英一迎了过去,跟青木正二汇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青木正二有些疑惑,得到的情报准确无误地说了电台的交接时间是在下午1点半,电台也一定会从大使馆送出去,他不信在这里的守株待兔会空忙一场。

在外面开枪的是小货郎。眼睁睁看着韩山东和夏家河走进一壶春茶馆,小货郎想他得在外面制造点麻烦,把里面的鬼子引出来。在约莫两人已经上了二楼,确定了位置之后,小货郎也走进了茶楼。小货郎环顾了一楼,慢步朝二楼走去。在特务的注视中,小货郎缓步走到楼梯前,又突然回身朝门口走去,他故意走得有些匆忙,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甚至紧跑了几步,跨出了门坎。小货郎的举动,果然令特务们警觉起来,跟着从茶楼里追出,他们不敢声张,只想把小货郎抓住。小货郎回头看特务们追上来了,掏枪撂倒了一个,撒腿就跑,他不知道这样做空间能为茶馆里的韩山东和夏家河争取多长时间,但只要做了,一定聊胜于无。

没过多久,大胡子抱着木桶从楼里出来,他将木桶绑在自行车后座,推车出来,守门的士兵过来检查后放行。木户英一凑上来,朝桶里看了看,里面横七八竖堆了些瓶装的洋酒。大胡子哼着歌跨上自行车,拐出路口,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小货郎在街上狂奔,日本特务穷追不舍,大街上顿时乱了套,人群四散躲避,小货郎边跑边回头射击,冲出茶馆的青木正二高喊着要抓活的。

苏联大使馆门前,木户英一带着几个乔装的日本特务守在门口,监视着使馆里进出的人。不远处,一辆自行车驶来,后座上放着的大号木桶里,堆起的土豆冒出尖来。骑车的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苏联人。大胡子到了大使馆门口,停下车子,熟络地跟守卫打了声招呼,将车子推进院子里,支在门口,解开车座上绑在木桶上的绳子,在旁人的帮忙下,把木桶抬进了楼里。

街上突然发生的骚乱,吓坏了路人,也吓坏了街道两旁店里的主人和客人,这才多大一会儿啊,已经响了两回枪声了,胆小的主人和客人都躲在店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空了的街道上,前面跑着小货郎,后面紧跟着特务和日本兵。

第一回的枪响王大花没听到,她是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才来到了小岗子市场。她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因为上次跟着小货郎来的,小货郎去药铺抓中药了,她领着钢蛋闲逛,发现了一家卖铁锅的铺子,她就是在铺子里看大锅的时候,钢蛋在街上摆弄罐头,才被日本人盯上了。从宪兵队的看守所里出来后,王大花经了很多事,可压在她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来小岗子市场的这家铺子买个大铁锅,重操旧业,开一个鱼锅饼子饭店。她已经在铺子里挑了半天了,老板耐着性子替她搬上搬下着一个个大铁锅。外面突然响起的枪声,吓了王大花一跳,她是个天生爱看热闹的人,别人碰到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街道上好几个人吓得跑进了店,王大花却往外挤,在门口朝街上张望。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王大花一眼看到正跑过来的小货郎,她愣了愣神,跨出了门坎。小货郎跑得一瘸一拐,眼看着就跑到了铺子跟前,腿上又中了一枪,小货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怀里的一包中药甩了出来摔得稀碎,小货郎虽然倒在地上,仍然拼命地回身射击,直到枪里没有了子弹。

马上就要拿到苏联人提供的电台,这让夏家河很是高兴,可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夏家河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简直是五味杂陈。从内心里讲,他希望王大花在交出电台的同时,多少拿到些钱,这样也能为母子俩今后的生活抵挡些日子。而现在,王大花只能竹蓝子打水一场空了。

日本特务蜂拥而上,步步紧逼,小货郎一瘸一拐地朝后退缩着,突然看见身旁杂货铺子摆放着菜刀、锅铲,他看着青木正二和木户英一等日本特务走过来,小货郎悄悄摸过一把菜刀,木户英一的枪对准了小货郎,青木正二用地道的中国话劝着小货郎:“年轻人,不要冲动。”

路上,韩山东告知夏家河,大姑娘通过苏联同志搞到了一部电台。下午一点半,他就带着夏家河跟小货郎到西岗破烂市场里的“一壶春”茶楼拿电台。韩山东说,有了苏联人提供的这部电台,就不用再让王大花牵着鼻子走了。为了组织的安全着想,以后也不准夏家河再去见王大花了。

小货郎突然将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众人一片惊叫。

“那是我们组织里的事,不劳你操心了。”韩山东拉走了夏家河,把王大花一个人留在原地。

“不要啊!”王大花突然喊了一声。小货郎与王大花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王大花绝望了,恶狠狠盯着夏家河,话却是说给韩山东听的:“你们得赶紧杀了虾爬子这个畜生,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你们一个个都得跟我男人一样丢了命!”

“年轻人,放下刀子,我可以保证不杀你,只要你跟我们合作……”青木正二劝说着,“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受共产党的蛊惑,破坏关东州的祥和……”

“贵贱不要,我没骗你,我们确实有了更好的了,一个大子儿都不用花。”韩山东拉着夏家河要走,夏家河左右为难。

“滚你娘的小日本!这里是大连,这里是中国!”小货郎大声骂着。

王大花慌了,怕东西砸在自己手里,一把拉住韩山东的衣袖:“那,要不20个大洋?”看韩山东摇头,又试探着问,“10个?”韩山东还是摇头,王大花狠了狠心,伸出一个巴掌,“5个,5个总行了吧……管咋着你们得给我个脚力钱吧,我从花园口背到大连,得过多少道鬼门关呀……”

“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可以吗?”青木正二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做出友好的表示。

韩山东摇摇头,说:“真不是要压价,是真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朝夏家招了下手,“走!”

“好,那你就去阎王店等着老子吧!”话音刚落,小货郎将手里的菜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溅了青木正二满脸。

王大花冷笑道:“蒙谁呀?跟我玩心眼子,你不就是还想压价吗?”

街道上发生的这一切,韩山东和夏家河都不得而知,不过,两人都知道,在外面给日本人制造麻烦的一定是小货郎,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给两人争取发报的时间,他们不能辜负了一个年轻生命的托付。

韩山东说:“当然想要,可惜我们没钱,买不起。”

夏家河紧张地在电台前忙碌着,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夏家河还是将信将疑,王大花沉不住气了,跑过来,看着韩山东,问:“真不要了?”

“怎么?还没发出去?”韩山东跑进来,焦急地问道。

韩山东回头:“那个东本,我们有了,我不骗你。”

“对方还没收报。”

夏家河迟疑,韩山东转身走去,夏家河跟在后面:“老韩,你冷静点……”

韩山东看看怀表,已经两点了,他的心里刚刚生出些绝望的苗头,夏家河突然心惊喜地叫道:“有了!”

“我说不要就不要!”韩山东瞪着夏家河,“走!”

电台呼叫成功了,夏家河紧张地敲到着电报,韩山东在外面紧盯着楼梯口,以防青木正二他们醒过味来以后,再扑回来。

“别呀,再和大花好好说说。”夏家河不肯走。

小货郎的突然自杀,让正拿白色手绢擦着脸的青木正二特别恼怒,他恨手下的特务没在茶馆里把人抓住,让他跑到了大街上,想到这里,青木正二突然明白了小货郎跑出来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带着人重新奔回了茶馆,好在电台还在,守在一楼的特务也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青木正二松了一口气,让手下把电台装进箱子里,带着人撤离了茶馆。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东西我们不要了。”韩山东拉着夏家河就走。

听到外面没有了日本人的动静,躲在厕所里的夏家河和韩山东才出来。

“少拿嘴皮子泡人,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钱不够,想要东西,没门儿!”

青木正二坐在车里的后排,身旁放着装电台的箱子,开车的木户英一得意地说着今天的行动,青木正二没有接话,他一直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对劲。汽车用力地颠簸了一下,青木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身旁的电台,他的手放在电台皮箱上,突然意识到什么,随即地打开皮箱。

韩山东看着王大花,目光冰冷:“王掌柜真是做生意做久了,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做买卖。刚才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们俩确实都穷得叮当响,可我们心里装的是老百姓,天天想着怎么把小鬼子赶走。”

“有人用过电台!”青木正二叫道。

王大花讥讽道:“两个穷得叮当响的老爷们,又唱起双簧,合伙算计我个老娘们了,你们可真有出息。说吧,又想耍啥歪心眼子。”

“不可能。”木户英一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开着车。

夏家河还要说什么,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夏家河回头一看,来的居然是韩山东,他想不明白韩山东为什么突然跑来了。刚才韩山东远远得见夏家河还在央求王大花,就知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韩山东不知道夏家河钱丢了事,他恨的是王大花太贪财了,差一个大洋都不肯交出电台。还没等韩山东发火,夏家河抢先几步上前,把自己被贼偷了的事悄声说了,韩山东强压住心里的怒火,说:“这事回头再说,你跟我走,东西让她自己留着吧。”

“电台是热的!”

“怕出人命,就赶紧拿钱。别的,都是废话!”

木户英一回身伸过手来摸了一下,顿时惊呆了。汽车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撞向道路一旁的大槐树,青木正二惊叫一声,唤醒了惊呆着的木户英一,他一脚刹车下去,汽车才猛地停下,晃了青木正二一个趔趄。

“我真没骗你,那个东西你要是不给,下午就得出人命!”夏家河作着辑,“求你了大花,给我吧。”

夏家河和韩山东从茶楼出来,朝热闹的人堆赶去,小货郎浑身是血地倒在街头,旁边是两眼无神吓呆了的王大花。

“虾爬子,听你这话倒好像我不是玩意儿了。答应好好的事,是你变卦了,这赖我吗?你知不知道,为你这个破东西,我和钢蛋三番两回都差点死在小鬼子手上,拿两条命换你点钱,还不应该吗?虾爬子,我看你现在真跟过去不一样了,满嘴跑火车不说,还一屁两个谎,眼都不眨巴!”

夏家河挤进人群,拍了拍她的肩膀,王大花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夏家河拉走王大花,王大花挣开夏家河的手:“小货郎咋办?你们不管他了?就他横尸街头?”王大花眼里满是哀伤。

夏家河真是又气又恨,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告诉王大花,他丢的那钱,都是组织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要知道组织上凑点钱多么不容易。

“大花,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夏家河又来拉王大花。

王大花自然不会相信:“出啥事我管不着,我就知道一手钱一手货。”

王大花一把打开夏家河的手:“他就死在我跟前,我不能不管!”王大花回身要走,被夏家河抓住手腕。

“大花,我今天真拿了钱,可在电车上遭……遭了贼。”夏家河解释着,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像是编出来的。

“你不能去,鬼子已经布下了陷阱,你去了就是送死!”夏家河盯着王大花。

两人一见面,夏家河还想先做点铺垫,王大花却不想听夏家河多说什么废话,第一句就是:“钱带了吗?”

王大花一记耳光打在夏家河的脸上,怒道:“你怕死,我不怕!”

钱丢了,就换不来王大花手里的电台,为了及时营救共产国际的代表,夏家河只能硬着头皮去求王大花。

“行啦!”韩山东过来,瞪着王大花,“现在想发善心了?晚了!要不是你死窝着电台不放,小货郎也不至于把命搭上!”

第二天一早,夏家河就坐上了电车去找王大花,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见面后怎么跟王大花说的小话儿,要是她实在因为少了一个大洋就不交出电台,那自己可以给她打张欠条,哪怕以后再给她两个大洋也行。夏家河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说服王大花交出电台的事上,下车的时候,只觉得被一个一同下车的年轻人碰了一下,等他回过味来,一摸衣兜,才发现千辛万苦凑到的钱,已经孝敬给了贼。

王大花惊住了,她回身望着不远处小货郎的尸体,懊悔的泪水滚落下来。

“你和她的交情还抵不上一个大洋?”韩山东盯着夏家河。

王大花跟着夏家河一起,来到了城郊小货郎的家。

“只要拿到钱,她会交的,现在是差一个……”夏家河看着已经重新燃烧起来的篝火。

小货郎家的院子不大,院子里种着些时令菜蔬,几只鸭子正悠闲地踱着步子四处闲逛,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树荫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剁着鸭食。

夏家河不好再说什么了,韩山东似乎看出了夏家河的心思,担心地问:“你是怕王大花变卦?”

夏家河推开院门,鸭子们嘎嘎叫起来,警惕地盯着夏家河。女人闻声抬起头,一见是夏家河,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显然,她认识夏家河。

韩山东说,在明天下午两点之前,必须要把电台拿到手。原来,共产国际有一位重要代表要从哈尔滨出境,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这个情报已经让青木正二破获,肯定会通报给哈尔滨的小鬼子。夏家河不敢保证王大花能把电台交出来,说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打个电话,这比用电台通知来得快,韩山东却说,电话的接头暗语已经被破获了,想必青木正二也已经监控了从大连打出去的所有电话。

“大妈,忙着哪……”夏家河寒暄。

夏家河算了算,加上江桂芬给的那两个大洋,一共是四十九个,还差一个。韩山东让夏家河找王大花压压价,估计王大花也不差这一个。可夏家河知道,要是别人肯定能压下,换作自己,只怕没那么容易。

“瞎忙。”大妈笑着,赶忙起身,她看着夏家河身后的王大花,问:“这小媳妇是……”

韩山东看了眼夏家河,又把目光投进火堆,说“我凑了十一个大洋,大姑娘好不容易又弄了三十六个,你再凑几个吧。”

夏家河说:“是我们自己人。”

“找房子的事还不是太急,关键是得赶快拿到电台,钱凑齐了吗?”夏家河拿了根干柴,捅进火堆里。

大妈瞅着王大花,眉开眼笑:“看这小媳妇长得,浓眉大眼银盆大脸,一看就有福气。哪个男人娶了你,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夏家河来了兴趣,被韩山东捕捉到:“一个老娘们,大伙都管她叫麻姑。”韩山东往火堆里投着干柴,趴在沙滩上吹着火,火苗重又渐渐苏醒,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韩山东说,“这个麻姑在青泥街的人头熟,我让她帮着给你找房子哪。”

王大花眼里涌出泪水,只好别过身去。大妈招呼他们进屋坐下。

一堆篝火眼瞅着燃尽了,韩山东像是才回过劲来,夏家河忙将放在一边的衣服拿过来,想帮韩山东穿上,韩山东却不接,说一会还要下去,得捞点给干货店的女老板。

“大海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大妈问。

送走江桂芬,夏家河心情有些烦躁。为了赎回电台,他必须早些筹钱,不然夜长梦多。当晚,正是他和韩山东约定的日子,约定地点在城外的海滩上。夏家河按约定往沙滩上走,沙滩上燃着一堆篝火,不见韩山东,他正疑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韩山东光着身子从海里出来了,手上的网袋里装着刚捞出的海参、鲍鱼等活海货,那些海货在网兜里蠕动、拥挤着。夏家河跑上前,接过韩山东手里的东西,韩山东哆嗦着,凑近火堆烤起身子来。

大妈说的大海,就是小货郎。来的路上,夏家河告诉过王大花。夏家河撒谎说大海有点急事去奉天了。他走得急,抓的药来不及送回来,说着,递给大妈一大包草药。见大妈将信将疑的样子,王大花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可怜,她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妈警觉起来,盯看着夏家河:“同志,大海他……”

夏家河知道,他无法阻止江桂芬的执著。

王大花哭得更厉害了。

江桂芬摇头:“我既然追你追到了大连,就没有想着一个人回去,除非你也回到哈尔滨。”

夏家河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就跟大妈说了实话,大妈听完,两眼发直地盯着夏家河,一言不发,好像一尊泥塑。

夏家河终于开了口:“小江,我在这里怎么样,还是未知数,我的意思,你回哈尔滨之后,就别回来了。”

“大妈,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王大花哽咽着安慰着老人,老人还是不发一言,王大花不知应该怎么劝说才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想着或许大妈知道了自己的遭遇,也能分解几丝痛苦。

夏家河犹豫着,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江桂芬一直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你是不知道,要不是我,我男人也不至于让小鬼子给杀了。”王大花抹着眼泪,哭得更伤心了。

“夏大哥,我不在的这几天,没人给你做饭了。你的胃不好,多喝点热汤水,别吃生冷的东西。”

大妈回过神来,看着王大花,问:“你男人,也是地下党?”

夏家河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江桂芬:“收着吧,也算我的一份心意。”

“放着家里好好的买卖不做,他去当啥地下党?最后还不是两腿一伸走了,撇下我跟孩子,往后这日子还咋过……”王大花越说越痛心。

江桂芬回到旅馆,给夏家河做好面条,她告诉夏家河,她要回趟哈尔滨,过两天,就是她父母的忌日了。

“闺女,往后有啥难处,来找我……”大妈抱住王大花的肩头。

“为安全起见,这里不能留你,只好委屈你另找住处。”伊莲娜抱歉地说。

王大花说:“你老这命就够苦的了,我哪能再来给添乱。”

江桂芬点头。

“我一个孤老婆子,也不能再帮着组织上干什么大事了,帮你带带孩子,洗洗涮涮,让你腾出手来,去干点更重要的事,我这个做革命家属的,也就知足了。”大妈像是忘了儿子已经与自己阻隔两隔,倒是一直在开导着王大花。

伊莲娜压低声音:“星期三上午交接。”

王大花想不明白,这个老太太的心肠怎么如此之硬,就好像她的儿子已经离开她多年,她的悲伤已经让日子磨得越来越浅了。大妈像是看出了王大花的疑惑,她告诉王大花,自从知道大海当了共产党那一天起,她就明白儿子整天里都是在提着脑袋做大事,每回儿子从家里出去,她都把那当成是最后一次的母子相见。

“什么时间?”

“我们一家九口在旅顺口住着的时候,也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小日本不让啊,他们为建军营,抢村里的地,占我们的房,大家伙儿不走,他们就拿机关枪把全村的人给突突了,得亏那天我和大海不在村里……”说起往事,大妈的眼角才泛起眼光。

“最近斗争环境不断恶化,远东情报站为了和抗联保持密切联系,调拨了一部电台,将由大使馆送出,由你转交给中共方面。”

“天杀的小日本!”王大花咬牙切齿地骂。

“上级有什么指示?”

“哪个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哪个爹娘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安安生生,可要是都这么想,让谁去跟小鬼子斗?什么时候才能把小鬼子赶走?咱这辈子让小日本骑在头上拉屎尿尿,你还想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也这么窝囊着过?”大妈看着王大花,像是要听王大花给出一个答案。

“那些可恶的日本特务,每天像猎狗一样围在大使馆门前,一有黄皮肤的人进出,他们便会粗暴地动手抓人。”伊莲娜说。

“小货郎就这么死了,那……那组织也得补偿你点儿钱吧。”王大花说道。

“大使馆去了几趟,门口一直有特务把守着,我只好麻烦大使馆外的同志了。”

“王大花!”一旁的夏家河再也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你又胡咧咧什么?”

江桂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我也是好心……”王大花心虚地说。

买列巴的客人一走,苏联女人便高兴地上前拥住江桂芬:“我亲爱的同志,可把你给盼来了,叫我伊莲娜好了,你怎么称呼……”

“你好心什么?要是早把电台给我,会出后面的事吗?”

“当然有兴趣。”江桂芬欣然答道。

王大花明知理亏,心中词穷,便硬着脖子冲着夏家河嚷嚷:“谁让你早不给我钱的?”

“小姐很懂苏联美食,格瓦斯有是有,不过,我倒可以给小姐煮苏波汤,当然,前提是小姐有兴趣,你可知道,我的苏波汤从不外卖……”

“你混蛋!”夏家河一记耳光甩在王大花脸上,王大花懵了。

“如果能喝上一杯格瓦斯,就不遗憾了。”

第一次,王大花没有还手,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嚎叫,她怔怔地捂着挨打的那边脸,既委屈又悲伤,不过,她硬是把泪水吞了回去。

苏联女人摊开双手,遗憾着:“看来,小姐对列巴很有研究,只可惜,我不卖苏波汤,很遗憾。”

“当然是列巴啦,只可惜,你这里只有黄油,没有苏波汤,只有这两样东西搭配上,才能吃出列巴的原味。”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王大花带着夏家河和韩山东已经从城外取回电台。有了这个电台,往后他们就如虎添翼了。贡献出了电台,王大花还是觉得应该提点什么要求,不过,她提出的要求,把夏家河和韩山东都吓了一跳。

虽然店里还有客人,并不耽误江桂芬和苏联女的人接头,苏联女人像是在细心地介绍着自己的手艺:“小姐,你可真来对了地方,我们这里是大连最好的列巴店,味道和品种绝对不输莫斯科,不信你看,有列巴,还有沙克和苏克立,不知道小姐您喜欢哪种口味?”

王大花要加入组织。

一推开店门,一股浓烈的列吧麦香扑鼻而来,一个银盆大脸的胖胖苏联中年女人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尊贵的小姐,欢迎光临。”令江桂芬惊讶的是,这个女人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大连话,如果不看她的面孔,实在想不出这一口的大连话出自一个外国女人之口。

本来就对王大花没有好印象的韩山东想一口回绝,在夏家河眼神的阻止下,敷衍地打着哈哈,王大花不乐意了:“我就想杀小鬼子,给钢蛋他爹和小货郎报仇!你不用拖拖拉拉,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黄包车到了青泥洼街的白桦林列巴店,江桂芬一下车,就警觉地听到了轻微的几声“咔嚓”响,她回头一看,在“吉水写真馆”门前,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男人正拿着相机在拍照。男人个子不高,见江桂芬正在看向自己,略显尴尬,随之颇有礼貌地轻轻鞠了一躬,江桂芬也躬了下身子,算是回礼,转身进了列巴店。

“加入组织是需要程序的。”夏家河打圆场。

青泥洼原本是个小渔村,1899年俄国人在大连建港时,就规划了青泥洼,青泥洼街一点点成了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也成了最热闹的商业街,说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一点都不为过。

“啥程序?是不是杀个大公鸡喝碗鸡血酒?还是咬破手指肚挤点血按个手印……”王大花说着,就要咬手指肚。

小师傅说白桦林,是一家苏联人开的列吧店,在青泥洼街上。大连街上的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这条街的,因为而今的大连,就是从青泥洼演变过来的。

夏家河忙拦住,韩山东话里带着讥讽:“你当这是演戏啊?加入组织可不是三分钟热血的事儿。”

小师傅搀着江桂芬上了黄包车,低声说:“去白桦林。”

王大花有点后悔,要是在交出电台之前提这个事,不怕他们不答应。事到如今,只有认头了,她一个女人家,到底没斗过两个大男人。

“还是去那里吧。”

夏家河不能总和江桂芬住在旅馆里,一是不方便,二是花不起那钱。好在大姑娘那面很快给夏家河找了个地方,还是在寸土寸金的青泥洼商业街给找的,是个门头房,既能住人还能开店。只要稍事收拾,弄来些设备,夏家河的牙科诊所就能开业了。

“也不近。”小师傅说。

房子很宽敞,里面有股来苏水的味道。原来有一个苏联大鼻子在这里开过妇科诊所,后来,这个大鼻子把警署一个日本小头目的老婆肚子弄大了,小头目一枪把他老婆毙了,大鼻子医生丢下诊所,逃之夭夭。

江桂芬问:“这离铁路医院不远吧?”

巧的是,房子是青泥街32号,这个数字跟王大花在花园口老街上的门牌是一个号。夏家河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在这里或许还要跟王大花扯出点什么事情来。韩山东像是早看透了夏家河的心事,告诫他,无论如何不能让王大花知道他住在这里,否则还是会破裤子缠腿。

江桂芬右脚着地却使不上劲儿,眉头疼得直皱。她打量四下,路边的几个黄包车里,一辆车头插着小黄旗的车子有些招眼,江桂芬掏出手凰,掉在地上,捡起来时,甩了三下,那辆黄包车跑过来,年轻的师傅问道:“小姐,要不要去医院?”

虽然在夏家河面前撂下了狠话,韩山东还是有些担心,王大花她三妹家就在青泥洼的后街,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保不准两个人什么时候就会碰上头。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姑娘找的这个地方既热闹又隐蔽,不光是赚钱的好地方,也是个藏身的好处所,更何况这里一年的租金已经交了,换个地方也不太可能,住就住吧,王大花肯定也不能老在王三花家里住,那毕竟是妹妹家,妹妹不嫌弃,还有妹夫哪,再说那个孙世奇一看就不像是个厚道人,也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人。等王大花在妹妹家呆不下去了,自然也就搬走了,不会再跟夏家河纠缠了。

已近晌午,大使馆门口蹲守着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虽说不时有高鼻梁、蓝眼睛、丰乳肥臀的苏联女子进出,可他们的目光还是被江桂芬扯了过去。江桂芬只要稍事打扮,立即就会光彩照人,对于外人尤其是男人的目光,她早已习以为常。江桂芬无视别人的目光,她目不斜视地径直从大使馆门口走过,使馆门口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有些失望,刚要把目光从江桂芬的屁股上收回来时,只听走出不远的江桂芬“哎哟”一声崴斜了身子。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飞过去搀江桂芬一把。

夏家河把电台藏了个隐匿的地方,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电台的手柄不见了。韩山东火了,从王大花痛快地交出电台开始,他就怀疑王大花是怀什么目的,不让她进组织,她就来了这一手,韩山东推算,下一步王大花就会接着跟他们要钱。夏家河不相信韩山东的推算,要找王大花问问。

漂亮女人总是吸引人,从停车的地方到大使馆的百十米路上走过,江桂芬吸引了许多热辣辣的目光跟随。

“别招惹她了,不就是一个手柄嘛,我给你做一个。”韩山东大包大揽。

江桂芬没有在指定的地点下车,她多了个心眼,提前在路口的拐角处下了黄包车。她走在清脆的石板路上,脚下的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咔擦”声,合身的洋服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了江桂芬的婀娜腰肢。

夏家河说:“你想得简单,电台就好比是飞着的鸟,手柄就好像是翅膀,你说,鸟丢了翅膀你能给按上再飞吗?”

自从沙俄的军舰开到旅顺口那天起,大连就开始了她一段段不同寻常的历史,这个三面环海的小城先是由沙俄统治,日俄战争后,作为战胜国的日本开始了大连殖民地的历史,特殊的遭遇,使大连有了与其它城市不同的经历,不仅出现了各个流派的建筑,还有的就是不同文化的渗透侵入,一度,大连成了多方势力的角逐厮杀的隐形战场。

韩山东不信这个邪,逼着夏家河画了草图,回去找来家什动手做起来。做好的手柄看着像模像样,修改了几次,总算按了上去,韩山东得意地看着夏家河,夏家河试了试,手柄是摁下去了,却弹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