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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桂芬有些错愕:“大姐,你气糊涂了吧?早晨咱们还是一伙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仇人了?”

“帮你?帮你找虾爬子?我倒是想找着这个畜生,把他生吞活剥,千刀万剐!”

“当然是仇人!他当秦桧把我男人卖了,还不是我仇人?”

“大姐,在花园口,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别人了,你就帮帮我吧。”

江桂芬不解:“杀你男人的是宪兵队和警察,这笔账,怎么算都不能算到夏大哥头上。”

王大花冷笑:“你是急着去找虾爬子吧?”

“我不管,反正我男人死了,他活着,他就不是好人,要不,小鬼子和二鬼子也不能放过他!”

江桂芬尴尬地把糖放回纸袋里,讪讪地:“我来给大姐赔个不是。”江桂芬嗫嚅着,“在刑场上,我没顾上你,就自己跑了。”

江桂芬不想跟王大花在夏家河的事上纠缠下去,由着她骂了个够,再不敢替夏家河辩驳一句。王大花骂着骂着,又拐到夏家河当年抛弃自己的过往上去,劝江桂芬早早离开那个陈世美,不要等成了秦香莲才知道后悔,“你想啊,他当年能丢下水灵灵的我跑了,而今咋就不能做出负心你的事?人心难琢磨,他是好人是坏蛋,你还真不能给他打包票。妹子啊,你和我一样,都叫他给骗了,听姐一句话,赶紧回哈尔滨找个男人过日子吧,不要和他再搅和下去了。”

王大花盯着江桂芬:“你想干啥?”

江桂芬不断点头,像是把王大花的话都听进去了,她亲切地拉着王大花的手:“姐,你看人比我准,以后,我就照你说的做。那什么,夏大哥有没有什么东西交给你呀?”

钢蛋不动,又看着糖块,王大花“嗯”地拉了一声长音,钢蛋这才不情愿地出去。

王大花愣了愣神,摇摇头。

钢蛋背过手,却渴望地望向王大花,王大花盯着钢蛋:“出去玩去。”

江桂芬不信,盯着王大花。

“来,拿着——”江桂芬伸手要抓钢蛋的小手。

王大花有点心虚,想抽出江桂芬抓着的手,江桂芬突然变了脸色,一把将王大花按在炕上,面露凶相:“东西在哪?快给我!”

钢蛋眼馋地看看糖块,又抬头看王大花。

王大花痛得嗷嗷尖叫:“你放手,放手,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

王大花一进家门,愣住了,炕沿上坐着江桂芬。江桂芬看到王大花身后的钢蛋,亲切地夸奖起来:“哟,这是大姐的儿子吧?虎头虎脑,长得真可爱。来,姨给你糖吃。”说着,拿过放在桌上的纸袋,掏出一把糖块递过来。

江桂芬又使了使劲,王大花痛得冷汗都出来了。正在她绝望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来:“小江,你干什么?”

闯进来的是夏家河。

刘署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举在空中的茶杯,像被钉住了一般。

江桂芬松了手,惊喜地看着夏家河:“夏大哥,你没事吧?”

“一个皮箱子,里面装着的东西,像个戏匣子,不过,又不大像……”女佣说着,用手在空中比比划划。

夏家河点了点头,过来想拉起王大花,不想王大花突然从炕头盛针头线脑的小筐里操起一把剪刀,直直扎向夏家河,江桂芬眼疾手快,一把推开王大花,王大花倒在炕上,爬起来举着剪刀又向夏家河扎来:“我和你拼了!”

“出尔反尔,胡搅蛮缠!”刘署长坐到沙发里,端起茶杯,“王大花送的什么东西?”

江桂芬想夺下剪刀,王大花舞舞扎扎,江桂芬一掌上去,又将王大花按在炕上。

夜里,刘署长回到家里,女佣迎上来:“那个叫王大花的女人,一早又来了,把昨晚送来的东西给要回去了。”

王大花喘着粗气:“虾爬子,你个杂碎,赔唐全礼的命!你赔!你赔!”

刘署长擦着额头的汗,小鸡叨米似的点着头。

夏家河不解:“说什么哪?怎么我赔?”

“搜查,严加搜查!就是刮地三尺,也要把电台给我搜出来!”

王大花眼里涌出泪水:“你把他卖了,你不赔谁赔!”

“山口少佐!我哪敢跟皇军耍花招,我不要命了?要是真知道电台的下落,我早就去找你立功受奖啦。”刘署长无辜地说。

夏家河说:“我和他一块被抓的,一块关在大牢里,一块被押到刑场……”

山口突然掏枪,指着刘署长的脑袋,恶狠狠地道:“你想跟我耍花招吗?”

王大花抹着眼泪:“那他死了,你活着,这是咋回事?”

“电台?少佐,从头到尾,我就没看见电台的影子啊。”刘署长双手一摊,可怜巴巴地看着山口。

夏家河眨着眼睛:“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山口盯视着刘署长,刘署长被盯得有些发毛。良久,山口低声质问:“电台呢?快拿出来!”

误会往往是从说不清楚开始的,王大花始终觉得,刘署长收了自己的钱,自然要救唐全礼的命,现在,救出的是夏家河而非唐全礼,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夏家河把唐全礼出卖了,用共产党的话来说,夏家河就是叛徒。

刘署长慌忙起身:“少佐,您怎么来了,坐,快请坐!”

夏家河一脸无辜:“你这么说,真是冤枉我了,大花……”

山口无法回答,只好先安排青木正二休息,自己坐车从宪兵队径自来到了警察署。山口进来的时候,刘署长正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头枕着靠背。屋门推开,迈进来一双脚,停在刘署长面前。刘署长意识到什么,一睁眼,吓了一跳。

王大花眼珠子一瞪:“别叫我名,我听着恶心!”

“事已至此,那几个人的死,我可以不追究,但我想知道的是,电台追查到了吗?”

江桂芬不耐烦了:“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山口笑笑:“这岂止是我的面子,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面子。”

“他就不是人!”

“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大帝国的安危重要?”

江桂芬拉着虾爬子就走:“走,咱和她说不清,更说不着!”

“青木部长说得没错,道理我当然知道,可在我的管辖之内,绝对不能有一个共产党。现在的花园口可是整个满州国的典范!”山口慢吞吞地说。

王大花起身,挡在门口:“想跑?没门儿!”

青木正二一拍桌子,怒道:“你,你怎么可以……山口,你也是做过情报工作的,你应该知道,一个共产党就好比一件毛衣的线头,有了这个线头,就能把复杂的毛衣拆成一条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吗?”

夏家河:“小江,我必须得说清楚。我怎么活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点,我没出卖过唐全礼,我不是叛徒,我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山口点头,说:“是的,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中国人的这句话,很有道理。”

王大花冷笑:“你发的誓在我这还好使吗?当年,你连个屁都不放,脚底抹油,溜得比老鼠还快!”

“你们把人杀了?”青木正二惊道。

夏家河解释:“当年是我不对,可我不跟你说了吗?有你爹拦着,也不能全怨我。再后来,我干的就是掉脑袋的事了……”

“青木部长,实在抱歉,你要提审的那个人,昨晚已经处决了。”

王大花听不进去夏家河的话:“你的脑子现在还好好扛在脖子上,倒是我家那个窝囊废把脑袋弄丢了!说到大天去,你就是个骗子!现在唐全礼人都死了,你还把自己身上的刺往下择把,我王大花这辈子咋就这么命背,老是害在你手里,你害了我前半辈子不算完,又跑来害我后半辈子,往后我和孩子咋活呀……”王大花抹起眼泪。

青木正二的脸色不大好看:“山口君,虽然花园口隶属满洲国,但你不要忘了,你还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效忠的还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我已经说过,我们只是过来提审犯人,不是来抢你的功劳!”

江桂芬心急,看不得两人扯起陈年旧事没完没了:“夏大哥,你的东西是不是给了她?你人来了,她东西也该还了。”

青木正二赶到花园口的时候,已临近中午。上午才从长春回到花园口的宪兵队队长山口,对老同学青木正二的突然造访有些吃惊。

没等夏家河张口,王大花抢过话来:“对,东西我拿了,一个箱子换一条人命,箱子我就不给啦!”

江桂芬恼怒:“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磕头,给你爹磕头!”王大花在坟前画了个圈,划着火柴烧起纸来。王大花烧着纸,嘴里念叨着,“唐全礼呀唐全礼,你这个窝囊废,到死都没斗过虾爬子呀!”

王大花脖子梗着:“我就无赖,你能咋着?”

王大花捡起苹果,已经少了小一半,她在身上蹭了蹭泥土,回到坟前,见果肉上还有泥土,自己咬了一口,吐出去,把大半拉缺皮少肉的苹果放进坟前的盘子里。山坡上,钢蛋又跑去抓蚂蚱了。王大花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揪着钢蛋的耳朵。钢蛋哭着,手里抓着用草绳串起的蚂蚱。

江桂芬刚要发作,被夏家河拦住,耐心地对王大花说:“那个东西……你留着也没用,对我,真的很重要。”

王大花给唐全礼买了口上好的棺材,把他埋在城外的坟地里。山坡上,零零散散立着几个坟头。一处新坟前,王大花点上香,插在土里,转身从篮子里拿出碟碟碗碗,摆在地上,往里摆放着馒头、水果,空出一个盘子,她在篮子里翻找着东西。不远处,钢蛋正蹶着屁股蛋子在山坡上抓蚂蚱,手里拿着个苹果在啃。王大花走过去朝着钢蛋屁股就是一脚,钢蛋一下子摔倒了,手里的苹果滚落出去,王大花骂:“你馋死啊,你爹那个死鬼的苹果你也争!”

王大花来劲了:“有没有用不管你的事,为救唐全礼,我倾家荡产把店都卖了,可他还是成了屈死鬼,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王大花又哭起来。

刘署长没有过分难为王大花,是因为今天早上他总算跟大连的家里通上了电话,老婆和孩子都挺好,昨天晚上也根本没有任何人去过家里,总之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刘署长这才反过味来,昨天晚上他是被共产党给诓了。

夏家河叹了口气:“大花,唐全礼如果是我们的同志,组织上一定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娘俩喝西北风。”

“这两个男人,都和你有瓜葛,他们俩的事,你还是自己琢磨吧。”刘署长说着,打开房门,两个警察进来,给王大花解了绳子。

王大花来气了:“少提你们那个组织,那就是骗子,把唐全礼个窝囊废的命骗去了,你还想再来骗我。虾爬子,好歹咱俩处过那么些年,你咋就能狠下心来,不管我们娘俩死活,一个破戏匣子还换不来唐全礼一条命?”

“唐全礼死了,虾爬子活着,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咋回事?”

夏家河看着江桂芬,江桂芬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沓钱,夏家河拿过来:“我以后还你。”

“这个,我也说不出个来由,有能耐的话,你去问日本人吧。”

江桂芬赌气:“谁要你还!”

“我都打听了,昨晚上一共死了八个人,都能找着主儿,就是没有虾爬子。”

夏家河将钱放在炕上,对王大花说:“你先拿着,以后,我再想办法。”

“谁说他没死?”

王大花看看炕上的钱:“少在这里猫哭耗子,你当我是要饭的,这两个钱就打发了?”

王大花说:“他怎么没死?日本人不也见过他吗?”

夏家河为难地:“我身上确实没钱……”

刘署长欲言又止。

王大花“呸”了一口:“能买起戏匣子,还跑我跟前哭穷?虾爬子,你真好意思!”

“我问你一句话,你不准骗我。你说了一大堆罗圈话,都是说杀唐全礼不怨你,是日本人逼着你干的。那虾爬子呢?就是跟唐全礼一块抓的那个人。”

夏家河为难:“我不是眼下没有嘛……”

刘署长回过头:“你还想干什么?”

王大花咄咄逼人:“那你回去拿,少到家100个大洋。”

刘署长转身要走,王大花道:“你别走。”

江桂芬生气了:“你抢钱啊你!”

刘署长上前,将王大花嘴上的绳子解开,王大花哭得更伤心了。刘署长从兜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说:“没救出唐全礼,我也过意不去。这点钱,算我点心意,你拿着吧。”

王大花瞪着江桂芬:“滚一边子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王大花的眼泪涌出,抽泣起来。

江桂芬恼怒,夏家河将她推到一旁,回声安抚着王大花:“大花,我和唐全礼都是组织上的人,都是共产党员,你呢,就是革命家属,你得支持我们革命。”

刘署长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接着说道:“你王大花是个聪明人,就不应该再做糊涂事,这个世道,该低头就得低头。你别看我是个署长,说白了,也就吓唬吓唬手下的弟兄和这城里的小老百姓,在日本人那里,我就是条狗,有时候连狗还不如。可这我也得活呀,别说我这个小小署长当得窝囊,溥仪怎么样,那还是咱们的皇帝哪,不也照样让小日本玩得跟提线木偶似的?今天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自己再好好琢磨琢磨。要是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你就点个头,我把你放了,回家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要是你再成心找茬,我只能说句对不起啦!”

王大花根本就不吃夏家河这一套:“支持?要是我早知道唐全礼革命,我肯定得拦着,要是我早拦住了,他的命也不至于现在叫人革了去。”

想到钢蛋,王大花老实了下来。

夏家河开始循循善诱:“你是对革命不了解,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你受过小鬼子的气吧?你恨小鬼子吧?我们做的事,就是要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刘署长继续心平气和地说着:“事已至此,你我都得往开了想。你找我的茬,我有的是办法修理你,按你个共匪家属的罪名枪毙了也不是难事。到那时,你的孩子谁管,莫非你想让孩子没了爹,娘再不要了?”

王大花还是油盐不进:“赶小鬼子我举两只手同意,可唐全礼死了,你们得管他的老婆孩子,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喝西北风。”

王大花愤怒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话说得在理,夏家河没法反驳。

“你一定是生我的气,没把你男人放出去。这件事,你得听我解释,本来上上下下的关系我都打点好了,谁知道昨天晚上,新京那边的首都警察厅来了命令,非要就地枪决人犯。要命的是,宪兵队的人亲自查验,你说这种情况下,我敢放人吗?我能放人吗?”刘署长背着手,在王大花面前来回踱着步,“说到大天去,唐全礼都是正经八百的共产党,他是自己往死路上走!我杀共产党,一点儿错没有,你胡搅蛮缠到哪里去告,我都不怕。这件事,你最好识相点,就此拉倒,你愿在花园口开店,我和当年一样,还会罩着你。”

王大花说:“你知道我是讲理的人。唐全礼给你们做事,不能白做吧?得有工钱吧?这么些年,他可是一分钱没往家里拿过,你们不会也给他赊着账吧?他人不在了,你们得把欠他的钱给我,得拿钱赔他的命,我们娘俩得指着这些钱活命。”

王大花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夏家河无奈:“大花,这个你还是没弄明白,我们干革命,就是为让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革命可不是为钱才去做的。”

王大花被绑在柱子上,嘴上勒着绳子,说不出话来,一腔的愤恨都集中在怒目圆睁的两只眼睛里。刘署长示意旁边的警察退下,回手关上门,咳嗽了一声,义正词严道:“王大花,你听着,今天,是你把你自己弄进来的,不关我的事。”

王大花不信:“你们都穷得叮当响,还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说虾爬子,你熊三岁孩子啊?”望着天,“唐全礼啊唐全礼啊,我王大花精明一辈子,咋就嫁给你个糊涂蛋,你当了糊涂蛋,我王大花跟着你成了倒霉蛋。”

刘署长一愣神,推开另一侧的车门跳下,朝院里狼狈逃去。王大花也不含糊,跟着从另一侧门跳出来,在后面紧追,边追边骂:“你别跑,你个杂碎!”站岗的两个警察一块扑了上来,才将王大花按住。王大花挣扎着,还不肯罢休:“我要跟姓刘的对命!”

夏家河上前,耐心地说:“大花,你还是不了解共产党到底是干什么的,要是了解了肯定能支持,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王大花这回去的是警察署,她还要找刘署长,“戏匣子”是拿回来了,可卖鱼锅饼子店的钱还在姓刘的那里,她不能便宜了他。警察署门前,王大花果然拦住了刘署长坐的汽车。在车里打盹的刘署长被急刹车晃了一个跟头,他刚要张口开骂,见车头前立着愤怒的王大花,只得认头,督促着司机快走,不想王大花下手更快,一把拉开车门,泼妇般地扑上车来,叫嚣道:“姓刘的,我跟你拼啦!”

王大花并不理会:“以前我是通情达理,可眼下我不能再通这个情达那个理了。你说的那些话,好听是好听,可不能当饭吃。你也看见了,唐全礼一蹬腿走了,我还得替他拉把孩子,咱先别说能替他拉把多大,就是天天的,喂饱他那张无底洞的嘴,没钱能行吗?”

王大花把箱子拿回家,藏在院里的驴槽子底下,又抓了些草料盖住。王二花哄着钢蛋睡着了,她从窗户看见王大花在驴棚里忙叨了一阵,并没进屋,转身又跑出去了。

门外的江桂芬听不下去了,她清楚这时候的王大花早已经油盐不进,夏家河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简直就是白费功夫。江桂芬进屋,说:“夏大哥,你不饿吗?咱们出去吃口饭吧。”

王大花总算拿回了“戏匣子”,她提着黑皮箱从刘署长家出来,半路险些与一队巡逻的日本兵撞上,日本兵见着有拿包裹的行人,一律仔细检查,要不是王大花机灵,把黑皮箱放进路旁的草垛里,怕是在劫难逃。

夏家河摸摸肚子:“一说吃饭,这肚子还咕噜咕噜叫起来了。小江,你还不知道吧,大花的鱼锅饼子可是花园口一绝,这些年,光是鱼锅饼子的梦我都不知做了多少回了,做一回馋醒一回。”

“我也没见过姓刘的这种杂碎,又拿钱又要命!”

“那你就找地场做梦去吧……”王大花不吃这一套,张开手往外哄赶着两人,像赶一群鸡鸭。

女佣被王大花的气势吓住,说刘署长一宿都没在家,有本事让她去警署闹。找不着刘署长,王大花要拿回头天送来的“戏匣子”,女佣一脸不屑:“没见过你这样的,东西送来了,又往回要!”

夏家河尴尬地说:“大花,我这一天都汤米没尽了……”

对刘署长的仇恨,压过了对唐全礼的悲伤。王大花一路小跑来到刘署长家门口,用力捶打着大铁门,刘署长家的女佣不满地拉开个门缝,刚开口呵斥了两句,王大花趴开女佣的身子冲进了院里,朝着屋里大喊:“姓刘的,你个混蛋,你给老娘滚出来!”

王大花思忖,少顷:“那你们吃了饭就走,越远越好。”

草草地埋了唐全礼,王大花才想起那个叫江桂芬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悄悄走开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也不知道来劝劝自己,帮着打个下手,夏家河找上她,也算是瞎了眼。不对,她知道夏家河没死,一定美得不行了,哪还有闲工夫管别人。

江桂芬看看夏家河,她没想到王大花居然还能留下两人吃饭。

王大花想到了刘署长,狗日的刘署长,他收了钱还害了命,他应该千刀万剐。王大花心里冒着火,恨不得现在就把刘署长给撕把了,撕成碎片,她要找刘署长算账!

王大花留下两人,当然有自己的算盘,她是铁了心要给唐全礼报仇,她知道,今天放走了夏家河,往后她就再也抓不住这个人了。

王大花感觉像被人抽掉了骨头,浑身发软。有一个瞬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她使劲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突然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唐全礼死了,她的男人唐全礼被枪毙了。

江桂芬思来想去,还是担心王大花耍什么花招,听说王大花支使钢蛋出去买盐,江桂芬悄悄跑到灶台前,见盐罐确实空了,才放下心来。

王大花利落地生上火,起身揭开大锅盖,少顷,水汽升腾着,弥漫开来,院子里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饭香味儿。不一会儿,钢蛋买了盐回来,还悄悄塞给王大花一个纸包。

江桂芬把另一具尸体翻过来,王大花看了一眼,愣住了。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唐全礼。王大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苍凉的野外,风声悲戚。王大花愣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这声音哭天呛地,竟然吓跑了草丛里的一只兔子。兔子跑出十几米开外站住,立起身子,回望着这个疯子一样嚎哭的女人。

饭菜上桌,夏家河来了精神,甩开腮帮子吃起来,江桂芬开始吃得还算秀气,不时嘟囔菜没洗净,吃着牙碜,不过,很快她也受了夏家河的感染,大口往嘴里塞起饭菜来。没过一袋烟的工夫,先是夏家河面色惨白,肚子绞劲儿地痛起来,江桂芬断定饭菜有毒,夏家河还不愿相信,可没过一会儿,江桂芬也出现和他同样的症状,两人艰难移步到了外屋的水缸前,想多喝些水缓解症状,水缸里却空空如也。

王大花疑惑,上前一看,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说:“大兄弟,对不住了,我知道你是替我们家那个窝囊废死的,到了阴曹地府,千万别怨我呀,往后过年过节,我一定给你多烧点纸……”

一个被阳光拉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夏家河回头,王大花看着挣扎的两人,有些慌忙和无措。

江桂芬拂去尸体脸上的黄土,突然怔住了,尸体并不是夏家河的,她放下尸体,起身急扑向另一具尸体,动作迅捷地扒拉着土块。

“大花,你怎么能……”夏家河一句话没说完,一头栽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痛苦地望着王大花。

王大花和江桂芬同时扑向那具长一点的尸体。江桂芬跪在那里,哽咽着。王大花把尸体拉出来,呜咽着说:“虾爬子,你回来干啥呀你……”

“我杀了你!”江桂芬挣扎着扑向王大花,只趔趄了几步,也倒在地上。

郊外的刑场是一片荒草地,初秋黄绿夹杂的枯草萧瑟地蔓延着,看不到边际。一些人家早到了,收了尸,哭哭啼啼地推着平板车走了。剩下的两具尸体横在坑里,一长一短。尸体被薄薄的黄土覆盖着,依稀看得清血迹。一具尸体的脑袋被打烂了,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以及黄土、杂草混成一片,让人毛骨悚然。几条野狗在不远处吠叫着,眼睛里泛着绿光。天上,乌鸦在盘旋,发出“呜哇呜哇”的怪叫。

王大花也有些害怕,她的身子一直在发抖:“虾爬子,要怪怪你自己个儿,谁让你丧良心,卖了唐全礼!”

王大花掰过江桂芬的身子:“妹子,我确实是想救他,我三番五次去找刘署长,还送了值钱的东西,可谁知道,小鬼子大半夜下了手。”王大花和缓了语气,抹着眼泪,“行了,姐跟你去收尸,姐雇皮影戏班子送他上路,他活着的时候,就好这一口。”

夏家河面孔扭曲,还是摇着头否认:“我要是干了,就天打……五雷轰。”

江桂芬冷笑一声,转身对着空旷的山野喊道:“夏大哥,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天天在我面前念叨的王大花,她就这么想着你!”

本来王大花看到夏家河痛苦的样子,心里还很难受,可是见他都这时候了还不认账,心头的怒气又升腾起来:“不用麻烦老天爷,我送你上西天。放心吧,等你俩死透了,我找个好地方,给你俩埋一块儿。”

王大花一巴掌打开江桂芬的手:“你算老几,凭什么管我俩的事儿!要说对不住,那也是他对不住我,当初,他偷着跑了,我还以为他把我甩了哪!”

江桂芬痛得痉挛起来,夏家河哀求王大花:“求求你,救救小江,不关她的事……”

“你……我是说你对不起夏大哥!亏他一直还想着你!”江桂芬指着王大花。

“别,别求她……”江桂芬昏了过去。

“啥狡辩?”王大花茫然摸了把头发,“我辫子早就铰了,嫁了人就能再不能留辫子了。”

“小江,小江……”夏家河挣扎着,爬向江桂芬,“是我害了你呀……”

“我不信,我看你是在狡辩!”江桂芬打断王大花。

王大花忍不住哭起来:“虾爬子,你别恨我,我也不想这样,可你害了唐全礼,他是钢蛋的爹呀,我得为他要个说法儿……”呜呜哭着。

王大花也恼了:“我不忍心能咋着?我想救他也得有那些钱呀!昨天晚上我还给刘署长送了礼,可他吃人饭不拉人屎……”

夏家河忍着痛,虚弱地说:“我不恨你,这回,我真要死了,我求你的那件事,你得办,明天送到阎店……”昏死过去。

江桂芬愤怒:“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夏大哥死?”

王大花扑过来,摇着夏家河:“虾爬子,虾爬子……你别恨我呀,是你自己造的孽,不怨我,不怨我。”王大花哭着。

“我……我使了钱,就能救一个人。”王大花避开江桂芬的目光。

“娘——”钢蛋进来,看到地下的两个人,吓得呆住了,“娘,他们咋躺在地上了?”

“他怎么会没事?”江桂芬追问。

王大花起身抹了把眼泪:“唐全礼,我跟钢蛋帮你把仇报了,你在地底下,就闭上眼吧。”

“他……他没事儿……。”王大花有点心虚。

钢蛋吃惊:“娘,他们死了?”

“就是死了。”

王大花点头:“跟你爹做伴去了。”

“啥叫牺牲?”

钢蛋拉着王大花的手:“娘,我害怕……”

“你男人也是共产党?他也牺牲了?”江桂芬一惊。

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王大花和钢蛋都吓得一哆嗦,钢蛋哭起来。

王大花叹了口气:“他呀,就不该回来。回来一趟见了一面,这人就没了……还跟我男人搅和在一起,不清不楚被当成了共产党……

敲门声更急,王大花镇定了一下,朝外走去,钢蛋紧箍在王大花身上,一步步挪出去。

“大姐,他走之前,你见过他吗?”

来的人是王二花。她一看到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吓得惊叫起来。从一直哆嗦的王大花嘴里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二花让王大花赶快往大连跑,投奔王三花。

王大花眼里突然涌出泪:“真的?我人他都不要了,留个照片还有啥用。”

王大花说:“走我也得给他俩埋了再走呀,我不能骗虾爬子。”

“夏大哥是好人,他一直都没忘了你,你的照片,他一直存着,要不,我也不能认出你来。”

王二花着急:“人都叫你毒死了,还说骗不骗的话?赶快走吧,一会儿我回家找有望来,把尸体埋了。明天人家买房的人来,你放着俩死鬼,人家能要这房子?能跟你算完?”

王大花松了口气:“亏了你没过门。当年,他一声不响把我丢下跑了,现在,又悄没声地死了,差点把你也给害了,没过门好,不耽误事。”

“那戏匣子咋办?”

“我……还没过门。”

“投奔三花家,你也不好空着手,自家妹妹好说,不是还有孙世奇吗?全当见面礼了,多好。”

“不对呀,虾爬子说他还没成家。这个死鬼,又蒙我!”

“可这是虾爬子的东西,他说他要是死了,就让我给扔了。”

江桂芬犹豫了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一听这话我就来气,他死了还不嘎实把戏匣子给你,这得多歹毒?他把唐全礼卖了,你拿他个戏匣子还不应该?”

“你是他媳妇?”

“我不把他给毒死了吗?这还多搭上一个哪。”

女人哭够了,断断续续讲起自己跟夏家河的事来。女人叫江桂芬,夏家河在哈尔滨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不过,夏家河回花园口的事,却是瞒着她的,不料等她一路追来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噩耗。

“活该,跟虾爬子凑到一堆儿去,也不是啥好东西。”

“姐……”女人叫了一声,放声哭起来。

“想想也是,我好歹跟虾爬子好过一场,拿他个戏匣子,也不过分!”

王大花一下明白了。

临离开时,王大花回头看了夏家河最后一眼,哀怨着:“都怪我命太硬了,克死了自己男人还不够……”王二花催促着王大花快走,钢蛋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娘的身后,幼小的钢蛋此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女人的眼里涌出泪来:“你认识夏家河吧?”

秋夜湿凉,三个人牵着一头驴,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声杂乱无章……

王大花一怔,这不就是刚才那个年轻女人吗?王大花盯着她,问:“你是谁?咋知道我的名?”

“姐,你是王大花吧?”转过一个山包,后面的人跑上来,截住了王大花。

王大花前脚刚走,刘署长的车就停在了王记鱼锅饼子店门口。刘署长并没有多带人,只带了刘顺。刘署长有他的考虑。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电台真的在王大花手里,拿到电台,就等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若知道的人多,走漏了风声,反而弄巧成拙,那样就被动了。

王大花扛着铁锹,一路抽泣着上了山。因为满脑子转的都是夏家河,也没察觉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借着夜色,刘署长推门,却发现门上已经挂了一把锁。很快,刘顺就打听出王大花和钢蛋牵着驴跑了,刘署长知道一个妇道人家领着孩子牵着驴跑不了多少夜路,带人坐上车追向城外。

城门口的告示前,还有许多人在围观,王大花挤上前去,一眼就从告示上找到了唐全礼旁边的夏家河,夏家河的脸让红墨汁几乎糊上了,可王大花还是认得真真切切,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转身走开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悲悲切切的哭声引起王大花注意。这个女人眼生,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城市里的人,她在这哭谁?王大花疑惑地走开,想就近找把铁锹,去山上给夏家河收个尸。他在花园口早没了亲人,收尸的事指望不上别人。

王大花出了城,在山路上没跑出多远,果然听到后面传来的汽车声,刺目的灯光远远射过来,王大花连忙牵着毛驴朝路边的草堆躲去,枯黄的秋草遮挡着王大花母子俩的身体,汽车带起尘土弥漫着,从身边开过去。

邻居走了以后,王大花越想越不安生,她让钢蛋老实在家等着,自己跑出了门。

王大花知道,是刘署长来追自己了,看来大路不能走,只能走小路了。

明晃晃的太阳早已经把告示上的红墨汁晒得干透了,王大花还在家里等着唐全礼回来,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做点晌午饭,他这几天关在大牢里,一定是没吃饱更没吃好。王大花把大锅涮出来,正要生火,一个街坊急火火跑进院子里,说唐全礼上了城门口的告示上,脑袋上还给划了红叉叉。王大花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知道那应该是刘署长做幌子躲别人眼的,现在城里风声正紧,刘署长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放人。想不到,看上去滚刀肉似的刘署长,做起事来还这么周密。想到钢蛋终于不是没爹的孩子了,王大花松了口气,可是心里的窃喜刚冒出头来,又被她按了下去,唐全礼是没事了,那么夏家河呢?想到这个男人,王大花心又揪了起来。这虾爬子,死得冤,但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尽的力已经尽了,可王大花还是心疼,毕竟,那是自己这辈子里唯一尝到过爱的男人。

崎岖的山路上,满头大汗的王大花拉着毛驴艰难地行走,钢蛋坐在毛驴背上打着嗜睡,王大花抬头看看月亮,眼里的泪水在打转儿,她不知道,前面的道路上充满多少凶险。

城门口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了,告示前聚满了人,上面印着唐全礼和夏家河的照片,照片上划着的红叉因为用的红墨过多,墨汁从照片一直滳淌了大半个告示,很是扎眼。

山路不远处,有依稀可见的灯光。借着月光,大王花看到一条羊肠小路正弯弯曲曲隐匿在远处苍茫的山岗中。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和野物在鸣叫着,把空荡而诡异的山谷叫得更寂静了。王大花看着天上一轮硕大的月亮,内心里百感交集。她抚摸着钢蛋的小脑袋,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过了好久,王大花喃喃地说:“以后咱的家就在大连,知道了吗?”

一大早,王大花就把家里值点钱的家当打起包来,既然刘署长答应放人,她就得信守承诺,等唐全礼一回来,一家三口就立即离开花园口。前途渺茫,王大花真是不想走,可不走又能怎么样?老百姓能拗得过当官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老百姓就是当官的手里的家雀儿,当官的稍微动一动指头,家雀儿的小命就没了。

钢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王大花一脸的泪水,终于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儿一个个落了下来,他哽咽着说:“娘,你别哭了,往后,钢蛋好好的,听话,孝顺,等你老了,钢蛋养活娘。”

王大花一把搂紧儿子,久久不肯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