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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园口老街上人来人往,开店做买卖的吆喝声,茶楼里麻将的哗啦声,女人们开心的说笑声,孩子们欢快地闹腾奔跑,把老街的喧嚣和热闹搅和在一起,仿佛这里从没有发生过任何让人伤心的事情,表面上一片祥和,安宁,可是,只有老街自己知道,自从日本鬼子来到花园口,那街巷的深处早已没有了幸福的去处,那欢乐的背后都结满了累累伤疤。

“不说了,你们忙去吧,我琢磨琢磨给饼子店找个下家。”这时候的王大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饭店出手,筹钱把丈夫唐全礼给捞出来。

王大花走在满目疮痍的老街上,心里装满了委屈和愤恨,为唐全礼,为夏家河,为自己,更为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你说得倒是轻快,到哪里弄东山再起的本钱?这是王家祖宗留下的,你们田家自然不心疼。”王二花对田有望一脸的不满。

饼子店很快就找到了买家,麻烦的是在钱上多费了些口舌,王大花想多要点,人家想少给点,而且根本不肯让步。王大花心里明白,老街上的人谁都知道她现在急着用钱,所以买家并不急躁,把价还在那里,悠着等,并不急,做买卖也不是个着急的事,也不差个十天半月的,可王大花等不起,自己的男人还关在监狱里,多呆一天都是煎熬。

田有望接过话:“大姐说得对,救命要紧,再说了,馆子卖了手艺还不是在大姐身上?等姐夫出来了,靠着手艺照样能东山再起!”

王大花终于把饭店卖了。

“不卖还有啥办法?你俩要是还知道这是咱爹留下的馆子,能买了去吗?”王大花将了王二花一军。

签完字拿到钱已是夜晚,王大花一脸疲惫地回到家里。远处传来依稀的狗吠声和蛐蛐鸣叫声,月光如洗,月夜无语,却阅尽了人间多少的悲伤啊!

“啥?”王二花急了,“大姐,这店可是咱爹留下的,你要是卖了,街坊邻居咋看?背后不得戳你脊梁骨骂你败家呀。”

王大花点起了油灯,豆大的火苗泛着青光,在微微的秋风里萧瑟抖动着。钢蛋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活泛撒欢,而是一言不发地陪着王大花。王大花看着像是突然间懂事了的钢蛋,心里发堵,眼里发热,娘俩不由得抱在了一起,眼泪都扑簌扑簌落下来,嘶嘶哎哎地哭了起来,一直就那么压抑地哭着,哭着,钢蛋也在哭哭啼啼中睡了过去。

王二花和田有望一脸尴尬,不再说话。王大花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把店兑出去吧。”

放下钢蛋,王大花再次来到刘署长的办公室,隔着一张沉甸甸的黑色皮面办公桌,王大花把一沓纸币和银元推了过去,刘署长瞅了瞅,也没数,随手把东西划拉进了抽屉里。

“行啦!我家男人,还轮不上你来骂!”王大花拦断了妹妹对唐全礼的数落。

王大花说:“你得给我写个字据。”

要填满刘署长的胃口,王大花知道自己没这个实力,她找来王二花和田有望,两个人也只能跟着唉声叹气,王二花不知如何安抚大姐才好,只能双把一肚子的气撒到姐夫唐全礼身上:“个倒霉玩意儿,这么叫人不省心,干点啥不好去干共产党,就该叫他在牢里吃点苦,长点记性!”

刘署长冷笑一声,拉开抽屉,拿出钱扔给王大花,说:“走吧,愿找谁找谁去。”

王大花愕然。

“那不行,为给你筹划这钱,我把店都卖了,你拿不拿,店都没了,这事你不办不行!”王大花梗着脖子。

刘署长笑笑:“那要看你觉得自己家男人的脑袋值几斤几两了……”

“我不办你能怎么着?”刘署长斜眼睨着她,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王大花说:“我一个做鱼锅饼子的妇道人家,也没见过天,啥也不懂,说话干事都是直来直去,刘署长你就直说吧,我得给多少?”

王大花冷冷地说:“没了男人,我们孤儿寡母也活得没滋拉味,大不了鱼死网破。”

“共产党的脑袋在日本人那里要多金贵有多金贵,那赏钱,可不是你手里的几张条子能比的。”刘署长拍拍椅子,“再说了,我这署长的椅子还没坐暖和,可不想为这点屁事挪了屁股。”

“你……”刘署长本想发作,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看了眼桌子上的钱,叹了口气,“行吧,这事我答应了。不过,字据我还是不能写。但是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去,人,这一两天一准儿让他回家。”

“哪么会哪,铁板钉钉,钉子十有八九得钉歪了。”

王大花说:“刘署长,你可是场面上的人,说话可得算数!”

刘署长冷笑:“实话和你说吧,唐全礼是共产党那叫证据确凿,铁板钉钉!”

刘署长拿重新把钱划拉进抽屉里,说:“你别觉得这钱给了我就是我的了,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日本人那边也少不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阎王殿把门的小鬼也得给。”

王大花赔着笑:“刘署长,我哪敢呀,我这不是求你放人吗。”

“我不管你是打发阎王还是打发小鬼,反正把人还给我就行。”

刘署长笑笑,拿起一根烟,王大花连忙揣起条子,要给点火柴,刘署长拿过火柴,自己点上,抽了一口:“我说王大花,你看你一不愣二不傻,倒在我这里充愣装傻起来了,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啦?”

刘署长起身,拧开了桌边的一台旧式收音机,一个京剧男旦吱吱扭扭的唱腔一步三探踩出来。刘署长低头抚弄着收音机,说:“本来吧,我不想去冒这个风险,可想想你和孩子也不容易,这才想帮你一把,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跟两个共产党,都有瓜葛……”

王大花说:“刘署长,钱不少啦,你当警员那时候赊的账我都给攒着哪。这样吧,只要你放了唐全礼,以后你再去吃饭,我都不要钱,也不记账,而且不上杂拌鱼,全给你放大头宝和大黄鱼……”

“这唱的是《霸王别姬》,我看过这出戏的皮影。”王大花没有接茬,她打量着收音机,“这么个戏匣子得不少钱吧?”

刘署长冷笑:“我说王大花啊,你觉得你家男人的脑袋就值这几顿饭钱?”

“把你的店卖了也买不出来。”

刘署长不语,王大花手里的火苗眼瞅着要点着了欠条,她突然一口吹灭了火柴,说:“放人烧条子,我王大花说话算数!”

“我店都卖了,也没有钱了。对了,刚才没听清,你说啥来?”

王大花犹豫了下:“刘署长,晌午在街上,我一急就耍起泼来了,你别跟我这老娘们一般见识……”她从兜里掏出一叠工整的欠条,在刘署长面前翻了翻,“这些,是这么些年里你吃鱼锅饼子赊的白条子,只要你放了我家男人,条子,回头我就给烧了。”王大花说着,去拿刘署长桌子上的火柴,划着了要点。

“我刚才说,抓进来的两个共产党,都和你有瓜葛……

刘署长说:“行了,你回去吧。这事儿……我再琢磨琢磨……”

王大花脸一拉:“俩共产党?还都和我有瓜葛?刘署长,你要钱也就罢了,用不着绕这么多弯弯道吧?我的店都没了,你还要咋样?”王大花犟劲儿上来,早忘了自己有求于人,“刘署长,我王大花清白了这么些年,可不能让你就这么糟蹋了名声!”

王大花顺杆上去:“看看看看,你不是也觉得他不是吗?还是你刘署长心明眼亮,跟包黑子一样神道。”

刘署长一拍桌子:“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刘署长不悦:“乱说什么,我怎么知道共产党要不要他。你要是再嘴上不站个把门的,我真把他当共产党给办啦!”

王大花也一拍桌子:“今天,我还真就要见见这棺材不可,要不,我就耗上你啦!”

王大花赔着笑脸:“哎呀妈呀刘署长,你可真能抬举唐全礼,就他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窝囊废,能是共产党?你说句良心话,就他那样的去当共产党,你能要他?”

刘署长冷笑一声:“王大花,你可讹不着我,你敢说前天晌午你没去旅馆?明睁眼露的事,看见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歌是挺好听的歌,可这时候的王大花听不下去,恨不得把戏匣子里的女人拎出来,掐断她的小细嗓。刘署长看出了王大花的急躁,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让姚莉小姐把一首情歌唱完了,这才关掉收视音,他一脸为难地看着王大花:“要是别的事情,我倒是可以通融通融,可唐全礼是共产党,这事就难办了……”

刘署长的话,还真是一下就把王大花拿住了。他说抓了两个共产党,王大花还有些半信半疑,毕竟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唐全礼是共产党这件事,可刘署长说到前天旅馆的事,那可是千真万确。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王大花的话就软了下来:“行了刘署长,你把我埋汰得够呛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瞒不过,”王大花说,“那我豁上脸皮,再求个情,你就搂草打兔子把两个人一块放了吧。你的好,我会念叨一辈子。”

墙角的收音机里,吱吱扭扭放着姚莉唱的一首《卖相思》:“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怕生病偏偏又把病儿害,无奈何只好请个医生来……”

“你就是把金山银山搬来,我都不敢放两个。只能一个,你自己挑吧。”

见刘署长,并不像田有望说得那么难,刘署长像是一直在等着王大花来求自己。

王大花愣在那里,一时间,唐全礼和夏家河两张面孔一起跑到了她的眼前,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瞅着她,她左看右看还在为难的时候,又跑来一个孩子,是钢蛋,一声“爹”的叫喊,让王大花立时清醒过来,她看着刘署长,有些迟疑地说:“那……那还是先救我家那个窝囊废吧。”

王大花点头,可王二花怕刘署长这时候根本不会见她,王大花铁了心:“就算他躲进地沟里,我也能把他给剜出来!他要是敢耍赖,我就去找溥仪!告御状!”

刘署长笑笑:“不错,你这个老娘们还没昏了头,也算知道个大小。回去等信吧,唐全礼一出来,你们一家人赶紧从花园口消失,对外,我就说唐全礼已经死了。”

田有望虽然拿不出更多钱,却给出了个主意:“能救姐夫的人,还是刘署长,咱跟这日本人也说不上话呀。”

王大花犹豫地说:“我……我想去看看唐全礼。”

田有望倒是闭了嘴,可王二花还是忍不住也数落起唐全礼来:“大姐夫也真是够要命的,多大人了,还不叫人省心。”

“还是不看了吧。”刘署长挥了挥手。

王二花知道王大花现在不爱听这个,拦着田有望:“你闭嘴吧,现在说这个还管啥用。”

“不行,我得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王大花语气坚决。

田有望叹着气:“大姐夫也真是,干点啥正事不好,去干共产党,那是他能干的呀?”

王二花从炕柜里抽出一卷钱塞给王大花:“姐,我和有望手上就这点现钱了,你先拿着,回头我俩再给你凑。”

在警署牢舍的探视间里,王大花见到了胡子拉碴的唐全礼,他身上的衣服有几处已经让干透的血渍染成了黑色,头发乱得像个鸡窝,像个叫花子。王大花不由掉了眼泪:“个死刘署长,下手这么重!”

真到了王二花家,王大花却张不开口,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对王二花说:“二花,要说你姐夫唐全礼,平时不咋会拿话舔糊人,可对你们两口子,从来都不含糊……”王大花顿了顿,“二花,你可是姐在肩膀头子上扛大的……”

“可不是嘛,他就不是人!”唐全礼跟着落起泪来,委屈得像个孩子,王大花越难过,他哭的越伤心,一时还收不住了,倒是王大花看不下去了:“别哭了,你个大老爷们想当孟姜女啊?你要能哭,就把这大狱哭倒了!”

王大花思来想去,决定去求助妹妹王二花和他男人田有望。

唐全礼这才收了泪水,想起正事,低声说:“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把店卖了!”

钢蛋翻了个身,把王大花的心思拽了回来。她把散乱的目光收回来,投在儿子的身上,钢蛋脸上的泪道跟污垢混合在一起,冲出一条白道,很是扎眼。王大花朝手上吐了点口水,抹着钢蛋脏兮兮的脸蛋,原先的一条白道被抹得曲里拐弯,钢蛋的脸蛋更花了,王大花索性放弃原来的打算,她伸手摸了摸钢蛋睡得热乎乎的脑门,心里想,如果真没有了唐全礼,她和钢蛋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心里又是一激灵,也像是醒过来,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想办法把唐全礼弄出来。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使钱。俗话说,火候到猪头烂,钱送到公事办。可是,王大花再一想,这几年的开饭店挣的钱,大半都让满洲国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收了去,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一些钱,春天翻修店面几乎用进去了大半,家里攒下的闲钱实在没有多少,怎么可能填得满警察署那群饿狼的胃口?

“等你醒过味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早卖了。”

王大花呆呆地坐在大火炕上,眼睛里的光散着,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头发披散着胡乱地支楞在肩膀上,像断了气的公鸡的鸡毛一样,东一搓西一撸,没有个正形。阳光挤进窗户,却挤不进王大花的心里,她的心里,像越来越凉的秋风,透着阴冷和悲伤。钢蛋睡着了,却还有些惊魂未定,时不时地在梦里抽搐一下,嘴里在叫着什么,声音里还带着哭腔。王大花心里随着钢蛋的哭喊也被揪的左一下右一下,心慌得不行。王大花做梦也没想到,在她看来,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的唐全礼会是共产党。尽管王大花平日里嘴上老是不饶人,经常时不时地咒他骂他,可是唐全礼是一家之主,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没了唐全礼这个一家之主,她王大花这个女人家,一下就没有了主心骨。别看王大花平日里风风火火,一副撒泼耍狠的劲头儿,好像给个男人都不换,现在真把唐全礼抓走了,她王大花立即现了女人家的原型,人一下子也没了半点精神。

“卖了好,拿着钱咱上哪都行。”

“还有啥钱拿,都上贡啦。”

“不是像不像的事儿,他就是共产党。”刘署长阴阴一笑,淡淡地说,“他要不是共产党,我们好几天不是白忙乎了?日本人那里也交待不过去。所以,他必须是共产党。”

“上贡?给谁上贡?”

“我觉得不像,唐全礼那么套他,都套不出丁点有用的东西,再说了,当初抓他的时候,吓得两条小腿直哆嗦,就这熊样,能是共产党?”

“屁话,不上供,刘署长能让你出来?”

刘署长摇头,说:“这个人狡猾得很,要是他用盘尼西林掩护电台呢?”

唐全礼急眼了:“啥?你给刘署长使钱了?”

“对呀,这可是禁药,要是被日本人知道了,必死无疑。私带盘尼西林可是死罪啊,这虾爬子受不了严刑拷打,连这个都招了,我估计,他肚子里没多少油水了。”

王大花还是那句话:“不使钱他能让你出来?”

“怎么,他藏在旅社后院的东西……是这个?”刘署长吃惊中带着失望。

唐全礼恼了:“你个败家老娘们,你给他送啥钱?”

“盘尼西林。”刘顺答。

王大花也恼了:“你当我愿给他送?还不是为了救你一条命!”

“这是什么?”刘署长疑惑。

唐全礼朝外吼着:“姓刘的,你不是人,你吃人不吐骨头呀,你这个混蛋!”

刘署长立即派刘顺去了旅馆。过了半晌,刘顺回来了,把一个小包袱交给刘署长。

王大花害怕了:“你别给我没有屁找嗝打,钱都使出去了,还能要回来?你再骂,钱都白花了!”

夏家河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大连。”

唐全礼不听,还是不依不饶地骂着刘署长,两个狱警把他拖走了,唐全礼的骂声还是不绝。王大花纳闷,唐全礼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过?以前自己还真是小看了他。一个狱警过来催促王大花赶紧走,王大花这才想起还有件事没有办,她塞给狱警一块大洋,说还想见个人。

“怪不得你从隆昌旅馆搬走了,心计倒不少。”刘署长得意地笑起来,“你想把这东西送到哪去?”

王大花要见的是夏家河。

夏家河小声说:“隆昌旅社后院,东面数第六棵苹果树底下。”

四目相对,王大花的眼里噙满了泪。过了一会儿,王大花直视着夏家河,问道:“虾爬子,你给我说句实话,这些年你跑哪去啦?”

“你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刘署长逼问。

“我一直在哈尔滨,上完学,就随便找了个干活吃饭的地方。”

夏家河有些怕了,用力朝后抑着身子,说:“别别别,我说、我说……”

“你就没成个家?”

“看来,还是得给你提醒提醒啊。”刘署长笑笑,朝刘顺丢了个眼色。刘顺从火炭里抽出红红的烙铁,在夏家河面前比比划划。

夏家河摇头。

“我,我真是被冤枉的。”夏家河带着哭音说。

“连个相好的也没有?”

“夏先生一看就是聪明人,其实完全不必受这皮肉之苦。”刘署长坐在桌前,一边修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夏家河没有回答,低下头。

夏家河被蒙上眼罩,七拐八弯,进了审讯室。夏家河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也没人讯问,先是吃了一顿皮鞭。夏家河浑身血迹斑斑,疼痛让他浑身抽搐,最终昏死了过去。这时,刘顺把一桶冷水朝他头上泼下去,夏家河这才苏醒过来。

王大花着急:“有还是没有,你倒是放个痛快屁啊!”

狱警又来了,这一次带走的是夏家河。

夏家河摇头,王大花尽管不大相信他的答复,可这个答复却是她想得到的。只是得到了这个答复以后,她更加难受,自己全部的家当都救了唐全礼,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把命丢了,想到这一层,王大花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夏家河看着她,眼里也闪着泪花。狱警等得不耐烦了,催促夏家河回牢房,夏家河一把抱住王大花,王大花在夏家河的肩头又哭了一会儿,这才松开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夏家河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探视间。

“装,你接着装。”唐全礼急了,抬手要打夏家河,这一动却挣到了伤口,自己痛得“哎哟”叫起来。

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王大花一直在想着刚才的情形。刚才,夏家河在抱住她的时候,还说了几句要紧的话,让她一定记住。夏家河说,他在两人过去约会的城外窑厂老槐树下,埋了个箱子,“你帮我收好,如果我死了,就把箱子扔了,千万别叫人看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从来不吃臭烘烘的猪大肠,不信你去问问王大花。”

王大花想问是什么东西,夏家河用眼神回绝了她。这个眼神,王大花太熟悉了,她知道那应该是个值钱的东西,夏家河一准儿是怕说出来叫狱警听见,就到不了王大花手里了。夏家河想得可真周到呀。可自己算什么玩意儿,救了一个唐全礼,就不管夏家河了。在满花园口,他就自己这么一个体己人,要是不管他,那他真就没有活路了。可是,救人光靠嘴皮子哪行,得有真金白银才行啊,家里的店都卖了,还哪有钱去救人。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唐全礼无奈,“不过,这也对,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这是组织纪律。可我有接头暗号呀,我问‘你想吃点啥?’你说‘来盘九转大肠’,我问你‘要咸口还是甜口?’,你应该说‘甜口,加点香菜’,对吧?”

一路上,王大花都在想着钱的事,她不知道,后面有两个黑影一直都跟着她。

“你弄错了,我真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同志,不过你放心,看在大花和你儿子的面子上,我绝对不跟别人说你是共产党。不过唐全礼,我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你不应该当这个共产党,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大花和孩子怎么过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大花折进一条胡同。两个黑影像两条诡异的尾巴。这是刘署长安排的眼线,他让他们一定跟紧了王大花,说不定能捞出什么大鱼来。

“你闭嘴!我知道,你就是来接头的同志,还带着重要的东西。我就是跟你接头的交通员,怪我小心眼儿,一见你就来气,光惦记你和王大花那点破事了,忘了自己的重要任务,不过,我也没想到来接头的同志能是你呀。”

在两个黑影儿后面,还有一个人跟着。是韩山东。黑影儿似乎发现了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刚一回头,韩山东已经扑了上来,没费什么劲,便把两人送到了该去的地方。只是,等韩山东把两人塞进一堆杂草垛后,再回头来找王大花时,已经不见了王大花的影子。

“你说的,我都听不明白,我装什么了我装?跟大花那点事,也瞒不住你,我不也都承认了嘛。你放心,这回出去,我保证走得远远的。”夏家河低下头,思索半晌,说,“其实,我也琢磨了,你们毕竟连孩子都有了。”

王大花穿过半个花园口,出了城楼的廊道。廊道里凉飕飕的风吹着,她感到丝丝的凉气。在夏家河说的地方,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只皮箱子。箱子太扎眼,王大花找了个破柳条筐,把箱子装进去后,又在上面盖了一些杂草,这才背着进了城。

“得了吧,你还跟我装,这牢里就咱们两个人,你还装给谁看?在饭馆里那是人多眼杂,你不跟我接头那是警惕性高,现在这里没外人,咱们俩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装个屁!”

巨大的黑暗像一团浓墨把花园口罩得严严实实。王大花进了院子,一只野猫忽地从墙根下蹿出来,吓了王大花一跳,肩上的筐子落地,里面的箱子滚落出来散了架,露出的是一个四四方方黑不溜秋的铁家伙。

“嘘,瞎说什么,那可是杀头的营生。”

“戏匣子!”王大花一惊,想起在刘署长办公室里见过这么个东西,刘署长还说一个戏匣子能顶她两三个鱼锅饼子店。夏家河有这么个宝贝,那性命也该有保了。他可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玩意儿,把这东西送给刘署长,他的命也就能留下了呀。

“啥男女之事,你我是共产党……”

王大花立即找到刘署长家,刘署长却不在。王大花犹豫了一下,把箱子交给了刘署长的女佣人,并且一再叮嘱:“我叫王大花,刘署长一回来你就赶紧告诉他,这里面的东西可金贵了!管咋地你别给忘了。”

“咱们俩也没怎么着啊,他们还下起黑手来了,男女之事碍着他们什么了,管得也太宽了吧。”

王大花不会想到,在她前脚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刘署长就带着人冲进了她家。刘署长放的眼线迟迟没有回来,他有了不祥之感,思来想去,还是隐约觉得问题可能出在王大花那里。

“都有,太他妈狠了,我操他八辈祖宗,哎哟,你轻点……”

刘顺带着几个警察把个鱼锅饼子店从前厅搜到了后院,却一无所获。在家里带钢蛋的王二花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早吓得傻在了一边。刘署长冷着脸,用枪顶在王二花的脑袋上:“王大花去哪了?”

“谁打的?日本人还是警署的人?”夏家河蹲在一旁,帮唐全礼擦拭着伤口,唐全礼不时叫痛。

王二花吓得说不出话。

唐全礼的哀嚎声充斥着走廊,一记记皮鞭响亮地抽打在他身上,唐全礼皮开肉绽。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遍体鳞伤的唐全礼被两个警察拖进监牢。唐全礼躺在矮铺上,痛得呻吟不已。

“去哪儿了?”刘署长的枪往前捅了捅。

刘署长叹了口气:“我演好了周瑜,你演不好黄盖,这出戏照样唱不下去。”

王二花歪着脖子,还是茫然地摇头,钢蛋吓得哭起来。

唐全礼随着刘署长的目光望去,立时变了脸色:“咋着,你还要动真格的?”

“她刚才回来带什么东西了?”刘署长不依不饶。

刘署长的目光落在了屋里的刑具上。

王二花结结巴巴地说:“带……带……”

唐全礼不情愿:“那你也不能上来就给我个耳刮子……”

“带了什么?”刘署长警觉地瞪大眼睛。

“还是按咱们原来说好的,这个案子一办完,你就拿了赏金远走高飞。现在、暂时,还不能放你,你得和这个虾爬子继续呆在一起,把能掏到的秘密都掏出来。”

王二花定了定神,慌忙改口道:“带个屁啊带,她就想把钢蛋他爹带回来。”

“那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钢蛋哭得更厉害了,像是配合着王二花的话。

刘署长叹了口气:“姓夏的发现了苗头不对,才没说吧。”刘署长倒了杯水,递给唐全礼,又说,“给老弟抓来,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就受点委屈吧,只要把你该办的事情办好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刘署长气得一脚踢向王二花,骂道:“再胡说八道,把你也抓进去!”

唐全礼眨巴着眼:“可他没说暗号啊。”

一个警察匆匆跑进来:“署长,山口少佐从新京来电话找你。”

“你彪啊,奸夫淫妇能老往你店里跑。”

刘署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你抬举虾爬子了,他就是个奸夫。”

刘署长说:“我也想抻一抻,可山口少佐催得紧,这小田队长又好大喜功,认准了姓夏的就是接头的人。抓就抓吧,我也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夜,越发地黑暗了。

“能怨我吗?接头的人也没出现,是你们先动了手。”唐全礼想把责任推出去。

此时,刘署长正在安排枪毙犯人的行动。山口少佐从新京打来电话给他下了死命令,让他今夜就把三天来抓到的所有犯人统统枪毙,一个不留。收了黑钱的刘署长绞尽脑汁想把唐全礼救出去,可山口少佐特意委派小田队长现场督办,想要瞒天过海,谈何容易。可救不出唐全礼,那个母夜叉王大花又何尝会放了自己?思前想后,刘署长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他相信黑灯瞎火里,小田未必认得清每个犯人的脸。

“把你们俩关在一起,是让你干点正事,你他妈净在那狗扯羊皮!”

就在刘署长准备去大牢执刑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响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他说自己是刘署长一直想抓的共产党,现在就在刘署长大连的家里,想求刘署长办件事,放了今晚刘署长他们要枪毙了的一个人。刘署长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对手拿住了自己的七寸,他再装强硬已经没有意义了。

唐全礼嘴角渗出血来,被打傻了:“你打我干啥?”

刘署长挂断了电话,忙往大连的家里打电话,他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对方只是吓唬吓唬自己,不料,家里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问了电话局,说是电话线的问题,得明天才能修。

“住手!”听墙根的刘顺冲到门前,敲着铁门,狱警趁机冲了进来,把唐全礼押往审讯室,刘署长早等在那里,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唐全礼脸上。

家里人的性命捏在人家手里,刘署长赌不起,只得找来刘顺商量对策。

“你他妈还真去了?我跟你拼了。”唐全礼扑了上来。两人厮打在一起。唐全礼掐住夏家河的脖子,夏家河踢蹬着腿,死死抓着唐全礼的手。

刘署长的队伍刚列队完毕,小田就来了。狱警押出绑着双手的夏家河、唐全礼等七八个人,他们的嘴上勒着绳子,说不出话。唐全礼面露惊慌,看到刘署长,两眼放光,嘴里呜呜着显然有话要讲,他不断挣扎着,试图奔过来,却没有半点效果。

“哎,你怎么知道我俩去了旅馆?”夏家河警觉地问。

小田拿着材料,看着照片和押出来的犯人一一比对。确认无误之后,才朝后面挥了挥手,跑上来的几个日本宪兵,麻利地给犯人套上黑头套,快到了唐全礼这里,他拼尽气力挣扎着,一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小田喝住了上前的日本宪兵,刚要上前问个究竟,刘署长慌乱地凑过来,拉住小田的胳膊:“队长,别搭理他……”

“你俩跑到旅馆里去干啥问我啊?我告诉你虾爬子,我也就是给关在这里,要不然,非把你剁吧剁吧扔到鱼锅里炖了不可!”

小田推开刘署长的手,上前要扯开勒在唐全礼嘴里的绳子,正在这时,一辆摩托车轰鸣着冲进院子,车上的宪兵还没下车就朝小田喊起话来,说关东州厅警察部特高课木户英一课长有急事找他,人还在电话那头等着哪,小田有些不快,只得跟着去了,临走时告诫刘署长,一会儿再回来。

“我俩能干啥?你想让我俩干啥?”夏家河笑,那意思是说唐全礼这话问得有点愚蠢。

小田匆匆走了,唐全礼有些急眼,他知道刘署长这是不管他了,能救命的只有小田了,唐全礼嘴里唔噜唔噜叫起来,刘署长快步上前,抢过宪兵手里的黑头套,一把罩在唐全礼头上,把他送进了黑暗的世界。

“那我问你,你和大花到底好了多少年?好的时候,你俩都……都干过啥了?”唐全礼还是想一追到底。

宪兵说的木户英一课长,是关东州厅警察部特高课课长木户英一,木户打的这个电话,是受命于关东州厅警察部部长青木正二。电台要进入大连的事,青木正二是四天前得到的消息,连着几天,他一直坐镇大连火车站,带着木户英一严密排查,却没有丝毫进展,他开始怀疑哈尔滨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否准确时,得知四天前花园口铁路段一带发生了持枪跳车事件,曾经联想到那个跳车人很可能带着电台已经到了花园口。今天又听说花园口交通站的共产党被抓获,他更是确定了自己的起初的判断。可是,要把犯人带到大连来审讯,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花园口是“满洲国”的属地,跟“关东州”这边隔着一层皮。这倒也不大要紧,让青木正二真正感到更加麻烦的,是因为那里的宪兵队长是自己的老同学山口次郎。这位心胸狭小的老同学,是断然不会配合青木正二安排的,青木如果找上级来压制山口次郎,后果可能更无法预料。在得知山口次郎去哈尔滨开会的消息后,青木正二先是自己打电话向在花园口坐镇的守备队队长小田要人,没想到遭到对方的一口回绝,甚至没容青木正二解释几句这次抓人的重要性,小田就挂断了电话。青木只得自己跑一趟花园口,临走时,他让木户英一继续加紧联系。

“不就是我和大花那点破事吗?都陈芝麻烂谷了,你知不知道又能怎样?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儿子都五六岁了吧?现在揪出那些破事来有意思吗?没见过一个大男人非要弄个绿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的。”夏家河嘟囔。

有山口次郎离开花园口时的命令,小田连青木正二的面子都敢驳,自然更不把木户英一放在眼里,应付了几句,就撂了电话。

“行了,虾爬子,你不用跟我装,这牢里就咱俩,你是啥人,我知道,你自己更知道!”唐全礼冷笑。

小田再回来时,刘署长已经把犯人都弄到了车上。小田一来,一队人马便直接赶赴刑场。刑场在城外的一片野地。几个警察下车,麻利地在野地里草草挖出几个浅坑。刘顺指挥着警察,先从车上推下三四个戴着头套的人,他们不断挣扎,警察连拖带拽,车上的一个人动弹起来,头套掉下,是惊骇的夏家河,刘顺眼疾手快,又将头套套到夏家河头上,一把将其推倒。

每到这时候,夏家河都不示弱:“怎么是我害的?我本来就想到你家吃口鱼锅饼子,可啥也没吃着,还被抓到大牢里,要说害,那也是你害我!”

小田示意警察停下,走了过去,他将囚犯的头戴扯上去,看了看,放下,一挥手,警察把挣扎着的囚犯拖到一个坑前,按倒后摘了头套,没等囚犯反应过来,后面的宪兵便扣动扳机,枪声一响,囚犯的身子晃了晃,便一头栽进事先挖好的坑里。刘顺见每个囚犯在经过小田身旁时,他都要摘下头套对比一下,不免有些慌张。一旁的刘署长呵斥:“动作快点,别耽误小田队长回去休息。”

“放了?做梦吧!虾爬子,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每次夏家河劝唐全礼,唐全礼就像找到了出气筒一样,朝着夏家河又吼又叫。

刘顺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回身从车上拉过篷布下那个戴着头套的人,推到了地上,跟其他三四个囚犯混在了一起,小田欲跟过去查验,刘署长掏出烟,递过去一颗,划着了火柴。趁小田低头点烟的功夫,刘署长示意手下把囚犯们带走,警察把人拖走,很快夜空里又有枪声响起。

夏家河则不同,白天假寐,晚上打呼噜。实在被吵烦了,就劝唐全礼:“别费气力啦,喊也白喊。反正咱俩也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指定抓错人了。过两天整明就放了。”

“回去吧,小田队长,这地方太秽气,不是人呆的地方。”刘署长督促着小田。

都说进了警察署的牢房,离鬼门关就不远了,体格好的扒层皮,不好的就丢了卿卿性命。可唐全礼和夏家河进来却显然没吃什么苦头。不过,俩人的反应却不一样。唐全礼一天到晚摇着铁窗喊冤,白天声嘶力竭,恨不得把喉咙喊出血来,到了晚上则哀鸣呜咽,恨不得把地狱里的小鬼给勾搭上来。

小田看了刘署长一眼,到了尸体前,只见七八个囚犯已经倒进了事先挖好的坑里,黑乎乎的液体还在从头上泊泊而出,浸进了土里。小田从宪兵手里拿过枪,朝一个蠕动的犯人又补了两枪。

警察局的夜晚和别个地方的夜晚一样的黑暗。

执行完任务,刘署长心急如焚赶往警署,吩咐刘顺去家里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准备连夜回大连。

女佣匆忙收拾完一箱子东西,交给刘顺。火急火燎的刘顺提着箱子就走,回身一下碰到地上的一个黑箱子上,痛得叫了一声,抬脚踢了下箱子,一瘸一拐地出去。女佣想起王大花来家里给刘署长送礼的事,依王大花的说法儿,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让刘顺无论如何得跟刘署长说一说,刘顺一听王大花来了,就知道她来的目的,一边往外走,一边不耐烦地说:“人早就上西天了,还说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