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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说了不假,可你没说一直藏着他的相片。”

“你知道咋了?我和他的事,咱成家前我就跟你说了。”

“你没藏大姑娘的相片,你把她藏在心窝子里了。”

唐全礼喘着粗气:“你还有脸说我,这么些年了,你一直藏着这个,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那个大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相框里,是夏家河在哈尔滨上大学时候照的相片,他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两人。

“你还真有大姑娘了!”王大花扑向唐全礼,撕扯起来。

唐全利愣了半天,突然回身打开炕上的躺箱,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翻出一个布包,三下两下扯开来,露出里面的相框,丢在炕上。

“娘——”钢蛋跑进来,一见这阵势,吓得大哭。

唐全礼被噎住,王大花说:“说吧,这回在家里了,外人听不着,到底哪来的大姑娘。”

“你个疯婆子,非害死我不可!”唐全礼抽身,朝外跑去。

“我再咋找,做梦也没喊要找大姑娘!”

钢蛋哭着:“娘,你咋了?”

唐全礼直着脖子:“我没说不过,是你自己往不过的地方找!”

王大花一屁股坐在炕上,大嚎起来:“你爹他狼心狗肺!他不要你娘了,他要给你找个大姑娘当后妈……”

王大花紧追过来,一脚把门踢开,指着唐全礼嚷嚷开来:“唐全礼啊唐全礼,这么些年了,你小心眼子一点没见长大,亏我还给你们老唐家生了钢蛋,亏我还实心眼子一天到晚为这个家累死累活,你还怀疑我有二心!唐全礼,你今天要不把话给我说明白,咱就不过啦!”

王大花杀猪般的哭喊声在院子里回荡:“唐全礼,你个挨千刀的,我一天不死,你就别想去找大姑娘!”

王大花直勾勾瞪着唐全礼,看得他有些发毛,知道刚才的话有些严重了。唐全礼转身要走,王大花拿起桌上的一个碗朝唐全礼砸去,唐全礼一溜烟朝后院跑去,慌忙进屋,把门关上。

院子里,唐全礼懊丧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抬脚朝外走去,他摔上院门,把正在吃草料的毛驴吓得一哆嗦。

“虾爬子都找上门来了,我拿啥信你?你对得住我吗?你俩到底干啥了?”唐全礼觉得委屈,喊叫声里带了哭音。

“唐全礼,我真是瞎了眼了,跟了你六年,你还不信我?”王大花怒道。

夏家河回到旅馆,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四处是异样的安静,他的脑子却是异常地喧闹,里面都是王大花的叫喊、怒骂、指责和怨恨之声。如果不是王大花的出现,今天的接头任务可能早就完成了。对于这个自己一辈子都对不住的女人,夏家河知道无法弥补,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她远远的,永不再见。可是接头的任务没完成,就还得再去。一想到第二天还得与王大花碰面,夏家河心里就犯愁,下回以什么理由去面对她呢?

“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到底来过没有,你给我说明白喽!”

同样为接头犯愁的还有韩山东。今天的鱼锅饼子已经吃过一回了,明天再去吃,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俗话说美味不可多尝,但那些美味说的可多是山珍海味,一顿鱼锅饼子再好吃,一连两天去吃两回就有些可疑了。可花园口的接头地点只有这一个,是死是活,都得硬着头皮去。韩山东知道,只要能跟哈尔滨的同志接上头,把电台护送到大连,即使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也是值得的。在今天的接头时间里,出现的几个人都不是目标,本来以为后来的那个人会是接头对象,谁知道上演的居然是一出偷老婆养汉子的闹剧。这些节外生枝的乱七八糟破情,把他接头的计划搅乱了套。

“那是他自己个冷不丁来了,唐全礼你别瞎寻思!”

韩山东已经感觉到了,店里的男主人十之八九是出了问题,他逢人便急着对暗号的做法,已经不太像是一个正常交通员了,可在没有见到哈尔滨来的同志之前,韩山东不能有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凭着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韩山东明白,越是在危机的时候,越要沉着冷静。急则慌,慌则乱,乱必坏事。来接头的同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面对乱了套的局面,他不出现是完全正确的选择。错过了一天的时间,明天可以再去,如果盲目冒然的行动,必会给组织造成损失,后果是谁都无法估量的。

“我放屁把虾爬子放来家了?”

夏家河躺在旅馆的床铺上,满脑子里还在转着王大花,任务和私情纠缠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不过他现在想着王大花也算是名正言顺,因为这直接牵扯着明天的任务,摆不平王大花,就不能顺利接头。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有把王大花摩挲顺了,才不会出现意外。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提前把她支走,可鱼锅饼子店的主人是王大花,要把她支走,又哪会是简单的事情?

“你放屁!”

天已经黑了,夏家河没有开灯,他透过幽冷而诡异的夜色向远处望去,一望无际黑漆漆的天空幽暗无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暴风雨果真来到了,半夜里,花园口古城风声乍起,远处花园口海岸狂风卷起巨浪,拍打着沉睡的夜晚,使寂静而清冷的老街一下子狂躁起来。

“王大花,我倒想问问你,你和他虾爬子到底咋回事?我就几天不在家,你倆就又勾搭上了?王大花,你倒真有能耐啊你!”

新的一天终于来了,经过暴风雨一夜的折腾,花园口老街在雨后阳光的沐浴下,水洗一般地洁净。

王大花也火了:“咋啦?说到你痛处了?今天你不把大姑娘的事说清楚,我就不算完!”

王大花自从骂走了夏家河后,一直不搭理唐全礼,这让唐全礼一直不安。再僵持下去,会影响到他后面的一切安排,到时候王大花一尥蹶子,麻烦就大了。他早早起来,借着到海边收鱼的名义,又偷着去见了刘署长一面。昨天接头的人没抓住让刘署长很恼火,本来他的网都撒下了,就等鱼儿进来就收网,偏偏让一个傻瓜王大花的野男人给搅了局。他骂唐全礼外路精神,刀都按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思在那里争风吃醋,把正经事都给耽误了。刘署长警告唐全礼,要是他再生出旁的什么幺蛾子来,刘署长就直接把他送给小田处理。唐全礼信誓旦旦表了态,只要接头的人一来,他这回准保把事情办利落了。

“闭上你个臭嘴!”唐全礼火了。

从刘署长那里出来,唐全礼直奔海边,从刚上岸的小舢板上买回白天要用的杂半鱼,匆忙回到店里。客人还没有到,王大花早就忙乎上了,唐全礼满脸堆笑,贴心地跟在王大花的屁股后面打下手,还一个劲跟王大花没话找话说,王大花心里有气,还是对他不理不睬。唐全礼心里清楚,今天的事情一办完,他在花园口就呆不下去了,到时候,他再带着王大花和钢蛋远走高飞。

“你是我老头,我不朝你叫唤,朝驴叫唤啊!你满脑子装的都是大姑娘,心思还在这个家上吗?”

“我托人在大连找的店,有信了,兴许咱今天就得去看看啦。”唐全礼试探着说。见王大花不接茬,唐全礼又说:“不管咋样,花园口跟大连没法比,咱做生意不就图挣钱嘛,哪挣得多就该上哪去。”

唐全礼哽住了:“你、你能不能别跟我瞎叫唤?”

王大花依然不语。

“我没事找事?这一天你就跟掉了魂似的,心思都跑到大姑娘身上了!”王大花不依不饶。

唐全礼边把柴草往灶里添边说:“我寻思上大连还有一个好处,三花在那儿,你们姊妹凑到一堆儿也有个照应。再说,咱三妹夫又在关东州厅里面做事,也能帮衬咱不少。还有,钢蛋也快上学了,咱要让钢蛋做个知书达礼的人吧。”

唐全礼压住火气:“别没事找事啊。”

“说破大天,我哪也不去。”王大花终于开了口。

“尿个尿能尿老半天?你有毛病啦!”王大花嚷着。”

唐全礼急了:“你咋就不能听我一回?这么多年我都听你的,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

“尿尿。”

王大花语气坚决:“别的事再说,这事不行。”

“死哪去了?”王大花没好气地问。

唐全礼:“咋就不行了?就为个没有影的大姑娘,你就气个没完没了?”

不一会儿,唐全礼焉头搭脑地回来了。

“你知道就好。”

王大花领着钢蛋回到店里,唐全礼不在。锅里的饼子已经糊了,王大花收拾着几个糊了的大饼子,将糊痂揭掉,泡在水里,好留着喂鸡。

“那你还有虾爬子哪!”唐全礼终于绷不住了,呼地站起来,吓了王大花一跳。

错过了今天的接头时间,只能等到明天了。一想到明天过来还要面对王大花,夏家河的脑袋又大起来。

王大花刚要发火,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王大花一眼看到了,又是那个死虾爬子。她有点发慌,急着安抚外面的突发情况,只得草草收场,“唐全礼,我不跟你废话了,这日子能过咱就过,过不了就散伙!”她在围裙上擦了几把手,转身朝外走去。

夏家河还要说什么,王大花扭头出了胡同。夏家河想跟上去,见有人好奇地看着自己,只得扭头走开。

“好你个王大花,还真蹬鼻子上脸了!”唐全礼叫着,恼怒地追出去,却见王大花已经跑出店门去了。

王大花推开夏家河的手,盯着他:“咱俩没啥好说的,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好好的,往后,别来找我,我经不起折腾了。”

王大花一出来,就看见夏家河在对面的胡同口朝她张望,他今天摆明了就是来找她的。王大花这个气呀,在她的印象里,夏家河可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这才几年功夫不见,他怎么就改属狗皮膏药了,粘在身上还揭不下来了。

“大花,我话还没说完哪……”夏家河追上王大花,拉住她胳膊。

这一次,夏家河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想了好几种方案,都觉得没办法把王大花支开,那剩下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一招,就是短兵相接,把她叫出来。昨天,他虽然不是来找王大花的,可在唐全礼那里,一定解释不清。今天又来找王大花,唐全礼肯定不满,王大花肯定也害怕,不想让唐全礼知道。摸准了王大花的这个心思,夏家河就不怕王大花不按照他的计划走。

“娘的冤家!”王大花咬牙切齿地说完,拉着钢蛋就走。

夏家河想得一点没错,王大花从店里一出来,就一路小跑奔他来了。夏家河闪进胡同里,王大花跟着跑过来,冲着夏家河低声骂起来:“你还要不要脸了?没完没了啦是不是?”

“那是谁?”钢蛋问。

夏家河拉着王大花要走,王大花一把打开他的手,低声哀求:“虾爬子,过去是你对不住我,从今往后你不来捣乱,我就不再记恨你了。”

“他不是叔儿!”王大花瞪着钢蛋。

夏家河打断:“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俩找个地方说话吧。”

钢蛋很机灵,张嘴喊道:“叔儿!”

王大花往后撤了一步:“你还有啥好说的?虾爬子,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来祸害我了,我求求你,行不行?不管咋样,咱俩过去好过一场。我王大花这朵花再好,也早就被唐全礼给采去了,花没了,叶也掉光了,还添了个孩子,你就趁早死了那份心吧。”

王大花别过头去,抬起胳膊擦了把眼泪。夏家河看看钢蛋,又看王大花:“你儿子?”

夏家河说:“大花,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娘——”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跑过来,是王大花的儿子钢蛋。

王大花说:“你昨天不是看见了吗?看完就得了呗,你要早有这份心,当初就不会跑了,你现在回来,偏要给我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你才高兴是不是?”

夏家河不知如何是好。

夏家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昨天,我一是为了看你,二是……这么些年了,我就馋你烀的大饼子,我回来一趟不容易,就想吃一口。今天过来吧,也是为了这个。管怎么说咱俩好过一场,你不能连口饼子都不给我吃吧?再说,我该给钱给钱,一分不少你的。多给都行。”

“少来!你一句对不住就拉倒了?”王大花眼里喷着怒火,眼里又盈了泪。

王大花拉下脸:“好啊,扯了半天,敢情你根本就不是来看我,就是为一口饼子。要是这样,那我更不能让你上店里去了,我做的饭那是给人吃的,不是给忘恩负义的狗吃!你滚,你现在就滚,滚得远远的!”说着,举手要打夏家河。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夏家河低下头。

夏家河一把抓住王大花的手腕:“你看,我说来看你吧,你不让,我说是为吃你一口鱼锅饼子,你又赶我走……”

“没见过就不能认得了?你个陈世美,臭名顶风能吹出八百里!”

王大花说:“虾爬子,我王大花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行,你说你住在哪旮块儿,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他怎么会认得我?我没见过他。”夏家河一头雾水。

夏家河摇头:“不行,这鱼锅饼子要吃就得吃现成的,凉了就不好吃了,鱼腥,饼子硬。”说着,要往店里走。

“我老头儿。”

王大花伸手拉住夏家河,堵住去路:“要去店里也行,你先把我打死再去!”

“你家伙计?”

“我就吃口饼子,你们两口子至于吗?”夏家河一脸委屈。

“拿板凳打你那个人。”

“至于!”王大花斩钉截铁。

夏家河一头雾水:“谁是唐全礼?”

“那还有一个办法,我不去你店里了,咱俩找个地方说说话就行。”

“不是啥?找我就找我,你跟唐全礼嘚吧啥?”

“上哪说话?”王大花有点心虚。

“不是。”

夏家河往胡同口望去,有两个人影闪开,夏家河怔了怔,突然一把将王大花拉进怀里,拥住。

夏家河现在能做的,就是陪着王大花,让她把一肚子的委屈哭出来。王大花总算哭够了,盯着夏家河:“咱俩散都散了,你还来干啥?成心来恶心我?”

王大花被惊住了,一边挣扎,一边小声抗议:“你个死虾爬子,你个混蛋,你要干啥?放开我,再不放,我喊人啦。”

接头的时间已经过了,饭店里的韩山东匆匆把饭吃完,起身走了。

夏家河说:“喊吧,反正这是在你家门口。”

王大花又挥起扫把,扫把终于落在夏家河身上。夏家河由着王大花去打,直到王大花觉得打累了,扫把滑落在地,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王大花挣脱出来,甩了一个巴掌在夏家河的脸上:“混蛋玩意儿!”转身要走。

夏家河边躲着王大花的扫把,边退到一条僻静的胡同里,他苦苦告饶:“大花,你别这样……我真的有要紧事,你让我进去……我吃口饭就走……”

夏家河拽住王大花的胳膊:“大花,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要不,我就不来了。”

夏家河起身躲着,王大花不依不饶,挥动扫把,唐全礼也抡着板凳,夏家河只得朝门外奔去,王大花紧追不舍,唐全礼吼着:“滚!再来干死你!”

“死虾爬子,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非剁了你不可!”

“我叫你吃!”王大花拿过墙边的扫把,朝夏家河挥来。

“大花,这些话我憋了好多年啦,再不说,能把我憋死。”

夏家河连忙咐合:“对对,我吃口饭就走。”

“你死不死都扯不上我,从你扔下我走的那一天起,你在我心里就死了……”说着,王大花的眼里涌出泪水。

“掌柜的,你们吵吵八火还叫不叫客人吃饭了?”韩山东拍着桌子,大声地质问,他怕这场没完没了地争执,吓跑了要来接头的同志。

“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听我把话说出来。”

“就凭你是虾爬子!”唐全礼抡着凳子直往前蹿,“你把大花害成啥样你不知道?还有脸来找她?把你烧成灰渣渣她都不解恨!”

“我不听!”

“你开的是馆子,我来吃饭,凭什么撵我走?”夏家河说得有些气弱,却还是直着脖子。约定的接头时间眼看着要错过了,他有些着急。

“你不听我就天天来。”

“好啊,你个死虾爬子,你还送上门来了!”唐全礼终于明白过来,他抡起一条长凳就要砸过来,王大花有些慌了,一下子横在夏家河前面,“还不快滚!”

“你个臭无赖,你还吓唬我!”

夏家河心情复杂,他说:“大花,你别这样……”

“我这是怕给你添麻烦,才想找个地方说,你别好赖不知。”

“滚啊你!”王大花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王大花抹了把眼泪:“说就说,你当我真害怕?”

唐全礼也惊住了:“你真是虾爬子?”

夏家河和王大花前后脚朝旅馆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跟王大花打招呼,她讪讪地回应着,脸红一阵白一阵,趁人不注意,便会狠丢丢地骂夏家河几句。

夏家河不置可否:“我吃个饭就走……”

夏家河注意到,一路上,那两个黑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有些疑惑,怎么突然间自己就被盯上了。

唐全礼意识到什么,他看着夏家河,问道:“你……你是虾爬子?”

盯在后面的两个人,是刘署长安排的,领头的是他的侄子刘顺。今天刘署长还是早早带着人埋伏在了王记鱼锅饼子店对面的房子里,他那边一壶今年下来的白茶刚泡上,还没喝出点滋味来,在窗前监视着饼子店的刘顺就看见夏家河来了。这个男人在饼子店外贼头贼脑东张西望,刘顺一看,这不是王大花原来的老相好吗?对这个人,唐全礼昨天还央求刘署长给抓进大牢里,刘署长说,你当大牢是不花钱的客栈啊,能供着王大花的野男人白吃白喝。唐全礼说那你就当他是共产党给抓了,刘署长拍了桌子,骂唐全礼没出息,让一顶绿帽子给压得分不出大事小情来了,别说王大花和老相好还没走到奸夫淫妇的地步,就是真有什么事,跟眼下抓地下党的事一比,也是不值一提。

“滚!滚!”王大花越喊越来气,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水。

昨天一场节外生枝的热闹过后,刘署长没把夏家河放在心上,今天这个固执的男人居然又来了,令刘署长对王大花和夏家河的情事挑起了兴致,同时,也有了隐隐的怀疑,他让刘顺跟踪两人,自己带着人继续蹲坑,守株待兔。

“干啥呀这是……”唐全礼一头雾水。

夏家河带着王大花进了旅馆的房间,回手把门插上,他知道旅馆的门不严实,屋里的住客打个喷嚏,走廊上都听得真真切切,他对王大花说点什么,跟踪而来的人,应该也听得八九不离十。他朝门底下看了看,果然出现了两道黑影。

“这里的饭只给人吃,不喂狗!”王大花又上来拉扯夏家河。

王大花见夏家河把门插上了,有些慌张:“你插门干啥?还想做点啥?”

夏家河向后缩着身子,他挤出一丝笑来:“我……我吃口饭就走。”

“我是怕小二闯进来,他看见你不好。”

“别叫我名,快滚!”王大花伸手来抓夏家河,那架势,像是要一把将他扔出去。

“有话你就快说,我还急着回去烀大饼子。”

夏家河惊住了:“大……大花……”

“来都来了,就别想大饼子了,这么些年没见着,咱得好好唠扯唠扯。”

“酒?你还想喝酒?滚,你快给我滚!”随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王大花冲了过来,她一把推开唐全礼,对着夏家河怒目圆睁,气都喘不匀称了。

“没什么好唠的,钢蛋都能打清酱啦,我再跟你瞎扯,就成破鞋了。”

夏家河说:“再来个菜,九——”

“咱俩就是叙叙旧。”

唐全礼不动,他有些不甘心,直愣愣地看着夏家河,期待着他下面的话。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能跟你咋样,我现在就是残花败柳,你找啥样的都比我强。”

夏家河看了眼唐全礼:“来份鱼锅饼子,少放盐。”

“我谁也不找,我就找你。”夏家河一把抱住了王大花。

夏家河刚一落座,唐全礼就紧张地冲过去,问道:“兄弟,吃点啥?”

王大花挣扎着:“放开,快放开!你别犯驴啊!”

唐全礼简直是望眼欲穿,既害怕又担心,本来以为一点二十到了,他就能松口气了,谁知眼瞅着最后的时间就要过去了,却进来了个黑大个。

夏家河抱住王大花,王大花挣扎,她越是挣扎,夏家河抱得越紧,不一会儿,王大花慢慢放弃了抵抗,眼里盈上了泪水:“虾爬子,你不能这么待我,我是钢蛋他娘,我不能对不住钢蛋他爹,他有大姑娘那是他不是人,我不能跟他一样。我要真那么不要脸,当初你也看不上我……”王大花抽泣起来。

刘署长一大早就来找唐全礼,告诉他哈尔滨方面要来送电台的事。现在花园口就只有唐全礼一个交通站了,电台要从花园口转移到大连,只能来唐全礼的交通站。刘署长警告唐全礼,小田队长还指望着这件事立功呢,要是出现个闪失,就直接把他们全家抓进大狱。如果这件事办成了,唐全礼就可以领到一大笔赏金,想到哪里藏身都行。赏钱的事,唐全礼没敢想,只要自己配合小田和刘署长他们抓到人,自己就没事了,到那时他带着老婆孩子顺利脱身,他就知足了。

夏家河低语:“大花,你别哭,别哭啊……”他看着门底下,阴影还在。

唐全礼也不想当叛徒,可他有自己的理由,他跟那些同志不一样,人家的家都不在花园口,就他拉家带口地住在花园口,谁都知道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唐全礼也很认同这种夸奖。只是没想到这会成为他被捕后的一个软肋。刚抓进去的时候,唐全礼觉得自己能挺过小田的审讯,大不了咬咬牙把大刑都过一遍。可偏偏小田和刘署长没让他过大刑,直接跟他说起王大花和他的儿子钢蛋,说得像拉家常一样的随意亲和,他们羡慕唐全礼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些幸福生活,他们用软绵绵的刀把唐全礼心里的防线捅破了,唐全礼直接崩溃了。

王大花哭得更伤心了,突然钻在夏家河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此时,心跳更为加速的还是唐全礼。从夏家河一进店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本来接头的时间眼瞅着就要过去了,如果人不来,一直躲在对面街上小黑屋里的刘署长一帮人饶不了他,一定会认定他供出的情报有假,如果守备队队长小田再追究,怕是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自己的小命就没了。唐全礼已经把花园口的18个地下党员都供出去了,现在只有他还活着,这要是让党组织知道了,他唐全礼一定是死路一条。他这叫什么?这叫叛徒!出卖同志的叛徒!叛徒都没有好下场。

夏家河听着外面的动静,机械地嘟囔着:“这么些年了,是我对不住你……”

韩山东的目光一直都跟着夏家河,直到夏家河落座,他的心跳不由加速。

王大花少女怀春一般脸色绯红,微闭着两眼:“你个混蛋,咋就偷偷跑了,丢下我一个人不管……”

迈步跨进饭店门坎的一瞬间,夏家河清醒过来,他是来执行任务的,他努力把关于王大花的事情赶出脑海,朝着靠门有窗的那张空桌子上,自然地走过去,坐下。

夏家河说:“是我不好,都怨我,我不是人……”

夏家河略显迟疑,但时间紧迫,他不由多想地朝饭店走去。这时候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是为即将碰面的王大花。王大花的店,怎么就成了交通站?莫非王大花或是她家里的什么人是自己的同志?夏家河不敢想下去。他唯一的期望,是这个店已经转让了出去,是别人顶着“王记鱼锅饼子店”的名号在经营。

门底下的阴影离开,细碎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这里正是王大花的店。

王大花说:“从你跑了,我的魂就丢了,你到底跑哪去了,为啥就不管我了……”

夏家河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在老街上,等他走过大半条街时,越走越不安起来。一是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五分钟,二是他已经清楚地记起,拐过前面的一个街口,就该是王大花的鱼锅饼子店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等他找到老街32号时,才发现,老街32号门上,招眼地挂着“王记鱼锅饼子店”的匾牌。

夏家河推开王大花,将其按在床沿:“你先坐下,我一会跟你细说,我去去就来,你在这等着我啊。”

老街上略显安静,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异样。夏家河清楚地知道,昨晚发生的意外,不可能不波及花园口,这里的平静,一定只是表象,表象之下必定隐藏着惊涛骇浪,激流漩涡。在花园口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日本人的暗探和“满洲国”的特务,还有许多黑道、白道等各种势力,星罗棋布,错综复杂,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你要去哪?”

夏家河离开这座老城快十年了,十年里,老城似乎变化不大,除了重新编排的门牌号,其它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轻车熟路。他先找了家小旅馆,梳洗一番,迷迷糊糊睡了小半天,眼看着到了接头的时间,这才打起精神上了花园口的老街。

“我肚子坏了,憋不住了……”夏家河捂着肚子转身开了门,跑出去,他看看手表,已经一点了。

天快亮时,夏家河终于摸进了花园口。他在城外把皮箱安置在一个放心的地方,便进了城里。

韩山东已经提前来到店里,今天他换了件衣服,烟袋锅也没带。唐全礼看上去心事重重的,跟他打了个照面,好像并没认出他来,韩山东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看来王大花不在,店里只有唐全礼一个人前屋后屋地忙碌。端上来的鱼锅饼子,味道也没有昨天好吃。韩山东看着唐全礼忙乱的样子,恨不得上去给他搭把手。

夏家河有些犹豫,这时日本宪兵已经追了上来,同伴急了,一边开枪回击一边大吼:“磨蹭什么?快跳!”边说边用肩膀将夏家河顶撞出去,回身又击毙了两个宪兵,再要跳车时,被一枪击中,只见他身子一晃,瘫倒下去,半个身子挂在飞驰行进的火车上……

唐全礼忙得东一头西一头,一边做鱼烀饼子,一边还得招待客人,还要用心思看住窗前的那张桌子,那里是要等着接头人的人来坐的。在约定的时间里,有五六个客人坐到了那张桌子前,唐全礼在说出暗号后,都没有人对上来,他们都被唐全礼不客气地赶走了。

同伴大喊:“快跳啊!”

接头的时间已经过了,那张桌子也没等来该等的人。韩山东没滋没味地吃完了已经凉透了的饭菜,失望地离开,刚出门时,从外面跑进来的钢蛋一头撞在他怀里,把他手里的怀表撞落在地上,还没等韩山东说什么,唐全礼已经高声开骂了,他扯过钢蛋,一顿没头没脸地乱打,把一肚子的邪火发在儿子身上。韩山东并没理会,他拾起怀表看了看,又放在耳边听一听,怀表还在不慌不忙地走着,韩山东把怀表放起来,迈步走出饭店。

夏家河抱着皮箱拼命奔去,同伴紧随其后做掩护。宪兵们追上来,同伴不时回身还击。两人穿过车厢,总算跑到了车尾,却被前面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夏家河冲撞铁门,铁门纹丝不动。同伴向门锁开枪,一脚踢开铁门,一股强劲的夜风扑面吹来,夏家河站立不稳,身子摇摆。

夏家河匆匆从旅馆跑出来,等他紧赶慢赶地出现在老街上时,已经错过了接头时间。这次接头,因为事关电台,组织上特别跟他明确过,为了万无一失,必须在一点到一点二十这个时间里见面,约定的时间一过,不得接头,只能推迟到次日。夏家河心里有点埋怨上级的官僚,在外面执行任务,随时都会遇到意外情况发生,真不应该把规矩定得这么死板。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出现,那才容易引起注意。所幸的是,旅馆的事耽搁了今天的接头,他少了一次在鱼锅饼子店出现的次数。当然,他如果如约去了,可能也就接上了头。

夏家河的举动,一下子提醒了还处于惊恐中的旅客,不少人跟着夏家河一起朝车尾奔跑,车厢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宪兵们觉察到什么,叽里呱啦用日语高声叫喊着让旅客站住别动,怎奈声嘶力竭的叫嚣此时已经无济于事,他们朝着车窗和车顶一通鸣枪,旅客们这才抱头蹲下,闪出一条通道。

接头的事情已经告吹,夏家河转身回到旅馆,房间里的王大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起身往外走,夏家河推门进来,王大花瞪着他:“我寻思你掉进茅坑里了,还想去捞哪!”

宪兵们一窝蜂地从夏家河眼前跑过去,夏家河意识到什么,迅速地看了眼另一个年轻的同伴,拎起座位底下的皮箱,朝着车尾跑去,年轻的同伴紧随其后。

夏家河摸着肚子讪笑:“拉一拉强多了。”

车厢里乱作一团,年纪大一些的同伴迅速用眼神与夏家河做了一个简单交流,还没等夏家河反应过来,他已经起身,拎起座位下的皮箱朝着车头方向快步走去。他的举动一下子吸引了宪兵们的目光,他们叫嚣着追了过去,同伴跑了起来,同时掏出枪来,朝着堵在门口的宪兵射击,宪兵应声倒下。车尾的宪兵们齐齐追上来,同伴边回击边朝车头奔跑。

“你跑到哪个茅坑去拉了?”王大花盯着夏家河。

一路上,夏家河与受命护送自己的两个年轻同伴一样,一直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提心吊胆,表面上他们还要装得气闲神定。晚上,火车正在咣咣当当地跑着,夏家河突然看到车厢两头出现了日本宪兵,宪兵对每一个乘客的行李检查得很仔细,夏家河知道接下来的结果意味着什么,他们一行三人都无法再沉住气了。这时,车尾部一个中年男人携带的皮箱引起宪兵们的注意,他们要强行打开箱子,中年男人抱着箱子不肯松手,双方开始争执起来,宪兵们一拥而上将中年男人拉开,车头的宪兵也跑过去,只留下一个人把守车门。在中年男人绝望的嚎啕中,宪兵们终于用刺刀挑开皮箱,里面包袱里包裹着十几根金灿灿的金条,中年男人试图抢回金条,宪兵们手里的刺刀对着中年男人七上八下地一阵乱捅,四处喷飞的鲜血,引发了旅客们的阵阵尖叫。

夏家河回手指了下门外。

火车进了花园口,就离大连不算远了。花园口归伪满洲国管辖,等第二天一早,火车就跑到大连了,那里是日本殖民统治的天下,日本人给改了个名,叫关东州。从“满洲国”进到“关东州”,花园口站的例行盘查非常严格,但昨天晚上的盘查,因为日本宪兵的突然增多,显然是把例行的检查给升级了。

王大花冷笑:“我去茅坑看了,你连影儿也没有!”

当年,王大花的父亲再三恳求,让他悄悄离开王大花,别让女儿的下半辈子担惊受怕。夏家河这次本以为接上头办完事,他就能和大连来的同志离开花园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没走成。昨晚火车上出的那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他后脊背发凉。

夏家河还要解释什么,王大花说:“你不用胡编,我不想听。虾爬子,你给我记住了,往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得谁!”说完,摔门而去。

夏家河要去的地方是老街32号,到底是哪家他也不知道。不过,夏家河心里有些隐隐不安,他在心里反复祈祷,别是王大花家的鱼锅饼子店就好。这次到花园口,他最怕见的人就是王大花。在到花园口之前,他想象过与王大花见面的种种可能,内心里虽然有些期许,却还是怵意占了上风。见了面怎么办,要说什么?除了道歉,他想不出别的话,可既然道了歉,就得把当年不辞而别的理由告诉给王大花,不然道歉就没有诚意。

夏家河追出去,王大花已经跑出了旅馆,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好奇地看着他。这个人正是韩山东。韩山东过来的时候,也看见王大花了,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句“狗男女”,昨天,这两个人在鱼锅饼子店里的一通折腾,他就见识过了,想不到他们俩今天又跑到旅馆来鬼混了,那个叫王大花的女人也真够不管不顾的,大中午的,连店里的事都扔下了,跑来跟这个男人偷情。想到刚才吃过的那顿没滋没味的饭菜,韩山东觉得钱花得冤枉,要不是为了接头任务,他才不会把饭钱扔给那个被戴了绿帽子的交通员。韩山东这么想着,禁不住为唐全礼生起气来,等这次的任务完成了,临走前,他一定要把王大花来旅馆私会老相好的事告诉给他,让他休了这个女人。

老街还是那条老街,只是比记忆里的热闹了不少,好些店铺也像是换了主人,另做起了别的生意。各家房门上的门牌号,显然是“满洲国”的警署为了便于管辖,重新设置的。夏家河觉得别扭,一旦把老街上的店铺改成具体的阿拉伯数字,就把老街特有的味道冲散了。

晚上躺在旅馆坚硬的木板床上,韩山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想着明天的接头事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脑子里蹦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王大花,一个是夏家河。两天里,他两次见到了这两个人,他隐约感觉这两个人似乎跟他要执行的任务有着某种关联,想到这一层,他心里一激灵。对呀,那个大高个男人,一进鱼锅饼子店的时候,不是就坐在接头人要坐的位置吗?他还说了个“九”字,可惜他刚说出了第一个字,就被粗门大嗓的王大花给打断了,自己当时还以为他就是想要碗酒喝。唉,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大意,光想着这一男一女要旧情复燃的奸情露了底,却忽略掉他有可能是在故意打马虎眼?韩山东懊恼起来,不过,让他欣慰一点的是,那个大高个也住在这个旅馆,编个理由找小二打听一下他住在哪间房,应该不是难事。要真是自己的同志,就太好了,也省去了明天再到鱼锅饼子店接头的麻烦,连着三天去吃鱼锅饼子,他得有多爱吃那东西?没有嫌疑也有嫌疑了。韩山东连忙起身穿衣,没费劲就在茶水房找到了小二,一问起来,小二对夏家河还有印象,说知道知道,这令韩山东大喜过望,不过,还没等他的兴奋持续上三两秒,小二又说,天刚擦黑的时候,夏家河就退了房,走了。

走在花园口的老街上,夏家河的目光不时留意着街道两侧的门牌号。

傍晚的时候,夏家河换了家旅馆,他怕白天跟踪自己的那两个人回过味来,再找他的麻烦,影响了明天的接头。

烟锅里的烟灰已经倒掉,空了壳的烟锅一定还残留着往昔的味道,任何过往都沉淀着岁月的痕迹,他的目光不由地凝视着手中黑黑的烟锅出神,那里像花园口海口一样,既深不可测,又似乎触手可及……

都说秋老虎最可怕,尤其是正午时分,硕大的日头挂在天空里,热辣辣的阳光里夹杂着咸腥的气味,烧烤着花园口的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什么风,以至于城头日本人的太阳旗也蔫头巴脑地耷拉着。

天气潮湿,虽已进入秋天,但夏天那种莫名的潮热一直尾随着,不肯离去,让人无端地会生出焦躁不安的情绪。韩山东吸完了一锅烟,再看看怀表,已经是一点十分,再过十分钟如果那个人还不出现,今天的接头任务就黄了。

老街今天热闹了许多,街上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太爷过寿,从复州湾请来个唱皮影的戏班子,皮影戏班子远近闻名,不过也不是谁都能经常看到的,所以吸引了许多人,凡跟这家人沾点亲带点故的街坊都去了,整个街道像过年一样,钢蛋跟着一群孩子也去凑热闹,在街上和人家的院子里跑进跑出,叽叽喳喳。

韩山东吃了一会儿,掏出旱烟袋,装满烟叶后点上,吧嗒吧嗒地开始抽起烟来。他抽的是新收的烟叶,仿佛还带着秋天金黄的气息,味道纯正醇香,每吸一口,就让他觉得浑身舒坦,通畅。韩山东翘起二郞腿,悠闲地抽着烟,但是他的神经一刻也没有放松,反而越绷越紧。他知道,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和差池,都会让他送命。他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店里所有的动静,他借着抽烟遮掩,正在观察着饭店里的每一个人。

皮影戏的锣鼓声不时地传过来,王大花有些魂不守舍,她喜欢看戏,她巴不得晌午不上客,早早关了店也去看看。听说今天唱的是《沉香救母》,也有叫《劈山救母》、《宝莲灯》,说的都是一个故事——三圣母跟刘彦昌成婚,生下了儿子沉香。三圣母的兄弟二郎神杨戬盗走了宝莲灯,把三圣母压在华山底下。十五年后,沉香学了武艺上山来救三圣母,宝莲灯重新放光明。这出戏王大花听过好几回,不少唱词都能唱出来,王大花本来就记性好,十六七岁那时候跟夏家河一块到庄河赶集,看过皮影戏《穆桂英挂帅》,穆桂英有段唱特别好听,她当时就记住了,回花园口的路上,她一直唱给夏家河听,夏家河说他的耳朵都快磨出老茧来了,那段唱词,王大花现在还记得,没人的时候,她会常常轻轻地哼唱几句:“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门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龙、穆虎二位长兄。当初俺举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门阵上立下头一功。南里反来往南战,那北里乱了是我去平。争来的江山他赵家坐,哪一阵不伤俺的杨家兵……”这么好的戏,这些年再没见着,耍皮影的说不敢再唱了,怕招惹上小鬼子掉了脑袋,不值当。

唐全礼等着男人点完菜,转身进了后厨。

虽然急得百爪挠心,王大花还是不敢扔下店里的生意跑开。昨天她已经闹了那么一出了,回来时虽然一再陪着小心,唐全礼还是气得差点动了手。王大花嘴硬,死活不承认她和夏家河干了啥。本来嘛,他们什么都没干,承认了才冤枉哪。就因为她辩白得理直气壮,唐全礼有点拿不准了,他怀疑刘署长从中挑拨,没安好心。昨天晌午接头的人没来,唐全礼也担心是不是自己叛变的事叫共产党知道了,刘署长安慰他,要是人家知道了,早把你杀了,还能留着你再害别人?唐全礼想想也是,进而认为既然自己这里没问题,那十有八九是小日本的情报不准成,刘署长不同意,说日本人的情报肯定错不了,共产党肯定会来,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罢了。唐全礼说那就等着吧,转身要走的时候,刘署长说了句话,把已经走到门外的唐全礼又拉回门里。

“那你不早说。”那人嘟囔着,起身坐到另一张桌子前。

刘署长说:“唐全礼,你可摊了个有能耐的媳妇呀,不光鱼锅饼子做得有滋有味,在外面过得也是活色生香。”

唐全礼顿时泄了气,不耐烦地一指旁边的桌子:“那你坐那张桌子,这有人定了。”

刘顺就跟着怪笑。

男人看看唐全礼,有些不解:“有毛病啊?到鱼锅饼子店里吃饭你不推荐鱼锅推荐大肠,还什么九转大肠?”

唐全礼追问:“署长这么说……是啥意思?”他以为刘署长要找事,“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把我们家大花和钢蛋扯进来,他们啥也不知道!”

唐全礼满怀期待地点点头,继续道:“咸口还是甜口?”

刘署长说:“你别多想,我就是给你提个醒,那个时间点里,大花不在店里吧?”

“大肠?”男人一时摸不到头脑。

唐全礼点头:“是不在,咋着了?你还怀疑大花是共产党?”

唐全礼的目光更亮了,他压抑着紧张的情绪,声音颤抖着低声问:“来盘九转大肠?”

刘署长不屑:“谁是共产党,王大花也不会是,谁要她那样的,破马张飞。不过,唐全礼,听哥一句话,我可真是好意——你那个媳妇,你还真得看住了!”

男人四下看了看别人桌上的饭菜,似乎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唐全礼眨巴着眼,盯着刘署长。

男人有些犹豫,唐全礼加重语气,说:“随便点。”

刘署长却欲言又止:“嗨,你自己家里的事,你自己合计着办吧。这些年,大花待我不薄,每次我去店里,她都给我上最好的鱼。”

唐全礼眼前一亮,赶忙迎上去,低声问道:“兄弟,吃点啥?”

唐全礼的脸时白时红:“她又去会老相好了?”

韩山东的鱼锅端上来了,韩山东正要吃饭,这时,又一个男人走进来,还没等唐全礼问话,男人便径直坐在了靠近门边有窗的桌子前。

刘署长摇头,却和刘顺笑起来,笑得越来越放肆,完全置唐全礼的感受于不顾。

唐全礼的喊声刚落,店里又进来一位客人,像是要赶路的样子,还没等唐全礼开口,他就急三火四地点了一份现成的小菜和一个馒头,没等坐下就狼吞虎咽地先咬了一口馒头。韩山东注意到了唐全礼对这位客人的表情变化,而且,他发现,大街上每走过一个人,唐全礼都有些紧张。

唐全礼回去的时候,本来攒了一肚子的邪火,可是王大花坚决不认账,他也没办法,再加上王大花把大姑娘一搬出来,唐全礼就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儿了,只能虚张声势地告诫她以后收敛点。这一点不用唐全礼说,王大花也早就决定不理夏家河了,唐全礼再叮嘱,纯属多余。

完全不对劲嘛!唐全礼笑着向韩山东点着头,心里却大失所望,他冲着后厨的王大花高声喊道:“鱼锅饼子一份,海砺羹汤一碗——”

唐全礼本来以为两天不见接头人,这事就过去了,听刘署长这么一说,才知道不抓着人还不算完。在自己的店里抓人,这声势肯定不能小了,抓完人,他就得带着王大花和钢蛋背井离乡,怎么说服王大花,还是个悬而未决的实在问题。看到王大花脾气消了些,唐全礼就想还得给王大花提前下点毛毛雨:“大花,要是我做了啥……缺德的事儿,你可别记恨我。”

韩东山扫了眼门口窗前的空桌子,他没有走过去,而是选择了一张离窗口远一些的地方坐下来。唐全礼现巴巴地跟过来,又问了他一遍吃什么,韩山东看了眼唐全礼,要了一碗海砺子羹汤,一份鱼锅饼子。

王大花一听就急了:“咋着,你还惦记着大姑娘?”

唐全礼终于等到韩山东走进店里,唐全礼几乎是满眼放光地迎上来,热情洋溢地问道:“吃饭吗兄弟?吃点啥?”

“不是。”

上级没有告诉韩山东他要接的这个人有多重要,可韩山东知道,就在半个月前,大连的地下党组织又一次遭受重创,仅有的3部电台全部被敌人搜走了。没有电台,就意味着敌人切断了他们与上级的一切联络。尽早恢复通讯联系,是大连党组织的当务之急。

王大花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这个事儿,别的都不叫事儿。”

唐全礼猜得没错,中年男人叫韩山东,此刻,他正朝着鱼锅饼子店走过来。前天,韩山东在大连接到上级指示,让他赶往花园口老街32号的交通站,来等一个从哈尔滨来的同志,那个人带着一部秘密电台,双方约会时间在下午1点到1点20分之间,交通站就是鱼锅饼子店,韩山东进店后,要坐在靠近门口有窗户的桌子前,然后要向店老板要一份九转大肠,店老板会问他要咸口还是甜口,他要回答:“甜口,加点香菜。”

唐全礼多少松了口气,看着接头的时间快到了,唐全礼想把王大花支走,省得要是真来了接头的人,刘署长他们呼啦啦一进来抓人,惊着王大花,他献着殷勤:“大花,那边皮影都开唱了,你去瞅瞅吧。”

唐全礼重新回到店里,眼睛还不时飘向窗外的街道,琢磨着来约会的人长什么样,突然,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似乎什么东西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心口一样,只见一个穿黑衣戴礼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街头。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要等的人。

唐全礼的话,无疑是一道赦令,王大花的嘴却依然硬气:“我想去就去,还用得着你让!”话是这么说着,却着急地解下围裙,扔在唐全礼脑袋上,一溜烟跑了。

唐全礼偷偷地看了眼街对面的一间民房,那是间破旧的不起眼儿的民房,有些歪斜的烟囱毫无声息地躲在屋顶,没有烟雾的缭绕,像贪婪忘我的赶海人遗落在礁石上孤独身影,破旧的窗户和门楣,像时日不多的病人,不再渴望敲门之后的吱呀惊喜,那里,似乎死一般的沉寂,但是,唐全礼知道,在那虚掩的窗帘背后,隐藏着几个人,那黑漆漆的窗洞里,一双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鱼锅饼子店。唐全礼知道,躲在那间民房里的是刘署长的人,他们焦急而又兴奋,只等唐全礼这边的一个信号,他们就会立即冲出来,扑进店里。

大花刚走,一个长长的黑影走进了店里。来人正是夏家河。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还在想着编个什么理由面对王大花时,却见王大花急三火四跑出了饭店,冲着唱皮影的那个院子去了。夏家河松了口气,抬脚进了店。

唐全礼一点点变得焦躁起来,他走出店外,往四下看去,他的目光穿越潮乎乎的街道,打量着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在他看来,似乎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像是他要等的人,可却没有一个人走进他的饭店。

“你,你咋又来了?”唐全礼没好气地上来,要赶走夏家河,店里还有的几个人好奇地望过来。

毕竟是过了饭口,客人本来就不多,终于送走了中午的最后一个客人,唐全礼从怀里摸出怀表,时针马上就要指向一点了,不由得脑袋又大起来。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怎么等的人还没有来?

夏家河不说话,径直坐到窗底下的空桌子前。

唐全礼人在店里,心思却根本不在店里,他的心思确实在“大姑娘”身上。王大花的性格他清楚,一般的事情,如果是没有证据的事,她不会把事情闹大,充其量发发邪火,过不了小半天也就烟消云散了。在王大花看来,她嘴上所说的“大姑娘”,牵扯的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破烂事儿,而唐全礼心里的“大姑娘”,关乎的却是一家老小性命攸关的大事,弄不好,他和王大花还有儿子钢蛋三个人就全完了。几天里,每当想起“大姑娘”三个字,唐全礼就感觉既六神无主又步步惊心。

唐全礼火了:“你他妈还没完了?”

王大花还要说什么,外面有客人招呼,唐全礼借机离开厨房。

夏家河盯着唐全礼,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放在桌上:“我就吃个饭,吃完就走。”

唐全礼虽然心里发虚,却还装作硬气,他把手里的柴草狠狠地塞到炉膛里:“说梦话你还当真了,这不没事找事嘛!”

唐全礼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你点点儿啥?”

“瞎胡咧咧?昨晚你梦话里喊了好几遍大姑娘!”王大花边说边解开围裙往灶台上一扔,冲着唐全礼叫道:“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大正常,说是去大连了,叫你捎块香胰子你都能给忘了!晚上睡觉嘴里喊的都是大姑娘大姑娘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把话说破,你还真瞪鼻子上脸抓乎我缺心眼啊?!”

夏家河也一怔,刚欲回答,见唐全礼下意识地朝外望了一眼,夏家河咽下了后面的话。

唐全礼装糊涂:“啥大姑娘小媳妇的,瞎胡咧咧……”

唐全礼突然眼睛瞪大,脸上也潮红起来,急切地盯着夏家河。

王大花看出唐全礼的怯意,就换了语气:“今天一睁开眼就忙,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大姑娘到底是谁?”

夏家河说:“随便吃点就行。”

不过,王大花一提到大姑娘这三个字,唐全礼立即心虚起来,他的目光一直躲避着王大花。

“那哪行?九转大肠咋样?咸口还是甜口?”唐全礼焦急地问。

王大花也盯着唐全礼,让他无法逃脱。王大花的泼辣,唐全礼自然要远比花园口的所有人体会深刻。她的倔脾气一上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当然,她犟归犟,却从来都讲理,这是唐全礼甘心服她的根本。唐全礼是倒插门,从他进了王大花家的第一天开始,唐全礼便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好在王大花是个明礼重义的女人,她从没有在倒插门这件事上让唐全礼难堪过。偶尔有谁嚼老婆舌让她知道了,她会不动声色却也毫不留情地找对方说道说道,既堵上了人家的嘴,也保全了唐全礼的面子。

夏家河向外看去,看到对面房子的窗帘在动弹。

唐全礼吓了一跳,险些从小板凳上跌坐地上。王大花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直愣愣地看着王大花,像看一个陌生人。

“说呀,咸口还是甜口?”唐全礼追问。

王大花语气冰冷:“大姑娘!”

夏家河盯着唐全礼,问道:“大花在吗?”

唐全记疑惑:“那还有谁?”

唐全礼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不是。”王大花摇头。

“不在算了。”夏家河起身。

唐全礼似乎有些不懂,问道:“见谁?见三花?”

唐全礼忙起来拦住他:“别走呀,快说吃点啥!”

“想呀,咋不想,我想去见个人。”王大花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冷硬与尖刻,还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夏家河急着朝门口走去,唐全礼急了,一把拉住夏家河,大声道:“不能走……”

“你……你真想去?”唐全礼抬脸看着王大花,神情犹豫。

夏家河刚要挣扎,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夏家河一看,十几个宪兵、警察冲了过来。

“你到底想不想去?”王大花追问。

要不是街上突然跑来了那么些宪兵和警察,坐在距离鱼锅饼子店三四十米开外的韩山东还不知道出了事。按照他的计划,今天他是早早来到老街的,他已经认定前两天见过的高个子男人就是要接头的同志,他想只要一见到夏家河,就上前堵住他,先说上暗号,看他的反应,接上了头,不用进店就万事大吉了。可现在距离接头的时间还早哪,怎么提前出了状况。他掏出怀表看看,还差十分钟才到一点钟,接头的同志怎么就来了?他问了向身旁的男人几点钟,男人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自己的手表居然慢了20分钟。他突然想到,昨天中午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自己被唐全礼的儿子撞一了下,怀表掉在地上。对,一定是那一摔把怀表摔坏了。

唐全礼还是不语,心不在焉地拉着风匣,风箱被他拉得像一头呼哧呼哧害了喉病的老笨牛,一点力气也没有,灶火依旧半死不活。

宪兵和警察冲过来,不由分说抓了夏家河,唐全礼还想装模作样地扎乎一下,却也被抓了起来,唐全礼看向跟着跑来的刘署长,有些焦急,自己配合他们作作戏就行了,怎么还真动了手,日本宪兵没轻没重,把他的胳膊拧得生痛。在街上玩产着的钢蛋看见唐全礼被抓,“哇”地一声哭着冲上来,被宪兵一脚踹开,钢蛋痛得扯着嗓子大哭。

“咋着,你不想去大连?”王大花有些生气地盯着唐全礼。

唐全礼怕吓坏孩子,朝钢蛋吼道:“找你娘去!”

唐全礼一时无语地看着王大花。

钢蛋爬起来,哭着跑开了。

王大花哼了一声,啪地又把一个饼子甩到锅壁上,气哼哼地说:“溥仪能管着谁?他那个死样也能叫皇帝?我看,撑死他就是个驴皮影,幕后拉条子的还是小鬼子!”

“刘署长,刘署长……”唐全礼扯着嗓子,喊来了刘署长,他焦急地盯着刘署长,“咋还把我抓了?”

唐全礼有些意外,他显然没有听出王大花话里的讥讽:“上大连?你胆儿可真肥,那是小日本的天下,咱这……咱这还归溥仪皇帝管着哪。”

“闭嘴!”刘署长低声喝斥。

王大花说:“好呀,咱上大连去盘一个。”

唐全礼急红了眼:“你快叫他们放人!抓错了,抓错了!”

唐全礼蹲下,拉着风匣,昂着头,试探着地对王大花说:“我盘算着,咱是不是该盘个店……”

“对呀,抓错了,我跟唐全礼和他老婆都认识,是老乡!”夏家河跟着喊道。

王大花边往锅里贴着饼子,边回头挖了眼唐全礼:“上啥神,拉几把风匣!”

“滚你妈的,刘署长,他不是好人!”唐全礼回头骂夏家河。

唐全礼挨了呛,看着王大花脸色难看,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夏家河急了:“唐全礼,你可别血口喷人!”

王大花停下手里的活,没有好声气地说:“不断还不好了?这锅里贴的可不是黄澄澄的大饼子,这都是金灿灿的金粉儿,别人家求都求不来,你倒还叫起屈来了!”王大花锨开锅,抓起酒瓶子往锅里的鱼身上倒着,顺嘴喝了一大口。

刘署长厉声呵斥:“都给我闭嘴!”

唐全礼挑开门帘,急三火地闯进厨房,他发牢骚:“饭口都过了,这人还不断……”

唐全礼还在哀求:“刘署长,你快放了我呀,叫街坊们看见不好……”

火有些蔫了,她蹲下身子,哈腰往炉膛里加了几把柴草,接着用力地拉了几把风匣,立即,灶坑底有些昏暗的火苗重新泛开来,继而蓬勃热烈地燃烧起来,窜出炉膛的火苗把王大花脸映成了晚霞般的潮红色,使丰满壮硕的王大花看上去有些许的妩媚。

这边的争执,引起守备队队长小田的注意。刘署长怕小田过来要一探究竟,那自己后面的安排就麻烦了,忙叫人把唐全礼和夏家河一块推上了囚车。

鱼锅饼子饭店的店铺一分为二,前院是店面,后院里居家。店面又分成前厅和厨房两处,中间挑着一条帘子隔开。王大花终于还是被热气腾腾咕咚吨着的鱼锅给提回了神,她听见男人唐全礼在前厅里招呼着,又有客人来了。今天的饭口早就过了,客人虽然少了,却还是三三两两地不断。如果换做以往,大花会高兴。但是今天,她高兴不起来。干干活就忍不住出神,她的脑子被“大姑娘”占据着,怎么都赶不走,搅得她脑子里稀乱,大姑娘啊大姑娘,大姑娘你她妈的究竟是谁呢?她咬牙切齿,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骂着那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女人。

今天,要不是小田来监督抓人,刘署长不想这么快就收网。按照约定,唐全礼在确定下接头人之后,会摔杯为号,刘署长他们才冲进去抓人。可突然来到监视房间的小田认为刘署长愚蠢至极,一个男人连着三天出现在接头地点,还用得着再去怀疑吗?刘署长想跟小田说说夏家河和王大花的过往情史,刚起了个头儿,就被小田拦下了,他不爱听那些男盗妇娼的破烂事,执意把人抓了再说。刘署长觉得小田这个人太没有意思,这么好听的奸情故事都不想听,实在是可惜。不过,刘署长也知道小田说的有道理。算了,不让说就不说了,现今这世道是日本人嘴大,他们叫抓就抓吧,万一打草惊蛇让接头人跑了,也是小田的责任。

王大花的鱼锅饼子在整个花园口远近闻名,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吃货,就连驻地的日本人,也时不时地会慕名而来。

王大花闻讯回来时,夏家河和唐全礼都押上了车,她只知道唐全礼被抓,并不知道车上还有夏家河。王大花堵着刚启动的汽车,连哭带喊地想叫刘署长放人,小田火了,差点毙了王大花,刘署长一个劲说好话,让警察把王大花拖到一边,车子才开走。

王大花做鱼锅饼子很是讲究,往锅里放鱼和烀饼子要讲究层次顺序。何时放什么鱼,何时往锅里烀饼子,全靠火候的掌握,火候不到,鲜香气儿不足;火候过了,鱼炖老了,饼子硬了,口感就没了。都说千炖豆腐万炖鱼,她会根据鱼的不同质地不同品种,分先后顺序放在锅里。做鱼的最后一道手续,也是王大花让她鱼锅饼子远近闻名的诀窍,就是待到锅里的鱼热热闹闹咕咚咕咚地动起来时,王大花就会抓过放在锅台上酒瓶子,往嘴里灌上一大口老白干酒,“噗”地一下喷到锅里的鱼上,接着再来一口,再喷到鱼上,一时间,白酒均匀地喷洒和浸入,使大锅的鱼鲜气酒香气搅和在一起,在灶间弥漫开去。这时候,她再麻利地将粗瓷盆里早已经和好的软面面的玉米面揪下一团来,娴熟利落地在两手之间倒上几个来回,“啪”地一下将面团拍在锅壁上,瞬间,黄灿灿的玉米饼子底部被滚烫的锅壁牢牢抓住,饼子上面还是绵软的部分从锅壁慢慢地向锅底滑下去,一点点探出小半个身子,浸透在咕咚炖着的杂拌鱼汤汁里,盖上锅盖再焖一会儿,过些时候再掀开锅盖时,一锅鲜美无比的饼子鱼锅就成了。

王大花并不算完,质问刘署长为啥光天化日之下抓走唐全礼,刘署长说:“今天抓的是共产党,你别在这耍泼!”

王大花的“王记鱼锅饼子店”不大,却远近闻名,她做生意实诚,靠着不错的口碑。攒下众多的食客。王大花炖鱼的手艺远近闻名,店里的鱼,都是在花园口近海打上来的新鲜活鱼。花园口近海的鱼品种不一,多以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杂拌鱼居多,品相不同,味道不同,按理说不太好侍弄,但王大花别出心裁地把这些品相各异的鱼炖在一起做成了鱼锅,再配上同锅烀出得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一下子使这些不起眼的鱼炖出了别样的味道,鱼是要多鲜有多鲜,饼子是要多香有多香。

王大花说:“刘署长啊,你拍拍良心说,唐全礼那个窝囊废能是共产党吗?”

王大花当然对一切浑然不觉,此刻,她正在自己的“王记鱼锅饼子店”的厨房里,对着热气翻滚的大锅发呆,泼辣能干的王大花正在被一个叫“大姑娘”的女人纠缠着。昨天晚上,她的丈夫唐全礼在睡梦中,不时“大姑娘大姑娘”地叫着,这个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女人,让她一下子没了精神,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刘署长说:“是不是,得回去问清楚了,他要不是,自然会放回来。你在这捣乱,就是妨碍公务,跟共产党同罪!”

王大花想不到,在一九四二年这个辽南深藏不露的初秋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她的命运会从此发生了改变。

王大花恼了,骂道:“姓刘的,你没良心,吃着我的鱼锅饼子赊着我的帐,我还赊出仇人来啦,你吃人饭不拉人屎!”

王大花站在热气弥漫的锅台前,不去理会大锅里挤出来的热气腃腾炖鱼的新鲜味道。她一点也没有想到,鱼锅饼子店外异常宽阔而又阴冷潮湿的花园口老街上,一场令人猝不及防地狂风暴雨正躲在深藏不露的苍穹里,在先期抵达的一团团湿气雾气掩护下,正马不停蹄地挺进着,准备席卷花园口。

刘署长虽然恼怒,还是压着火气,他说:“王大花,你要是想让你男人去见阎王爷,你就使劲闹!”

王大花一下就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