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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孙世奇泄了气,沉默半晌,说:“那……云香和金宝……还有钢蛋没事吧?”

“谁跟你虚头八脑?孙世奇,你必须把我当成你老婆,特别是当着外人,要是这个事露出去,够叫你喝一壶的!”王大花凶巴巴地瞪着孙世奇,“我还告诉你,当着外人的面,我是你老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可别犯浑!”

“我怕小鬼子找他们麻烦,叫他们先躲起来了,现在,应该回家了。”

“这也没旁人,咱们就别虚头八脑了。”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是大姐,是你老婆。”

“虎毒不食子,你可别打孩子的主意。”

“没事儿大姐,我就问问。”孙世奇说。

“我哪能那么不是人。”

王大花看了眼孙世奇,又把目光投向远处。

王大花呛道:“不是人的事你还少干了?”

“火车上人多,我一直没问你,你什么时候成共产党的?”孙世奇低声问。

前面的路口上,设了一处关卡。关卡前,排了几个人在过关口。一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军人在一旁盯着,他是小田,当时还是他去王大花的鱼锅饼子店里抓的唐全礼和夏家河。现在,小田是花园口宪兵队的副队长。王大花远远看到他,心里就打起了鼓,这个小田,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他在花园口的名声,比山口还坏。

火车还没到花园口,就停在了半路上,前面的铁轨说是被地下党给破坏了。王大花和孙世奇雇了一辆马车,又朝着花园口赶去。马车上一路颠簸,车上的王大花和孙世奇也跟着起起伏伏。车夫不时地甩着鞭子,马儿在欢实地奔跑着。

车到关卡前,王大花下车,低着头,跟在马车旁,孙世奇坐在车上,接受过关检查。警察查看孙世奇的证件,王大花做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说:“这是我丈夫,去花园口找你们山口队长,他们可是老朋友了。”

“走吧。”王大花扶住孙世奇的胳膊,朝站口走去。

孙世奇头一回见王大花这么说话,还这么个奶奶样,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还打了个寒颤,牙都好酸倒了。想到往后要跟这么个王大花一起过日了,他的头也瞬间大了起来。

“三……三花。”

警察打量了几眼孙世奇,还回通关证,看着王大花,说:“你的。”

“你叫错了。”

王大花递过通关证,警察看了看证件,还过通关证。马车过去,王大花紧跟在旁边。

“……大……大姐……”孙世奇脱口而出。

“站住!”小田断喝一声。

孙世奇早已在火车站等着了。孙世奇有些笨拙地拄着拐杖,瘸着腿四下里张望,身边放着皮箱。看着眼前的王大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孙世奇大为惊讶。

马车继续朝前跑去,小田拨枪追着。几个警察也提着枪逼过来,围住了马车。

下午,王大花穿着高跟鞋和一身崭新的旗袍,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皮箱从旅馆里出来。夏家河把她送到旅馆门口,王大花没有回头,在朦胧的泪光中,她上了一辆黄包车。

“咋……怎么回事啊?”王大花慌了,拉住孙世奇,壮着肚子大喊,“我们是山口队长的朋友,你们可别没事找事!”

小田看着王大花,疑窦丛生,他觉着这个女人面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通关证上的名字是叫王三花,他也对不上号。小田叫人把马车赶了回来,为了慎重起见,他给山口打电话核实两人的身份。可是,山口少佐不在。

王大花的泪水无声地滚落,夏家河说:“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一会儿我再帮你补个妆。离开这里,就不能再放肆地哭了。等你哭完了,从今天开始,虽然你是王三花了,可你独自要开始的,是你王大花一个人的革命生涯。”

王大花急了,说:“他不在也怨不着我们呀?太君,我们真是山口队长的客人。”她捅了把身旁的孙世奇,让他赶快说句话。这半天,孙世奇一直默不作声,分明就是想看王大花的热闹。他恨不得小田当场认出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来,一枪毙了她才好,这样共产党也怪不到他头上,他也就解脱了这个女人的纠缠。

夏家河还要给王大花画口红,王大花闭上了眼睛。夏家河的手有些颤抖,他说:“还有,大花,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你需要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多了,没关系,不论谁,都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长大的。不管遇到什么事,不要着急,先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你已经做过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以后,只会做的更好。待会儿天一亮,你要自己去火车站,孙世奇会等在那里,我就不去送你了。”

“你说话呀!”王大花终于忍不住了,打了孙世奇一巴掌,一下子露出了王大花的本性。

头发梳好了,镜子里的王大花看起来分外漂亮,仿佛变了一个人,王大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不大认得出来了。

孙世奇对小田鞠了个躬,说:“我们确实是山口队长的朋友,我大姨姐还在你们花园口开了个店,叫王记鱼锅饼子店。”

王大花被夏家河的话鼓舞着,她看着夏家河,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大花一听,心里发慌,她盯着孙世奇,恨不得咬死他。这个死玩意,摆明了是要把她推进火坑。

夏家河眼里闪出了一些泪光,他深情地看着王大花,说:“你虽然不一定能看见我,可你会看见和我们朝着一个目标在走的更多人,我在里面,你也在里面,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迎着风,冒着雨,顶着雪,前行的脚步从来也没有动摇过、没有停下来过。这支队伍走的,从来都不是一条平坦的大路,有一路的荆棘,有陡峭的山坡,还会有悬崖绝壁,不过,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因为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个叫做信念的美好东西。”

小田一听到王记鱼锅饼子店,顿时想起了过往,他狐疑地打量王大花,说:“对,我认识你!你就是开王记鱼锅饼子店的老板娘——王大花!”

王大花说:“这条路太长,我怕看不见你。”

王大花虽然心里一慌,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竖起大拇指,说:“太君你记性真好,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说的王大花,那是我姐,我大姐。我们老王家的三个闺女当年可是花园口出了名的三朵花,个顶个的漂亮,我和我三妹长得也像,怪不得你把认作我大姐了。太君记得这么清楚,想必太君是经常去光顾我大姐的店吧。”

夏家河说:“不管你在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只不过我们做的具体事情不一样,我做的是这一件,你做的是那一件,归根结底,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都是走在同一条对的路上。”

“你大姐?”小田疑惑。

“可那里就没有你。”王大花说。

“没错,我是三花。”说着,王大花故意扭怩着身子,“当年大姐在花园口开店,偶尔我也回来,备不住咱俩还真在店里碰过面。世奇,是吧?”

“为了我们彼此的安全,我不会去。那里有我们的同志,他们都会照顾你,关心你,有什么问题,他们会和你一起解决。”

孙世奇支吾着,说:“是……见过面的都是缘分。”

王大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怅然,问:“我们还能再见着面吗?”

王大花挺胸抬手,优雅地挽起孙世奇,很有女人味地冲着小田鞠了一躬,一甩头发,“太君,天色不早了。我们得赶快走了,要不天黑之前真赶不回花园口了。”

夏家河系好旗袍的扣子,看着镜子里的王大花,要给她梳梳头。夏家河又叮嘱:“以后你要常用的东西,香水、雪花膏、发卡、头油什么的,小江都买好了,这些能用一阵子,用完了,可以叫别人照着牌子从大连给你捎回去。记着,你的身份是王三花,是阔太太了,吃的、穿的、用的,都得挑好东西,不能再跟王大花一样,什么都凑合。”

王大花的一番话,小田将信将疑,可两个人的通关证,没有一点问题,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山口队长的朋友,也不像是撒谎,不过,他还是要等到与山口通了话,才放两个人过关。趁此机会,小田带人把他们的行李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异常。

“嗯。”

山口的电话总算打来了,还跟孙世奇通了话,小田总算放走了两人。

夏家河还是不放心孙世奇:“孙世奇不是个好东西,他不会老老实实听你的话,你还要多提防着他点,时不时给他念念紧箍咒,让他知道把柄在我们手上。”

傍晚,王大花和孙世奇坐的马车跑进了花园口的城门。

“嗯哪……嗯。”

马车在大连客栈门口停下,账房先生钱旺从院子里小跑着出来,一见孙世奇就点头哈腰。

“不能‘嗯哪’,要说‘嗯’,还有,不能说‘啥’,要说‘什么’,也不能说‘咋回事’,要说‘怎么回事’,一些口语,都要特别注意。”

王大花一看钱旺,就知道这个人没见过,那就好办些,要不弄一个过去认识的熟人在店里,她成天装得再像王三花,也怕什么地方不小心,露出王大花的蛛丝马迹来。王大花掏出一个红包递给钱旺,算做见面礼了,钱旺嘴里道着谢,喊过伙计,把行李箱搬进了店里。

王大花点头,说:“嗯哪。”

夜里,王大花一个人特意在花园口的老街上走了走,老街变化不大,可是当年的王记鱼锅饼子店,已经变成了杂货铺。王大花伤感地看着,回忆起往事,不觉红了眼圈。

夏家河说:“到了花园口以后,先去鹤仁堂中药铺找路老板接上头,暗号都记住了吧?”

王大花拐过一条街,来到一家中药铺门口,只见一盏灯笼挂高高挂着,一副对联挂在大门口:降香木香香附满店;黄药白药山药齐全;匾额上有三个大字:鹤仁堂。

夏家河给王大花系着扣子,一颗一颗,仔细而专注。王大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夏家河,鼻子发酸,竭力抑制着情绪。

王大花推门而进,正在柜台后算账的药房先生抬起头来,热情招呼:“太太,抓药还是号脉?”

王大花站在镜子前,换上了一件新旗袍。她要当王三花了,江桂芬出去给她买了不少新衣裳,还有别的东西。

“抓点药吧,这两天晚上老是头晕,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别人给我出了个方子。”

天一亮,王大花就要走了。

“哪几味药,太太记得吗?”

“你俩好好过吧……”王大花眼里发紧,说完这句话,赶紧进了屋子。她不能再说了,再说她怕又把自己说哭了。

“八个海马、一个穿山甲,两钱车前子、三钱旋覆花。”这个暗号,王大花记得牢牢的。

江桂芬眼眶红了,不住点着头。

“这方子有讲究,整在一起,就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大将军骑海马,身罩穿山甲,下联是红娘子坐车前,头载旋覆花。”

“不恨是假的。咱们要分开了,有啥话我说出来,也不避讳了,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他。虽说他是你男人,可要论起来,我比你更知道他。你记着,他一吃韭菜就烧心,得弄把花生豆给他吃上。冬天他脚后跟老裂口子,你记着在袜子后跟给他贴块伤湿膏。没有要紧事,晚上十二点钟以前得叫他睡觉,要不然他第二天一天都头晕。你也知道他不能喝酒,哪天真喝多了,记着拿醋、红糖、生姜煎碗汤,趁热给他喝了……”

王大花一笑,没有说话。

“你不恨他?”

暗号对上了,账房先生把王大花请到了后屋,告诉王大花以后管他叫老路就行,两人交接完一些事情,临走时,王大花一再嘱咐老路,说:“记住了,我叫王三花。”

王大花笑一笑,说:“都过去了,以后,和虾爬子好好过吧,他是个好男人,会对你好的。”

夜里,为了不引人怀疑,王大花和孙世奇睡觉时,一个睡在里间,一个睡在外间。王大花进了里间,犹豫了下,回身插上门锁。外面,孙世奇熄了灯,钻进被窝里。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喝得醉醺醺的山口在门外嚷嚷着要来看孙世奇和王大花。

“对不起。”江桂芬说。

孙世奇刚要下地开门,王大花从里屋跑出来,一把按住孙世奇,朝他使着眼色,想把山口弄走,孙世奇依着王大花教的话,说他们已经睡下了,明天会去拜访山口。山口不听,一个劲砸着门,说现在就要见,王大花没了办法,进里屋抱出枕头摆放好,又在枕头上压出个坑来。孙世奇看着这一切,有点佩服王大花了,她想得还真周到。

王大花面无表情,说:“要是说了你能好受点,你就说吧。”

“一会儿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王大花伸手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姐,我一直有句话想跟你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孙世奇点点头,王大花这才去开门。

马上就要分开了,江桂芬想跟王大花说几句话。

门开了,顶着一头乱发的王大花系着衣服扣子,不好意思地朝山口讪笑,鞠了一躬:“山口队长好。”

小旅馆的露台上,王大花把一些衣服找出来,放在火盆里一边烧一边流泪。这烧的是王大花的衣服,在她看来,王大花人没了,留着衣服也没用。火盆里的火吞噬着衣服,瞬间就烧成了灰烬。

山口打量着王大花,说:“我们……见过!”

王大花伸着脖子看向走远的钢蛋,沉浸在忧伤中,她的心隐隐作痛。

王大花开始一愣,以为山口认出了自己,山口盯着她,说:“我知道你……你是谁!”

钢蛋和金宝各拿了一个捏好的孙悟空和大公鸡,高兴地把玩着。李巡捕还叫两个孩子多玩一会儿,急性子的孙云香却直喊着要走,生拉硬拽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王大花心里害怕,讪笑着说:“我还能是谁,我是你好朋友孙世奇的老婆,山口队长,您醉了,眼神都不好使了……”王大花扶着山口进屋,山口脚下一拌,趴在了地上,王大花和孙世奇舞弄了半天,总算把山口搬到了炕上,山口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日本话和中国话,呼呼睡过去了。

李巡捕回头看向小旅馆的露台,看见王大花和夏家河从护墙上面露出的脑袋。王大花看着钢蛋高兴的样子,泪流不止,她怕自己的哭声叫下面的孩子听见,一直用手捂着嘴。夏家河看着哭泣的王大花,眼泪也在眼里打转。钢蛋看着渐渐成型的孙悟空,高兴地咧嘴笑着。在王大花的泪眼婆娑里,钢蛋的身影成了一片模糊。

这一晚,王大花心里一直在打鼓,想不出明天山口醒过来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孙世奇心里一直在偷着乐,表面却装出一副为王大花着想的架势,让她连夜赶快逃跑,等到天亮,怕是想跑都来不及了。

钢蛋挑了个孙悟空,金宝选了个大公鸡,小贩把现成的泥人拿给他俩时,被李巡捕拦住了。李巡捕想故意拖延时间,执意叫他现捏两个。小贩甩出一团彩泥,重新捏了起来。

“我死,也得拉着你垫背。”王大花告诫孙世奇。

“放心吧,我拿钱。”李巡捕笑着招呼孩子,“看看,想捏个什么,自己挑。”

孙云香说:“我可没这个闲钱。”

山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王大花忐忑不安地面对山口时,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就是认出自己来,她也死不承认。昨天她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自己都觉得跟花园口时候的王大花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是什么样?灰头土脸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现在呢,经过夏家河跟江桂芬捯饬出来的王大花,已经穿起旗袍,蹬上高跟,烫了头,涂了粉,抹了口红,分明就是个洋气女人。她扭着腰肢在镜子前走了两步,更加自信了。一旁的孙世奇还在不断打击王大花,让她快逃走,王大花听不下去了,朝孙世奇吼道:“你给我闭嘴!”

孙云香不屑地切了一声。四人走到了小旅馆前,看到一个小贩在捏泥人。摊子上摆了好几个捏好的泥人。李巡捕招呼两个孩子,要给他们捏泥人玩。

虽然昨天晚上给自己打了一宿的气,可真要见对清醒过来的山口,王大花还是底气不足。

“现在看出来也不晚。”李巡捕说。

山口果然开始盯着王大花不放,脸子拉得老长。王大花想,完了,他到底还是认出来了。孙世奇的脑子里,早已经想好了对策,要是山口认出王大花来,他也没什么好怕的,偷运烟土本来就是他和山口合谋做的事,这个黑锅让自己背着,本来就他妈冤得慌。他真正怕的不是山口知道实情,是怕共产党把实情告发给大连的警察部或是干脆告到关东州司令部,要是那样,别说山口保不住他,山口自己都得倒霉。不过,这个秘密还是不让山口知道的好,要是他为了自保,就会把自己灭口。山口用他,是让自己帮他挣钱,可一旦危及到了山口的命,他还怎么会留着自己。

孙云香斜睨着他,一手拖着钢蛋和金宝,说:“我可一点没看出你像好人。”

孙世奇和王大花一样,都被山口吓人的表情镇住了。王大花虽然害怕,还是努力保持着镇静,她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什么动作都不能有,她得以不变对万变,等待山口的下一步动作。

李巡捕嘿嘿笑着,说:“其实王大花知道,我这人就是嘴不好,心眼还挺好使,要不然,你在小旅馆这事,她能告诉给我?”

山口终于绷不住了,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恭敬地把王大花拉到了椅子上坐下,孙世奇也放下心,坐了下来。山口说他见到王大花的时候,想到了前不久去他大连送孙世奇回家的时候,在门口见过王大花,那回孙世奇喝得不省人事,王大花只顾着把孙世奇弄回家,冷落了山口,都没有请他进家里坐一坐。

李巡捕去小旅馆找孙云香,孙云香一见他就问王大花去哪了。李巡捕只得撒谎她不在大连。孙云香看着李巡捕,说:“我就纳闷了,王大花怎么跟你搅到一块去了,她可跟我说过好几回,烦你烦得要命。”

山口的话,一下子让王大花想起确实有那么件事,当时她光顾着招架喝得像一堆烂泥的孙世奇了,哪还注意到山口,何况他穿的还是便装。

临走时,王大花想看看孩子。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贸然去见孩子,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思来想去,她让李巡捕把孙云香和孩子带出来,说只要远远地瞅上一眼就行了。

雨过天晴,王大花在客栈餐厅里摆了几个小菜,招待山口。

山口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么丰盛,孙太太的手艺真好。”

夏家河说完,消失在了门口。空荡荡的病房里,只留下孙世奇大张着嘴巴,好像刚从噩梦中苏醒。

“丰盛啥呀,这就是我……”王大花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说,“这是我特别为山口队长准备的可口凉菜,专门给您醒酒的,要是您愿意吃,以后就经过过来。”

“等你成了好人。”

山口看着孙世奇,羡慕地说:“孙桑,你真是很有福气。”

“那什么时候还?”

王大花腼腆地笑了笑,说:“山口队长昨天那么晚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夏家河说:“不能。”

山口沉吟着了片刻,才说:“昨天小田君告诉我,你有一个姐姐曾经在花园口开鱼锅饼子店。我不喜欢吃鱼,也从没去过。但我听说,那个店生意很好。”

“行了,该吓唬你也吓唬了,我确实害怕。我知道你是惦记王大花,放心吧,她不难为我,我也不难为她。对了,我要是带王大花到了花园口,那东西是不是就能还给我?”

王大花一怔,看来,那个倒霉的小田还贼心不死,又跑到山口跟前说了坏话,不把山口心里的疑问打消,自己在花园口还是站不住脚。王大花叹了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大姐早不干了。”

“现在是乱世,看不远就得掉脑袋。”夏家河盯着孙世奇,说,“历朝历代都有个大势,现在的大势是,意大利完蛋了,德国也陷入泥潭,完蛋是分分秒秒的事情,你还指望着日本抗衡整个世界?简直是可笑之极。”

“她离开花园口后去了哪里?”山口追问。

孙世奇不屑地说:“看远了费脑子。”

王大花摇头,眼圈泛红,难过地说:“我跟山口队长不说假话,在花园口的时候,我大姐找的那个男人是共产党,后来也不知咋弄的,她男人死了,我大姐呆不下去,跑到了大连。世奇是关东州厅里的人,哪能容得下,我大姐就……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孙世奇,你总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其实你是鼠目寸光。”

孙世奇看着王大花的“表演”,恨不得把她的话给戳穿了。这个王大花呀,她现在真是越来越能耐了,假话都说出花来,说谎都不眨巴眼了,要不是自己搅进了这摊浑水里,他都要信了王大花的鬼话。

孙世奇气得直翻眼。

王大花的话,把她自己都快说哭了,她摆摆手说:“不说那些了,让山口队长听了难受。快,尝尝我的手艺吧。”

“对,一点没错,就是要挟你。”

山口尝了一口菜,赞不绝口,王大花问:“山口队长,您太太没跟你一块来吗?”

“你们就是在要挟我!”

“她就在花园口。”山口说。

“他们很安全,等你走了,就回来了。”

“那……那我得和我们家世奇去拜访拜访她。”王大花记得原来山口老婆没在花园口,看来是她去了大连以后才来的。

“孙云香和孩子在哪?”

山口很高兴,说要让太太跟王大花学到做梦的手艺。

夏家河正色道:“孙世奇,我知道你不愿干这个事,可你也犯不着这么诋毁王大花,你要再胡说八道,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王大花说:“那倒不用,山口队长和太太什么时候想吃,我就做给你们吃。我和世奇这次回来,就是奔着您来的。往后,还得请队长多多关照啊。”王大花看着孙世奇,“没来花园口之前,世奇就跟我商量了,说等来了以后,得给山口队长送份大礼。以后大连客栈每个月的红利,三成送给队长。”

“她?”孙世奇急,“你开什么玩笑?三花多洋气,那王大花能比吗?灰头土脸埋了咕汰,就一农村大老娘们。”

孙世奇惊讶地看着王大花,欲言又止。这个死老娘们,她什么都没跟自己商量,就把事情定下了,还张口闭口地“我们家世奇”,她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在强奸自己嘛,孙世奇觉得很受伤。

“王大花。”

听王大花要把店里的三成收入送给自己,山口也有点意外,说:“这……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吧?”

“谁?”孙世奇一脸疑惑。

王大花踩了一脚孙世奇,孙世奇忙说:“不重,不重,应该,应该的……”

夏家河也不跟他扯别的:“我们给你找个假老婆。”

山口起身,向二人点头致谢。酒足饭饱之后,山口满意地告辞了。王大花和孙世奇把山口送到门口,山口突然对孙世奇说:“孙桑,想必你已经知道,美国潜艇已经封锁了大连外海,每天有大量的物资进出码头,花园口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

“我跟他就是谈钱,不扯别的。”

“我记得山口队长在大连说过,要在花园口成立水路运输稽查队,不知道这个队长的人选……”孙世奇试探着问,他知道那是个捞钱的肥差,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花再大的本钱也值得。

“我不要钱,我想请你帮个忙。听说,出院之后,你要去花园口投奔山口。明处你和山口交好,暗处你要服从我们的命令。”

山口笑笑,说:“水路稽查队已经成立了,但人选我还没有确定。”

“你要多少钱?”

孙世奇说:“这里的水路,可不是简单的水路。”

夏家河将手里的弹夹扔在孙世奇身上,说:“这张照片很金贵,我可洗了好多张。”

王大花忙插话:“我们家世奇说的没错,这条路是钱路,是金路!山口队长可得把这条金路交给一个放心的人。”

夏家河拉了把凳子微笑着坐下,手放在那条被他自己开了一枪的大腿上,突然一使劲,一阵钻心的痛让孙世奇清醒过来,可是,他随之又被一块硕大的石头砸向了深渊。夏家河冷笑一声,将一张照片摔在孙世奇面前。孙世奇一看,惊了一身的冷汗,他伸手去枕头下摸枪,枪口对准了夏家河的脑袋,夏家河冷眼看着他。孙世奇开枪了,可是枪栓只是空响了一下。

“孙太太聪明!”山口哈哈大笑着,回头对孙世奇说,“孙桑,走吧,跟我一块去码头转转。”

“人鬼不分,看来,你亏心事没少做!”

王大花看着孙世奇和山口坐着汽车远去,朝院里走。对面街上,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过来,居然是刘署长的侄子刘顺,当年刘署长跑了,刘顺也被贬到了下面,成了个巡街的小警察,一天到晚在街上驱溜。

孙世奇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人是鬼?”

刘顺看着王大花走进客栈,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他快步跟上,喊了一声:“王大花!”

夜里,孙世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睡。迷迷糊糊中,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孙世奇睁开眼,只见夏家河站在病床前。

王大花回头,发现是刘顺,一怔,她佯装不认识:“这位小哥,你有事啊?”

更重要的是,现在还没跟孙世奇谈,夏家河决定由他去找孙世奇。

王大花一开口,还真把刘顺蒙住了,这不是王大花说话的腔调呀,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打扮得胡里花哨,可眉画分明还是王大花,自己不至于把人认错了。刘顺打量着王大花,冷笑道:“哟,满嘴的苞米茬子味儿,你还给我装上了。你就是王大花,烧成灰渣渣我也认得出来!”

李巡捕对此表示很有信心,那张照片就等于是唐僧念叨的紧箍咒,孙世奇不听话,就给他念几遍。但是,这次去往花园口,孩子不能带。都知道童言无忌,带去了孩子,谁知道能把天捅出多大的窟窿,那可是找来女娲都不知道从哪下手去补了。再有,王大花对那边的情况还得熟悉一段儿,就算过去,也得先等她稳定下来。

“我听不懂军爷您的话。”王大花知道,要骗过眼前的刘顺难度太大,他不光办过唐全礼的案子,原来还隔三差五就往店里跑,没少蹭吃蹭喝。原以为他叔刘署长犯事走了,他也离开花园口了,却不承想,他还在这里。

可是,夏家河还是有放心不下。医院里的大夫是地下党的同志,据他分析,那孙世奇腿上的枪伤是自己开枪打的。为了演这场苦肉计,他可真是下了血本儿。这种人,王大花能对付了吗?

刘顺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得了王大花,你能骗得了别人,能骗得了我吗?”

李巡捕拿出一张照片,这是王大花在码头仓库拍下的孙世奇倒卖烟土的直接罪证,有了这张照片,王大花去花园口的路就给铺平了。有了这个,就拿住了孙世奇的七寸。当然,还得从外形、言谈举止上帮王大花改一改,让她变成王三花。明天下午,孙世奇就会坐火车回花园口,王大花得跟他一块儿走。

这时,小田从后面走了过来,刘顺忙给小田点头鞠躬。昨天小田已经把自己对王大花的疑问告诉给山口了,山口答应来店里看看,可今天小田听说他居然睡到了大连店栈,到底怎么回事,他得来看一看。

那么,孙世奇能听话吗?夏家河问了句最重要的问题。

王大花知道小田来一准是没安好心,她得搬出山口来压一压他,让他知道自己在山口心目中的位置,王大花说:“小田太君,你来晚了一步,山口队长在我这吃完饭刚走。他没别的事儿,就是来客栈看看我们两口子呢。”王大花故作神秘地看看刘顺,凑近小田耳朵边低声说,“昨晚队长喝多了,就睡在客栈,这不,我刚给送走。”

王大花沉默半晌,眼里又泛出了泪光,她擦了一把,说:“花园口的党组织是被叛徒唐全礼破坏的,这个情报站,我来建。”

山口沉着脸,推开王大花,他有点生山口的气,身为宪先队的队长,跑到大连客栈过夜就够丢帝国军人的脸了,还要在这里吃饭。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大花,我也是知道是难为你……”李巡捕愧疚地说,“你要就是不愿意,我再找大姑娘说一说。”

小田看着刘顺,想起当年去鱼锅饼子店抓人的时候,他一直都在,那就应该让眼前这个小警察也来帮着辨认一下这个王三花是真是假,他问刘顺:“你认识孙太太吗?”

哭够了,王大花回到了屋里,看着夏家河和李巡捕。

“这位小哥认识我大姐。”王大花抢着说。

王大花在外面哭了一顿,觉得心里好受许多,刚才她那么哭,就是觉得憋屈,原来自己有个当叛徒的男人,后来总算把他从心里面赶走了,重新装进去了个夏家河,还糊了八涂又让江桂芬抢了去。想清静清静吧,组织上又把孙世奇打发来了,虽说是假丈夫,可天天跟个汉奸守在一块儿,还不得叫他恶心死啊!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命苦,才实在忍不住跑到露台哭起来。

“你说,你认不认识这位孙太太?”小田又逼问了刘顺一句。

李巡捕不语,半晌,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当然了。”

刘顺迟疑半天,说:“我一看到她,就想起她姐——王大花来了……”打量着王大花,“别说,还真挺像的……”

“要是王大花就是不干,我觉得还是应该尊重她的意见。”夏家河说。

小田有些泄气,转过身去,看了看客栈,又看了看王大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身,朝刘顺招了招手,刘顺看了眼王大花,溜溜跑过去。

夏家河看着外面的王大花,不得不承认李巡捕的话有道理。那么,王大花即便是回到花园口,还能继续开鱼锅饼子店吗?李巡捕说当然不能。大姑娘了解到,孙世奇早已把赚来的钱,在花园口盘下了一个旅店,叫大连客栈,王大花这次回去,正好当老板娘。以后,这就是我党交通站的一个据点,既能给进出大连的同志提供住宿,又能有利地隐藏身份。

王大花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看来这个小田还不算完了。

“是有不结实的地方,但是……”李巡捕指着露台上的王大花,“现在的王大花,无论从言行、举止,接人待物,也跟她当初刚来大连判若两人了,要是把那时候的她和现在的她放在一起,区别不是也很大吗?”

小田带着刘顺拐过一个路口站下,问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

夏家河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也知道,大花原来在花园口开店,谁都认识她,冒充三花,这……这确实也太难了。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还是不结实。”

刘顺装糊涂,说刚才说的真是实话,那个王三花确实就是有点像王大花。

李巡捕不耐烦了:“你不有没有点脑子,问这种话。说正事!”

“我问的不是像不像,而是是不是!”小田眼里喷着杀气。

“那你每回怎么听大姑娘的指示?”夏家河疑惑。

“太君,三花离开花园口还是个小丫头,这一回来,成了个体面的大娘们,我、我真咬不准。”刘顺含糊地说。

李巡捕说:“你才来几年,我都二十几年了,还没见着大姑娘长什么样哪!”

小田一记耳光打在刘顺的脸上,告诉他,还要给自己办一件事。刘顺点头答应了。

夏家河叹了口气,劝李巡捕去找大姑娘说一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不行,他去跟大姑娘说。来大连这么些年了,眼瞅着又得跑到旅顺工作了,他还没见过大姑娘长什么样。

小田又来找到山口,说的还是王大花的事,还说了自己的一个想法。

“那我也不干!”王大花转身跑了出去,在露台外面捂着脸哭起来。

山口默默听完小田的打算,点头同意了。既然怀疑,不妨就查个清楚,这样的话,以后用起孙世奇来,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这个人在大连的时候就为大帝国做事,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如果真的要重用他,也应该先把孙太太的身份弄清楚,如果她有问题,孙世奇也不能重用。

李巡捕忙说:“是假老婆。”

对于王大花来说,目前她的处境相当危险。糊弄过山口和小田,好像都还容易些,就是那个刘顺,是大威胁。在别人面前演戏,她王大花都不怕,可一面对刘顺,老叫她觉着怀里揣了个兔子,就怕蹦出来。小田把刘顺叫了去,肯定是谋划更大的坏事,这件事非同小可,王大花去鹤仁堂药铺找老路商量应该怎么办。

说服了夏家河,两个人面对王大花时,夏家河还是说不出口,他一直低着头。这个话,只能李巡捕说了。李巡捕刚把话说出个头来,王大花就呼地站起来,错愕地看着李巡捕:“当孙世奇老婆?”

老路想了想,说:“最有效的办法,只能是除掉刘顺了。”

另外,王三花是被日本人杀害的,孙世奇怕得罪日本人,一直很忌讳这件事,跟谁都不说。所以,组织上推算他也不会跟山口说。并且,王三花十三四就已经离开花园口,到大连去了。这回王大花顶的是王三花的名头,衣锦还乡。当前正逢乱世,当年花园口的老邻居早就走的走,散的散。现在见到的人,早不是曾经的故人了,况且,一旦有了这个新身份,才能省去很多环节,一步到位接近山口。

“不行!”王大花摇头,“刘顺是刘家的独苗儿,老刘家就靠他延续香火。”

夏家河对此表示难以接受。其实,组织上也知道这样安排不是太妥当,可是,花园口的党组织自从被叛徒唐全礼出卖以后,重建工作一直没有实质性进展。现在,战争形势变了,美国潜艇已经基本封锁了大连外海,从大连码头进出货物已经越来越难。花园口虽然地方小,但已经成为日方重要物资的出港地。哪里谁说了算?就是山口!要不是这次“金刚石”炸船行动,所有人都不知道孙世奇和山口已经沆瀣一气,捆在一块儿。青木虽然回东京接受调查了,可临走前,还是把孙世奇一撸到底,打发回家了。有情报得知,孙世奇准备去花园口去投靠山口了。现在正是要利用孙世奇和山口的交往,接近山口,掌握敌人在花园口的行动。

“这时候你还有妇人之仁。”老路埋怨。

李巡捕带来了大姑娘的指示,派夏家河以牙科大夫的身份做掩护,去旅顺给东三省的电报员教课。而王大花,组织安排她重回花园口。王大花在花园口的家没了,但大姑娘给她找了一个新家——假扮王三花,给孙世奇当老婆。

“你说的我懂,可你想想,要是刘顺真的坏到家了,他早把我举报给小田了。我觉得吧,他可能就是为了讹我点儿钱。”

随着全国抗日热潮的高涨,东北地下党也开始了新的战略部署。此时,王大花和夏家河都已经暴露了,现在他们必须马上离开大连。江桂芬以为自此她也可以离开夏家河,脱离这个感情的漩涡,去执行新的任务了,不料她从上级得到的回复,居然是夏家河去哪里,她就要跟到哪里,如影随形,继续待命。

“那你的身份岂不是暴露了!”

王大花说:“这样吧,你赶紧联系一下大连那边的同志,叫他们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