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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身份暴露

宜宁正凝神听他细说,就道:“啊……枣子?”

她小时候好像挺喜欢吃枣子的。还跑来偷偷摘他院中的枣子琵琶,那时候跟罗宜秀一起,被他给逮住了。干脆送了一篮子去了祖母那里给她,好逗逗她。

罗慎远瞧着她许久,嘴角一勾道:“我这儿给你说着话,你竟然走神了?”

“过了这桥有片枣子树,这时候正满树红枣,你要不要摘些?”他突然回头问她。

“没有。”宜宁立刻狗腿地表示,并上来给他捶背,“辛苦你了,罗大人贵人事忙,还要特地过来领我看院子,我如何会走神呢?我是听得太专注了。”她总不能说是看着他的背影出神了吧!

宜宁先告别了林海如,从正房出来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走过庑廊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一片片滑落他的肩膀,院子内古意盎然,他背着手走得很挺直,格外好看,好像从画中走出一般,跟这庭院一样的古老。“这处荷池里种的是粉荷,眼下花叶已经枯了。夏天会长菱角,你可以采嫩菱角吃。旁那个戏台子刚搭好,还没有用过,不过夏日里很凉爽。旁边有个避暑的乘风阁,夏日消暑甚好。”

罗慎远才回头示意婆子拿竹篮来,带她过桥进了西偏院,果然院子门口有几株枣树。这时候枣树长得极好,累累的红枣挂满枝头,阳光透过枝桠,满庭的枣香,已经是熟透了。

原来他过来,是要亲自带她去转转的啊。

宜宁心想着正好摘些回去做红枣泡茶。就让婆子多摘几篮下来。这些枣都熟了,再不吃该烂掉了。

“正想带你去这宅子四处看看。”罗慎远朝她伸出手。“走吧,这些管事你都见过了吧?”

几个丫头婆子忙碌起来,宜宁也跟着去摘,高一些的地方她摘不到,婆子也摘不到,她就自然而然地看着罗慎远。他高嘛,高的人自然肩负着更大的责任。

宜宁才听出话中之意,脸一红咳嗽一声,把这话掩盖了过去:“三哥,你刚才不是去了大伯父那里吗?怎么转过头来了?”

罗慎远叹口气上前几步,他人高马大的,自然能摘到那些最红最大的,几把几把新鲜亮红的大枣,全放到了她的篮子里:“这些够了吧?”

罗慎远看着她,定定地说:“这得问你啊。”

宜宁用汗巾擦了一个,递给他吃:“三哥,这是给你的工钱。”

她坐在罗慎远旁边,就笑了笑问他:“那以后你的孩子怎么是好?”

罗慎远就点头笑道:“宜宁,这院子地契上写的我的名字。你用我的东西,给我当工钱?这算盘打得挺好的,看来府中的帐应该交给你管。必然吃亏不了。”

宜宁一想好想还真的是,七岁之前的小宜宁也不喜欢他,轩哥儿好像也是怕他的。明明长得疏朗俊秀,无数女子趋之若鹜,怎的偏偏还有吓唬小孩的能力。

宜宁把枣子塞到他嘴里:“有吃的不错啦。”

罗慎远却慢悠悠地说:“小孩跟我向来亲热不起来。”

他拍了拍她的头,他好歹是朝廷命官。

林海如看着很好笑,就跟宜宁说起缘由来:“……有一次楠哥儿高烧不肯喝药,你三哥就拍了他屁股几下。楠哥儿就记上仇了,再不跟你三哥亲热了。”

逛了一圈院子,宜宁提着一篮子鲜枣回去了。

楠哥儿跟他不亲热,怎么也不肯喊。罗慎远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都让他缩回林海如怀里。

晚膳在正房那里吃,罗成章也在,郭姨娘站着伺候他吃饭。大房一家人也过来了。

乳娘把楠哥儿抱到罗慎远面前,让楠哥儿喊罗慎远一声三哥。

宜宁已经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还是罗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才这么吃过饭。

罗慎远淡淡嗯了一声,他跟罗宜怜这个妹妹一向陌生。

罗怀远问罗慎远礼部考核的事。

他坐下喝了杯茶,罗宜怜才慢慢从凳上站起来,低声喊三哥。

他在礼部观政已经一年多了,如今还是个长吏。

罗慎远今日穿了一件灰蓝色直裰,高大挺拔,腰间挂了玉佩。屋内的婆子管事们俱都给他请安,轩哥儿郭姨娘等人也问安,这位可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了。

“礼部分明是个闲差,平日却不敢松懈。这番考核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罗怀远的语气饱含担忧,“考核不过,怕是要发配出去了。”

刚说到这里,外面丫头就进来通传,三少爷过来了。

“皇上重视礼乐祭祀,每年都有大祭。你在礼部很好,循着机会升迁的可能性很大。”罗慎远随即淡淡说,“你考核的礼部给事中与杨凌是好友。我回头替你说一声就是。考核是其次,但看你能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脸。”

林海如又把府中的情况说给她听:“……除了你父亲三两日回来一次,别的都在府中居住。隔壁就是你大伯母的府邸,隔一条胡同是程家——我记得那个程家的四少爷程琅似乎还是你表亲?不过程家几个太太我不常往来,你大伯母往来得多。”

罗怀远似乎松了口气,笑着举杯敬酒。

有些老人还是从保定跟来的,宜宁看着也熟悉,能叫出几个名字来。

宜宁听了若有所思,等回去的时候就问他:“三哥,你让杨大人帮忙说话,这合适吗?”

不过一会儿众位管事婆子就鱼贯而入。看到坐在右侧位的是新的三少奶奶,虽长得尚且稚气,但也上前诚惶诚恐地行礼请安。哪些是管灶头的,管厨房的,马房的,回事处的,一一跟宜宁介绍过了。

“我去说也可以,但难免显得太出头。何况我是工部侍郎,插手礼部不方便。杨凌他们是同级,更好说话一些。”罗慎远就和她解释。

“这家中的管事婆子我都招来你认识认识吧。”林海如说,“以后你也好管得他们。”

宜宁犹豫了一下,其实她是想问问罗慎远为什么要帮罗怀远。但是想想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对于三哥来说,罗怀远也算是自己势力了。

乔姨娘母女过来请安,乔姨娘不一会儿就病怏怏的走了。罗宜怜则还要跟着林海如屋里的一个婆子学灶头,在这里喝茶等着,脸色淡淡的。

“其实只要我在京城中一天,他就当不了正五品以上的官员。”罗慎远突然又告诉她,“他迟早是要避嫌远调的。但他一心想留在京城,那便随他了。”

楠哥儿连忙抱着自己的布老虎跑开,躲到母亲身后去了。林海如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怕什么,叫嫂嫂!”

等走到了门口,有人匆匆来找他:“大人……”

宜宁才帮他把身后的布老虎拿出来,递给他:“楠哥儿,你看这是什么呀?”

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同他商量,罗慎远显得有些严肃起来。宜宁就先进去了。采摘的枣子有些吃不完的,她让婆子晒了做枣干吃。

宜宁在林海如这里吃过早饭。刚会蹒跚走路的楠哥儿却放开了母亲的胳膊,非要自己走。走到了宜宁身边,有些迟疑地伸手拿自己的布老虎,布老虎就放在宜宁的后面。宜宁突然捉住他的手,把他吓了一跳。

这天书房好像商讨到挺晚的,半夜他还去了前院。

次日一早她去正房给林海如请安,楠哥儿刚起床,林海如给他穿了小褂子,他的小肉手揉着眼睛,十分的可爱。

宜宁睡的时候没觉得他来睡过,起来的时候又没有看到他,回头就找了婆子过来:“三少爷晚上再熬夜的时候,叫我一并起来。总不能他忙着我却睡了。”

黑夜里罗宜宁侧头望他的身影,才缓缓收回了手。

她在旁边帮忙添茶磨墨总是可以的。

他又松开了手。

婆子有些为难:“大人回来,还特地吩咐了不得吵着您睡。奴婢们走动的脚步都放得轻轻的。他说您是长身子的时候,要多睡。”

他和衣躺下,让宜宁也过来睡了。宜宁晚上就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似乎睡得不太好。她也没有睡着,就想跟他说要不还是她去小橱睡好了。谁知刚碰到他的手臂,罗慎远突然抓住她的手,宜宁吓了一跳,他抓得有点用力。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有些沙哑地说:“宜宁,离我远些。”

宜宁听到这里一怔。

罗慎远就长叹了口气,道:“罢了。”

下午去林海如那里的时候,陈氏带着大小周氏在做客。大家凑在一起谈论口脂的颜色和香气。小周氏喜欢这个,说起来如数家珍。

两人又不能实际的分床睡,才新婚就分床,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呢。

“今儿程家有贵客来。”陈氏说道,“程夫人请我们一同去看戏,你不如带着宜宁一起去。她刚嫁过来,总得跟周围的太太夫人熟谙。”

“不如我睡这里,你睡床吧。”宜宁回头跟他说。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跟那些人混熟干什么,我瞧着都一副酸唧唧的样子。”

宜宁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因为什么,就小声地嗯了一声:“我让婆子给你抱被褥来吧。”但叫了两声也不见人来,她干脆亲自去抱来。结果看到千工床隔断出来的小橱,又不想让他睡这里。这是值班的婆子睡的地方,又窄又小,他这么高大的个子怎么睡得。

陈氏脸色一僵,楼妈妈立刻从宜宁身后站出来,笑着道:“大夫人说的有道理,咱们三太太初来乍到的,是要去的。”

罗慎远苦笑:“不是,你睡相挺好的。”

陈氏这可是一番好意,远亲不如近邻。何况附近住的人家都是朝廷里做官的,私下家眷暗通消息也是有用的。

宜宁听了一愣:“你……”她道,“怎么了,我睡相不好?”

女眷圈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宜宁想了想这才拉着林海如的胳膊说:“不如我们去吧!我正好想听听戏。”

隔着一层红色,她看到罗慎远走了进来,他打开了纱幔,低头跟她说:“宜宁,今晚之后我睡隔断里吧。”

林海如则很耿直地回头问她:“你不是不爱听戏吗?”

宜宁只得又吃了半碗,肚皮撑得圆溜溜的才去洗漱。等靠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又想起罗宜秀说的那些话。

宜宁:“……”

“香瓜如何顶饱。”他拿了她的碗来,给她盛了半碗板栗炖鸭,推到她面前。“把这些吃了。”

陈氏的马车停在门口,没几步就到了程家的门口。程家书香门第,自然也是修得气派华贵,马车穿过夹道就到了刚搭的戏台子,几人下了车。见过了程家两位夫人,陈氏就领着宜宁给她介绍这周围的太太夫人们,得知宜宁是罗慎远的夫人,都格外多看了几眼。

宜宁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今天在母亲那里吃了好多香瓜。”

程大夫人引着几人坐下了,陈氏才问程大夫人:“我可是听说今天有贵客来的,不知道来的是哪个?”

不然就这么丁点大,还不到他的肩高。

程大夫人的语气压低了些:“我们家那四少爷说亲了,这你可知道?”

罗慎远说完公务进来,看到她只吃了半碗汤,就道:“你好好吃饭。”

“自然知道,却不知是哪户人家?”

宜宁一边吃一边透过隔扇,看他在书房处理政务,他在和下属谈论铜矿冶炼的事。他说话很有魄力,眉峰一皱,下属的语气就变得小心翼翼的。

程大夫人就笑了笑:“说的是谢二小姐,老太爷发话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人家。我们这不赶紧把戏台子搭起来了吗。”

怎么林海如也没有喊她起来,睡了这么久……宜宁跟在他身后回了住处,罗慎远叫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来给她吃。

程琅的生父是程三老爷。程家共有四个少爷,唯有程琅最为天资聪颖,母亲又是陆嘉学的亲姐姐。全家人都向着他。因此两个隔房的伯母也操心他的事得紧。

看到她醒了,他拿起她搭在贵妃椅上的外衣说:“走吧。”

陈氏听了很惊讶:“竟然是她……她不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吗?”

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罗慎远站在旁边,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一些。

“正是。”程大夫人笑着说,“又是谢阁老的嫡亲孙女,否则咱们老太爷肯同意她嫁给程琅吗!”

我们……谁跟她一起称我们呢?

宜宁喝茶不语,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谢蕴被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她是被人拍醒的,有人轻轻地拍她的肩:“宜宁,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亲自去接她过来,谢蕴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高不高兴,依旧是众星捧月的样子。她走过来之后,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太堆里喝茶的罗宜宁。

宜宁只得去外面指导林海如打骨牌,陪家里几个表婶打了两个时辰,昨天睡得晚累得很。外头还有宾客喧哗,她干脆林海如屋子里眯了会儿。

宜宁可不想惹到谢二小姐。

楠哥儿啃着香瓜,还是躲在罗宜秀身后,不时地偷偷探出头看她一眼。

要知道这个所谓的贵客是谢蕴,她宁愿留在家里看乔姨娘母女。毕竟后者只是使眼神软刀子,谢二小姐可喜欢真刀真枪的来。

宜宁拿糖逗她,楠哥儿许久不见她,竟没有原来跟她亲近了。这孩子羞怯,躲罗宜秀身后不敢跟宜宁玩。宜宁哭笑不得,林海如的性子竟然生出个这样的楠哥儿来。她逗他:“楠哥儿,我是宜宁姐姐啊?”

谢蕴倒也没有理她,只是在她身旁坐下听戏。

随后林海如叫了两个新嫂嫂和陈氏打牌九,罗宜秀拿骨牌逗楠哥儿玩,惹得楠哥儿笑得露出新长的牙去抢:“五姐姐……要!”

等到程家吃了午膳,太太们四个一起凑起来摸牌九。宜宁打了几盘,手气不太好,带的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都输出去了。罗宜秀给她作陪,也输得很惨。她俩带的银子都输光了,就暂从牌局上退出来,到外面透气。结果刚在花厅外的亭子里坐下,就看到谢蕴朝她走过来。

罗家的外家亲戚不多,宜宁下午挨个认亲。姑奶奶,表婶,表妹妹什么的。都是京城住的,以前没见过。几个小孩跑来跑去的玩,要看她这个新娘子。宜宁得了一匣子礼,送出去几袋金豆子。

谢蕴穿了件水红色镶边遍地金褙子,素色挑线裙,腰间挂了块羊脂玉佩。

宜宁打了一下她的额头,把眼前的姜枣泡茶一饮而尽,说:“我们还是去外面说话吧,我听说你家的四姑奶奶这次也过来了。你不想去看看?”

她坐在宜宁身侧,很久才开口淡淡道:“你说为什么是你。”

“没有圆房?”罗宜秀很惊讶地看着宜宁,继续说,“你三哥是工部侍郎,还长得这么好看,想嫁给他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虽然我听说他娶你是想帮你,但你要趁机把他定下来啊,否则不是浪费这大好机会了?”

“他不爱你,你跟着他又有什么意思。”谢蕴说,“若以兄妹之礼相处,你觉得他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宜宁只好说:“我年纪不够,故还没有行房。以后你别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谢蕴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能猜到罗慎远为什么娶她。

罗宜秀小姐从小热衷各种八卦,更小的时候,她母亲说什么坏话都要转述给宜宁听。

宜宁没有说话。

“你三哥的丫头呗……伺候他沐浴的时候见过。”

“你若是个知趣的,便知道他只是怜悯你而已。”谢蕴缓缓一笑,有些傲然,“我和他可以谈论诗词歌赋,官场上亦可以助他。你能做什么呢,如今你嫁给他,也不过是拖累他罢了。”

宜宁反应过来她说什么,简直想拧死她,哭笑不得地道:“你听谁说的!”

“谢二姑娘想多了。”宜宁淡淡地看着她,“你既与程琅表哥定亲了,又何必管别人如何。”

罗宜秀听了她的话似乎稍微好了些,也没有真的去计较,她眼睛一转,又有几分少女的狡黠。“我还有话问你,你怎么嫁给罗慎远了!我听人家说……你三哥似乎是那方面天赋异禀,你觉得如何?我怎么看你今天精神挺好的。”

谢蕴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捏着自己的手镯玩:“其实你若是愿意,那时候大可来找我。我让姨母给你找门婚事就行了。现在你却嫁给了他,别怪我针对你。以后咱们说不定还是邻里呢,我到时候与你程琅表哥自会去登门去拜访的。”

宜宁心里也感叹,只能安慰她:“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今日河东明日河西的,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的。”

谢蕴的神情带着她一如既往的矜贵,这是她先天养成的,倒不是针对谁来的。

罗宜秀摇头道:“没有……就派了婆子给我带信,让我不要学人家似的胡闹。宜宁,我嫁给他是真的喜欢他,我为他操持家务,让自己温婉可人。但他都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你说为什么有些人,她生来就有人迷恋,再怎么作贱别人人家也还是喜欢她。而有的人做得再好也没用,我就是弄不明白。”

罗宜宁低头,然后缓缓笑了。她站起来说:“谢二姑娘,我与罗慎远之事与你无关吧。就算三哥不喜欢我,谢二姑娘过问起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他喜欢你不成?”

宜宁看她有些不甘的表情突然有点明白了,低声道:“五姐夫他没来找过你?”

谢蕴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反驳回来。

罗宜秀气道:“我跟她合不来?你看谁跟她合得来了?她跟自己的婆婆也闹得不可开交。还不就是仗着别人的喜欢,刘姐夫来找她三次她都不回去……”

“至于我想嫁给谁,那都是我的事。也不惜得你来过问。”罗宜宁一字一顿道。

罗宜秀气呼呼,吵又吵不过罗宜玉。把罗宜宁拉到西次间去喝茶。宜宁就跟她说:“都两年了,怎么你还跟你嫡亲的姐合不来,跟斗鸡似的。”

谢蕴也站了起来,她没想到罗宜宁态度这么坚决,反而也笑了:“魏姑娘自然可以自欺欺人,你跟他这么过一辈子,你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内宅女子罢了。”

两姐妹说着都要吵起来了,好歹昨夜宾客还没走完,下午要继续认亲,否则还劝不下来。

“看来谢二姑娘是觉得,自己在别人心中就是那白月光,优昙花了。”宜宁微一屈身,“恕我直言,在我眼中,谢二姑娘和那些女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嫉妒掩盖了理智,一样的自命不凡却未做出任何有有益之事。谢姑娘名仿才女道蕴,道蕴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名扬千古,谢二姑娘却要用权势来压人。姑娘自己说,这岂不是可悲?”

罗宜玉反唇相讥:“你倒是想吃,人家让你吃吗?一个丫头都要踩你头上了,你也好意思。”

“我若水愿意做我的内宅女子,那与谢二姑娘何干?”宜宁最后说了一句,微微一顿,转身离开。

宜宁没想到两姐妹已经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回头看林海如面色如常,肯定是已经习惯了。陈氏只是脸色铁青,但也没管两人。

谢蕴被她问得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罗宜秀听了一拍桌子,好像被点了火药桶:“罗宜玉,你阴阳怪气做什么?我吃了怎么的!在人家家里不能耀武扬威,回来你威风了!”

宜宁这些话早想跟谢蕴说了,等谢蕴自己慢慢想去吧,她既然志高远大,又何必跟她纠缠。

罗宜玉看了就冷冷道:“你当是被宠惯了,没得长幼尊卑了,这满屋子最不该就是你先吃。”

等从程家看了戏回去,嘉树堂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子内外的婆子俱不说话。宜宁看到罗慎远在他的屋子里看书。她也走了进去,坐在他对面。

到晌午女眷们在花厅休息,下人送了盘香瓜上来,罗宜秀先接过来就叉了块。

罗慎远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说:“能借你几本书看吧?我的书房还没有装好。”说着还一一指要看哪些书,太高了够不到,然后要他帮忙拿。

宜宁看着这一家子的表面风平浪静,又喝了口杯中茶。

三少爷看书的时候,是绝对不要别人出一点声音的。

已经是少年的罗轩远对罗宜宁就更陌生了,他现在跟着罗成章读书,长得居然已经比罗宜怜高了。虽然是郭姨娘养大的,总归因是同胞的姐弟,对罗宜怜还是比别的兄弟姐妹亲近,站在他姐姐旁边跟罗宜怜说话。宜宁看他越长大,样貌竟和三哥有几分像,觉得很奇异。

几个婆子暗想着,正欲出言提醒三太太。但已经看到罗慎远给她拿了书,继续看自己的。她们对视一眼,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一会儿婆子领着穿直裰的轩哥儿进来。

宜宁翻着这几本让他拿下来的书,有点后悔了。怎么都是高深晦涩的易经八卦,她看着很吃力,只能勉强断断续续地读。

眼下还没有定亲事,也不知道究竟会嫁个怎么样的。

屋子里的更漏滴着水,滴答滴答的,她已经睡着了。

罗宜怜比罗宜宁大两岁,十六岁该是定人家的时候了。只是乔姨娘为罗宜怜的姻缘挑花了眼,还没有挑出一个好的来。

罗慎远挥手让两侧的下人下去。他走到宜宁身前,然后在她的身侧坐下来继续看书。

宜宁看她又比十四五的时候漂亮许多,一身杭绸粉紫长身褙子,月白湘群,身姿曼妙。听说乔姨娘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让人惊艳极了,否则怎的伺候了罗成章不久,就被他收了房。

可能是知道他在身边,她自个儿就靠了上来。细软的发梳了发髻,落在他的大腿上。她又伸手搂住他的腰微蹭,让他一阵僵硬:“宜宁,你要是困了就回去睡……”

都说罗慎远娶罗宜宁是为了帮她,那必然是没有亲眼见过罗宜宁的人。

她没有反应。

这才两年不到,罗宜宁也只有十四岁。但是那长相谁看了都会色授魂与,竟然已经超过了她去。年纪再小又如何。

罗慎远就放下书,手终于放在她的发上,以手指为梳缓缓地替她顺着。

罗宜怜看着她。她似乎有点明白罗慎远为什么违背家中之意,甚至违背兄妹之情都要娶她了。

她就这么自己靠了过来,让他的心非常柔软。干脆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自己又拿起了书继续读。她睡得不太安稳,在他怀里乱动。罗慎远伸手按住她,说道:“宜宁,好好睡觉。”

罗宜怜来见过了宜宁,屈身淡淡地喊:“三嫂。”宜宁含笑点头,给了她一个玉镯子做礼。

宜宁似乎听到他在问什么,她迷茫地抬起头:“怎么了?”

宜宁屈身喊了大嫂二嫂。看看罗宜玉姐妹,再看大小周氏彼此臭着脸,也只能感叹大房家宅不宁,风水不好。

然后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罗慎远的怀里。

林海如则把她的两个嫂嫂介绍给宜宁认识。说来也巧,两个嫂嫂虽然不是同宗但是都姓周。就称了大周氏和小周氏。大周氏是通州周氏人家,祖上出过阁老,父亲是进士。小周氏是京城人士,身份不如大周氏显赫,家中却比大周氏富庶。两人出身不同,彼此不太融洽。

她连忙后退,心想怎么就睡到他怀里去了!结果后退却撞到了小几,她扶着腰脸色微变。罗慎远皱眉,立刻把她抱过去看。

可能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陈氏看上去比原来老了不少,人也疲懒得很,不怎么跟罗宜宁说话。罗宜玉梳着妇人发髻,与几年前差不多模样,对谁都冷冰冰的。罗宜秀慢腾腾地剥葡萄。

雪白的腰身上的确有块被撞青了。她疼得直抽气。罗慎远叫丫头找了药膏过来,亲手涂在手里给她抹。他的手揉按下去只有三分力道,但宜宁也疼得不住让他轻点。

林海如让婆子端了些瓜果点心上来。宜宁可是好久没看到过这些人了,她环视了一眼。

手掌下的肌肤滑不溜手,细瘦的腰身他一个巴掌就能覆盖。她的声音又软,却因为疼而急促。

在场的都是女眷,罗慎远呆下去不太合适。他跟林海如告退,先去了书房处理他的事情。

罗慎远又觉得下腹又开始热起来,给她涂完之后放下药膏的小瓷盖,立刻起身道:“我叫婆子送你回去。”

等宜宁请安奉了茶,其他人才陆续地进来了。

宜宁整理衣裳起来,侧身的时候不小心轻轻地擦过他的嘴唇。

他当然不喜欢宜宁!没见过哪家嫁女儿陪嫁护卫的,看到沈练等人他脸都绿了,这来的是什么派头。他喝茶的时候都沉着脸。

宜宁顿时感觉到他的嘴唇要热一点,厚一点。而且能看到他清晰俊朗的眉眼。

罗成章听到这里想说什么,却看到罗慎远向他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警告在里面。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的确如今……他不敢逆自己儿子的意思。

罗慎远突然就扣住她的手,宜宁看到他一向幽深平静的眼眸好像燃着团火。她的气势顿时就弱了。

既然宜宁说有就有吧!她想了想,还是让婆子给宜宁搬回库房去了。

她想到自己睡着的时候,那只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想到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甚至是新婚那夜的局促。

林海如对各种禁忌不太了解,商贾家没得这些忌讳。最多就是忌祖坟风水不好影响发财。

罗慎远总归是理智回来了一点,想起和她约好了兄妹之礼。而且还答应了魏凌,怎么也要到她及笄之后再行房事。她在他身下也太细弱了。“你先出去等着,我稍后就过来。”罗慎远跟她说。

“不必换了,我挺喜欢这个花纹的……”宜宁淡笑着说,“不过新婚动床是大忌,您看先搬去库房里成不成?”

宜宁起身出去了。等他回到内室,婆子看到他立刻要行礼,罗慎远摆手拒绝,然后轻手轻脚地躺到了宜宁身边。

宜宁很清楚地看到罗慎远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宜宁刚才一直装睡等他,如今才渐渐沉入了梦乡之中。

“你不喜欢这个样式?”林海如看宜宁的样子似乎不满意,就迟疑一下说,“其实我是不太喜欢观音送子的花纹,不过你要是想改成雕这个也可以。”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室的晨曦柔光,罗慎远正靠在床边看什么东西,锦被盖了一半的身子,手指翻过书页的声音。

她回头看了罗慎远一眼,他已经坐下喝茶了。林海如可不敢这么跟他说话。

“醒了?”他淡淡地问。

难怪罗慎远说是厚礼!

宜宁点头,叫丫头拿她要穿的衣裳进来。

看到林海如非常欣赏那些纯金的浮雕的目光,大有下一刻就要给她搬到房里去的架势,宜宁咳得满脸通红:“母亲,实在是不必了!我的床挺好的。”

罗慎远就起身先去洗漱,等出来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妆台面前。别的妇人要涂脂抹粉,她年纪小还不用。玫瑰露滴几滴在水里净面,然后抹些雪一样的香膏子。今日要回门,回门应该穿得端庄大气。

林海如一向对丈夫的不满比较迟钝。她继续说:“宜宁,你看喜不喜欢,我特意让工匠赶出来的。你要是喜欢,现在就可以搬到你们的屋子里面去!你看这上面的多子多福雕得多好,我特意找了最好的木工……”

范妈妈亲自重新给宜宁梳头,梳了个漂亮的挑心髻,戴了柄嵌红宝石的海棠金簪。珍珠吩咐婆子去叫马房备马车。松枝没跟着陪嫁过来,她年纪已经到了,就由魏老太太选了个年轻能干的管事嫁了。玳瑁如今是她房里的二把手,忙挑了两件地金的褙子让她选。

罗成章看到林海如这份礼脸色就更不好看,接连低咳了几声让林海如注意点。

罗慎远吃了个端上来的素三鲜饺子,才对刚梳妆好的宜宁说:“过来吃早点了。”

那是一张红木嵌纯金浮雕的拔步床,金光闪闪。宜宁走近了看发现雕的是多子多福。婴孩的腰带上嵌的都是红宝石。

他已经给她剥了几个鸽蛋了。夹了几个肉三鲜的饺子放在碗里了。

林海如却很高兴:“眉姐儿你快过来!”她让婆子们把旁侧的屏风打开,给她看自己要送给她的东西。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宜宁穿得如此明艳,倒是笑了笑。

跟在宜宁身后的楼妈妈都看着那封红就是普通红纸一裹,心里明镜似的。

“不好看吗?”宜宁狐疑问他。

林海如穿得平整簇新,端坐在正房之中,慈祥地微笑着看着宜宁,宜宁总觉得她看得自己发毛。罗成章坐在林海如身边,接了宜宁敬的茶,面色僵硬的应了她一声父亲。按说改口之后就要给红包了,罗成章没有心思,随便给了个封红。

“挺好看的。”罗慎远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

林海如带着楠哥儿和乳母住在正房,罗成章的院子就在林海如旁边。乔姨娘带着罗宜怜住在后面的遍植桃林的韶光阁里。大房举家到京城之后就住府学胡同,今天认亲,陈氏也过来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笑?

他带她一起去了正房。

宜宁端起碗,看着他许久:“那有什么好笑的?”

罗慎远只是淡淡嗯了声。他对着下属的样子冰冷淡漠,相比之下,跟她说话的语气算是非常柔和了。

他慢里斯条地继续吃他的饺子,评价说:“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这些护卫称呼他为大人,而不是三少爷,想必是他培植的,只听从于他。

宜宁听了咬牙,勉强露出一丝的笑容,她可花了这么多时间来梳妆的,总不能重来吧!

两人说着走到了门口。门外守着几个护卫,看到罗慎远出来就恭敬行礼道:“大人。”

他指了指她盘子里的鸽蛋和饺子:“要全吃完,吃完才准走。”但他感觉到她看着他,叹息一声,走到她身后。

宜宁对于管他的钱并没什么兴趣,但也笑眯眯应道:“那你把账本给我就成。”

“跟我过来。”他牵着宜宁让她坐在妆镜前,红宝石海棠金簪从她的发上取下来了。修长的手指滑过宜宁的妆奁。从里面挑了一支莲花头镂雕金簪,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红珊瑚。衬得她的耳垂更白。他的手指又抬起她的脸。

“你放心,我还记得成亲那日说的话。你要是真的想管,我就叫管家把账簿给你。”他又一笑说道。

宜宁僵持不敢动,指腹温暖粗糙。明明就离得很远,却暧昧得很。

罗慎远从不觉得这些多厉害,这些钱虽然来得轻松,但没几个人敢做,心理负担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他看了许久,四目相接,宜宁又不好躲开。随后才听到他说,“嗯……妆容挺好的。”

“你赚不了这个钱,都是刀尖舔血的买卖。”罗慎远打消她的念头道。与虎谋皮不适合她。她看上去百折不挠,实际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太单纯了。并不是说她不谙世事,而是有的时候人与人太不一样了,内宅夫人跟他们的世界怎么会一样。

等他让开,宜宁一看镜中自己。果然是比刚才好看许多,华贵而简约。

“我便是好奇问问。罗家的进项一年也不过五六千两,怎么到你手上就豪奢了起来……你若是有什么致富的法子,我也想听听。”宜宁自己手里有六万两,对于钱生钱很感兴趣。

两人终于坐上马车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回门的马车走得快。宜宁看到他又拿着一本文书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坐在马车里沉默着。马车一个摇晃,她没坐稳差点晃倒,罗慎远伸手稳住她。她就道:“谢谢三哥。”

也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直接的问你,不加修饰。罗慎远并不觉得有什么,看她一眼道:“你打我家产的主意吗?”

罗慎远点点头道句不客气,马车内又沉默,宜宁就开始找话说,“我昨日和程家太太打骨牌,输了一百多两银子……”

她看着这府里的气派,有些好奇:“三哥,你怎的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你究竟有多少银子啊。”

他终于抬起头,合上折子看着她:“输得挺多啊,好玩吗?”

宜宁昨晚认真想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她依赖他,的确是对兄长的孺慕,还有儿时的依赖心理积累。但是当他靠近自己的时候,也有有异样的感觉。也许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导致的。

“输钱哪有好玩的。还是母亲拉着我打的。她输得比我还多,输得跳脚,让瑞香又回府取了二百两银子过来继续打。”

看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和她兄妹相处了?

一个两个都挺败家的,一般人家可顶不住她们俩输得,幸好他还算能赚钱。

宜宁侧头看着他揽过自己的大手,树梢拂过他的手,感觉非常的奇妙,但很快他的手就收回去了。

罗慎远面上点头道:“你们闲暇无事,打打牌九也不错。对了,我还叫人做了一副汉白玉的棋子,以后你跟着我继续学下棋。”

宜宁跟在罗慎远身侧走过月门,他长得高大,路旁种的凤尾竹扫过他的肩头。他就伸手揽过她,免得树梢扫到她。“这处草木茂盛,原是看着觉得不能改格局才没动。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移去。”

宜宁听了暗道,什么打打牌九也不错,这语气明显就是看不起打牌这等民间活动。要她跟自己继续接受高雅艺术熏陶。

宜宁现在住的院子是两进,前一进设有罗慎远的书房、客堂,两侧的厢房亦可以休憩。倒座房设有小厨房。后一进主要是宜宁的,正堂、两侧次间内室和耳房。前院种了几株参天古柏,树干需要几人合抱才抱得过来。绿荫匝地,海棠、紫薇、凤尾竹点缀太湖石。十分的诗意盎然,虽然这个季节的草木已经泛黄了,却也有另一番韵味。

马车吱吱呀呀停下来,外头婆子就笑道:“三少爷,少夫人,英国公府到了。”

府学胡同这个宅子是前朝一位阁老致仕的时候留在京城的,当时卖给他友人,据说是一位姓姚的书法家,也是进士。这位姚进士家中十分的富庶,就着意扩了些,亭台楼榭,阁楼小院修得十分雅趣。罗慎远是从这位姚进士的后人手里买来。

宜宁就笑眯眯地说:“三哥,我们该下车了。”

宜宁有点好奇,凭着林海如一贯的野路子,她又给她准备什么了?

今日回门,英国公府早早地就准备起来,外院的厨房辰时就在预备午菜了。府里热热闹闹的,魏家外家的亲戚也来了。

林海如?

下人通传小姐和新姑爷回来了,魏凌连忙换了件崭新的右衽茧绸的长袍去前厅。

罗慎远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这时候跟她说:“一会儿你见到母亲不要吃惊,她又给你准备了个大封红。别人怎么劝都没用。”

他远远地就看到站在罗慎远身边,只到丈夫肩膀高的宜宁穿着正红色褙子,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宜宁上前给他下跪磕头,女孩儿回门就要带着新婚的丈夫拜高堂、祭祖祠、认亲戚的。魏凌心疼女孩儿,连忙扶她起来。几日不见她甚是想念,怕她吃住不习惯。但看她好像在罗家过得挺好的,他又有点勉强地笑着说:“回来了就好!”

他带着自己走在路上,宜宁突然觉得其实还是像小时候的。不过原来是她非要去牵他,但他不太愿意让他牵着,现在是他牵着自己。

想想也是,宜宁毕竟跟罗家的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怎么会不习惯呢。

既没有分宗,又不是异地,罗家就没有分开住的道理。因此就都挪到了府学胡同来,也方便罗慎远一些,他住在新桥胡同离六部衙门实在是太远了一些。

魏凌看向罗慎远,刚才宜宁是挽着他进门的。罗慎远今日未着官袍,只是日常的衣着。

“走吧,要去跟他们请安了。”

魏凌心里还在想。他跟曾珩有来往。究竟是为了什么往来?

楼妈妈随后就传唤了早膳。早膳吃的就是面条,不过是鳝丝面条,熬得浓浓的汤做底,再滴上些麻油,配了新鲜的腌黄瓜。宜宁喜欢吃面条,吃了许多。罗慎远却吃得很少,看她吃完了放下筷子,然后去牵她的手淡淡道。

无论他跟曾珩做过什么,一旦被人知道,少不得要被怀疑通敌叛国。

罗慎远还是把梳子放下了,笑容淡了下来。他从没有跟别人有什么亲密关系,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近距离相处,昨夜两人就没有相处好,此时想帮她梳头也怕她不喜欢。

他为什么会背叛曾珩帮他?难道真是因为他是宜宁的父亲。

罗慎远听了嘴角微微一扯,好像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般说:“夸得不错。”他拿起那把梳子,手指滑过梳子的齿,看到宜宁已经坐到了妆台前面让玳瑁给她梳头,贴身伺候她的丫头都陪嫁了过来。她在和她的婆子说话。

魏凌心存疑虑,但毕竟大家都是政客,虽然他没有罗慎远这种文官政客来得正统。他让宜宁先去给魏老太太请安,抬手让罗慎远在旁坐下,笑着说:“宜宁年幼,管理内务她还精通一些,别的可不行。还要你多多包容她才是,她这几日做得可好?”

宜宁咬咬牙。她缓缓一笑说:“自然,夺人嫁妆的只有那等懦弱无能的男子。三哥是堂堂工部侍郎,又曾是状元爷,才华横溢。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我这等小女子而已。”

“岳父不必担心,她是人如其名的宜家宜室。”罗慎远缓缓一笑,“她是年幼,我也十分怜惜她。”

罗慎远把她的嫁妆单子还给她,像她是护食的小狗一样,还又摸了摸她的头加了一句,“放心,三哥不会拿你的东西。”

“你原是她三哥,难为你娶她。”魏凌继续说,“对了,当日平远堡一事,我还有些事不明白。瓦刺部要于平远堡伏击我,这就连我的斥候都不知道的消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他就是故意的,宜宁反应过来,他察觉到她对他的不适应,所以想打破两人之间昨晚的隔阂。

罗慎远沉默地笑着放下茶杯。魏凌终于还是问他了。他就是再能干,也的确不可能把眼线插到任何地方去。其实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线都是针对朝廷文官的,特别是重要的部门和枢纽。边关被总兵长期把手,是很难插进去的。曾珩是一个意外,他的确和曾珩有某方面的合作。

罗慎远看着她的眼神柔和了些,笑了笑道:“这下终于敢看我了吧?”

当年在保定的时候,曾珩是曾应坤的儿子,走马喂鹰的纨绔子弟。罗慎远与此人相识后发现这人相当的聪明,后来一起在保定陪他赌过钱,就算是认识了。曾珩在保定没有名气,等去了他爹的任地才是如鱼得水,势力越来越大。他就出主意与曾珩合作。

宜宁分明不是那个惦记的意思。从来没有被他这样调侃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他和曾珩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出来还是很惹麻烦的。特别他现在是新任工部侍郎,就在风口浪尖上。

罗慎远看她脸有种健康的红晕,就眉一挑说:“难道上面的东西不是我送进英国公府的,何来惦记?”

“不是我不愿意跟您说,而是您知道了对您不利。”罗慎远说,“我的探子是没有这么厉害的,不然天下岂不是就在我手,这谁也做不到——总之战功是属于您的,这最为重要。”

宜宁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怎么像个小女孩似的被欺负,他就是在逗她,也顾不得什么不敢看他了,伸好几次手要抢,又好气又好笑道:“又没得什么,就是父亲把你的聘礼一起添在嫁妆里给我了!你莫要惦记了。”

罗慎远这么说,魏凌反而放心了一些。这话证明罗慎远不是有意隐瞒他的。

反正宜宁要拿回来!要是让他看到送进去的聘礼变成了嫁妆毕竟不好。但是他这么高,宜宁必须要跪站到罗汉床上跟他抢。不过还是没有他高,他故意不让自己拿到,等她要抢到手的时候立刻躲开,然后背到后面继续看。

他朗笑道:“罢了!你自己知道度就好,万事不可过了。”随后才让罗慎远跟着他去前厅,和魏家那些显赫的外家会面。

罗慎远就看向她:“为什么不能看?”

女眷们跟魏老太太一起在后院的花厅喝茶闲谈。宜宁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魏家外家,几个姑婆、表嫂的。还有日常往来的勋爵家族的主母、老太太的。她向长辈一个个请安都来不及,宜宁就问芳颂:“……怎的这么多人?”

宜宁就看到了他浓郁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还有清俊隽秀的下颌。她想从他手里把嫁妆单子夺回来:“这个你不能看的……”

芳颂含笑道:“小姐,老太太说顺便做个茶会,谁想来得这么齐。”

“嫁妆单子……”他抬头看她,“研究这个做什么?”

其实还不好猜,这都是簇拥来想看看状元郎风采的。没想状元郎去了前厅,大家便有些失望了。

她愣神的时候,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把她手里嫁妆单子拿了过去。

魏老太太拉着孙女进西次间里说话,丫头端上来一盘拨好的石榴。粒粒暗红的石榴籽清甜可口,宜宁刚吃了几颗。外头就有人说罗慎远来请安了,屋内的小姐太太们才兴奋起来,压着小声的说话声。

她有些不敢看他,手捏着单子微微发紧。

他跨门槛进来,给魏老太太请安。魏老太太连忙让他起,见孙女婿玉树临风,俊雅沉稳。心里喜欢极了,宜宁这三哥当真人中龙凤,难怪屏风后这么多说话声。

宜宁听到他的声音一时就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总是想到昨晚的事。他们原来虽是兄妹,却不是一起起居的,如今同住,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宜宁还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味道,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

罗慎远知道被人看着,平日被人看得多了,他习惯了。

迎着晨光他越发显得高大,身体顿时就挡住了她看单子的光。不过只是一闪,他就走到了她的身边问:“在看什么?”

他笑了笑,请完安后跟魏老太太说:“孙婿前厅有事,便先告辞。”说罢拱手离开。

外面的丫头通传了,罗慎远才走进去。

小姐的惊叹声就夹杂着失望,多幸运才能看这年轻的侍郎大人一眼,竟然片刻就走了。

罗慎远从外面回来,从隔扇外就看到她靠着迎枕,她的丫头把她的头发全散开了,铺在大红的潞稠面上。像丝绸一样的头发,肯定是贵重的丝绸,有种光华的淡青光泽。她低着头看手里的单子,正红色的四喜如意纹的褙子让她的脸如白玉盘般,有种莹润透明的感觉。有层薄薄的暖绒,让人越发觉得她清嫩,好像能一咬就破。

魏老太太却把宜宁拉过去,问她:“成亲后,他待你好不好?”

宜宁看到日头已经照到了院子里,估摸着要到时辰了,才让丫头给她梳头。

宜宁总不能说本就说好了兄妹之礼相待,老太太可不知道这个。她正想着如何搪塞了过去。跟在魏老太太身后的赵明珠就说话了:“宜宁,你可不能太被动了。若是他还像兄长那般的待你,你就做些女儿的姿态……”

几个女孩头先都是伺候罗慎远的,他应该是把身边一半的人都给了她。几个丫头倒是态度恭顺,没觉得有什么不满的,对她十分恭敬,果然是头先在罗慎远身边伺候的。

魏老太太觉得说得太直白,就斥责了赵明珠一句:“你这说的什么浑话,没得个小姐的样子!”

宜宁咳嗽了一声,她是不习惯不熟悉的人伺候她。这几个新丫头就安排到了后罩房,做些闲散的事。

“我这话浑理不糙!”赵明珠从小就跟魏老太太这般相处,娴熟地拉着她的胳膊说,“我是怕宜宁她三哥对她总是兄妹之情,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以后她三哥要是纳妾室怎么办。你瞧瞧方才,那些小姐眼珠子都要调出来了,知道人家成亲了,还这么不收敛。”

她看到扶姜不知道怎的就想起昨晚的事,两人之间呼吸相接,他压在她身上非常的热,明明都能感觉到反应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宜宁抓了把石榴籽吃,面前这俩外祖孙压低声音嘀咕她的私事去了,还不准她参与说话。

刚看到嫁妆单子的冲击还没有缓过来,片刻之后又有丫头进来请安,是罗慎远新拨给她使唤的丫头。几个人次第走进来,宜宁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肤白貌美,细长高挑的扶姜。上次暗中跟林海如说话,说三哥不愿意碰她们,自己却有……

她想去外面透透气,等刚出到门口,却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离她几根柱子远的旁边,正远远的看着她。

不过嫁妆可没有往回退的道理,宜宁也只能来回看几遍。都不知道是该感叹她三哥有钱还是该感叹她爹有钱,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全是她的了。

是庭哥儿。

宜宁拿着这份厚厚的嫁妆单子有点手抖,多沉啊,六万两银子!她深吸了口气,魏凌就算是宠女儿,但这六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是太重了。

宜宁看到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些落寞,好似她刚来到魏家的时候,他就是离她远远的。因为不相信她,但是又对她很好奇。有种天生就想亲近了解的感觉,因为她是他亲生的姐姐。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然后楼妈妈才说:“国公爷说了给您当陪嫁,所以就添上去了。”

现在他她嫁人了,庭哥儿又没有姐姐一起住了,还是和仆人生活。他的小手抓着垂落的衣服带子,好像又不敢靠近一般。

宜宁把嫁妆单子搁在了小几上,指着那几页:“这是怎么回事?”

宜宁突然很理解当初罗宜慧出嫁的时候,想把小宜宁也一起打包带走的冲动。

两个老婆子一进来,端看宜宁气色和坐的姿势就知道昨夜姑爷和小姐没有行房事,笑容就柔和了几分,回英国公府怎么禀报心头就有数了。这下才屈身行礼道:“太太有何吩咐?”

她向庭哥儿走过头,庭哥儿就抬头看她。宜宁柔和了声音摸他的头:“庭哥儿怎么了?”

宜宁立刻让珍珠请陪嫁的楼妈妈和范妈妈进来,这两位都是魏凌指给她的,只说是伺候人的老婆子了。

庭哥儿不说话看着她,宜宁摸着他毛茸茸有些扎手的头发很心疼。问他:“庭哥儿,伺候你的丫头婆子呢?”

那些可是聘礼,怎么会把那些东西也写在上面了,那可是足足四万两。难道魏凌就这么当嫁妆让她带过来了?

她把庭哥儿带回魏老太太那里,想让庭哥儿以后跟着魏老太太住,他大了,不会给老人家添麻烦的。毕竟仆妇怎么和他亲近得起来。

宜宁想起来了,这些不就是罗慎远聘礼单子上的东西吗!

庭哥儿知道她想做什么,立刻挣脱她的手:“我不去祖母那里。”他有些别扭,不如原来亲近她了,“我……我不跟着祖母。”

宛平的田庄、大兴的铺子。甚至还有什么纯金镂雕福寿双全纹梅瓶,翡翠玉佛像……

孩子渐渐的长大,就会跟人疏远起来。宜宁也没有办法,她总不可能把庭哥儿带到罗家去养吧,他怎么说也是英国公府的小世子爷。

今早是要去奉茶的,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宜宁靠着临窗大炕的小几坐下来,任珍珠给她洗了脸。她拿了嫁妆册子翻,突然就愣住了:“怎的多出这么些页?”

“庭哥儿……”宜宁拉着他的小手,心里一抽动,“要不,你跟着姐姐去罗家住些日子?”

估计是去处理公事了吧。

庭哥儿过了好久他小声问:“姐姐……你不能在家里住吗?我还给你留了好些吃的,你要吃吗?”他问得小心翼翼的。

珍珠笑眯眯地说:“姑爷刚才让奴婢告诉您,您早起就先洗漱吃早点。他卯时就起了,奴婢瞧着是往书房去了。”

宜宁半蹲下身来,抱着他小小的身子禁不住哽咽,她哭了会儿,头埋在他弱小的肩膀里微微颤抖。

宜宁看到身边的被褥里没有人,“三哥……”她说到一半又犹豫了,手伸进铜盆里埋着,温暖的水波漾着手。她换了说法,“姑爷呢?”

“姐姐跟你去。”她过了会儿止住了哭,牵着庭哥儿的手站起来说。

听到宜宁醒了,珍珠带着小丫头挑了幔帐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铜盆、香胰子等物,要伺候她梳洗。

庭哥儿这才高兴起来,紧紧牵着她。“我还捉到了一只很大的蝉,但已经死了。我就把它藏在匣子里,等你回来看。”

宜宁这夜睡得意外的好,甚至比在家中还要好。但她早上就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她随即环顾四周,周围陌生的陈设,红绸红锦被的东西才让她想起自己已经出嫁了。这不是英国公府,而是府学胡同的罗家。

一路上蹦蹦跳跳的。

魏凌一个人坐了很久,满堂喜庆的布置还未撤去。他突然想起今日有人入侵的时候,罗慎远熟练的指挥神机营的样子,若是以后宜宁和罗慎远不对付了……她肯定玩不过他。陆嘉学的话还是让魏凌对新姑爷产生了一些忧虑。

宜宁陪了他半天,牵着他回到魏老太太那里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说完之后他就离开了英国公府。

庭哥儿在乳母的服侍下喝汤,宜宁跟魏老太太说起这事。她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还是家里没有主母的缘故,再过两年,你父亲要把他送去天津卫历练了,天津卫的指挥使是你父亲的旧部下,还有他的杨师傅在那边。这般也好,我管教不住他,你父亲不在的时候,怕他在屋里跟那些纨绔一起长大反而学坏。不如扔到天津卫去,摸爬滚打的长大,总比留在京城里做个娇贵的世子爷强。”

陆嘉学听了没有回头,叹了口气说:“情分是最不可维系的东西,一朝一夕说没有就没有了。你听从于我最好,我做个靠山,应该也没有什么靠山比我更牢固的了。”

英国公府能延续这么多代,就是因为后代里一直有人才。把庭哥儿送去卫所也很好,虽然日子苦了些。但是实在是个锻炼人的去处,等他多呆几年,便忘了她这个姐姐了。

“你我二人其实也有多年情分了。”魏凌突然说,“上次我二人因平远堡的事离心倒也不必。你是都督,现在又是宣大总督,我自当听从于你。”

“父亲可有意娶亲?”宜宁问道,“我看他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原心里又牵挂着我母亲的缘故。现在安定了些也该娶亲了,便有人来照顾庭哥儿,也照顾着府里的事。”

陆嘉学放下了茶杯,准备离开了。“我还要进宫向皇上复命。今日打扰你女儿的亲事了……我送她的嫁妆算是赔礼吧。”

“我前两日也正是跟他说这个。”魏老太太靠着靠绣四季海棠的垫叹了口气,端着个斗彩的茶盅喝汤。“给他寻摸了几个人选,宣威伯家的嫡长女温柔敦厚,家世也配得上咱们府。徐国公最小的妹妹也还待字闺中,辈分极高,你父亲娶她不会降了辈分。低一些的世家还有更好的姑娘,但我上次问了他,他什么也不说。”

“你家这位新姑爷心机之深,突然来娶你女儿绝不简单,怕是另有目的,你好好想想吧。”

宜宁听了若有所思。等吃晚膳的时候,她去了前厅找魏凌,魏凌他们还在花厅里说话。她就绕到他的院子里去等他,回廊外面种着许多拂柳,已有凉意的阳光透过罅隙,照得人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魏凌不是没有怀疑过罗慎远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怎么知道奸细存在的?而且事事比曾珩快了一步。

她的小凤头鹦鹉挂在屋檐下,看到她就亲热,扑翅膀。

“书信内容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已经被曾珩销毁了。”陆嘉学端起茶杯饮了口茶,“罗慎远帮了你,也就是背叛了曾应坤的儿子,甚至谎漏了消息给他。既然他跟曾珩秘密往来,肯定就不止一日两日了。为什么他会背叛曾珩救你,难道就因为你是他义妹的父亲?”

宜宁拿小碟喂它喝水,给它顺毛。照顾鹦鹉的丫头笑着说:“您走了国公爷就把它接过养着,每日跟它说话解闷儿呢。”

魏凌听了眉头一皱。罗慎远和曾珩有往来?

宜宁听了丫头的话,更生了要劝父亲娶亲的想法。

“比起你今日嫁女儿,我反倒更关心罗慎远。”陆嘉学说,“曾应坤的儿子通敌叛国倒也罢了,奇的是,他跟你家新姑爷有书信往来。”

一会儿魏凌就过来了,他女孩儿才在他手里养了两年就嫁出去了,百般的不舍。看她在屋檐下逗鹦鹉,拿糙米给它啄,偏又教它啄不到,鹦鹉急得扑翅膀,她还笑眯眯的。似乎还跟她在府里一样的。

魏凌想到陆嘉学斩杀曾应坤的儿子,也算是帮了他,才没有说什么了。他跟陆嘉学生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十分了解他的脾性,不重要的人他根本就不会在乎生死,就算是魏宜宁也一样。

“你仔细它啄你。”魏凌微笑着道。

“我抓他们的人有用。”陆嘉学摆手让他别说了,“再者我不是救了你女儿吗,她又没有真的伤着。”

“它才不敢呢。”宜宁把糙米放回小碟里,迎上来说,“我给你带了麝皮做的护膝护肘,还有几探子秋露白做礼,都送您那儿去了。刚才丫头跟我说,我走了您又开始晚上喝酒?晚上喝酒伤身,您可别多喝。”

魏凌的语气稍微松了点,但是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你也太险了一些。宜宁今日出嫁,要是惹出什么岔子……”

“你还管着我了。”魏凌笑着说,让女孩儿随他进屋里来。

这财发得不易。

宜宁看到他的书房还是原样,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沉吟片刻,说到:“父亲,刚才祖母跟我说起您娶亲的事。”

“瓦刺部与边界通商,四成的利都在他手上。”陆嘉学说,“他倒也不是真的通敌卖国。只是从瓦刺人手中获利,两方互利共存。他们家靠这个发家,整个山西遍布商号。你一去便是关马市断人家的财路,不整你整谁?”

魏凌点了点头,他一时没有说话,望着隔扇外的阳光久久的出神。

魏凌觉得奇怪,曾应坤在大同做大同总兵,他儿子怎么会想通敌卖国?

多年前的意外,他得到了一个孩子。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仿佛还是看到那个人淡漠的脸,她平日很难笑一笑,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他。他一直都觉得她是不喜欢他的。她什么都没跟他说过,却生下了两个人的孩子,决然地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陆嘉学放平整了脚,道:“这也不是,我那那箱子里除了他儿子的项上人头,还有他们私通瓦刺的罪证。他们想拿回去,否则曾应坤教子无方,反而纵容曾珩忤逆成性,酿成大错,肯定是要抄家灭族的。”

如果能再早一点,她没有嫁人。他把她娶回来,肯定是好生养着,逗她开心,怎么会像罗成章那样的对她。

魏凌嘴角一抿:“你杀了他儿子,所以曾应坤派人刺杀你?”

她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却仓促悲伤地过了一生。

“杀不得吗?”陆嘉学看了他一眼。

她死之前想什么呢,有没有对他有些眷念。或许有的吧,否则怎么会愿意生下他的孩子呢。

“你把曾应坤的儿子杀了?”魏凌有些吃惊,就算他跟曾应坤不熟,也知道这人原配早死,就留了这么个独子。曾应坤那等戎马一生的人物,对这结发妻子的痴情可不一般,竟也没有续弦。这唯一的儿子就是他的眼中宝心头肉。

魏凌经常想这些问题,但是人已逝去十四年,想再多也没用,他听不到答案了。魏凌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宜宁身上,多奇妙,这个孩子像他又像明澜,两个人的孩子。他的声音低哑了一些:“眉眉,我总还想起你母亲……”

陆嘉学喝了口茶润喉:“这人也是聪明绝顶,奸佞狡诈之辈。我在大同差点被他暗算,狗胆包天,我就把他杀了。”

“你跟你母亲的性子不一样,她要冷清一些。”魏凌说。

陆嘉学摇了摇头道:“他不是奸细,曾应坤虽然行事霸道,却也是一代名将,还做不出这等通敌卖国的事。”他继续说,“卖国的是他儿子曾珩,靠他父亲的荫蔽做了个镇抚司镇抚。虽说官职很小,但在大同却是个土皇帝,他爹宠溺儿子,竟连虎符都放在他儿子的房间里。”

宜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提起明澜,他平日几乎不会提。

否则陆嘉学怎么会大费周章的从山西把人头运回来,魏凌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奸细,在玩先斩后奏。如果是普通的奸细,自然不需要他如此大费周章,那么这个奸细的身份可能非常的特殊。

“我逗她说话,她也总是不理我。偶尔逗笑了,却很快把脸板起来。毕竟我于她而言就是个土匪……”魏凌笑着点了点桌面,目光一凝,“但她的心肠最软,我知道她心肠软,舍不得害别人,舍不得怪别人。”

“你箱子里装的人头是大同总兵曾应坤?”魏凌沉了口气问道。

宜宁怔了怔,走到他面前搭着他的手。“父亲……”

陆嘉学却缓缓地摆手,沉吟道:“你先不要生气,我倒也没有坏了你女儿的亲事。我有皇命在身,必须要捉拿奸细。”

听到他讲这些话,她突然心里有所触动。她从未见过明澜,想必是个非常好的人。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活得这么好,也有这位母亲生前所造福德的因素。因为别人总是很感叹地跟她说:“你母亲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魏凌的手背青筋隆起。如果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陆嘉学,也许他早就忍不住发火了。

魏凌回头一笑,拍了她的手:“没事,都这么多年了。”

夜色浓重,英国公府东院的书房里,气氛凝滞。

“娶亲的事容我再想想,”魏凌说,“你祖母说得也有道理,这府里没有人管是不行的。放心吧,父亲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