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谢蕴端着茶上来了。
二十多年的困顿,她自认为和谢敏感同身受。但是如今,她跟谢敏的缘分,恐怕也仅仅止于这句话了。
方盘上放着两杯茶,一杯雪芽,一杯是雨前龙井。宜宁接过来,顺手就把雪芽递给了谢敏道:“雪芽清火明目,夫人最适合。”
“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夫人何必再一往情深。夫人所念之人若是在世,又会像你对他一样对你吗?”宜宁手张开,手里剩下的香瓜子落在了盘里。“夫人难不成觉得一往情深这事很光荣?谢蕴的一往情深,那与我何干?难不成我还要为此负责吗?”
谢敏接过茶一愣,顿时就看着宜宁。
宜宁每次听到她念经,看她擦拭陆嘉然遗物时都想说这些话,那时候憋得她很难受,今天终于是能说出来了。
她喜欢雪芽很少有人知道,原来是嗜茶如命,最近几年喝的少。当年在侯府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排行最末的老四媳妇常亲手泡茶,只有她的是雪芽。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老四媳妇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
陆嘉然竟然背着谢敏跟别人苟且,两人耳鬓厮磨,暧昧无比。可怜谢敏二十多年的深情。
当年的老四媳妇并不出挑,她不曾过多关注。因为这个,反倒是看重她几分。后来才逐渐发现,老四媳妇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只是聪明得不动声色而已。
路上她想起那个女子的衣裳,那不是府中下人的打扮,那手上滑腻雪白的肌肤,纤细漂亮如天鹅的脖颈,想来也是个尤物。
宜宁抿了口自己的茶,抬头就看到谢敏看着自己。
陆嘉然猛地抬起头,她当时立刻就逃出了竹林。
“罗太太刚才挑了雪芽给我,倒是歪打正着。”谢敏说,“我素日爱饮这个。”
宁远侯府后院有条路是去竹林的,别人嫌弃荒僻不去。宜宁却常去那里看竹林,带丫头挖些小笋做酸笋吃。那日她就撞到竹林里一具精瘦的身子压在一个女子身上,衣裳褪了一半,俊脸上满是汗水。她看不起那女子的脸,却看清楚了陆嘉然的脸,听到这对野鸳鸯发出的声音。
那不过是个下意识的举动而已,罗宜宁心里一叹:“夫人喜欢最好。”
但是别人不知道,宜宁却不会不知道,当年她在侯府的时候傍晚出门纳凉。曾经撞见过一桩丑事。
谢敏是女人,女人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宜宁只是坐在她身侧,但是谢敏看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奇怪。
这样的人,对陆嘉然一往情深。陆嘉然为了她的深情,也不曾纳过妾。
既然已经知道了谢敏请她过来是干什么的,宜宁就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她起身告辞了谢敏,准备回府去。
想来为了自己这个侄女,谢敏早就让人打听过她了。当年谢敏的厉害宜宁也是见识过的。四个媳妇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把侯夫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还常与陆嘉然商议政事,足智多谋。
谢敏却按住了她的手,道:“罗太太莫动。”她的声音很轻,“刚才我并没有骗你,我一见你就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好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本是想与你说说话的。”
谢敏在威胁她。
宜宁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想来也没什么说的。”
“若是有人之心,轻易就能伤她。”谢敏拿出了点当年谢家大小姐的派头来,笑道,“我谢家的姑娘都容易被情所困。我丈夫身亡,我便被情所困十多年。她求而不得,自然也是如此。罗太太的事我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要是罗太太有威胁于她……就怪不得我了。”
谢敏一笑说:“罗太太,你也唤宜宁。我那四弟,如今权倾天下的陆都督曾有个原配……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被他所害,不到十九便香消玉殒。你与她走路的神态、说话的样子都非常的像。”
“夫人说了这么多,我听着便也是了。不过夫人侄女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不是谁欺负得了她。只要她不招惹是非,无端的,谁又会跟她过意不去。”
谢敏刚才一直注意着宜宁。越看越觉得神态非常的熟悉。她看戏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但是目光会一直盯着戏台,若是锣鼓打得响些,她还会皱眉觉得不喜欢。且手里总要拿些东西,习惯性地把玩着。
她跟谢敏一起呆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她疼爱谢蕴。年轻的时候冠盖满京华,后来光芒尽失,唯有谢蕴是最像她的,故也格外疼爱。
她突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更何况修佛之人,向来是信了那转世之说的。若是与那人有干系,那她今日这些话就说得可笑了。
宜宁听着谢敏的话,慢慢平静了下来。有点好玩,谢敏想必是听到了谢蕴被欺负,来给自己的侄女出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宜宁很平静地说:“那的确是很可惜了。”
她的声音略微低了些,别人是听不到的。
“的确可惜,她要是还活着,凭借陆嘉学今日的地位,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谢敏笑说,“如今有谁知道陆嘉学曾有个妻子,他自己都不准下人提起。杀害她的凶手变成了我。但没人想想,我已经是这等地位了,我杀她做什么?谁得了好处,谁才是杀她的那个。想想她才是更可怜的,被自己毫无防备的亲近之人杀死。不知道她重新投胎,会不会回来为自己报仇。”
“我是她的姑母,性子淡漠,故她惯向我顽皮别扭的。”谢敏一笑,“我实则是很关心她的,要是有别人欺负她,我也定饶不了她。”
“她要是想报仇,我定是要帮她的。”谢敏语气一寒。
“她这个性子才是让人头疼的。”谢敏看着罗宜宁继续说。这个罗太太其实还很稚嫩,惊人的清嫩漂亮。但是她的眼睛,谢敏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澄澈的明净,非得是历尽千帆后的淡然。
谢敏对陆嘉学恨之入骨,宜宁不会不知道。
宜宁摸着扶手上镂雕的祥云纹,缓缓摩挲。她笑了笑:“谢二姑娘才华横溢。性子鲜明,别人是羡慕不来的。”
她想要报仇吗?跟这些人再纠葛不清?
“罗太太,”谢敏坐下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是看着蕴儿长大的。她娇纵了些,心性却不坏。罗太太觉得她如何?”
宜宁并不想报仇,她今世活的很好。有这么多陪伴疼爱她的人在。何况这个人是陆嘉学。她如何抗衡陆嘉学?报仇只不过是自讨苦吃,至少现在是不能的。
“蕴儿,你去给我和罗太太端茶来。”谢敏淡淡道,谢蕴没有动,直到被谢敏看了一眼,才咬了咬唇应是,乖乖去旁侧耳房端茶。
谢敏与她算是同病相怜了。
宜宁侧过头看她,谢敏表情平静,谢蕴站在她身后则有些不甘心。她不喜欢谢敏跟罗宜宁说话,就像小孩子似的,有种心爱之物又要被人抢走的感觉。
宜宁没有坐下来,而是转过身背对着谢敏说:“夫人,《佛说鹿母经》有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谢敏究竟想干什么?
“夫人再纠缠于前尘往事,伤心伤身。倒不如离了陆家,寻个田庄住下来。平静安稳地过一生罢了。别的仇怨,夫人大可不必理会。”
“谢蕴一看便是不知道的。”罗宜宁淡淡道,“夫人既然以谢蕴的名义写信,又刻意叫住我,那必然是夫人请我过来的了。”
谢敏眼睛微亮,刚才不过是猜测,觉得此人神韵极为像那人。算了年纪又是对得上了,就生了转世而来的念头。她常于佛前祈求,让宜宁活过来,至少要让她知道真相。如今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知道什么,就激动了一些:“你……我从不曾说过我是谁。你怎么知道陆家?”
谢敏上来了,她在宜宁身侧坐下来,低声笑道:“罗太太知道是我写信请你?”
宜宁淡淡一笑:“夫人就不要再多过纠结了,谢二姑娘唤您姑母,我知道的谢二姑娘的姑母,也只有陆大夫人了。我说这些不过是看夫人心里郁结,让夫人开解一些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与夫人自是陌路人。”
“夫人写信与我,不就是想请我出来一叙吗,那且坐下就是了。”宜宁屈身一笑,随后向楼上走去。在一张八仙桌坐下,抓了把香瓜子慢慢吃着。
“再说谢二姑娘,既然已经准备要嫁给别人了。难不成一往情深真的是好事吗?夫人应该劝她才是。”
“既是我姑母相请,罗太太能否赏我个薄面?”谢蕴难得开口,语气有些僵硬。她自小就喜欢谢敏,对自己这个姑母打心里尊敬有加,更甚于对她的皇后姨母。对于姑母的要求,她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你等等……!”谢敏站起来说,“刚才蕴儿那番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蕴儿,我看你似乎认识这位罗太太,你请她同我一起看戏行吗?”谢敏侧头对谢蕴说。
宜宁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宜宁摇头笑了笑:“我不曾见过夫人。”
谢蕴竟然在门外等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的样子。
“我看着姑娘,就觉得有种认识多年的感觉。”谢敏轻轻地说,“面相却陌生得很,罗太太原来可见过我。”
“姑母约你来,是见不得我受委屈。”谢蕴说道,“你不要给她难堪,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就是不管罗慎远,你也不能把她怎么着。”
宜宁这才转过身看着谢敏,谢敏的目光是柔和的,但是落在身上有种水的冰冷。
这一个个就这么想被害啊,她长得像能欺负人的样子吗?
谢蕴自然看到了宜宁,想到那天罗慎远的事她就心里不舒服。但按了她的性格,又是不想与宜宁计较的。她就道:“姑母,这就是工部侍郎罗大人的妻子,英国公府的小姐。”
宜宁都要气笑了,懒得理她。
脚步声渐渐近了,到了宜宁身侧,谢敏正要和她擦肩而过。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她轻声道:“这位太太,我看着有些眼熟。”
谢蕴在她背后慢悠悠地说:“罗太太,我以后嫁给程琅,可是要与你比邻而居的。到时候少不了有交集,说不定还要结成世家之好呢。”
祥云舍这阁楼楼梯修得狭窄,踩着声音很响。谢敏的脚步声却格外的轻,宜宁深吸了口气,侧过身看着红木高几上摆的绿萝,等着两人走过去。
“那我只能等着谢二姑娘了。”宜宁还是笑了笑,客气道。
“那便回去吧。”她徐徐地说,声音有些沙哑。谢蕴就扶着谢敏上了楼梯。
从祥云茶楼出来不久,宜宁就看到谢敏身边的丫头追了出来,似乎在四下寻找。
谢敏的孩子幼年时就得急病死了,她对谢蕴就要好些,不然别个怎么能让她出府来。她实在是厌恶外面这些人了。
这趟其实还是不应该来的。
“您觉得闹哄哄的,我瞧着却觉得热闹。”谢蕴继续说,“您难得出一次府,可要好生陪我。”
宜宁回过头,吩咐车夫回罗家。没想刚闭目准备歇一会儿,珍珠正要给她煮热茶,就听到马车咯噔一声响,突然停了下来。
谢敏对谢蕴微微一笑道:“觉得闹哄哄的,出来透口气。”
罗宜宁睁开眼,外面有个冷酷严肃的声音响起:“何人冲撞!”
是谢蕴。
车夫才焦急地回道:“官爷对不住了,这马儿方才多吃了些松子糖,一时没跑得稳。”
她看着谢敏的背影,随后有个人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谢敏的胳膊,笑着说:“姑母,戏还没有看完呢。您怎么下楼来了?”
罗家的车夫怎么会管别人叫官爷,宜宁微挑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心里一个咯噔,酒肆的旌旗招展,街沿边停是陆嘉学的马车,还有三十多个亲兵随从,他怎么会在祥云茶楼外面!也不知道有没有在马车里。
宜宁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些在偏院里,听着念经声的日子,宛如困兽般的日子仿佛历历在目。她捏紧了栏杆,手骨泛白。竟然是谢敏!
罗宜宁下意识地回头看那个丫头,幸好那丫头没找着自己,已经回转过头了。
而谢敏则从云端跌落,丈夫也被陆嘉学杀了,她自己也再不问世事。
车里没有动静,他应该不在车内吧。宜宁稍微松了口气,示意沈练上前去交涉。
一开始,谢敏也没有看重过她,两人的交集淡淡的。再后来宜宁被人害死,殒身悬崖,困于玉簪子中二十多年,见尽了事态变迁。
沈练刚走过去和对方说话。茶楼门口就微有骚动传来,随后一众人簇拥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初秋已经是凉风阵阵,他披了件披风。
当年她刚嫁入宁远侯府的时候,谢敏已经名满京城了,她是谢家的嫡长女,才华盖世,宛如今日的谢蕴。其实谢蕴还不如她,当年的她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宜宁面上平静无波澜,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这个人是她最熟悉的人,怎么能不熟悉呢。这就是原来的宁远侯世子夫人谢敏,她的长嫂。
陆嘉学身边的一个副将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人仿佛听到了这边有人在说她,隔着栏杆看了上去。扶着丫头的手说:“走吧。”
陆嘉学却伸手阻止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英国公府的护卫,不必了。”
“可怜什么,不是说曾杀了人吗。现在这样也是报应了。”
宜宁没有办法,只能挑帘下车,让婆子扶着,她盖着帷帽给陆嘉学行礼:“见过义父大人,我家的马儿冲撞了车,还望义父大人海涵。”
“她丈夫就这么死了,留她一个人也是怪可怜的……”
这下车主人才终于来了,带了这么多护卫,冲撞了侯府的马车都不下车的人。竟然只是个身形纤弱的小姑娘。
“不是说现在吃斋念佛的,都不肯出来了吗。瞧着病怏怏的,也不知道这些年都怎么了。”
难怪有恃无恐呢,原来是都督大人的义女。
宜宁听到身后有位世家夫人小声说:“这位怎么出来了……”
“眉眉真是好兴致,怎的孤身跑到这儿来了。”陆嘉学知道若是他不出来,宜宁连马车都不会下。存了几分戏谑她的心思。
“夫人,那边的花开得多热闹啊。您不如去那边看看……”身后的小丫头劝她。
他怎么知道自己乳名的?
这女子穿了一件披风,发髻非常的素净,半点装饰都没有。虽然人近中年了,但是气质文雅,衣着也非常的素净。她的身后站了两个小丫头,她正在抬头看着石榴树上长的石榴,柔和沉静。
宜宁心里狐疑,只当没注意到一笑:“也只是顺带路过而已。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义父了。”
宜宁移步栏杆前,却看到台阶下的石榴树旁站在一个人。
陆嘉学一时没说话看着她,然后笑了:“你一人回去实在是不安全的,过来,我送你回去。”
婢女屈身:“谢姑娘在的,方才陪着位夫人下楼去了。奴婢去给您传话。”
她带着护卫,这又是近城,五城兵马司巡视最严,哪里不安全了!
“谢姑娘可在此?”宜宁问婢女。
但是陆嘉学已经上了马车了,回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与自己上车。
马车停入了祥云社内,这里女眷常有出入,故门禁很严,宜宁递了罗慎远的名帖才进得去。她上次来过,知道这位是罗大人的妻子,伺候的婢女便恭敬地把她引到了楼上。
宜宁暗自咬牙,低声告诉沈练等人跟在身后,按低了帷帽跟着上了陆嘉学的马车。他的马车更加的宽阔,里头铺着软垫。有股似有若无的杜松的味道,是陆嘉学身上的味道。
她倒是想看看谢蕴究竟要做什么。
宜宁离他远一些坐下来,马车开动了。陆嘉学靠着车壁,姿势轻松随意。
宜宁想了想说:“去祥云酒楼。”
“新婚燕尔,你感觉可还好?”他突然问。
“少奶奶,咱们是要回去吗?”外头护卫问道。
“一切都还尚好,姻缘和睦,不劳烦义父大人费心。”宜宁回答得一板一眼。
宜宁总忍不住想以前。她从侯府回去,家里人对她尊敬又客气,她好像是个陌生人一般。这样才是娘家。若不是新婚前一个月不得分床,她们铁定是要留她住十天半个月的。
陆嘉学低笑一声。这小丫头惯常这般跟他说话。
结果宜宁从娘家回来,一马车都堆满了东西,满满当当的。
什么姻缘和睦,宜宁嫁的是她的兄长,对她还好罢了。世上没有什么和睦的东西,不过是她没看到那下面的黑暗肮脏而已。她那兄长可不是个好人。这番带她去见识一回,也算是作为她的长辈的好处。
赵明珠跟她道:“宜宁,舅舅还做了你的衣裳首饰,一会儿给你一起带回去。”
他吩咐了马车几句。回头跟宜宁说:“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你劝他了,他还有不听的!”魏老太太笑道。何况她身体的确越来越不好了,宜宁出嫁,明珠又是外人不能插手英国公府,没有别的办法。
“义父大人见谅,我回家已经来不及了。怕是没时间跟您去了。”宜宁拒绝道。
宜宁苦笑,她这辈子也是命途多舛,算来这是第三个继母了。还是个没比她大几岁的小姑娘。“父亲就这么答应了?我还以为他会挑许久呢。”
陆嘉学淡淡地叹了一声:“你莫着急,跟我去看看,你会感谢我的。”
她担心继母对她不好?
马车跑在宽阔的砖道上,一会儿竟然出了内城,往着外城的方向去了。道路两边种着拂柳,粉墙高立,黑色瓦沿古朴漂亮。路口有座高大的石碑立着,上书三个隶书大字——清湖桥。这景色竟不似在京城,反倒是如江浙一带温婉秀美。
魏老太太说:“你且宽心,以后你回来还是一样的。”
宜宁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哪儿了,这地她原来听旁人说过。勾栏院是个不入流的地方,但这个清湖桥却是名伶聚集之地。自江南秦淮一带来的大家,都在这一带定居。同时这里也酒楼众多,极为豪奢,非常受人追捧,达官贵人聚会常选在此处。
魏老太太把手里装杏仁的攒盒递给她:“这杏仁有股奶香,格外好吃,一会儿你带几盒回去。”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说做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徐小姐父母早逝,唯有徐国公这个哥哥照料着。虽然在家里有哥哥嫂嫂宠,但毕竟已经十七岁了,早嫁为好。”
她以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陆嘉学,他带自己来这儿干什么?
宜宁眉头一挑:“这么着急?”
“义父大人,我也无兴致来喝酒吃菜。”她嘴角一抿,“你究竟要做什么?”
“八字合得,也是个旺夫的命格。”魏老太太说,“你父亲打算娶她,亲事大约在两月后,还要选个吉祥的日子才是。”
“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陆嘉学的语气懒洋洋的,“你可是魏凌的女儿,若我把你怎么着了,他肯定要跟我拼命。”
祖孙三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两人这么说着话,马车已经慢了下来,在一家酒楼外停了下来。路边一扇桐木门打开,马车跑了进去。陆嘉学的人立刻在院中四下散开,守卫森严。他先下了车,对她伸出手要接她:“下来吧。”
英国公府最近倒是热闹,天气渐渐转冷了,门口的大槐树都掉完了叶子。魏老太太的屋子里早早地用上了暖炉。宜宁在她屋子里同赵明珠、魏老太太商议。
男女授受不亲……陆嘉学就算是义父,又不是真的父亲。宜宁只对他微微一笑:“义父,这般怕是不妥吧。”
宜宁仰头看着他一笑。不就是回一趟门吗。
“你倒是真避我如蛇蝎。”陆嘉学慢慢收回手,不甚在意地笑了。想爬上他床的人多得数不清,罗宜宁也不用太戒备。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他还能对她做什么不成。
“带上你的护卫一起出门。”罗慎远只是叮嘱她。“早去早回。”
宜宁自己踩着脚蹬跳下了马车,仰着头觉得太阳还挺刺眼的。她跟在陆嘉学身后,从夹道走出去就是一片开阔的江南园林,怪石嶙峋立于湖上,曲折回廊连接着三四个亭谢。修得非常精致漂亮,帘子上挂着鎏金银香球,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弥漫着。
等他牵着自己往正房回去,宜宁才告诉他自己明日要回英国公府的事。
有个穿着褐色团花茧绸袍,约莫三四十岁,打扮贵气的男子过来迎接。看样子应该是管事的,急匆匆地来,十分恭敬道:“都督大人难得过来,今日是……”
“好了,回去歇息吧。”罗慎远叫小厮进来收拾东西。
对于他身后站的罗宜宁,虽是看不清脸,却一句也没有多问的。
待他写好之后,宜宁才拿过来看。写得条理清楚,批文字体工整。
“程琅今日在这儿没有?”陆嘉学问她。
罗宜宁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无比的好看,她突然很明白为什么这家伙前赴后继的有这么多人喜欢。与长相无关,这是一种神韵。
这位管事就道:“程大人在这里,都督大人请这边过来。”
罗慎远执笔蘸墨,凝神思考片刻。一手撑桌沿,随后才下笔。
宜宁一阵无言,这些人有事没事都朝这里钻吗?她算是有点兴趣了。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好吧,还是给他磨墨。
陆嘉学嗯了一声,招手让宜宁跟着她。一行人进了回廊,回廊两侧有廊房。有丫头推开了其中一间朝里面走。装饰得也十分奢华,檀木家具,整幅杭绸双面绣屏风。博古架上还放着一架高高低低的玉钟磬作为饰物。
一只大手从她身侧拿过折子,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整个人靠近她:“你看得懂什么?继续磨墨,我来写。”
宜宁一眼就看到程琅坐在小几旁闭目养神,旁边站着两个丫头模样的秀美姑娘在伺候,另一个位置的主人应该还没回来。他斜靠着迎枕等人,没得讲究。
她眉头拧着:“我怎么瞧着这几个都差不多啊……”
宜宁一看到就别过了头。
罗慎远喝着汤,靠在椅背上微笑看她:“你瞧出个所以然了吗?”
程琅知道陆嘉学来找他,通传的人也说是带着个小姑娘。他却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就是罗宜宁。就算盖着帷帽,但是熟悉的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你喝这个,我来看看。”她颇有种在培养未来首辅的成就感,拿过他刚才看的折子自己看。这些东西又无趣,几个矿藏的什么矿位矿深,的确不如大理寺断案有趣。
他仿佛被蜜蜂蜇了般突然跳起来,咳嗽了一声,吩咐两个丫头:“你们先下去吧。”
玳瑁端了补汤进来,宜宁拿汗巾垫了底,揭起盖子递给他。
陆嘉学怎么会带罗宜宁到这里来!还让她看到了自己这般模样。以前她就算大概知道,也从未亲眼见过啊。程琅不希望自己在她眼里是这个样子。
“哪有这么容易。”罗慎远放下笔。“批议开矿采石,不能轻易决定。否则贻害无穷。”
便是她成亲之后,他就越发的颓唐了。
书房里烛火静静地烧着,她磨了半天墨,侧头看他却总是不下笔,不由道:“我这墨水都要干啦,怎么想这么久都没有写?”
他整理好了衣裳走过去,低声问道:“舅舅,您怎么带着宜宁表妹来这里了?”
他回去之后还要看工部的公函,宜宁今晚撸了袖子,准备给他来个红袖添香。
陆嘉学见他反应颇大,以为是当着罗宜宁不好意思,也没有多想。在把圈椅上坐下来,指了指罗宜宁:“带她来看看,我听说有几个官员今日来此喝酒议事,现在在哪儿?”
宜宁觉得他非常理智。
官员应酬不能只在朝堂上,很多情谊联络还是在酒桌上,这宜宁当然知道。
罗慎远现在代表整个罗家。家中人要是不好,也会影响到他的名声。
但她还是心中一愣,他这是说的谁?
“朝中事多,家中的事我管得少。”罗慎远跟她说,“但入了朝堂就明白,家族与人息息相关,他走出去别人只会说这是罗慎远的弟弟,而不是罗轩远。”
“罗慎远等人在天字号房中。”程琅道。
现在罗家是三哥当家作主,他的意愿不会有人忤逆。罗轩远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有哪天越得过罗慎远,还是差太远。宜宁问:“那你也会管他?”
“前面引路。”陆嘉学指了指。
罗轩远身上毕竟有罗家的血脉,跟三哥是兄弟,只要被养正了就不会差。
罗宜宁心里则暗沉下去,陆嘉学原来是带他过来看……罗慎远的?他今日出门之前似乎是跟她说过,要和几个大人去喝酒。若是应酬,陆嘉学带她来看什么,她对于这些也没兴趣。
罗慎远回头看她一眼,才道:“血缘之亲不是轻易能斩断的。罗轩远又是个聪明人,他姐姐对他好,他自然就会回报。”
程琅带着陆嘉学走在前面,罗宜宁问他:“你们这些朝廷命官,多爱来此地吗?”
这顿饭吃完之后回去,宜宁走在罗慎远身侧,跟他说:“这几年轩哥儿倒是长进了。我走的时候,记得他还和罗宜怜关系不好,如今怎么好起来了?”
这里的酒楼多半有秦淮大家压场,否则出不了名气。
罗宜宁默默看着两人的举动。
陆嘉学看了她一眼:“我不常来,不过这里你程表哥有三成的份子,他常来这里。”
毕竟为这种事情争没意思。
程琅又是咳嗽,笑道:“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京中百废待兴。太祖皇帝还特地拨钱修建清湖桥,便是为了国库充盈。我这酒楼大家都是知道的,上了官府文牒登记,算是最有名气的,所以来的人不少。”
下面不动声色握了握罗宜怜的手,让姐姐莫要多说了。
他回望她的时候,表情带着一点做错事的忐忑,似乎怕她看轻自己,或者是对他失望。
罗轩远听到这里就站起来,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三哥说得是,伺候的人已经够多了,我自己倒也做些事,就不要增加人手伺候了。”
还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啊。
被儿子当面驳了,罗成章有些下不来。
宜宁低低一叹,摇头表示不用管她,成年人和孩子是不一样的,他已经长大了。而这些都是他的事,跟她无关了。再者开酒楼又有什么不正经的,不就是有个吹拉弹唱吗,于那些勾栏院舍来说,这是再正经不过的去处了。
“不行。”罗慎远开口淡淡道,筷著轻响着,“人够多了,又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程琅回过头,带着他们上楼之后让小厮打开门锁。里头是个雅间,景色非常好。从这里看出去是屋顶遍洒阳光的街沿巷陌,再远一些就是护城河。
“那就再多拨两个婆子吧。”罗成章说,“他大些了自然要多些人手。”
程琅把隔间的窗扇打开,就能看到隔壁房间的情景,但是有绿萝掩映,看得都是隐隐约约的。另一个房中有人听说陆都督来了,几个人结伴来请安,宜宁坐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人家谈笑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罗宜怜微一咬唇,弟弟从小就是被众人捧着长大的,罗慎远那时候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哪有这样提出来比的。
宜宁不喜欢这种打量,有种会错意的暧昧。
林海如道:“丫头四个,婆子两个,小厮四个。紧够用了。慎远当年读书的时候,身边总共才三四个人伺候。用这么多做什么!”
但是陆嘉学什么也没说,就没人敢动。
罗慎远一向疼爱这两兄妹,听了侧头就问林海如:“拨了几个伺候轩哥?”
“该看了。”陆嘉学喝着茶,突然低声跟她说了一句。
一会儿罗宜怜和罗轩远先后进来,次第给罗成章、罗慎远请安。罗轩远坐下之后,罗成章就问他的功课,罗轩远对答如流,少年的声音很清朗。罗宜怜就说:“爹爹,我看轩哥儿读书辛苦,府中分给他丫头婆子不多,想请您多分几个伺候他起居,他便能专心读书了。”
宜宁下意识地从窗扇看过去,那边的屋内明显是大得多的,坐了不少的人。应该都是朝廷官员,而且官位挺高的,这些面孔隐隐有些熟悉。罗慎远坐在他们之间,他向后仰靠着太师椅,与他们一起喝酒谈笑风生。
养个小猫小狗的都还有感情,更何况是孩子。
屋内有个名伶在弹胡琴,有人摇头晃脑地听她弹曲,有人则未曾注意,而是盯着屋内的棋局牌局。罗宜宁静静地看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在低声同罗慎远说话,他含笑回应。宜宁认出那位是工部尚书,因为罗慎远说过他‘六十有余,发迹稀少,胡子短茬’,非常好认。
今日罗成章在家中吃饭。宜宁屈身喊了声父亲。罗成章面色微松,毕竟还是当女儿养了这么些年,想到宜宁小时候的样子,倒也不是全然的厌恶。
那位名伶弹完后满堂的喝彩。她应该是位有名的大家,穿了件青织金料的褙子,素白月华裙,腰间斜斜地缠着噤步,金玉缠绕间腰只是堪堪一握。牙白的脸清丽秀雅,若不是那股子弱不胜衣的妩媚,着实看不出是位名伶。
林海如很喜欢楠哥儿和宜宁亲近。
听到喝彩后她站起来含笑屈身,从高几上端起酒樽敬客人。一旁的婢女上来收拾琴套。
罗慎远晚上回来的时候,宜宁还在林海如那里跟楠哥儿玩,罗慎远到正房来请安。成亲数日,这孩子总算是跟她亲近了起来。被她抱着不哭不闹了,用小手绕着她的脖颈,但看了罗慎远一眼,立刻转过头不理他。宜宁笑着拍他的小屁股。
程琅看她瞧得出身,就说:“这位莲溪大家是弹胡琴出名的,头先在扬州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被卖了当瘦马养着。我见她胡琴弹得好,便叫她以此为艺,听她一曲需银百两。”
宜宁有些狐疑,信就先暂时搁到一边没有理会。
这时,那莲溪姑娘下了榻,从旁边婢女的托盘里拿了酒,缓缓走到了罗慎远身前。声音轻软:“素闻罗大人盛名,这还是妾身第一回见得。敬酒一杯,恳请罗大人受酒。”
她可从来没看到过谢蕴的字迹吧?再者谢蕴见她做什么。
罗慎远抬头看她。
这信用的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只有寥寥数语,请宜宁于祥云酒楼再会,落款是谢蕴。
宜宁突然有些不敢看了,她转过头想出去。陆嘉学却按住她的手,淡淡道:“继续看,怕什么。”
她拿起第二封信,打开却发现这并非英国公府的来信,但是这字迹她却很熟悉,却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宜宁只能被迫转头看着那边,周围有人起哄,罗慎远才接过莲溪递过来的酒,饮了一口。
宜宁也思忖着要不要回去。这个人选是配得上英国公府的,只是不知道这位徐小姐品性如何。
莲溪瞧他年轻俊雅,气度沉稳不凡非常人可比,就心热几分。在他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来,看到他身前摆的棋局还未动过,笑了一笑:“妾身倒也略通棋艺,不知罗大人可愿奉陪?”
徐国公虽然是同等的勋贵,但毕竟不如英国公府有实权。听媒人说是替魏凌来提亲的,妹妹一嫁过去就是国公夫人之尊,自当是欣然应允。魏老太太问她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细白的手捏起一枚黑子。
魏老太太给她写的信,说是父亲愿意娶徐国公的幼妹为妻。这位小姐年方十七,自小跟着徐老夫人读书断字,她替嫂嫂管府中事务,都是井井有条规矩的很。也是因此耽搁了,十七都还没有定下人家。
罗慎远笑容依旧未变,手指却把玩着酒杯未语。
待罗宜秀串门离开后,宜宁拿出了英国公府送的信来。
旁边有人就说:“罗三,你也太不解风情。莲溪姑娘何曾陪人下过棋?这次若不是你一起来,她恐怕还不肯来与我们弹首曲子,你可别驳了美人的面子。”
罗宜宁拍了拍她道:“什么鬼主意,你回去得好好想想才是。”
罗慎远许久才放下酒杯,从棋盅里拿了白子。“既然如此,姑娘就先行棋吧。”
罗宜秀听了又若有所思,戳她的胳膊笑道:“你怎的这么多鬼主意?连罗宜玉都被你说动了。我娘经这事,都暗中夸了你好几回。刘姐夫似乎还给你送了谢礼来吧?”
莲溪微牵袖口,缓缓在玉盘上落下一枚子。
宜宁就笑了笑继续道:“你若是在府中主中馈,家中少了你就一天就过不下去。那你头天回娘家,他第二天就能来找你。怎么会还敢耽搁。”
宜宁原本捏紧的手渐渐放松,棋局是怎么样的她可看不清楚。但却看到罗慎远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他的表情很细微。她却知道这位莲溪姑娘想必棋艺很不好,三哥最不喜欢奉陪棋艺差劲的人下棋,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似乎天分极高的人,就越是如此。
罗宜秀摇头说:“这倒是还未完全有。”
他的棋艺冠绝天下,却很少下棋,因为没有敌手。
她放下香勺,问她:“你在府里可有主中馈?”
教宜宁的时候还勉强陪她下,平日别人下棋的时候,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罗宜宁在屋子里点了檀香,盖上盖之后用手扇了扇,烟雾袅袅娜娜地飘起来。
几次行棋之后莲溪脸色渐渐凝重,手执棋抵着下巴思考。
罗宜秀还不急,宜宁问她她便说:“回去也是看到他跟宛娘亲昵,我懒得回去。我多住几天再说。”宛娘就是罗宜秀的丫头。
程琅看了暗自无语,竟然跑去跟罗三下棋,想用这个引起他的注意不成?便是平时应付的都是些满肚油水的商贾,不知道分寸了。该重新调教才是。
经宜宁那么一劝,罗宜玉可能是真的想通了,倒是没过两天就回去了。
莲溪不久之后也发现了,这位罗大人连想都不用想,她思考半天下走一步棋,他随即就跟上了,然后就等她下。一步步地把她堵死,毫无反击之力。她强笑一声,把棋子放了回去道:“院中的葡萄熟了,我刚遣人去摘了些来,请诸位大人们吃些新鲜葡萄。”
她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他。其实谢蕴她自己也能应付,只是由他应付,总是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罗慎远把剩下的棋子扔回去,又端起了他的酒杯。
宜宁点头,退到内间里去听戏。透过大理石的围屏看到他长身玉立,与杨凌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的会有凝眉,抵唇一类思考的动作。
程琅听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过头问宜宁:“你想吃葡萄吗?我这儿的葡萄是西域引过来的品种。原是种不出来,匠人花了好大力气才结果的,味道非常甜。”
罗慎远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拍了拍:“你稍等我片刻。”
不用宜宁说,一会儿的功夫,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就端了上来。
但他们跟杨凌不一样,杨凌是徐渭的门生,跟罗慎远就敢这么说话。他们可不敢,恭敬地拱手喊了罗大人,就避到了旁边站着。
陆嘉学看了他一眼,程琅可不会平白对别人这么好。原来他求娶宜宁还有几分真心在里面,难怪刚才他带着宜宁进来,他这般狼狈。
随行三人都有些好奇,这小姑娘才到罗慎远的肩高。十四五的样子,带着斗篷看不清脸,竟然是罗侍郎的夫人?
他这流连花丛的外甥竟然还有真心的时候。
本以为要走了,结果走到门外却遇到了杨凌一行人。杨凌见他牵着个小姑娘,就笑眯眯地拦下他:“方才楼下就看到咱们罗大人的侍卫,上来一找准没错。这位是嫂夫人吧?”
那边屋内的葡萄也很快端了上来。
她心里却暗笑着想。有事若是我不应付,你来就黄花菜都凉了。
莲溪大家从婢女端上来的铜盆中净了手,用熏香了的锦帕擦干。从那盘紫红的葡萄里选了一粒出来,亲手剥了皮。细白的手指捏着,又亲手递到了罗慎远的唇边。
宜宁被他牵起来,有种珍之慎重的感觉。
罗慎远抬头看她,微微一笑。
罗慎远摇头道:“与她认识之后,谢蕴说过我有事就在祥云酒楼约她,今日还是头一回。”他伸手去牵她站起来,“以后有人欺负你,不用自己应对。来告诉我就行。”
莲溪蓦地脸就红了,旁边有人又起哄道:“莲溪姑娘,你莫得这般,你得亲嘴喂他,指不定他才肯吃呢。”
她好久后才问:“三哥,你以前经常约谢蕴出来吃茶?”
莲溪听了更不好意思,她是名伶,又不是勾栏院中那些下等的娼子,做不出这等放浪的动作来。但是看罗大人的样子,似乎亲手剥的他还不愿意吃。
宜宁回头看他,罗慎远举着茶杯慢慢晃动,侧脸俊逸沉静。
她刚把葡萄含在红唇之间,顿时又一阵叫好,她也被鼓动得昏了头。正要俯身,突然就听到罗大人极为轻又极冷的声音:“我劝你点到为止,再过些,我就不会留情面了。”
他求之不得吗?那三哥究竟喜欢了她多久?这是怎样的隐秘沉重。
声音仿若在耳边,别人根本就没有听到。
她想着罗慎远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若不是我妹妹,若没有赐婚的事,我才是求之不得的那个。”
但是莲溪顿时清醒过来,一看他的眼睛,分明就是无情极了的,虽然面带笑容。她把葡萄吞下去,强笑道:“诸位莫要开玩笑了,这般可就过了。”
宜宁把谢蕴打发走了,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宜宁只仿隐约看到他推拒了那名女子。
楼梯蹬蹬的响,比原来急促很多,顷刻就没有声音了。
看得差不多了,罗慎远果然很难对这些女子动心。寻常男人遇到这样的美人喂食,恐怕早已经情不自禁地贴上去了。程琅又轻轻关上了窗扇。那头喧哗,又有藤萝遮掩,动静不大没人察觉。
“谢姑娘,倒也不全是如此。我与三哥自幼相识,是有多年的情分在的。”罗宜宁对她微微一叹道。
“表哥方才说,这位莲溪大家似乎与你有干系?”宜宁问他。
罗宜宁手心发汗,她觉得谢蕴那个目光简直想把她杀了。
程琅原来生活混乱,上过他床的女子不计其数,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了。他解释说:“她原来不叫这个名字,作为瘦马被卖出来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酒楼为她赎的身,我看到就指点了她一二,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她倒是聪明,就这么出了名气。”
“你说得不全对。”罗慎远抬起头,笑道,“她若不是我妹妹,若没有赐婚的事。我才是求之不得的那个,她不会答应嫁给我的。”
穷苦人家的姑娘,无法跟宜宁这种世家小姐比。作为瘦马,从小被卖来卖去的,琴棋书画要样样精通,伺候男人的本事还不能少。嫁给人为妾是最好的出路,否则没了颜色就是死路一条。
谢蕴气得发抖,原以为他让自己出来……出来是要和她叙旧的,他带了罗宜宁,就是来给她撑场子的?她继续冷笑道:“我说的有什么错?她要不是你妹妹,若没有赐婚的事,你会娶她吗?”
其实瘦马还好,至少瘦马还以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要是那些颜色一般的,卖进勾栏院去,暗娼院内,下场才是惨不仍睹。
她怎么好说,说着根本就像是自恋吧!
“你不嫁你表哥算你还是好的。”陆嘉学想到程琅那些情史,淡淡来了句。他懒得管他这些东西,随便他玩儿,反正总有人前赴后继。
罗宜宁顿时心跳如鼓,被他搂着的地方都有种发热的感觉。
他只是闲来无事,带宜宁出来看看罗慎远平日怎么应酬的。倒还真是片叶不沾身的主,的确挺难得了。
“跟她说吧。”罗慎远重复道,外面的铜锣声敲得十分热闹。
陆嘉学喝茶,低沉一笑问她:“你觉得好不好玩?”
“罗慎远!”谢蕴咬了咬唇,“你让你过来,就是来看这个的?”
好玩,很好玩。陆嘉学就是看不得她好过罢了。要是罗慎远真的做点什么,在他眼中,她的婚姻美满岂不是顷刻破裂了。
罗宜宁这才反应过来,难道罗慎远知道那日在程家发生的事,这是带自己来找回场子的?
罗宜宁缓缓一笑:“义父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你不敢说,还是没有自信说?”罗慎远嘴角微弯。
陆嘉学站起身,招了招手道:“你那葡萄,给你表妹带上一些回去吧。”
“你原来……”她喃喃道。
程琅看着陆嘉学的背影,他对罗宜宁的所言所行,他心里突然有了个奇怪想法。如果有一天,陆嘉学知道了宜宁是谁,画面肯定非常的精彩,山崩地裂。
罗宜宁看到他靠近,突然想起那天雨夜里,他突然地吻她。
宜宁这晚回到家里有些迟了,林海如都派人来问过。
“宜宁,过来。”罗慎远则放下茶杯,她本来是坐在他身边的,他的手突然揽上了她的腰,让她靠近一些问她说。“以后若是有人问你。你夫君娶你是为了什么。你怎么回答?”
陆嘉学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送她回来,他兴趣过了自当回去了。是程琅亲自送她到罗家门口的,他是宜宁的表哥,倒也无碍。
“罗慎远。”谢蕴声音发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今日带你过来,可是知道了什么端倪?”程琅问她。
她把斗篷摘下来,穿了件水红白樱的褙子,发梢垂在身后,只簪了一只金簪,别无饰物。她脸上本来是带着笑容的,看到罗慎远和罗宜宁坐在一起,笑容才渐渐没有了,看着罗宜宁的目光非常不善。
宜宁冷冷地说了句:“他就是个疯子。”
宜宁还是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楼梯处有声音传来。有人徐缓拾阶而上,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罗宜宁听闻动静回过头,才看到来人竟然是谢蕴!
给她的葡萄自然不能要,这葡萄口味特别,整个京城也只有程琅那里有。罗慎远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去哪儿了。故提也没有提。就说:“我原来还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大个酒楼?”
他这是要做什么啊。
“尚可而已。”程琅笑了笑,他沉默片刻。
罗慎远坐在太师椅上,抬起茶杯喝茶:“好好看戏。”
宜宁想到今日还看到了谢蕴,又问:“你和谢蕴的亲事定下了吗?”
“这个……”她回头想跟他说话。
“嗯,定下了下月十五。”程琅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是看着她,目光有种清澈的执拗。
戏台子上的帘子就被挑开,演岳飞的角儿出来,两侧的铜锣咚咚地敲起来,非常热闹。这武旦的确身姿飒爽,行云流水,下面的称好声响起一片。
宜宁还想问莲抚的那个孩子的,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等到了之后她要下去,程琅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宜宁因是妇人出门,披了斗篷。现在摘了帽沿,接过他递过来的戏单子,看了半天选了出《精忠记》。还是奇怪,罗慎远明明知道她不爱看戏。
宜宁回头询问他:“阿琅?”
罗慎远随手递给她:“你选一出。”
“他对你好吗……”程琅闭了闭眼,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玉一般的侧脸,他低声问,“要是他对你不好,你来找我,我还是可以娶你的。只要你不介意就行。”
罗慎远坐下来。婢女就递了个戏单来,“罗大人,请您点戏。”
宜宁心里一抽地疼。
宜宁跟着罗慎远上了二楼,侍卫留在了门口。她真没想到他是带自己出来看戏的。开了个雅间,正好对着戏台子,视野极佳。一旁还有棵石榴树,如今这季节枝头上都累累地缀满了红色的石榴果。
他何必这么卑微,他也是天之骄子啊。
祥云酒楼后面就有片石榴林。景色十分好,祥云酒楼就搭了个戏台起了班子。听戏的人很多,唱出了个角儿柳百生。如今这时候正是热闹的,去听戏的就送盘石榴。
“你……”想到他日后的事,宜宁就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关心他,但真的只是对下辈的关心。“他是我三哥,自然对我好的。阿琅,你不用这么说,实在是不用。”
这是要出府?
他这般深情,宜宁徒增压力愧疚。其实她不应该愧疚,但她就是对这个孩子非常心软。
“你这是要带我去那里啊?”两人走出垂花门,宜宁看到小厮去套了马来才问他。
“你娶了谢蕴之后,还是好好对她吧。”宜宁虽然不喜欢谢蕴,但如果看到他夫妻和睦,她还是很高兴的。
罗宜宁是见多了这样的,到最后鸡飞蛋打,后悔也晚了。她劝几句,能不能明白看她自己,别弄得家宅不宁就好。
程琅沉默很久没说话,然后他别过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很少听到她讲道理,这小丫头竟然能说得头头是道的,是能唬人了。
她现在靠着贵妃榻,觉得实在是有气无力。
“嗯。”他摸了摸她的头。
宜宁的书房是前两天才布置出来的,放了博古架,临窗的高几上养了盆兰草。她等了罗慎远一会儿,见他还没有回来,才先自己洗漱睡了。
“也算是吧。”罗宜宁叹了口气,“让她看清楚些而已,免得活得糊糊涂涂的,以后后悔也来不及。你都听到了?”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屋内点着烛火。她缩在床里面睡得正香。他俯下身低头看她的眉眼,宜宁眉梢的红痣。他伸手放在她的侧脸,带着温热水气的呼吸扑在他的掌心,痒酥酥的。
“下午有空,带你出去一趟。”罗慎远说,“你刚才在劝宜玉?”
宜宁则闻到了一股酒气。靠着脸的手有些粗糙的磨砺,她就下意识地醒了:“三哥,你回来了啊……”
罗宜宁告辞了众人,跟着他出来:“三哥,你这么早下衙门?”
“嗯,你睡着吧,没事的。”罗慎远见把她吵醒了,放下了幔帐。
罗慎远是来找她的。
宜宁的意识又渐渐不清楚起来。
罗宜宁回过头,看到罗慎远站在门口,穿着绯红官服,正含笑看着她。
第二日他沐休不用去衙门,宜宁去正房请安回来,就看到他在庑廊下看书。
“宜宁。”突然有人唤她。
秋风起,屋内都换了绒毯,夹棉靠垫,看着就暖洋洋的。屋外头满是落叶,负责洒扫的小丫头扫都来不及。太阳照着落叶和屋檐一片金黄,他手边放了一盘洗好的葡萄,但还没有开始吃。
罗宜玉不说话了,倒是慢慢止住了哭。
“楠哥儿今日可还听话?”见她请安回来了,罗慎远抬头问她。
“他要事事顺着你,必须你说得都对,就连父母都能不管不顾?”罗宜宁走到她面前,“若是个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珍重的,这样的人宜玉姐姐可敢要?宜玉姐姐可要好生想想,那也是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人。一旦真心受了伤害,别人珍重他去了,像刘姐夫那样坚决的人,你可是怎么求都求不回来的。”
他手里的书册翻过一页。
罗宜玉被她说得一震,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陌生。
“吃了两块山楂糕,就被宜秀抱去大房玩了。”宜宁在他身边坐下。
“他怎么了?”想到刘静在罗宜玉面前谦卑的样子,罗宜宁微微一笑:“他不是娘生的爹教的。偏要纵着你?他跟你一样的,母亲含辛茹苦的拉扯长大,寒窗苦读地科考,高中了进士。你说他配不上你,人家努力这么久来配你。四姐,当年你喜欢那人如今也要娶亲了,娶的是谁你该比我清楚。你能努力,去配得上他吗?”
她看到葡萄,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那位叫莲溪的名伶。
罗宜玉擦了擦眼泪:“你莫要套我的话,我自然帮我母亲。但他不一样……”
她伸手从盘子里摘了一粒葡萄。自己盯着葡萄怔了一下,这么做也太幼稚了吧,像个赌气的小孩一样。但宜宁还是剥掉了葡萄皮,凑到他唇边。然后扬起一丝笑容:“三哥,吃葡萄。”
宜宁从罗宜秀那里分了点瓜子来吃,说道:“宜玉姐姐,我且问你一句。若是刘姐夫和大伯母冲突了。你帮谁?”
罗慎远抬头看她,这小丫头今天玩儿什么呢。
林海如带着宜宁坐下来,礼节性地劝了几句,但反正人家是油盐不进,怎么说都不听。
奶白的手指细细的,刚拨好的葡萄晶莹剔透,看上去非常甜的样子。
“你可别火上浇油了!”陈氏心疼女儿是低嫁,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让两个儿媳赶紧扶她起来。
他微一俯身,就从她的手指间衔走了葡萄。然后继续看书:“嗯,挺甜的,继续剥。”
她知道罗宜玉是说得厉害,反正知道刘静不会休她,有恃无恐。
宜宁不想剥了,她其实只是想试一试而已。这的确是有点幼稚了,要让他知道了肯定笑她,不应该这么做的。
“你便是没被婆婆拿捏过。”罗宜秀坐在旁边的杌子上嗑瓜子,“没得天高地厚,以为到哪儿别人都要捧着你。”
但是不得不承认,看到三哥吃自己喂的葡萄,宜宁心里有种异常的满足感。
“他说我啊,把我休了最好!我才懒得看他娘的脸色!”罗宜玉直起身子,提高了声音。
还有个没有试呢……宜宁看到手里刚剥好的葡萄,这个她的确做不出来。
陈氏坐在女儿旁边,拍她的肩劝道:“刘静对你这么好,你也别作践他一番心意啊。上次你着急一失手,打了他的脸人家也没说什么。”
宜宁还是把剥好的葡萄自己吃了,罗慎远又抬头看她:“你给我剥的葡萄呢?”
屋内罗汉床上摆了杭绸软垫,翡翠珠帘用钩子勾着,罗宜玉扑在罗汉床上边哭边说:“他若是真喜欢我,怎么任着他母亲这么作践我!我怎么安排房中事,还由得她来过问!说得那般难听,我不要她儿子又如何!”
一副‘你怎么自己吃了’的样子。
她心里淡淡一笑,转过头,屋里头正呜呜地哭。
宜宁看着他的脸,秋日的阳光下浓郁长眉,挺直的鼻梁下是线条优美的嘴唇。
宜宁回头看的时候,刘静却已经离开了。
她突然自己就凑了上去。抱住他的脖颈,迎着他的目光在他的嘴角碰了一下。这一瞬间简直心跳如鼓,他的呼吸的热度都能闻到,手下就是他温热的衣襟。嘴唇有股葡萄的甜香。
宜宁落在后面,音隐约听到罗宜怜跟刘静说:“这几日天气转凉得厉害,四姐夫怎么穿得如此单薄。莫站在这里等了,到抱厦里坐着吧。四姐怕是不想见你的。”
罗慎远自然没有推开她,捏着书的手突然收紧,反而像是愣住了。
两人正待点头,帘子挑开走出来一个人,是罗宜怜。她看到刘静站在外面,表情有些不自然,又看到林海如和罗宜宁,更是脸色微冷。林海如没有多管她,带着宜宁挑帘子进去。
宜宁放开他想离开,却被罗慎远按住手,然后一用力,她就跌在他怀里。他手里的书自然也掉了。
刘静看了她一眼,也嘴角微弯喊了声三弟妹,并道:“三弟妹面相和善。”又看向屋内说,“倒是让你们看笑话了,劳烦二婶母帮我进去看看她吧。”
罗慎远束缚住她的手,轻声告诉她:“宜宁,你可不要撩拨我。你现在还小,明白吗?”
林海如就跟他介绍:“这是慎远的妻子,你该叫声三弟妹。”
“我错了,你要不要吃葡萄?”
林海如走过去,他就有礼地喊了声:“二婶母。”
她坐在他怀里,连忙把葡萄盘捧起来,笑了笑,“我给你剥吧?”
宜宁这还是第二次看到刘静,他站在屋外面,穿着青色的七品补子的官服,面容清俊。明明个子很高,却因为身子微弯显得不那么高。
罗慎远放开她,让她自己坐好。方才掉落的书也捡了起来,为了惩罚她,示意道:“你继续剥葡萄。”
宜宁跟她一起去大房看,两个宅院之间以月门连接了。走半刻钟就到陈氏那里。三进的院子,种了万年青和松柏,一角堆砌假山,种了几丛箭竹。
他继续看书,只是书里面写的一个字没有再看进去。指头摩挲着书页,脑海里总是她刚才俯下身的样子,难以心静。
林海如点头:“她被刘老太太骂了一顿,出不了这口气。她本来就觉得嫁给刘家是低嫁了,这些年一直不痛快……”
转眼就过了立冬,院外的树叶掉得干干净净的。宜宁在帮着林海如算账,各房分下去了新的冬衣和腊肉,田庄里也提前送了些年货过来。
“她要老太太亲自来请?”宜宁想了想问。
日子过得清闲,宜宁反倒是长了几斤肉,个头也抽高了一些。但长得不多,看样子她的身高最多过罗慎远的肩膀,长不出多大造化了。为此宜宁有点发愁,三天两头让厨房炖骨头汤喝。羊乳之类的也用了不少。
林海如道知道了,让丫头给她换衣裳,跟宜宁说:“你四姐跟刘老太太闹翻后,这事便常有发生。刘静来接她,她不肯回去,刘老太太又派婆子来请过,她却觉得是在侮辱她。”
这不,身高不怎么长了,倒是越发前凸后翘起来。
有丫头急匆匆地走进来,屈身跟林海如说:“二夫人,大房那边又闹起来了。”
林海如捏着宜宁的手腕细看,告诉她:“你这骨架天生小,还是别折腾了。仔细把原先的小胖子再吃回来。”
次日罗慎远的沐休就结束了,要去工部衙门。宜宁大早起来就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她去林海如那里请安,被她留下来帮忙看账本。
宜宁也实在是被这些东西给腻到了,这几天正紧着换口味。
宜宁觉得三哥应该也不怎么想庭哥儿来跟着她,毕竟不太方便。跟祖母说,恐怕祖母也不会同意。便叹了口气,暂时作罢了。
算郭姨娘那边月例的时候,账目便有些对不上。宜宁仔细一看是多了罗轩远房中的开销,罗成章还是给他多添了两个丫头。
罗慎远能训斥弟弟,但他可不好训斥小舅子。
“你父亲对轩哥儿最是不薄。”林海如听了宜宁的话,不甚在意地说,“若没有你三哥在,你父亲肯定是要全力培养他的。”
他一顿:“他是你弟弟,但也是英国公府世子爷,随意到别家住不好。再者他来家中来你也管不住他,我也不好帮你管。”
一会儿罗轩远从外院过来请安。他现在在程家的族学里读书,很少过来请安。
罗慎远淡淡道:“我看他的确依赖你,走哪儿都想跟着。”
林海如就直接问他丫头的事。
“这是自然的,他胆小怕黑。我就在碧纱橱给他支了张床。庭哥儿调皮捣蛋的,家里也就父亲能管得住他,但是父亲时常不在。说不定来跟了我,你还能带他读书。”宜宁越想越觉得未尝不可。
罗轩远那酷似三哥少年时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母亲不用担心,那两个小丫头我已经叫他们去伺候姨娘了,我用不着。若是三哥问起,劳烦母亲帮我解释一声。”
罗慎远表情不变:“他在家里,与你是同吃同住的吧?”
宜宁看着他总觉得有一丝错乱,好在跟罗慎远比,罗轩远还偏清秀一些,否则就更像了。
她一颗颗吃完了他剥的松子,问他:“三哥,你觉得我把庭哥儿带到罗家来住如何?他现在尚不足七岁,依赖我得很,我也舍不得他。等养他到十岁就能独立一些了。”
“你用多少丫头干系也不大,只要好好读书就行。”林海如对着罗轩远也只能说出这几句实诚的话来,就让罗轩远退下了。
宜宁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在喂养小动物吗?
罗轩远恭敬地应喏告退,清瘦高挑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他却把她的手拿过去,给她一把松子的果仁。“刚剥好的,吃吧。”
宜宁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郭姨娘教导得体,我倒觉得他更懂事,心性厉害了。”
宜宁抬头,他说什么?
“反正有你三哥在,他难不成能翻过天来。敢出点幺蛾子,你三哥还不弄死他……别看他年纪还不大,精着呢。”林海如是没文化,又不是真的傻。
罗慎远道:“摊手。”
“算了,不说这个。再过几日你可要跟我去喝喜酒了。”林海如笑嘻嘻地说,“是程家四少爷,你表兄程琅娶谢蕴。这门亲事传出来半个京城都热闹了,皇后娘娘亲自赏了嫁妆,皇上还派人给谢蕴赐了整套的凤冠霞帔。那头冠上镶嵌的海珠和宝石不计其数,我都看花了眼。跟嫁公主时候的排场也差不多了,程家的人现在走路都带风。”
宜宁也觉得如此,但是家世低了也配不上英国公夫人的位置。故才是两难的,她倒是干系不大,反正已经出嫁了。但是庭哥儿是庶子出生封的世子爷,谁知道新夫人会对他如何。
宜宁记得谢蕴出嫁的排场是很大,红妆十里,浩浩荡荡。
罗慎远嗯了声:“英国公府家大业大,的确应该有个主内的人在,你祖母说的没错。不过人选一定要看好,毕竟你和你弟弟情况特殊。来个家世厉害的人难免有心思。”
还有不到五天了,没想到会这么快。
宜宁才回过神,跟他说:“家中无人照管,祖母想为父亲娶亲。父亲不愿意,祖母让我劝劝他而已。”
程琅终归还是要娶谢蕴。
他把她的小碟拿过去,亲手剥了些果仁:“走什么神呢。”
罗慎远瞧她接连拿了几次小几上的松子壳,未拿小碟里的果子。叹息,怎么这些小毛病一直改不了。
回门的时候宜宁总想着英国公府和庭哥儿的事,坐在马车里心不在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