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竟然又下起来，鹅毛大雪将树枝都压断了。他刚下了马车，杨凌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罗慎远什么都没说，一路回了府中。
“罗慎远——”
徐渭要死了，他作为请流派的中坚力量，竟然不为老师求情？反而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淡漠样子，同汪远说话，这人倒是当真心冷！
罗慎远回过头，杨凌刚从午门回来。脸色铁青，几步走到他面前来。
汪远说完就走了，而走过罗慎远身边那些清流的官员，看着他的神情则很复杂，甚至是冰冷的。谁都知道他是徐渭最钟爱的学生，破格提携，短短几年竟然就官至工部侍郎，如今请流派中的中流砥柱。
“老师出事进了死牢，大家都跪下求情，你竟然不为所动。老师平日待你有多好，你自己心里清楚！”杨凌一想到徐渭平日笑眯眯的慈祥模样就忍不住，“你就这么怕权势被夺吗？老师对你那些好都喂了狗肚子了！你还同汪远那狗贼说话！”
罗慎远知道，汪远在对他释放善意。听话的人，应当得到这份善意，甚至是一些回报。如果罗慎远这时候投诚于他，那么汪远就会表达出十分的善意和诚意，这是对清流党的一个信号。
罗慎远好像没什么反应一般，拢了斗篷继续往府里走。
“多谢汪大人赏识。”
杨凌见他这般，一把扯住他，继续说：“我比不得你罗大人心硬，老师待我那一点好，我也知道知恩图报。今日来也就是和罗大人说一声，若是罗大人选择了汪大人，攀上高枝，我等自然是不配与罗大人交往的。”
“罗大人是聪明人。”汪远眯着眼睛，簇拥他的人不少，“跟聪明人说话最省心了，汪某倒是欣赏罗大人这份谨慎的。”
罗慎远被他拉住走不动，沉默地看着墨色天空里纷纷扬扬的大雪。杨凌在愤怒，他究竟有什么好愤怒的？谁都有资格愤怒，但是轮不到他。
“事实不清，下官不敢妄言。”罗慎远道。
“你这般的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倒是与那狗贼十分相配了！”
“罗大人。”汪远回头看着他，笑道，“怎的，竟然不为你的老师求情？”
罗慎远听到这里，他猛地回过头，突然就冷笑了：“我们之间，究竟还是你蠢！”
罗慎远慢慢的自皇宫的台阶上走下来，很多人被拉去午门打板子，刺骨的北风无比寒冷。汪远走在前面，等了许久。
“你觉得徐渭对我好吗？有多好？”罗慎远步步紧逼他，“他要是对我好，会任由我处于风口浪尖，任人陷害打压吗？真的对我好，会防备于我吗？杨凌，你不妨自己想想，他是怎么对你的。”
说完之后就摔册而去，司礼监才唱礼退朝。
杨凌被他问得愣住。
皇上倒是笑起来：“好、好，今日跪之人都去午门领十杖，谁再求情，再领十杖！终生不得升迁！”
“你明明就有状元之才，他却把你放进第二甲中，又亲自收你为学生，就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你。安排你做户部给事中，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保护。最后再安排你做国子监司业，让你日后能门生遍布天下，官运亨通。是不是如此？”
一定会触怒皇上的，他不会跪。他想起汪远素日对他的利用，又想起他刚才说话嘶哑的声音，竟然不知道什么滋味。
杨凌有些震惊：“你说是老师让我……不，怎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那目光甚至是错愕，惊疑的。毕竟他是徐渭的爱徒，清流党中风头最劲之人。
罗慎远仍旧冷笑着：“而他做这些根本没有人发现，因为在别人眼里，我才是那个被他疼爱的学生。所以汪远等人的打击全在我身上。我不妨告诉你，你如果在我这个位置，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现在你还活着，应该谢我才是。”
罗慎远闭上眼，他知道很多人在看他。
杨凌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罗慎远挥开了他的手。
一时呼声四起，不跪的清流党几乎是寥寥无几，其中没有跪的罗慎远站在第二列，十分显眼。
“杨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般的清正廉明，单纯固执，的确不该和我同流合污。就此别过吧，徐渭的事我不会去求情的，虽然我也建议你别去求——但你肯定不会听的。”罗慎远转过脸走进府内，大门缓缓地关闭了。有人上前来给她撑伞。
虽然求情的人都被皇上罚跪打板子了。但是想到周书群的死，想到徐渭被陷害，朝中但凡有血性的人都无比激愤。跪下来求情的一个接着一个，六部给事中都纷纷跪下，其中杨凌是带头的。
罗慎远在伞下站着，屋檐下的灯笼发出淡淡的光亮，红绉纱的灯笼，他想起那日她吻自己下巴的时候。外面是热闹的庙会，很多很多串成串的大红灯笼。思念如渴，解渴的水却远在天边，只能越来越渴。
徐渭小动作不断就罢了，上次竟然直谏于他，他这次的确是要除掉徐渭了。罗慎远一看那笔迹就知道出自辽东巡按使之手，他是汪远的心腹之一，栽赃陷害是汪远的拿手好戏。知道徐渭这次是惹到了汪远，什么贪污绝对是汪远所为，朝中很多请流派冷冰的目光都看向汪远。
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有没有冷着。他真想立刻就去找到她，将她带回来。这是非常不理智的想法，很有可能会有去无回。而且现在朝中局势诡异，稍错一步可能满盘皆输，不能轻举妄动。
汪远静静地站着没说话。
他看了很久才低声道：“走吧。”随后进入了漫天大雪之中。
皇上更怒，接连罚了几个人的板子或俸禄。
他明日应该去见见汪远的。至于别人怎么说他不会在意，于他来说有权势才能做想做的一切。
君王雷霆震怒，接连好几个人跪了下去给徐渭求情。徐渭怎么可能合谋贪污军饷呢！
山西大同都护府。
文臣与边境武官私自结交是大忌，更何况还涉及军饷贪污。
罗宜宁到这里来已经有近一个月了，也就是她离开京城已一月了。这里的冬天比京城要冷一些，又受了寒水土不服，她足足养了半月才得走动。程琅在都护府住下了，他应该在大同有公差，时常看到他忙碌。罗宜宁就住在他后一进的宅院内，若是想离宅院，必然要经前院而过。但是前院全是程琅的护卫。程琅对她的态度更奇怪，不时常与她接触，若是她要出去，却是绝对不可的。
“朕没昏聩，他贪污再先，已有铁证。你与他书信往来，朕早有耳闻，朕最厌烦你们这些人！”皇上说着就站起身，声音掩饰不住的愤怒，“还想官复原职，给我带下去打入死牢！司礼监，拿笔来拟圣旨！”
罗宜宁靠着靠垫，闭着眼沉思。
“皇上，韦大人绝不可能贪污军饷啊皇上！”徐渭不停地磕头，“皇上明鉴，他攻打河套是想收复失地，如今身老战死沙场。是为国捐躯，不得这样污蔑啊皇上！微臣也绝不会参与军饷贪污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几个陌生的小丫头在走动，是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没得调教过，仅用来伺候她的日常起居。什么大丫头二丫头的也不分，她也懒得分。只知道近身伺候的两个，一个与她同岁名晚春，另一个大她两岁名晚杏。还有些洒扫煮食的婆子，都不记了。
徐渭嘴巴翁动，全军覆没……韦应池死了？他当年是推举过韦应池，但他熟知好友个性，他是绝不会贪污军饷的！他素来勤俭，京城中的房舍仅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只有一位老妻，他想给老妻买支金簪子，都要犹豫再三。
这府中宽敞，还装饰过一番，外头虽然只是简单的四合院，只种了冬青和湘妃竹，铺了石子路。里头却布置得非常奢华，还有专门给她煮食的地方。可能是想让她的心情好些，程琅专门请人来与她做食，但她每日还是吃的很少。
徐渭其实在牢里过得不算太差，毕竟皇上就是一时气恼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被重用。再加上他在民间相当有口碑，狱卒对之也没有刁难。这时候被压出来，竟也妥帖。皇上却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把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辽东巡按副使韦应池家中查获白银二十万余，他说攻打河套地区，却以老弱病残冒领军饷二十余万两。现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当年韦应池是你推举吧？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与你结交，书信往来不断，这些可是真的？你任职户部尚书，军饷发放都要通过户部，你也参与其中了吧？”
前几日她终于能出去一回。罗宜宁观察了周围，她发现都护府的确可怕，里头是护卫，恐怕还有暗哨。外面有穿胖袄的卫兵逡巡，把手重重。程琅带她出去之后，她看到外面有条河，河对面有个寺庙。而旁边有鳞次栉比的房舍，小巷交错纵横，若是能钻进这些小巷里，倒是可能会逃出去。因已经十二月末临近过年了，到处都开始贴对联，挂炮仗了。
皇上虽然昏聩，沉迷女色与道学，但他不是个昏君，相反他非常的聪明。他不骂徐渭了，此时反倒严重起来。
程琅那日见她无心看周围的景色，就问她：“你要不要买些什么，这里的牛肉挺好吃的。”
六个字比刚才和缓多了，却压得殿内低沉一片。罗慎远心里暗道糟糕。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把徐渭压上来。”
程琅走到肉铺前叫店家切了半斤牛肉。然后到她身边来跟她说话：“以前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去看你……你葬在陆家的祖坟里，每次去的时候，其实陆嘉学都在那里。”
皇上接了折子看，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甚至阴沉得滴水。
宜宁沉默。
谁知道有个太监捧了折子进来，通传要见皇上。罗慎远撇到那折子上的笔迹，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会叫所有人退下去，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有一次我无意进去，看到他半跪在那里……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个样子过。”程琅继续说，“但是除了这个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他还是那个陆嘉学。要不是我查过谢敏，否则我也不会认为是他杀了你。”
例行的禀报完了之后，司礼监要唱礼。请流派已经做好了准备，找了谢大学士为徐渭求情，应该今天就能把人放出来了。
“那里有卖闹嚷嚷的，”程琅修长的手一指，前面有个卖布头的地方，插了许多闹嚷嚷。“我小的时候，你常制给我玩。你还记得吗？”
皇上刚换了道袍换了龙袍，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他走过去买了些，笑着朝她过来。穿过熙攘的人群。
罗慎远自己系好了朝服，想到她在的时候半蹲在他面前帮他穿衣，抱怨说“你的朝服好多系带”或者是“早上的糖心包子不好吃”。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空气中只有飘动的尘埃。罗慎远出门上了马车。朝着皇宫而去。
宜宁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那个伏在她肩头的孩子。
皇上昨天情绪有所松懈，今天应该会把老师放出来了。
她不忍看了，就别过头。突然注意到旁边的一家草料的库房。
只要当他能处于那个位置，还怕不能制衡陆嘉学吗。
大同是边界重镇，来往的马匹车辆非常多，草料需求也很多。有辆运废草料的架子车从都护府里出来，进了仓库之中。宜宁突然呼吸一紧，她记得马厩的方向离她住的院子并不远……
当然正义一直都不是他考虑的第一要素，何况又在她出事之后。
她必须要赶快回去！越晚回去名声越是问题。而且她也无比的想念罗慎远，甚至每一个人。
第二个想法，也许他应该先谋求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他一直都想要，就算不是为宜宁，他也是个有绝对野心的人。但是就算他绝顶聪明足智多谋，按照正常的方法入阁，再怎么也需要三十岁。其实他可以做很多事来加快这个过程，只是显得没这么正义。
想到这里，罗宜宁放下了手中的书。这两日她尽量平静，做出似乎已经适应这里的样子，让这些人放松警惕。
几天的思考之后，罗慎远已经从几欲崩裂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了。他开始缜密的思考，要不要亲自去找。这无疑非常冒险，但他怕自己越来越焦躁之后，会忍不住这么做。但这茫茫人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心里很清楚。
她也弄清楚了护卫的分布，因她是女眷不便，后院几乎没有几个护卫。但要防备暗哨盯梢，还有草料车什么时候拉进来，又什么时候会出去。已经差不多了，她想了很多种办法，可以一试。她手上还有出门时戴的首饰，赤金镯子，金玲珑耳铛，可以当做盘缠。
数天后罗慎远接到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暗哨们一直没找到罗宜宁究竟在哪儿。那条官道上通甘陕山西，下通河北湖广四川，一路上还有数辆马车同时出发，分散了各地。越往下找踪迹就越少越模糊。他看了将纸团捏在一起，告诉属下：“继续找，不要惊动人。往山西陕西去。陆嘉学的势力老巢在这些地方。”
只要她能出都护府，就有希望出大同城，出城之后程琅绝对再无办法！
罗成章挥手，道：“去把四少爷找来，我问问功课。”
“我想去后院走走。”罗宜宁对晚春说。
他的通房丫头捧着手炉进来：“……二老爷，天气冷得很，您暖暖手吧。”
晚春不疑有她，这位太太有事没事就喜欢走走。人不怎么说话，其实还挺好伺候的。她给她围了斗篷拿了手炉，才跟着出门。
是啊，当年他又怎么会想到，那个丫头的儿子，竟然是如今的罗慎远。罗家如今的顶梁柱。
后院其实没什么看的，曲曲折折的房舍，一个连着一个，角门贯通，院中摆些水缸养植物，但这季节全是冰面。宜宁进了后院之后，就迅速地甩开了丫头，然后朝草料车的地方去。直到罗宜宁躲进草料垛里，心还砰砰直跳。
外面月色如洗，他隐隐的想起当年那个丫头，罗慎远的生母。她一贯站在人后不爱说话，罗成章并不非常喜欢她，比不得另一个宠爱。她给另一个丫头下毒，那丫头中毒身亡，一尸两命的时候，她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当时若不是罗老太太，谁也不知道会是她。
那用过的草料有股马尿的骚臭味，其实熏得很难闻。她尽量放轻呼吸，幸好她不重，只希望那车夫不要发现后头草料堆里多了个人。
罗成章手心发凉。
不久后她听到了车夫的脚步声，越发的紧张……
“所以父亲不要再跟我说这个……其实对于我而言，罗家又算什么？”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离开了厅堂。
很快车就开始动了，罗宜宁这才稍微吐了口气。紧紧抓着秋香色斗篷的边缘努力缩小，她特意选的这个颜色。
他所想象的未来的美好都与她有关，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他的未来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所以不管宜宁遇到什么，他都要找她回来。
一刻钟之后，都护府开始骚动起来。晚春晚杏两个贴身的丫头被罚跪在浇水冻的冰面上，惩罚她们看守不力。两人委屈得直哭，只觉得膝盖都要跪坏了。程琅已经管不得她们，阴着脸带着卫兵朝外面走：“周围的所有车一并拦着检查，城门设关卡，搜不到人不准开城门！”
罗成章一直不想去想这个问题。罗慎远就继续说：“当你受尽磨难，每个人对你都是如初一辙的冷漠，轻贱于你。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对你好的人，你会把她当成什么？”会忍不住把她当成生命中的温暖，他人性的那一部分。
人要是在他手上不见了，那简直荒谬！何况她才多大，长得又是那般……要是出了事，遇到什么就不好说了！
屋内久久的沉寂，然后罗慎远又说话，语气还是淡淡的：“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娶当年的七妹妹吗？”
程琅漠然，笑都不曾笑。大同总兵曾应坤被抓后，这里就是陆嘉学的地盘，他可以直接封城门！
罗成章吓了一跳，罗慎远却不说话。
罗宜宁绝对想不到程琅连城门都可以封，否则她一定不会想这个主意。当她躲在另一辆马车上，被他从中拎出来的时候，气得发抖。差点真的一耳光扇他脸上！
罗慎远的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挺好的，挺能跑的，都差点出城了。”程琅把她抓进马车里坐好，捏着她的手腕说，“这里是边界，防守固若金汤。你就算出了都护府也出不了大同城！”
罗成章劝道：“你何必纠缠于她，她这般被劫持。就算回来了也该吊死以证清白！三纲五常，没得这么败坏的！”
罗宜宁在草料堆里熏了半天不敢动，又一路上精疲力尽的。没力气跟他吵，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抽一抽的。
当初他要娶罗宜宁的时候，也是这般固执，由不得别人说半句。
他看她脸色不对，伸手按她的太阳穴：“怎么了，你头风又犯了？”他说，“别急，我已经把郎中找好了，都护府里候着。”说罢吩咐马车跑快些。冬天里这般折腾能不痛吗，本来就没有好透。
罗慎远听父亲说话，他再慢慢的喝茶：“此事父亲不用操心。”
马车还在跑，罗宜宁沉寂后突然问：“阿琅……你能让我走吗？如果是我求你呢。”
罗成章叫了罗慎远过来，罗三太太无故不见的事，府中总要说清楚。跟陆嘉学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他比较赞成说罗宜宁病死，再为罗慎远娶一房继室。至于罗宜宁，那就跟罗家再无关系。
这么多天了，她第一次叫他阿琅。程琅几乎一震，他低叹道：“对不起宜宁……真的对不起……”
陆嘉学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放她回去，他的下场如何暂时不说。他以后，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这几天虽然罗宜宁不搭理他，但程琅与她一起生活，却有种异样的快乐。只是怕与她接触过多，会忍不住有……故不敢多过接触。
陆嘉学留在京城还有要事，毕竟瓦刺部与鞑靼部结盟一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应对。但也最多一两个月，陆嘉学肯定还会以宣大总督的身份回到大同，罗宜宁现在对他这么抵触，陆嘉学真的来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就闭上眼。
虽然天还未亮，但一眼就能看到茫茫雪野，路边全是雪。风雪才停就又开始赶路了。要早日赶到大同才行，否则真是怕她撑不住。
“明明是知道的，却偏要问问……”罗宜宁似乎在嘲笑自己。
天还没亮，他抱着罗宜宁上了马车。
已经到了都护府外，程琅扶她下来。那郎中果然在堂中等候，程琅是料定了罗宜宁这般肯定出不了大同城。
一会儿程琅打开房门进来，外面雪停得差不多了。罗宜宁又变得昏昏沉沉的，还是这样好。虽然是不怕她跑，她再怎么聪明不过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是要真的跑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会冻伤她。程琅把她打横抱起。
罗宜宁一身的臭味，刚换洗了衣裳坐在榻上，由那郎中诊治。那郎中一开始就给她瞧过病，精通医理，这般一试脉却用了许久。罗宜宁此刻逃跑失败没有精神，昏沉欲睡。就由得他听脉了。
听到门关上之后，罗宜宁才坐在桌前慢慢地吃东西，饭菜已经冷了。他刚才提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罗宜宁喝完了整腕的鸡汤，头却越来越昏沉。心里更恨，她跑都跑不了了，他竟然还在里面放东西……
那郎中试脉之后走出房舍，一脸疑惑。看到程琅还在门外，就拱手对程琅说：“得恭喜程大人才是，贵夫人这似乎是喜脉。只是月份不大，切得不真切，但凭着经验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把饭菜吃完，一会儿雪该停了。”程琅捡起地上的斗篷，其实已经该启程了，还是等她缓和一下吧。
程琅听得一怔，莫名的感觉涌上来，却什么滋味都感觉不出来。反正是没有喜的，他反问道：“喜脉？”
她浑身发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冷还是气的。天寒地冻的，跑了也是回不去的，越想就越发的绝望。
“应当是的，老朽行医三十多年了，这还是拿得稳的。”
罗宜宁一把挥开他的手，看也不想看到他。崩溃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她没有哭，她闭上眼说：“你出去……滚出去！”
罗宜宁……居然跟她那位三哥真的行房了。还怀了罗慎远的孩子！
他知道这些话如何伤人，但就应该这么说。而且他的确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甚至去帮陆嘉学也无所谓。这是没有骗她的。
她肚子里竟然有罗慎远的孩子了。
程琅又猛地捏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冰冷说：“你忘了我是政客，最冷漠不过的人。为了权势我什么都会去做，你又算什么？”
程琅久久地回不过神来。他看着屋内她侧躺在椅子上，有些疲倦的侧脸，又想起她刚才乞求一般的喃语。
罗宜宁抽回自己手，其实饭也吃不下去，冷冷地看着他：“程琅，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宛如对自己的亲生子。你觉得我亏待过你吗？我不求你报答，你原来对我见死不救，劫持于我，我可说过你半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好玩吗！”
旁边跟着他的下属问：“程大人……这事是不是该告诉都督一声……”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你要打的话，打下来不是比较好吗？”并拉着她的手要她打下来。
“闭嘴！”程琅冷冷道，“不准说，一个字也别提！”
程琅看了就笑：“你想打我吗？也是，我毕竟一开始还说要给你报仇，转眼就叛变了为陆嘉学效力。你应该愤怒的。”
如果陆嘉学知道了，他肯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能瞒就瞒着吧。等过了三月胎稳了，不留也要留。宜宁这样的个性，若是自己孩子被害了，他简直无法想象她会怎么样。
但是她有没有打下去，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宣泄愤怒吗？
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她悲伤难过。
他是她少见的，最好看的男性。
下属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气，噤声不敢言语。程琅深吸了口气，问郎中：“她身体如何？”这一路来没少受折腾，怕她怀相受了影响。
她的愤怒忍都忍不住，筷子一放突然抬起手，差点就朝着他那张美玉般的俊脸打下去了！
郎中看程琅似乎并不高兴，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尊夫人怀相尚好，脉搏有力，没得大碍。”
罗宜宁越听越心寒，已经过雁门关了！看来路上还真是快马加鞭，沿路还要准备换马，早就有预谋了。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没这么愤怒了。程琅……程琅居然叛变她投靠了陆嘉学！她悉心的教导，百般的纵容，就是这个结果！程琅要做他的走狗，什么情义道义的，原来所谓帮她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计策而已！
“那就好，你开些安胎的药。今日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再提起。”程琅侧头看着他。
“已经过了雁门关了，在前往应县的路上。”程琅坐在她身边说，“马车日夜兼程，本来是准备第二日就到大同的。不过起了暴风雪，所以找个驿站休息，也要换马了。一会儿雪停了还要走，大概就能到大同了。”
郎中应喏，程琅才挑了夹棉的帘走进屋内，两个小丫头忙着烧炉火。程琅在她身旁坐下来，他没有告诉她有孕一事，宜宁知道了说不定反而露陷。就这么暂且瞒着吧，她前世就没有孩子，一直非常遗憾，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疼爱。
程琅心里隐痛，他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受不了她的冷漠。一丝一毫，他希望她还是那个温柔对他，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读书的宜宁。她的任何冷漠或者是厌恶鄙夷，都会让他如刀割一般的痛。
现在她就要有自己的小孩了，做母亲了。
程琅走到她背后，没有坚持把斗篷盖在她身上，以她的个性肯定是拒绝的，说不定还会把她逼急了激烈反抗，甚至用憎恶的目光看着他。
程琅牵起她的手，也只有趁着陆嘉学不在，他才敢暂时这么做。他静静地埋下头，靠着她的外衣。
垒得尖尖的一碗米饭还冒着热气，宜宁拿着筷子开始吃起来。“这是在哪儿，”她突然问。“你应该带我出了京城了吧？”
没想就这么把宜宁惊醒了，她看到了身前一颗黑色的头颅，立刻坐起身来。
程琅带来的食盒她打开了，里面放了一碗萝卜炖鸡汤，炒的豆干腊肉，蒸蛋羹，另有一叠水灵灵的拍黄瓜。她不知道这天寒地冻的，程琅是从哪儿找的几个菜。这绝不是在京城里，比京城还要冷一些。
程琅放开她的手，问道：“你饿了吗？我叫丫头给你炖了党参鸡汤，蒸了些糯米饭。”
她已经走到了桌前，却没有拒绝进食。她本来就纤瘦，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天气又这么冷，她再不吃恐怕撑不了多久的。
罗宜宁反而拦住了他。
寒冷再次侵袭，程琅拿着她还回来的斗篷，手微微一僵。
罗宜宁想好好地跟他说明白，就这么相处下去是不行的。她低声道：“程琅，你便是不放我，我自己也要跑无数次。你明白的。这次你发现了，难保哪次你就发现不了。你防了千百次，总有一次能行的。”
“我不要。”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和平时没有区别，却透着一丝极致的疏远。
“你先休息吧。”程琅沉默然后道，他招手叫婆子过来，“好生照顾夫人，谁要是再敢玩忽职守，也去受受那等跪冰之痛。”
斗篷上残余他身上的温度，罗宜宁在他要给自己系带的时候拦住了他的手，然后脱下了斗篷还给他。
近身伺候宜宁的两个丫头被罚得双膝鲜血淋淋，可能再也无法走路了。屋内的人俱都知道，吓得没有人敢说话。
他看到宜宁站在窗前，有雪都吹进来了。立刻大步走过来把窗扇关上，才阻隔了寒风的侵袭。然后他摸了摸宜宁的肩，便皱起眉。脱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她身上：“你明明知道外面都是护卫，何必再看呢？就算你能出去，外面冷得滴水成冰，你会被冻死在路上信不信？”
罗宜宁又靠回了椅子，她淡淡道：“我饿了，上菜吧。”没吃饱可没有力气跑，这两个疯子，一个比一个疯。斗智斗勇总得先吃饱再说！
程琅穿了件黑狐皮斗篷走进来，肩上有雪，手里拿了个食盒。
远在京城，徐氏给魏凌端了热水上来，给他烫脚。
忽然有狗吠声响起，脚步声渐近。罗宜宁猛地回过头，看到房门被打开了。
魏凌已经听说了陆嘉学娶罗七小姐一事，他反应过来之后就浑身发冷，又是愤怒。这几日陆嘉学在宫中议事一直没等到机会，终于等到陆嘉学那边轿子出了中直门，他就想去陆家问个明白。“暂时不烫脚，你先睡着，不必等我。”
三哥发现她不见了怎么办。他应该会着急吧？程琅突然出手，他肯定没有预料到，根本来不及追上来。
魏凌披了外衣对徐氏道。
她只站了一会儿，手足都冻得僵硬了。好似没有穿衣裳般，风不停地往她的衣襟里灌，冷得刺骨。罗宜宁冷静地思考着，这样的天气若是逃出去，恐怕会被冻死在路上。
家中事务杂多，徐氏刚刚上手。幸好婆婆和睦，又没有妾室，徐氏过得还算顺心。她问道：“国公爷，这外面都已经宵禁了，您还出去做什么。您等等……披那件狐皮的斗篷吧！”
罗宜宁伸手捏了捏后颈放松，她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只穿了绫袜走到窗户面前打开，窗外正是风雪，北风吹得大雪胡乱地飞下来。外面有株枯死的桃树，枝桠都被吹断了。不远处还有个马厩，大雪覆盖了马槽。里面的马都挤在很里面，看来外面很冷。有很多护卫背对她站着，这里守卫十分森严。
但魏凌已经出了房门。
一般醒来的时候都是在他身边，他在看书，或者是写字。宜宁靠着他他从不拒绝，纵容她在自己的怀里睡。但现在她只看到了陌生的屋顶。屋内点了一盏油灯，虚弱的光摇曳着，她看清楚这是个房间，一张架子床，八仙桌，围屏。没得别的东西，应该不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马车在陆府门口停下来，正好赶在陆嘉学的马车之前。魏凌看到他下马车就拧了拧手腕。
罗宜宁终于醒了，她的后颈比上次还痛，头非常的昏沉。
陆嘉学也看到了他。
外面雪又开始下了。
魏凌走到陆嘉学面前就是一拳，直朝面门。陆嘉学没有防备叫他碰到，但他也立刻后退了半步没伤着。眼睛倒是一冷。
他缓缓地摩挲着斗篷上的兔毛，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样。和往常一样烤着炉火，靠着他睡觉。这样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会稍微轻一点。
魏凌气得手抖：“我女孩儿呢，她在哪儿？你给我拿出来！”
罗慎远久久地坐着，手微微地颤抖。最温暖的东西被人夺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应该是算计，那种毁灭的报复的冲动。她才不见了一天，好像一切黑暗的东西都快要压制不住了。
“你女孩儿自然嫁给罗慎远了，你来找我做什么。”陆嘉学擦了擦嘴角，慢慢说。
他的妻被人夺去了。
魏凌说道：“难怪……我以前就总觉得你看她的眼神不对。你这混蛋，她可是你上了族谱的义女！她早就嫁人了，你竟还干出这事。我若不教训你，枉为她的父亲！”
一切都在，她喜欢的首饰，亲手剪的腊梅。只是屋中没有她的身影，没有她说话时热闹的声音。夜寒冷而寂静。
陆嘉学却笑了。他认了罗宜宁为义女，还将她拱手让给他人，怎么能不可笑呢。
几人面面相觑，拱手退下。罗慎远站起身往西次间走去，她的丫头点了烛火，但是屋内没有人说话，炉火都没有点，宜宁之前还在给他做鞋袜，花样绣了一半。常用的那件兔毛斗篷团了一团，放在罗汉床上。他拿来仔细闻，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他没有理会魏凌，擦过他身侧道：“这次你以下犯上我不计较了，你好好注意吧，下次我不会留情了。”
“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下。”罗慎远道。
魏凌握紧手。寒风扑面，宁远侯府应声关闭，
最可怕的就是他没有方向，不知道从何找起。
府内有人迎上来：“都督大人，要即刻启程去大同吗？”
罗慎远很清楚，这个局解五可解，只能一个个地方去找。而且还不能惊动旁人，否则宜宁一样艰难。
“立即启程。”陆嘉学说完往正堂里走，那人跟在他身后，有些犹豫道，“大人，那人要见您……倒还挺着急的，您看是否要见。”
程琅把罗宜宁带去了哪里？官道四通八达，很可能一转眼就找不到了。他派再多的人出去都是大海捞针，更何况这次是程琅陪同。程琅绝不可能让沿途留下蛛丝马迹。就算他想亲自去找，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亲自去漫无目的的搜寻，那是最不理智最极端的做法，几乎就是在向全天下宣告罗宜宁不见了。
陆嘉学的脚步停住了，很久才问，“她现在在何处？”
他是不是该感谢，陆嘉学终于把他当成个对手看待了？上次直接抢人，那是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的。
夜深几许，酒庐人少，没几个人在这儿烫酒喝。那店主却一直没有关门，煮得滚白的烫冒着热腾腾的气，昏黄的烛光从里头漏出来，斜斜地拉出打瞌睡的小伙计的影子，桌上的烛台。
陆嘉学不愧是斩杀了兄长，篡夺了侯位，陪皇上登封至极的人。这局一环扣一环，为的是真正算计他的妻子。
响起兵器摩擦的声音，两列亲兵很快跑来，将着周围团团围住，那小伙计突然被吓醒了，看到这阵势一阵心惊。随后才是马车驶来，有人下车。随从对那小伙计摇头示意他别说话，小伙计就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进了酒庐，震惊地瞪大眼。
印章被缓缓捏紧，罗慎远闭上眼睛。
那不是……宁远侯爷吗？
片刻又有人进来拱手：“……探子回信了。说是都察院俭督御史程琅大人前几日进宫，皇上暗中指派了程大人去暗查，奉了皇命，恐怕要离京两三月的。但因是暗中指派，也不知道究竟去的是何处。另外，您吩咐的画已经送进皇宫了，皇上看了没说什么，收下了。”
酒庐内没得几个人在喝酒，进了旁边的小间。有人跪坐在桌前，身后站了几个垂首之人。桌上烫好的酒散出阵阵酒香，切好的牛肉酱成褐红色。
罗慎远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章，他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听，点头让他下去。
那人戴着斗篷看不清脸，直到侍从有人把门合上，她才揭开斗篷缓缓道：“都督大人。”
林永等人垂手站在罗慎远身侧。
那娇艳容颜，又透着端庄贵气，此人不是当今皇后又是谁。
“属下打探清楚了，黄昏的时候有辆马车出城，还有程家的护卫护送。只是已经跑太远，怕是暂时追不上的。因一直在下雪，车辙的影子也看不出来，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且宁远侯府那边还没有动静，都督大人暂时没有离京。”一个穿短袄，戴瓜皮小帽的男子躬身说。
“大人每次来都这般架势，是怕我要算计于你吧。”皇后笑了笑。
嘉树堂的烛火一直亮着。
“皇后娘娘这般作为，陆某不得不防。”陆嘉学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有种龙虎之气，非常震慑。他跟他的兄长陆嘉然一点也不像，陆嘉然其实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就算算计别人也是脉脉温情。
罗宜怜才哭着扑在弟弟的怀里，感觉到弟弟柔和地安慰她。才知道母亲小时候跟她说的，家中有个男孩便如顶梁柱是什么意思。
“深夜相见实为无奈，我只是想问问陆大人。是否真的不喜我那三皇儿。”皇后说道，“若无大人相助，他的前程怕不好决断。”
罗成章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罗轩远这主意说得好，不管别人怎么想，总归要有个说辞的。他只要一想到小时候那个粉粉糯糯的女娃，叫他父亲叫了十多年的孩子，竟然是他帮别人养大的，他还是心里过不去，对她的猜测总是怀着最大的恶意。
岂止不好决断，三皇子非她亲生，母妃出身又不高。而且还不得皇上喜欢。若不是前朝一些老臣还坚持嫡子继承，皇后根本无能为力。且这嫡子也名不正言不顺。若与董妃那贱人对抗，实为不够的。
罗轩远继续说：“当务之急是如何解释，六姐的名声不能败坏了。姐妹易嫁，传出去也不好听。不如就称一直备嫁的是七姐姐，只是她病弱行动不便，便由六姐代为完成仪式，清湖桥的事也一并隐去了。”
那董妃自入宫后就得意，皇后周氏忍之许久，怎可让她踩到头上来！以后若她所出大皇子成了太子，怎还有她翻身的余地。
站在一旁的罗轩远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低叹一声。走到姐姐身边，拍了拍姐姐的肩安慰她。说道：“三哥未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要找三嫂的。三嫂若是早有意于都督，怕是早与都督一起了，怎还会嫁给三哥呢，父亲这个定是多虑了。您此时莫要去打扰三哥为好，徐大人那边的事还要他解决，他现在肯定无暇分身。”
“此事自有内阁大臣和皇上定夺。我一介武将，实在不好说话。”陆嘉学往后靠去，他这当然就是推诿之词，看最近皇后与三皇子气数将尽，故不想插手罢了。更何况徐渭出事后，支持三皇子的中坚力量更少了，汪远这个老滑头向来不会在这么敏感的事上表立场，他才懒得说话。
“我看就是那个贱妇与陆嘉学窜通好了，要与他苟且的！”罗成章越想越觉得如此，否则人怎么会平白的不见了，“现在就该叫罗慎远一纸休书休了她！免得给罗家丢脸！”
皇后捏了捏手。陆嘉学果然也是个老狐狸！本来明明是说好的，这些朝中混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若是不拿点能诱惑他的东西出来，陆嘉学恐怕是不会答应帮忙的。但是权势财富和女色，他都丝毫不缺，的确想不到什么能够打动他的了。
好吧，她不说了，让他们一家子合计去。林海如不再说话，叫乳母把怀里打瞌睡的楠哥儿抱回去睡觉。
她看着陆嘉学，缓缓地柔声道：“陆大人若是肯助我，我自然愿意报答大人。”
罗成章觉得林海如的话句句都在暗讽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闭嘴！事情都发生了，说这些来做什么！”
陆嘉学冷笑：“皇后娘娘此话，陆某倒是不知道怎么接了。”
“可见这太过张扬不是好事，如今周围街坊谁不知道是你要嫁陆都督，现在可要怎么收场。”林海如想到乔姨娘以为自己女儿要飞黄腾达了，对这亲事提出的无数苛刻要求，罗宜怜还要罗宜宁给她端茶，心里就一股子的不顺畅。“你只是当个妾，无声无息的嫁了。这个时候说搞错了怕也没有人会知道，偏偏还要弄足排场……”
皇后这意思实在是暧昧，她想怎么报答？
但此刻林海如实在是无法同情乔姨娘母女。
皇后见他似笑非笑，就知怕是人家在暗嘲。别过头看着小间中插的几枝腊梅。她说道：“我知道陆大人这几年，一直在找当年杀害你夫人真正的凶手。”
夜深之后的正堂，罗宜怜哭得妆都花了，默默地啜泣着。早换了吉服穿了件家常的褙子，无心梳洗，还是出嫁的发髻和浓妆，乔姨娘站得几欲瘫软。别说正室了，妾室人家都没想让她当，竟还叫人送进了清湖桥！两母女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陆嘉学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喜宴还没有结束，罗家的人却都无心于宴席了。
“陆大人若是肯助我，我愿意告诉你当年的凶手究竟是谁，当年背后的真相。”皇后转过头，看到陆嘉学终于没有了那等云淡风轻之态，她放松了些，这下算是拿住陆嘉学的死穴了。
罗成章还愣着原地，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跟他说六小姐回来了。
“别人不知陆大人曾经有个妻子，以为你薄情。却没几个人知道，你是爱她太过才连提都不敢提。这多年搜寻都没有结果，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条件，陆大人将一件信物放于我这处，我才愿意说给陆大人听，我也是要自保的。只看大人怎么选了。”
“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究竟是怎么了……你六妹呢？魏宜宁呢？”罗成章想问清楚，罗慎远却不再理他。转身继续朝嘉树堂走去。
身后有个人似乎想提醒皇后什么，皇后却紧紧盯着陆嘉学。
罗成章心里猛地震动。莫不是……这陆嘉学竟这般目无纲法，恋上了自己的义女，却因有悖伦理不得娶。干脆用了这招瞒天过海。此事关系罗家的声誉，罗家必定不敢伸张。他却能成功娶自己的义女为妻！
“当年的侯府之事，皇后娘娘如何得知。”陆嘉学说，“我怎么能信你？”
但是陆嘉学怎么能娶罗宜宁呢！他怎么会看上罗宜宁了呢？她已经嫁给罗慎远了，而且他早就听闻，罗宜宁是陆嘉学的义女……
“陆大人可以不信。只是我要不是知道几分真相，怕也不敢跟陆大人谈条件了。”皇后继续说。
当年英国公让他称罗宜宁暴毙。但暴毙不吉利，还要做丧事，毕竟那时候罗慎远还要赶考。罗成章干脆称罗宜宁病了在修养，不得见人。
陆嘉学沉默片刻，突然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扔到皇后面前的桌上，一声轻响。
罗成章宛如被雷劈了，半天反应不过来，然后脸色发白：“你什么意思……怜姐儿呢？她不是……”
“说吧。”两字轻而淡。
“他娶的是七妹妹，父亲可还记得？”罗慎远声音非常的平静，“在保定养病的罗家七小姐，罗宜宁。”
其中千钧之势，随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玉佩，扔到了皇后面前。
罗成章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实在莫名其妙。竟是一愣：“嫁过去的自然是……”
皇后让周围之人都退了出去，外面夜很深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说出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陆嘉学这块玉佩。她拿在手中，就相当于得到了陆嘉学的保证。如果说不出来，陆嘉学可能真的会弄死她。
罗慎远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慢慢走近他说：“他是当堂宣布娶我妹妹为继室，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妹妹吗？”
他绝不会客气的。
罗成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继续过问徐渭的事，而是笑道：“你知不知道，都督大人当堂宣布要你妹妹做继室。以后她可就是侯夫人了！我们得去一趟陆家才是。这么大的事，侯爷竟然说也不说一声。难怪那边还宴请了宾客……”
皇后将那冰冷的玉佩捏在手里，开口道：“当年……我与陆嘉然其实有过往来。我与他相识的时候已经是太子妃了，当年他是宁远侯府世子爷，俊美逼人，手握权势。那等风度和俊雅，没有几个女子不喜欢的。”
罗慎远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没有说话，目光可谓是冰冷至极。
宫闱秘史，淫-乱的事情实在是太多。陆嘉学早有耳闻皇后当年不检，只不过说的人并不多。大概也能猜得到，她恐怕当年与陆嘉然有往来，而且这份往来还没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也就那么点破事了。
罗慎远穿着朝服，梁冠未戴。气势很阴冷，甚至漠然。他将手上的梁冠交由到随从手里，林永等人簇拥着他，步履极快地往嘉树堂走去，仔细看身后还有许多不认识的陌生面孔，气势不一般，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罗成章叫住他，走过去问：“慎远，你怎的才回来，徐大人之事怎么样了？”
“如陆大人所猜，具体的我也就不细说了。”皇后放慢了语气，“甚至有一次，我在陆府被你夫人撞见过，只是她当时不认识我。”
刚敬了酒。这时候外面就通传说三少爷回来了，罗成章立刻放下酒杯迎出去。
陆嘉学依旧看着她。
罗成章嘴都合不拢，简直飘然。吩咐婆子：“立刻去告诉夫人，还有乔姨娘一声！”因为太过高兴，他连那点疑虑都没有去细想。
“陆嘉然他是个很奇特的人，他对女子的吸引力极强，难有不被他征服之人。只是这和他的风度身份反差强烈，毕竟有谢敏的存在，他外表禁欲，实则暗中做事毫无顾忌，你看这是不是很吸引人。当时我很喜欢他，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还与另一人暗中有往来。”皇后突然笑了，“你猜这个人是谁？是他二弟妹，也就是你二哥的妻子。”
屋内的宾客皆站起来。
“好笑吧。偏偏这些没有人知道，他还是做他的谦谦世子爷陆嘉然。”
罗成章立刻让婆子拿了封红过来打赏了小厮，小厮跪地接过。他抖机灵急匆匆地跑进来，讨的就是这份喜钱。那太常寺少卿听到，连忙举杯站起来，笑容满面：“了不得了不得！以后罗大人岂不就是都督大人的老丈人了。恭喜，我还得再敬罗大人才是！”
皇后神情似乎恍惚了，“其实就算发现了，我也并未舍得与他断了联系，他这个人实在是……实在是让人难以离开。但他对的性格中，又有那样的一部分，喜欢与别人的妻子来往。其实你的夫人也是个奇特的人，她这样的人跟我们不一样，对人的好太过简单，做事又一向温和。你知道这些话我是从谁口中听出来的吗？”
“是的，宾客听得真真儿的！”
“这是陆嘉然说的。”皇后的笑容越来越深，“他亲口说的这些话。其实他对他四弟妹的感觉更复杂，这和他平时交往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虽然谢敏端庄，二嫂妩媚，但这些都不够。偏偏你夫人，即使已嫁给了你，却仍是有那种少女纯洁之态，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罗成章顿时脸上的笑容都控制不住：“当真是继室？我女孩儿成了侯夫人？”
她的眼神也变了，语气却还是平静的：“你是饱受欺凌的庶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偏你的夫人像只小白兔一样，弱而懵懂，在他不近不远的地方放着，勾得他心痒。他想强占她，想把她压在身下撕开她层层衣服，想听她的尖叫……甚至，他可能想霸占你的妻子。那段时间陆嘉然对你夫人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几乎无法抑制，我从没见他如此渴望得到一个女人。所以他其实已经开始暗中在设计你的妻子，让她一步步入他的情欲陷阱之中……但是偏偏你那位二嫂嫉妒了。”
小厮又笑：“二老爷，在场的宾客亲耳听到的，是咱们小姐。便有人快马加鞭来说了，那还有假的！”
“人是她所杀的。”
罗成章差点酒杯子都没有拿稳，从坐上站起来，眼睛发亮直走到这小厮面前：“可别胡说！娶亲的时候分明说的是妾，怎的变了继室？听清楚了吗，莫闹了笑话！”
皇后在最后道：“我知道是她，那个丫头其实是早被二嫂收买的，你家那位二嫂也是个不寻常之人，这么多年与陆嘉然苟且无人发现，倒是厉害了。摔下悬崖再无活路，那丫头后来被活活打死了，却一句没说。”
前院热闹，人生哄哄的。有个机灵的小厮跑进来传话，声音亮堂：“二老爷，二老爷，都督府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都督当堂宣称，娶说咱们小姐做的是继室，做宁远侯府侯夫人！”
陆嘉学闭上眼，气得手指有些发抖。他猜到可能是谢敏，可能是陆嘉然。所以一个也没有放过，得权之后就杀了陆嘉然！囚禁谢敏。但是二嫂这样一个女子，实在太容易忽视。如果不是知道这段密事存在的人，根本想不到会是二嫂。竟然是她！
罗成章在陪太常寺少卿喝酒，二人正热闹着，桌上另摆了些卤猪耳朵、盐炒花生之类的下酒菜。
同时他慢慢地冷静下来，这也算是皇后的一面之词，二嫂在陆嘉然死后不久就去世了，如今当事人只有皇后活着。无论怎么说，全凭她的一张嘴而已。
罗府宾客未散，近了黄昏。丫头拿竹竿挑下屋檐挂的红绉纱灯笼，一盏盏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