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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离人归来

寒夜漫漫,的确比白天冷了很多,透骨的冷。这马车里也没有火炉,比屋子里还要不如。只有他怀里暖和,岂是暖和,他简直像个火炉。只是罗宜宁闭上眼,她道:“陆嘉学……我真的已经嫁给别人了。当年的恩怨就这么一笔勾销吧,你放我回京城。”

陆嘉学却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还是用自己的斗篷裹着她,他的身体滚烫炽热,语气却有些严厉:“你躲什么,不要命了?天气这么冷,你会被冻死信不信?”

陆嘉学捏着她冰冷而细腻的手,她的手雪白,当真是毫无瑕疵如美玉雕成。捏在手里软若无骨。他替她暖着手道:“抬进侯府的是罗家七小姐罗宜宁,你现在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魏宜宁已经被罗家称暴毙了,你回去也没用,如今你没得别的选择了。”

罗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桎梏如铁钳,挣脱他要坐到旁边去。

暴毙……罗慎远会说她暴毙吗?说她暴毙之后,她要如何回去?

陆嘉学冷笑道:“罗宜宁,我是习武之人。刚进屋我就知道你在那儿了。不过就是想看看你想躲到什么时候,那女子胆子就更小了,我拔刀一吓,她就什么都肯配合了……”

罗宜宁直直地看着他,摇头道:“我不信你。”

“你怎么让她说实话的?”罗宜宁问他。

陆嘉学笑了一声,是嘲笑自己,他说:“你不信任我,倒是十分信他。他现在只能保全自身而已,别的事自顾不暇。你不信是吧,你不是想回京城吗,我正好带你回去看看!”

“你倒是挺能跑的,这都让你跑出来了。”陆嘉学让她半坐起来,拧着她的下巴道,“你现在已经嫁给我了,是宁远侯府的侯夫人。知道吗?这是在边关,你还能跑到哪儿去!”他说话时候有种男性的热气,罗宜宁避开了。

这路的确是回京城的方向,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远远的有鸡叫传来。

罗宜宁深深地吸气,她觉得自己无比挫败。但是刚才那个时候,就算她不信任郭氏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跑出去更显眼,只能躲在屋内。

罗宜宁被束缚在他怀里,还是十分不舒服。马车内暖和了些,罗宜宁要坐到一旁去,陆嘉学不放,她冷冷地瞪着陆嘉学。陆嘉学却翻身压住了她,眼眸里有一丝笑意:“刚才你跟那个人说,我是你的丈夫?”

马车帘子放下来,车动起来。

罗宜宁没好气道:“我为了让她同情我,胡乱编的谎而已,与你无关!”

罗宜宁立刻反应过来她被郭氏出卖了,转身要跑。陆嘉学却走两步追上一把拧住了她的手,把她打横抱入怀中。罗宜宁不住地挣扎:“陆嘉学!你简直疯了……你放我下去!”陆嘉学一把扣住她的腰,她就不能动弹了。同时他干脆利落地将她抱出了房门,驿站主人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他拧着罗宜宁的手抱她上了马车,对赶车的道:“……走吧。”

她的拒绝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他似乎没有似乎察觉。沉重的人整个压在她身上,问道:“你说我什么了?”

陆嘉学就站在屋内,背手看着她,脸色当真说不出究竟什么感觉。

“说你暴虐成性,你喜欢吗?”

罗宜宁被她扶起来之后,立刻张大了眼睛。

陆嘉学道:“暴虐成性?你还未见过我真正暴虐的时候,你刚不在的时候,我在悬崖下四处搜寻不到你。几年后在侯府为你报仇,斩杀了陆嘉然。”陆嘉学眼神微沉,“那时候真是杀红了眼。”

郭氏过来叫她:“妹妹,你这吓得脸色都白了。看你丈夫非富即贵的,必然是个做大官的,有话该好好说啊……”说着过来搀扶她。

“我绝不会杀你的,虽然无论说多少遍你都不信……”陆嘉学的语气一缓,“等进京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人似乎又退了出去,门被关上了。罗宜宁才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出汗了,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她还不敢出来,见到外面晃动的火把影子都不见了,她才浑身发软。其实刚才很惊险,若是他们一寸寸的仔细搜,肯定就发现她了。但她赌陆嘉学赶时间,不会仔细搜寻的。

其实罗宜宁见过,她知道那个时候的陆嘉学又多可怕,他的盔甲上全是别人的血,刀锋被砍得卷了刃儿,他的眼神非常漠然。那个时候,也许她真的想过不是陆嘉学杀了她吧。罗宜宁有些恍神,她问陆嘉学:“你要带我去见谁?”

屋内停顿了一下,罗宜宁听到陆嘉学的声音说:“既然没有,那就走吧。”

“当年经历了一切的人,她会什么都告诉你的。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陆嘉学说。“我跟你说,你还是不会信。”

郭氏又道:“大人,您这是在找什么?说来妾身指不定能帮忙呢。”

一提皇后他就想到陆嘉然,想到陆嘉然那些变态的想法。这等兽欲,觊觎他的妻子,甚至准备真的去谋划,他是恨不得挖出来鞭尸一顿。

“大人,这里似乎没有……”那一开始开门的人说。

陆嘉学要带自己回京城,他说罗家已经承认她暴毙了。罗宜宁想到这里心里隐隐难受,但还是不信陆嘉学。至于当年的真相,虽然她说自己不关心了,但谁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怎么也要有个了结才是,毕竟是困了她这么多年的沉重过往。

那官差却道:“怎这么多话!起来开门,我管你是谁!”拍门声很吵,郭氏不得不下炕床开门。只打开条缝隙,卫兵却全都涌进来。罗宜宁仗着自己身材娇小,躲在小小的犄角里,屋内昏暗,只要不弯腰仔细看绝对看不到。但她也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着火把的影子晃动,果然听到有人翻了帘子里,但是什么都没有。

罗宜宁一瞬间对前路充满了迷茫,片刻之后才清明了。

郭氏才佯装从床上坐起来,她也没脱衣裳睡。似乎才被惊醒一般:“官差大爷这是做什么……我是个妇道人家,实在不便开门。也不是什么细作,带着我孩儿去京城投奔亲戚而已。”

陆嘉学的突然捏住了她的手:“不过这一路,你都别想离开片刻。”

躲在长椅和炕床犄角处的罗宜宁不由屏住呼吸,既然有搜寻,那陆嘉学果然已经回了大同。必定发现她不见了,这是来逮人的。

罗宜宁动也无法动,陆嘉学就靠近她道:“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暴虐成性。”

“官差巡夜,里头的人快开门!”

晨光爬出檐角,宁远侯府内古木参天,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走动的婆子都把手脚放得很轻。

火把在隔扇上晃过,火光逼近了,很快响起了啪啪的拍门声。

罗宜宁睁开眼,一低头发现她被一双大手桎梏着。她头顶很沉,陆嘉学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睡着了。他手腕上戴着麝皮护腕,左手拇指上还是惯常看到的那个扳指。罗宜宁觉得扳指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可能经常在陆嘉学身上看到的缘故,于她来说代表权势。

郭氏深深地吸气,她二人说话小声,她的孩子都还没有醒。她点头表示同意了:“那妹妹先躲起来。”

这让罗宜宁想到他还是自己义父的时候,高高在上,仿佛在云端看着她如蝼蚁挣扎,他并不施以援手。若是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对他有益,他才愿意出手一帮。神情要么冷漠,要么漫不经心。当时看到又恨又无力。

罗宜宁迅速看了一眼,心中就有了决断。对郭氏道:“大恩必有报答,实不相瞒,我爹爹在朝中做官,到了京城之后必重金酬谢姐姐。但求姐姐帮帮我就是。”

她挪了一下想移开,他的手就按住她的腰侧,然后半睁开眼看着她,语气微沉:“去哪儿?”

郭氏见罗宜宁哭了起来,又觉得可怜。她叹了口气。这屋内又没有什么躲藏的地方,唯一张桌子一把长椅。倒是帘子围了个小角出来,那是放夜壶的地。“妹妹,我也有心想帮你。只是看你这屋中……”

罗宜宁反倒心里有种报复感,这很奇怪。也许人性的卑劣谁都有吧……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罗宜宁咬咬牙,换了张凄婉的脸:“实不瞒姐姐,院中那人就是我夫君。我一开始诳了姐姐,我跑并非他贪图我的嫁妆。而是他生性暴躁,又常逼迫于我。我若是不听他的动辄拳打脚踢……我好不容易趁他不在家逃出来的,姐姐可要让他再把我逮回去了!……但求姐姐这么一回,我是的确被他虐待的!”说罢撩开衣袖给郭氏看手臂上的青紫,她翻窗的时候不小心摔伤的。

她说:“我想回罗家去,你能让我去吗?”

罗宜宁看郭氏的神情暗道不妙,泛泛之交,你未必要求人家对你多真诚。但她怎么敢一个人雇马车走,遇到郭氏肯顺路搭她,已经是运气极好了。她真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陆嘉学!

陆嘉学似乎突然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他眼神都变了。他笑了笑,伸手就掐着她的脖颈,罗宜宁甚至感觉到他是真的在用力,越来越紧,也许就这么死了呢。她本来没打算示弱的,但是当越来越窒息之后,她开始控制不住挣扎起来。

郭氏又喊她:“妹妹,外头究竟怎么了?”她妇流之辈,手头捏了几个闲钱。还是很怕事的,何况这架势肯定不是普通人家,搞不好是官爷来的。她看罗宜宁的眼神又古怪了些,她总觉得罗宜宁话中有话的,这样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她丈夫会狠心不要她吗?郭氏怕是她带了麻烦来,见外头这么多官兵,她心里就发软。

眼前一片涣散,浑身都难受,憋得想要死了一样。

无论怎么说,她现在应该躲藏起来。是不是从大同过来的不重要,只要他不发现自己就行。

陆嘉学这时候放开了她,罗宜宁回过神来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甚至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若是从京城中赶回来,那应该不知道她已经逃跑了。但要是他从大同过来的,便肯定知道,说不定就是来找她的。

等了她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陆嘉学怎么舍得呢,其实半点舍不得的。但总要让她受些苦,他的力度其实根本不重。

他怎么来了!

“这种滋味不好受吧?”陆嘉学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这时候倒是显得很轻松了,“你死之后,我在悬崖下搜寻你,怎么都找不到啊……就是这种感觉。但真的看到你那样的时候……比死还难受。”

竟然是陆嘉学!

当时心境可与现在不同。

她靠近隔扇抽出门栓,打开了一条缝隙,外面倒是都是卫兵,驿站的主人都亲自出来了。有个高大的披着斗篷的背影背对着她,气势如山。驿站主人毕恭毕敬地答话,罗宜宁看到之后呼吸一滞。

那时他跪在地上,呛得不住咳嗽,站都站不起来。护不住她,希望她还活着。

罗宜宁却心里猛跳,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些戏文里,摔下悬崖的人不是都活着吗,她偏偏没有。现实是最狰狞而可怕的,没有给他希望,血淋淋地摊在他面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确看不得她的任何东西。

郭氏半坐起身:“外头这是怎的了……”随后她似乎听到了兵器的声音,就有些忐忑了。

他的话好像炉火烫人的热气,灼得人生疼。

声音很响,似乎前院都吵闹起来了,支着火把的影子从隔扇上一晃而过。

罗宜宁捂着喉咙咳嗽,很难受,她当年也这么难受。觉得被全世界背叛,难受却没有人倾诉。

罗宜宁微微点头,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杂乱的人声和马蹄声。

陆嘉学拉着她坐起来说:“觉得难受吧?那以后就别说那些话了。”他说,“起来吃早膳,我出门有事,你同我一起去。”

郭氏一叹:“你为着家中的事睡不着吧?莫心慌,你回京城之后若是没得好去处,便来投奔姐姐就是了。那等害人的人家可千万别回去了,我便是受够了……”

看来是真的不会让她独处了。

罗宜宁不好说太冷,炕床毕竟只能睡得一两个人。“我就是睡不着,姐姐你休息着,我小声些。”

陆家祖坟在京城近郊的一座山上,大雪遍野。沿着青石堆砌的山阶往上就是祖坟地,修了高大的飞檐拱门,立了长生碑。宜宁不知道他是来这里。她走了一圈,这里种满了苍柏青松,大雪里也是苍翠的,周围重兵把守。

罗宜宁下床来,屋内没得热水。她不敢独身一人出去,只能在屋中踱步暖和些。倒是郭氏被她吵醒了:“妹妹,你怎的不睡……”

罗宜宁突然看到挨着原宁远侯夫人的一座小墓,她缓缓走过去,看到墓碑上刻的字之后呼吸微滞,这是她的墓!

不过实在是太冷了……她怎么变得这么畏寒了。

她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墓前,看自己墓地的感觉很奇怪。以前她从来没有来过,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她从长椅上做起来,郭氏母子还在炕床上熟睡。孩子躺在母亲怀里露出一张发红的小脸,罗宜宁看着这些陌生的情景,越发的想念远在京城的一切。只是这路程连三分之一都没跑到,郭氏的马车比不得程琅不计代价的战马狂奔。但是罗宜宁并不是很慌,实际上她心里有数,若不是程琅放水,她是不可能离开大同的。所以他定会拖延时间,蓄意的找不到自己。

一瞬间感觉竟然很复杂,沧海桑田,万物变迁,竟然有个小小的、她的长眠之地存在。

唯有一床薄被可以给她,罗宜宁便把斗篷也裹在身上了。这样睡到半夜,外头北风吹啸着,她自然就被冻醒了。

如果真的就此长眠于地下了,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呢,从此安安静静的。罗宜宁突然想到这里。

郭氏以为她已经囊中羞涩没得余钱,也让了她跟自己同屋住下,罗宜宁便睡在了那张没有热炕的长椅上。

但她还是庆幸自己重活了,她遇到了这么多对她好的人,罗老太太、林海如、罗慎远、魏凌,在她的生命里非常美好的人,对她来说他们值得一切。让她变得丰满而充沛,不惧怕于任何事情。

罗宜宁便和郭氏一起出了大同城,眼看着快到阳原县,天就黑了下来。郭氏准备在驿站歇息,罗宜宁告诉她:“姐姐,你我妇人出门在外不便,倒不如在同一个屋子里住着,省了些麻烦。”

罗宜宁走近了,才发现上面刻了她的墓志铭。

郭氏想到家中婆婆的势力,对罗宜宁同情了几分:“若是成亲前没得看准,嫁错了人是最可恨的。苦了妹妹了!”

君讳宜宁,京之顺德人,二甲进士罗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学……

“姐姐莫还不知道男人那点事。”罗宜宁知道如何才能激起郭氏的同情,“嫁给他之前花言巧语千般万般待我好,嫁了之后,他家里人骗了我的嫁妆,他又在外头花天酒地的。那破地方我也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回去找我爹爹,免得受这么多的气……再求他把我休了罢!”

归于学。

“瞧着妹妹刚嫁人,身子又瘦弱,怎的夫家肯放你自己出来?”郭氏说着打量她,衣服料子不便宜,身上却没得什么首饰,想必是个破败了的夫家。刚才为了与她同乘马车,拿了两只银簪子来抵车钱,郭氏就让她上来了。

嫁与他为妻……

孩子怯生生的不爱说话,坐在母亲的怀里玩着个璎珞项圈。郭氏却待人热情,不停地问罗宜宁的来历。

是他的字迹,他刻上去的。

她依靠着长椅突然就醒了过来。这车是她与一个怀抱孩子的郭姓妇人一同搭乘的。她是嫁到大同来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婆婆家有四五个儿子,故待她又势利贪财,她要带着孩子回去投奔娘家。她父亲在顺天府衙中做小官。

就算她已经不喜欢陆嘉学了,看到这里还是心里发抖。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这些毕竟曾经是她的生活。

罗宜宁是被冷醒的。

陆嘉学站在不远处和他的下属说话,每年过年都要进行祖坟祭祀和修整。祖坟毕竟是关系家族兴旺的,要好生看着。他谈完之后过来找她,见她走到这么荒僻之地,就说:“你可别想其他主意了,折腾自己而已。那边太冷了,过来。”

程琅眼看着他不见了,低声吩咐下面的人道:“收拾东西,一起回京城。”

他伸手要牵罗宜宁离开,沿着山路下山,又飘起细碎的小雪来,夹杂在寒风里。

陆嘉学已经不管他了,他大概查看了一下罗宜宁逃跑的路径。就确定了她走的哪条路。随后带着官兵直接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程琅一眼。沿着官道追出大同城。黄沙滚滚,他骑战马最是熟练。骑马的速度比马车快了五倍,罗宜宁不会骑马,肯定走不远!

马车在山下候着,罗宜宁知道陆嘉学要带她去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当年唯一幸存的人,他究竟指的是谁?

程琅跪在他面前,神色平静:“舅舅,我真的不是故意放她走的。”

马车内封闭温暖,什么都不能看。陆嘉学坐在马车里听下属的汇报,还是与边关有关的事。罗宜宁既然走不了,便离他远远地坐着,缓缓地将车帘挑开了一道缝隙,她这次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午门外。

“你一个都察院俭督御史,殿试探花郎,难道连她都防不住?你当我是傻的吗!”陆嘉学走到他面前,“程琅,我还真的对你刮目相看。你竟然为了她连性命都不想要?我还真是估计错了。”他的神色变得无比冷酷,语气森冷,“要不是我现在去抓人,立刻杀了你你信吗?”

陆嘉学要带她进宫吗?

“舅舅,我着实不知道她突然走了……”程琅低垂着头说,“我没有料到,是我失误。”

她有点惊讶。马车穿过了长长甬道,从偏门进了宫中。

陆嘉学回过头,冷笑问道:“你放她走?”

陆嘉学这时候与她分开了,他要去乾清殿向皇上复命,吩咐那两个婆子一路看守宜宁。宜宁被那两个婆子按在轿子中,随后经夹道进入景仁宫中。

丫头婆子都退了下去。程琅走到他面前,喊了声舅舅。

宫女送了花房培育的新鲜茶花上来。

陆嘉学走到内室唯一的窗前,看到了虚掩的窗扇,被撬下来的楔子。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淡淡道:“别人都给我出去,程琅,你过来。”

皇后坐在偏殿中依靠着明黄色绣百鸟朝金凤纹的迎枕上,屋内烤着炭,旁边细长瓶颈的汝窑四季如春梅瓶插着几支含苞的红梅。她拿着套了漳绒的手炉取暖,懒洋洋地说:“今日的红梅剪得不好,骨朵儿都没有开。”

等进了都护府之后,陆嘉学很快进了罗宜宁居住过的内室。他四下看去,这屋中的布置还是他叫人做的。裹在被褥里的人形,是靠这个瞒过看守的婆子。她睡过的床榻还有股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她是在这里住过。

伺候的掌事宫女屈身说:“娘娘,天气太冷,骨朵儿都畏寒不肯开呢。炭火暖些时辰就好了。”

陆嘉学只道:“带我去都护府看看。”

皇后若有所思。

果然出事了,他刚来她就不见了。

外面宫女进来道:“娘娘……都督大人要您见的人来了。”

程琅上前禀报,陆嘉学在马车上看着他。“舅舅,她在都护府中不见了踪影,我正带人封城搜寻……刚不见了两个时辰!”

皇后霎时坐直了身体,她毕竟抗争不过陆嘉学。她轻吐口气。“叫人进来吧。”

程琅到的时候正城门刚刚打开,四周的百姓簇拥在门口,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宣大总督回大同城来了,都纷纷跑来看热闹喝排场。卫兵将百姓隔开,陆嘉学的马车被亲兵簇拥着走进人道之中。周围的百姓发出热烈的讨论。看着城内这个戒备森严的架势,刚下马车的陆嘉学就沉了脸。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大同城不会无故戒严的。

能让陆嘉学这么看重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她也是很好奇的。她叫人清退了左右,一会儿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夹着个女子进来。

他不再管这边的事,叫人继续封城门,然后带着人去正城门迎接陆嘉学。

罗宜宁裹了猩红色的貂毛斗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景仁宫这处她自然是来过的,也就是那次遭了祸事,然后他才说愿意娶她。如今想来,什么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程琅听到立刻凝眉,心中一个咯噔。

皇后叫人给她端茶上来。才看到她伸手除斗篷。

这人到程琅面前下了马,大口地喘着气禀报说:“程大人,都督大人已经到大同城外了。怕再有一刻钟就要到了!”

当她露出脸的时候,皇后睁大了眼。

程琅带着人在大同城内寻找,正封了城门要一一盘查的时候,有人骑着马飞奔而来。

这不是……陆嘉学的那位义女吗?当年她丝毫未放在眼里,还准备娶来给三皇子做侧妃的那个!

仆人们当然也心慌了。这位程大人心狠,若是这位夫人不见了,必然是会牵连到别人的。晚杏和晚春那两个丫头的下场她们可都还记得的,现在都还卧床不能起,叫抬出了府去。

罗宜宁给她屈身行礼:“皇后娘娘,许久不见了。”

程琅面色也不好,带着大群的卫兵去找,果然已经毫无踪迹了。弄得都护府上下一片慌乱。

她坐下来,拿了炕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茶水冒出阵阵热气:“我便是来见你的,陆嘉学让您告诉我当年宁远侯府的故事。”

以至于当过了未时罗宜宁仍然没有醒,丫头进来找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又不见了,宜宁其实已经没了踪迹很久了,可能已经出了城。丫头大惊失色,吓得脸色发白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程琅。

皇后听她直称陆嘉学的名讳,更加是奇怪。说罗宜宁是义女,陆嘉学这态度可绝不像是对待义女的。宫里头还有个赵明珠也挂的他义女的身份,没见着他怎么过问过。刚才那两个婆子,说是在伺候她,莫不如说是监视她。

她已经想好了一条新路子。同时这次她准备得充分多了,打了个点心包裹放在身上,还有些素银簪子。至于那些她惯常用的首饰,不是赤金就是嵌了宝石的,她拿出去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她一个都没有带上。

她叹气道:“罢了,也不知道他把你一个无辜的人扯进来做什么,你要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只是出了这儿,一切都要忘了。”

罗宜宁起身打开了隔扇,用斗篷和衣裳裹了个人形躺在被褥里。她前两日发现窗户虽然被削死了,但是削得很松,她可以用簪子把楔子撬开。而从后面的夹道过去是厨房,厨房有道后门常有车往来,运食材进来的时候,这道窄小的门大约会有半刻钟的开放时间。在外逡巡的卫兵并不是不走动的。趁着他们走动的空隙,可以摸出去。

她换个人称说给罗宜宁听,把自己避开了。

她偶然看到了程琅的公文,知道徐渭出事了。这世徐渭倒台得更早了,徐渭出事,三哥不会救,随后就是朝堂的腥风血雨……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她都要回去的。她能帮着拿主意,再怎么说她也经历过这些事。

皇后叫贴身的宫女换了炉子里的炭,屋内暖得让人想睡觉。好像太阳很好的午后,人在晒着一样。什么都暖洋洋的,也没有危险。

她必须要回去。

那些蓄势待发,暗欲涌动的往事,好像因此没这么惊心动魄了。

婆子倚着门框打瞌睡,屋内又暖,熏得人昏昏欲睡。

宜宁却一直看着皇后的脸,随着她慢慢将那些故事讲出来。她越来越说不出话来。

内室里罗宜宁睁开了眼,她发现其实程琅在这里的时候,守卫反倒是最松懈的。

从皇后的叙述中,她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和她所了解的蛛丝马迹是对得上的,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也有了解释。例如陆嘉学杀她后为何不娶。再例如陆嘉然有时候看她的奇怪目光。

程琅有些无奈,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得喝啊……”毕竟肚子里有个孩子要长大,她才那么丁点大,不喝些大补的东西怎么能行呢。把汤交给丫头叫她搁蒸笼里蒸着,罗宜宁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喝。

她随后问了皇后几个问题,越来越确定,皇后说的也许是真的!

“我要睡了,留着醒了吃吧。”罗宜宁裹了斗篷往内室走,把程琅一个人留在次间里。

陆嘉学真的不用杀她,凭借他的能力,若是想取得侯位不是不可能,不用以她的死来发难。杀她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她从未料到的人!

“太太,您还没有吃饭……”被叫到的丫头有点不知所措。

真的不是他杀的!

罗宜宁现在对程琅完全是敌视的态度,她侧头对旁边的丫头说:“桂香,我要午睡了。”

那她恨陆嘉学的这么多年算什么?她那些所谓的报复行为算什么?

就这小半个月的功夫,宜宁就被逼得下巴都圆润了些。这几日食欲有所恢复,反而吃得多。上次一大碗的炖牛腩也吃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却遭受妻子离去,重重打击,他们那些过去里,他是真的爱她的。

“你得喝,你太瘦了。”程琅语气温和,亲手拿了勺给她乘了碗,放到她面前。“喝吧。”

隐瞒和欺骗不过是保护。当年调侃和轻松温暖,如今的冰冷漠然。都不过是造化弄人而已。

汤碗放在桌上宜宁久久地没有动,程琅就看着她,罗宜宁就道:“怎么了,我喝不下了。”

皇后看她不说话了,又道:“已经很多年了,其实很多事本宫记得模糊……也许有出入的地方。”

一会儿丫头端了晚补汤来,是鸽肚猪蹄汤,白豆炖得烂烂的,撒了一些葱花在上面,切了几片薄薄的火腿一起煮。乳白色的汤非常香,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但是罗宜宁一天都要喝两碗各色补汤,她一看到就黑脸。

她看罗宜宁的脸色很奇怪,就问:“你……可否是身子不适?”

罗宜宁嘴角一扯,又不跟他说话了。

罗宜宁站起来:“谢过皇后娘娘关怀,我尚好,只怕要告辞了。”

程琅翻过书:“我到大同是公差,暂不用走。”何况跟她呆在一起很舒服,他几乎是沉溺于这种生活了。若是当年罗慎远没有插手,也许她就嫁给他了,两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她不待见他,但是他能完全忽视这点。

前两天受寒又奔波的,现在是有点头重脚轻。在大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养好。

“你不用回去吗?”罗宜宁问他。

皇后看到她搁在猩红袖口下的手,手腕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镯子,不知道是什么打扮,没得这么戴的。难道是陆嘉学喜欢这样的?她说:“不急,瞧你脸上都没什么血色。本宫让我身边的嬷嬷给你看看吧,她是我惯用的人。医术尚可。”说罢让人叫徐嬷嬷进来,罗宜宁见皇后执意,还是坐了下来。

她也不能再出门,每日困在都护府中,程琅每日来看她。陪她看书下棋,其实只有他在看书以及下棋,罗宜宁只是盯着窗外看。大同比京城干燥,偶起沙风,院门口贴了对联,院子内挂着许多的灯笼,似乎快过年了吧。

徐嬷嬷就在外头候着,进来给罗宜宁把脉。

自上次之后,罗宜宁周围多了两个膀大腰圆的贴身丫头,个个都能顶青渠的力气。

徐嬷嬷几息后咦了一声,她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最擅长的就是妇儿疾病。有什么端倪一把就能摸出来。

若是再找不回她,他真的要控制不住了。

徐嬷嬷缓缓放开了手,笑着说:“这位太太是年轻有孕,不可受凉。得静静养胎才是啊。”

也许等她回来了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焦躁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样子,她会害怕的。

罗宜宁本来满心敷衍,没仔细听。突然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有孕?

但是她在何处呢?她一日不在,心中焦躁一日不能平息。

徐嬷嬷又顿了片刻,劝道:“您这胎气有些不顺,您是不是安胎药没按时喝?太太是头一胎吧,不知这养胎的重要,安胎药是要按时喝的。”

轿子走在街上,临近新年了,到处都挂着灯笼,孩子穿着新衣裳满街的乱跑。或者手里提着炮仗、面人的。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了。难怪到处都这么热闹,妇人搂着孩子训斥,孩子做着鬼脸。熙熙攘攘的,街市比平时热闹了一倍。

外面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陆嘉学来接她了。

罗慎远握紧了令牌,嘴唇微微一抿。

因偏厅是会客之处,陆嘉学就进来了。他仍披着他的灰鼠皮斗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那事皇后娘娘都同你讲了吧?”

手中的令牌极为关键,这代表他的确得到了皇上的信任。也代表他以后能肆无忌惮地做很多事。

罗宜宁抬头看他,突然有点紧张。她居然有孩子了……还是罗慎远的孩子!陆嘉学要是知道了……

罗慎远叩谢后出了宫门。

她心跳极快,但是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徐嬷嬷行礼说:“奴婢失礼,想必该是侯夫人才对!侯夫人有孕,安胎药断断是不能少的,都督大人还望注意才是。”

“朕会叫两位副指挥使去见你,以后就直接听令于你。若是有什么异动,也由你整合后告诉朕就是。”皇上说。

陆嘉学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

锦衣卫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因为皇上信任,所以肆无忌惮。

“安胎药……”他轻轻地呢喃道。

锦衣卫是直接负责于皇上的,但是皇上也偶尔会交给亲信来掌管。以前是交给陆嘉学,恐是皇上怕陆嘉学拥兵持重,毕竟他手头的兵权已经太重了,所以才收了回来。现在竟然交到了他的手里!

“是啊,两月胎相不稳,正是要好好看管的时候。”

竟然是锦衣卫的令牌!

陆嘉学笑了:“我知道了,多谢嬷嬷。今日就向皇后娘娘告辞了,有空再来拜访吧。”

皇上这个意思,是想培养他做心腹,也许他这些天来的表现的确够得他的信任了。罗慎远冷静地跪下谢恩,待那东西交到他手上时,他才眉心微动。

他侧头看宜宁,伸出手拉她,见她不动就笑:“你还不起来?”

“是朕下的旨意,只是怀疑,究竟如何朕却不知。”皇上说,“朕今日交一样东西给你,你有了他们,日后在朝中做事就更方便了。汪大人日常忙于朝事,徐渭已经下狱。朕想重用于你。”

罗宜宁是被他拉出景仁宫的,他走得其实不算快,脸色也看不出端倪。只是周围的气场,沉得像六月的风暴即将要压下来。罗宜宁甚至怀疑这只是她的错觉,他带她上了马车后甚至也没有说什么,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而是对车夫说:“过前面那道门去。”

罗慎远突然想到赵明珠的那句话,心中顿时有判断,屋内气氛凝滞,他道:“微臣大概能猜的一二分。”

前面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开着,他突然从后面伸出手抱着她。

“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皇后都未曾有孕?”皇上缓缓说了句。

罗宜宁看到有几个身影从乾清宫出来,走得近些才清楚了,她一眼就看到他在其中。孤拔而清俊,穿着朝服。他好像瘦了些,也可能从她这里看过去就是这样的,官员簇拥着他,嘴唇微抿,还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他走下了台阶,这时候离她最近,可能只有五丈远。

罗慎远站了起来:“皇上且说无妨。”

罗宜宁突然就控制不了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他了!想喊他的名字。她就在这里啊!但是陆嘉学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从容地说:“他听不到的。”

皇上问了许多这位高人的事,啧啧称奇。不过一会儿,他又沉默下来。然后对罗慎远说:“除汪远外,爱卿最合朕心意。我有一件事想交代爱卿去做,事关皇家声誉,望爱卿慎重才是。”

罗宜宁挣扎得眼泪都出来了,嘴唇使劲蠕动,却只有艰难而模糊的声音溢出。

“自然不假。”

罗慎远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来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走远了。远处有簇拥轿子的人在等着他,虽然老师受苦,他却比原来权势大多了,轿子竟然能进到宫里来。

皇上听了很是惊讶,又十分感兴趣:“当真可通鸿钧老祖?”

有人跪于乾清门外,大雪遍地,那人衣裳单薄荏苒,罗宜宁一眼就认出是杨凌。很多清流党都已经退了,坚持的并不多。罗慎远的轿子走过他的身侧,当真是停都没有停。抬轿子的人也很漠然,杨凌单薄的身影一晃,似乎有点支撑不住。

“皇上已有定夺,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微臣敬重于老师,却更要尽忠于皇上。”罗慎远道。他又笑了说,“皇上喜爱炼丹,微臣倒也有个高人想引荐给皇上。那位高人在当地有活神仙之名,可通鸿钧老祖的旨意,颇为神奇。微臣已经请他来了,皇上过几日便得一见。”

徐渭马上要被处死了,这是他争取最后的机会。罗慎远果然没有理他,一切还是跟前世一样的。杨凌还是会死,他死之后群朝激愤,却会被汪远压下去。这些离她就这么近,就在眼前!

太监引他到了偏殿,皇上穿着道袍,净手之后沐浴焚香。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喝了口茶:“朕听说罗爱卿去看了徐渭。他在次辅的时候,对你一向照顾。这些天为他求情的人络绎不绝,倒是没见你求情过。”

陆嘉学的手终于放松了,罗宜宁挣脱了陆嘉学的手,真的就想打他。

乾清宫渐渐的近了,罗慎远又闻到了那股香的味道。

谁知被他拦住了手:“别跟我动手,你肚子里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他跟徐渭不是一类人,也许他真的更像汪远吧。

“我昨晚请人来给你把脉过。”陆嘉学出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一直在压制而已,你别激怒我。”

罗慎远还是走出了天牢,越走越快。上了轿子之后才闭上眼,他把老师最后的一点温情也忘记了。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淡淡地跟她说:“他老师午时就要斩首了,但他却还因此权势更大了,你说你三哥是个清官吗?他的本质和我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就好。”徐渭似乎松了口气,“你这么看重她,她要是有个什么,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他靠在墙上,语气很温和。也许他无数次的动摇过,但是最后他还是选了杨凌,至于对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罗宜宁一直知道,她周围有几个好人?她也不算什么好人。陆嘉学手段用尽,他更不是好人。

罗慎远背对着他,脸上的表情很难言说。他说:“好一些了。”

陆嘉学缓缓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眼神微冷道:“罗慎远现在繁花锦簇,但只要我想,他还是斗不下去。你怀孕这事,其实我很想杀了他……你跟我离开京城,我放过他。”

徐渭突然在他的身后说:“我听说你妻子患了重病,可好些了吗?”

陆嘉学有兵权,这么多年地位超然,的确无人能敌。

“老师不用担心,我会保老师的家眷无碍。日后老师就算不在了,我也会将您的教诲铭记于心的,最后来看您也是尽最后点师生情谊,就此别过了。”罗慎远转身要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宜宁问,“我有了罗慎远的孩子,你……”

罗慎远背着手沉默,黑暗的世界里。 的缝隙间漏出几丈光,照在他的背后反而看不清脸。

陆嘉学的表情很复杂。

徐渭有些失神:“请流党言官多骂你吧。其实那些言官不该骂你的,真正该骂的人是我。至少我从来没有真诚的待过你。恐怕你也早就猜到了,我真正培养的下一任首辅是杨凌,力捧你只是为了他能不被汪远党注意。其实你们的才华是相当的,但别的方面他却远不如你……但你手段狠厉无情,若是你做了首辅,迟早会是另一个汪远。”

他的语气平淡:“……宜宁,我可以不计较这些。我等了你十四年,真的等不起了。”

“老师这话听得有误,我虽未为老师奔走,但也不是见利忘义之人。”罗慎远淡淡地说。

“罗大人,您怎么了?”

罗慎远没有说话,他一身庄重正三品的朝服,站在昏暗潮湿的天牢格格不入。那个次辅却坐在天牢里,身上穿着囚服,脸边落下一缕头发。他对于死亡显得很从容:“我听闻你投靠汪远了?”

见他心神不宁,走在马车旁边的护卫就问道。

徐渭说:“你来了。”

“没什么。”罗慎远摇头淡淡道,又问,“锦衣卫可回话了?”

他识得他学生的脚步声,不用看都知道是罗慎远。毕竟这个时候还能来看他的,除了罗慎远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了吧。

“回了话的,说都督大人一直在大同布置。”护卫道,“密信属下已经烧了。”

非常的静,以至于他的脚步声一步步进了,徐渭就睁开眼。

罗慎远闭了闭眼,他说:“明日去大同。”

天牢昏暗,从狭小的夹道进去才是牢房,里头没得窗,点了松油灯。徐渭盘坐在铺着草垫的炕台上,昏暗中有蛇鼠的声音。

“大人,那杨大人……倒也可怜,”护卫有点犹豫,“冻成那样都不肯走,这天气多冷啊。”

轿子在刑部大牢外面停下来,徐渭临死前,罗慎远来见他一面。

罗慎远没有说话。

罗慎远收到她的信已经是下午了,他正要进宫面圣的时候。其实赵明珠没写什么,实则只有一句话:皇后昨夜未归。罗慎远把纸条烧了,这时候下属进来道:“大人,已经备好轿子了。”

罗慎远刚到家,就有人匆忙跑来传信,喘着气说:“大人……宫里……宫里出事了!”

赵明珠叹气,这些她可不懂,还是回去煲汤吧。能帮一些就帮一些,就当是在报答宜宁了。

罗慎远心里微紧,就在刚才正午,徐渭已经在菜市口被斩首了。

赵明珠想到这个就胆战心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

现在在宫里出事的,只能是杨凌。

而罗慎远跟汪远的关系变得不明确了,他与汪远走近了许多,汪远在朝堂上也不再针对他,甚至有议,说工部尚书退任之后罗慎远便能担任这个职位。工部尚书一向要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也就是内阁阁老……罗慎远可有可能是下一任阁老!

的确如他所料。恩师最后还是被砍头,杨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很久,他决定要死谏汪远。老师未曾贪污,他操劳一生为社稷筹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徐大人一身官服常年的穿。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点毛豆烧酒,就这么点小嗜好。那真正贪污,买卖官位,以手段陷害官员的。却因为权势太大无人敢说,任由他陷害忠良!

徐渭下狱之后没几天就被赐死,二十五日斩首。这几天求情的官员络绎不绝,被皇上牵连的很多,得以保全的唯独罗慎远而已。皇上这些日子却和自青城山来的道士论炼丹,根本不怎么管朝事,说再多都没有用。

但是皇上如何肯听他的话,反而因他连天的烦被激怒。皇上在气头上,他不是要死谏吗,那就下令打个半死再说!

砚台其实是传信给罗慎远的。她在皇上枕边,有什么异动是最先知道的。现在朝堂的局势紧张,她有什么都会告诉罗慎远。

杨凌被杀威棍打了一顿,那棍子可不一般,手腕粗,打下去内脏震烂的都有!杨凌几乎奄奄一息,然后被拖去了牢中。

赵明珠才点头:“回去记得吩咐小厨房熬碗火腿炖乳鸽汤,多加些红枣,皇上爱吃甜些。”

罗慎远去刑部大牢里看他。

那宫女笑道:“美人放心,您交代的事我肯定做了。”

轿子急匆匆地到了刑部,罗慎远看到他的时候瞳孔微缩,杨凌比他想得还凄惨得多,背部血肉模糊得见骨,真的快要不行了。

她又问:“我让你给父亲送砚台出去,你可送了?”

死谏,不成就是死。

赵明珠根本不在意:“人家是看我顺意嫉妒我,我还怕她不骂,骂了正好,今晚去给皇上送汤正好说一说。”

要不是暗中有人下重手,不可能一打就是死的。下手的人有轻重,明显是被人授意了。

赵明珠身边伺候的宫女却听到了,抱怨道:“美人,才人说话也太难听了!您比她高一级,我看逮着机会就该撕烂她的嘴!”

罗慎远走到他身边,杨凌抬起头,看到是罗慎远,他勉强地说:“……还以为……以为皇上会听一听……”

皇后那个远房侄女却还只是才人,一见赵明珠就黑着脸。看到赵明珠走远了,才低声同宫人道:“这下贱坯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不就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充了假凤凰吗!仗着英国公府的身份作势……”

罗慎远说:“近侍太监是汪远的人,怎么通禀全看他们。”

她也算是入了皇上的眼,在新入宫的三位妃子中还算得宠,封了美人,也搬到了储秀宫中居住。这日请安却被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告知皇后身子不适,让她们都回去。

他觉得杨凌很蠢,徐渭不该选这么个蠢人。但是就是这个人,他愿意站出来,他愿意为此而付出生命。杨凌突然抓住了罗慎远的手,笑了:“我想做点事情,老师待我这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跟你比,我一直太弱了……其实我是故意的……我这么被打死……他们知道肯定会愤怒的,朝堂会压制不住的。”

而次日天亮,赵明珠要去皇后宫中请安。

杨凌是打的这个主意,他想用自己的死来激怒清流党,激怒那些麻木的官员。

大雪纷纷扬扬,皇后突然有些崩溃,捂着眼颤抖。地位再怎么尊荣,无奈的事情还是太多。没有亲生的孩子傍身,她就算是一国之母又能如何。她把烫的酒喝了,叫宫女进来,准备次日中午再回宫。

他没什么力气了,疮药涂了背部臀部,但是血一点都止不住。失血太多了,是救不过来了。

他要赶赴大同了。刚娶了人,不能留她独守空房吧。

他竟然就要死了!

“皇后既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陆嘉学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罗慎远说:“你何必如此……迟早会有办法的。”

皇后愕然,她大概是永远猜不中陆嘉学在想什么。看到陆嘉学要走了,她立刻叫住他:“都督大人,这等事我怎能随便与别人说。我怎么也是一后之尊,唯独与你说而已,这话我绝不再对别人说!”这等事走漏出去了她这辈子就完了!

杨凌说:“什么……办法?”他闭上了眼,有点累,“他们都开始……怕了……我就是想着,宣蓉,我回不去……她又该要生气了……我不按时回去,她老是生气……”

皇后的话模糊隐约。陆嘉学原来想知道真相是想复仇。但是现在他已经变了,他只是想要个对那人的解释。以至于皇后话中那些更深的漏洞,他都不想去追究了。因为那些牵涉的人几乎没几个幸存了,唯一幸存面前这个皇后周氏,他还有用处。

“对不起她……”杨凌说,“没有时间去陪她了……”

“不必说了。”他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我会带个人来见你,你把今天说的事告诉她。”

罗慎远被他抓着的手捏紧,他说不出话来。

陆嘉学摆了摆手。

他终于被杨凌触动了,他慢慢半跪下来。

皇后神色一凝:“当年的宁远侯府夫人,也就是你的嫡母。陆嘉然是她唯一的儿子,陆嘉然所有的事她都知道。她也许不想看陆嘉然继续这么做下去,又不能损害儿子的名誉。便想斩草除根……甚至还有可能是……”

“你别说了,我叫人去请最好的郎中,疮药都冲没了。药呢?”他的声音嘶哑,“快再拿药来!”

“还有哪些人?”陆嘉学突然问。

杨凌渐渐睁不开眼了,眼皮太沉了。

皇后却有些颓然,她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非想事无巨细全知道的话,我还有几个怀疑的人选。这些人我不确定,我唯一比较确定的人是你的二嫂。但是关于陆嘉然的那些话绝对是真的,你杀他倒也真没杀错……”

“你比我聪明……你不喜欢我,但我快死了。你要杀了他……不要放过他……”

陆嘉学不语。

罗慎远紧紧捏着他的手。

皇后听到这里有些激动,她按捺着说:“我是喜欢陆嘉然,但我也不可能为他杀人……我毕竟是太子妃!绝不会为他做这等事,我若是这么爱他,都督大人你亲手杀了他。那么这些年来我又何必讨好你,早该恨你入骨了。”

“好疼,我翻不过身,好难受……”杨凌喃喃着。

“二嫂已经死了十三年了。”陆嘉学靠着椅背,手指交叉,“我也不可能去把尸体挖出来问,当年人证只剩你。就算那丫头其实是你的人,你因嫉妒杀人,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罗慎远闭上眼,他看到杨凌渐渐不说话了,手软了下来。他平静地说:“一定会的。”

印象中二嫂并没有什么心计,虽然家世雄厚,但在原来的侯夫人面前不突出,与谢敏也无法比。以至于当年她死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除了陆二爷为其戴孝了一年,再无别人注意。

天下之间,一定有一股浩然之风。

皇后没有怎么迟疑,就道:“自然是陆嘉然告诉于我的。那丫头一开始也并非你二嫂的人。只是后被二嫂收买,用家中兄弟的性命威胁,叫她不得不听话……死在谢敏丫头手中,正好还能嫁祸与谢敏。方才是一石二鸟之计。”

不是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不是所有人都爱慕虚荣。总有这样的人,傲骨铮铮。罗慎远站了起来。

陆嘉学看着她说:“皇后娘娘,我倒是有一疑问。既然谢敏都不知道身边丫头为二嫂的人,你又如何知道的?”

接下来的事情由他来做。

皇后眼稍微挑,娇艳贵气。已经三十多岁了,长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看起来没有丝毫老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