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渠又问:“咱们走的时候,都督的态度有点冷淡……他真的答应救国公爷了?”她眉尖一挑,“要是没答应,大不了您给奴婢一匹马,我去平远堡给您找国公爷去。”
宜宁叹了口气说:“我是在求他。”
“他既然同意了,肯定是不会反悔的。”宜宁说。
“小姐,您和都督在里面说什么话呢……我怎么听到您在和他吵?”
青渠终于没有再问了,她放下了帘子。轻手轻脚地把琉璃灯拨亮了些,路面照得更清楚。走夜路本来就不安全,不过好在是在内城,中城兵马司会有人巡夜,他们带着护卫,倒也不怕。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夜晚只听得到外面蟋蟀青蛙的叫声。马车外吊着盏羊角琉璃灯赶夜里,一斜光照进来,是青渠挑了帘子进来了。
青山埋忠骨……宜宁看着羊角琉璃灯漏进来光线,静静地想着。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回途的马车上,宜宁一直闭目不语。
承平元年,北疆哈密卫所被吐鲁番部攻破,将士一度退守嘉峪关。陆嘉学那个时候要随他大哥陆嘉然出征,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她担心他有不测,求他不要去。然后就对他说了这些话。陆嘉学听了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看着她很久,缓缓地摸着她的脸安慰说:“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下属犹豫了一下,才抱拳退出去了。
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出事!
下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却听到陆嘉学继续说:“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死没死,去告诉李少慕,攻打瓦刺部的计划再缓几日。”
宜宁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继续说:“要是你出事了,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些人找不到尸骨了,只能拿带着血迹的头盔充数。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惶惑无依。
那张轻飘飘的信纸落在下属的面前,陆嘉学淡淡地说:“找不到魏凌的尸首,那就不用找了——应该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陆嘉学就紧紧的抱住了她,把烛光都挡在了她的身后。“我一定会活着的,好不好?”他说,“就算别人都死了,我当逃犯都要回来找你。”
罗宜宁走后,陆嘉学再次打开了信,然后他叫了下属进来。
她重重地点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裳。
因为她随后就腿一软,支撑不住了。
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没有战功,陆嘉然却因为杀了敌军首领立了战功,升了副指挥使。她不知道陆嘉学在战场上怎么过的,他还是如往常一般,跟那群世家子弟玩,赌钱。有一次输了很多钱,赌坊收账的人找到了陆嘉然,陆嘉然笑着说弟弟:“他也就这么点爱好了,我这个兄长自然要给他兜着。”
她走出了前厅,青渠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的等她。看到她出来连忙过来扶她,宜宁很庆幸青渠过来扶她。
她想起来,似乎那个时候,陆嘉学抬起头看他的兄长,眼神就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她听完嘴角扯起一丝苦笑,又缓缓回过身,给他再行了礼:“我知道了,谢谢义父。”
再回来她才得知,那个一箭射死敌军首领的是陆嘉学,而不是陆嘉然。陆嘉然冒领了弟弟的军功。
宜宁往外走,才听到他在背后说:“魏凌的爵位……我会替他保住。但是我只保这一次,以后要是再有,你就别来找我了。”
他居然一直忍着,什么都没有说过。反而在兄长面前总是和气地微笑。
陆嘉学只是嗯了一声。
……要是他真的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自己的霸王卸甲。那么她对于陆嘉学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她看陆嘉学背对着她,屈身说:“谢义父教诲。”
算了,也不该再想下去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宜宁从地上站起来,顿时膝盖一阵刺痛传来。
马车停了下来,宜宁睁开眼。英国公府已经到了。
“你一个闺阁女子,以后不要深夜来求人了。”陆嘉学淡淡地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她迟迟未归,魏老太太派了她身边的大丫头芳颂在进门的倒座房等着,看到宜宁回来才松了口气。向她屈身道:“小姐安然无恙回来了,奴婢便能去给老太太复命了。”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宜宁道:“劳烦祖母关心,你代我向她老人家问一声安吧。”
罗宜宁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是想您救我父亲,要是我知道您在说什么自然会答应!但是我不知道,却不可胡说。这话父亲常说给我听,要是哪里惹了都督大人不痛快了,那只能请您原谅了。”
芳颂含笑应了退下。宜宁刚见了芳颂出来,就看到影壁那里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看到了她,立刻快步朝她走过来。
罗宜宁根本不记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说过什么!难不成他过耳不忘,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吗!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屋檐下的灯笼光一晃,程琅那张俊逸雅致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薄唇紧抿着,说:“我得知了消息就立刻过来了,你家管事却告诉我你出去了。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缓缓地、缓缓地说:“都督大人这话……我不明白。您这是做什么!”她想挣脱,陆嘉学却又捏紧了些逼近她,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直看着她说,“你若是承认自己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救你父亲。你觉得怎么样?划不划算?”
罗宜宁请程琅去了前院的官堂说话。坐下之后她才说:“我知道,金吾卫的郭副使跟我说,忠勤伯参了父亲一本,惹得皇上龙颜大怒。郭副使来找我商量该如何保住父亲的爵位,于是我就想了办法……”
罗宜宁嘴唇微微地发抖,她觉得陆嘉学的气息很陌生,几乎就是唇齿之间。
程琅听到这里,再看宜宁表情平静,怎么会猜不到她去干什么了!
罗宜宁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但是他靠近的时候,她看到他刀凿斧刻般深邃的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神情。他靠得极近,然后说:“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完整的说法是什么。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若是有一日去认尸骨,哪个是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不要打仗好,没有战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连尸骨都认不出来。”
除了陆嘉学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她定是为了魏凌去求了陆嘉学!
她看到那双皂色的靴子走到了她面前,陆嘉学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你去了宁远侯府吧。”程琅走到她面前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能回去求他,是他害死了你啊!你回那个地方做什么!”
外面守着的青渠看到这里,本来是想冲进来的。去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宜宁看着程琅的动作皱眉,她站起来笑着说:“我除了求他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难道谁还能帮我?你这是怎么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烛火的暖光。
程琅看着自己抓着她的手,突然地放开了。他是一时心急了,当他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怕罗宜宁会去求陆嘉学。
说不紧张害怕是不可能的。宜宁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听到管家走出去,然后带上了前厅的槅扇。
他这般逼问她的态度肯定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甚至是产生怀疑。
管事着实很想知道陆嘉学会不会答应,他甚至怕宜宁冒犯了陆嘉学,惹得陆嘉学对她不善。他那一犹豫,陆嘉学的声音就是一沉:“滚出去!可还要我多说?”
程琅哑声问:“你……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但是陆嘉学听到这里却低下头,然后缓缓地合上了信,把信扔给了管事。然后道:“你先出去!”
宜宁摇了摇头,她不想再说下去了。她做什么是她的事,程琅若是想关心她她无话可说,但谁也不能来质问她。她跟他说:“阿琅,已经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
就连旁边听她说话的管事都愣了愣。英国公府小姐虽然是闺中女子,这等心境却是少见的。说得他都有些动容了,只不过他们侯爷是个铁石心肠,没有什么柔软再能感动他,可以撼动他那副铁石心肠。
她想离开,却看到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了。
想到可能会被褫夺封号的魏凌,想到还小的庭哥儿,宜宁就觉得一股湿意弥漫上来,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继续说:“马革裹尸的时候,连个名声都要败坏尽……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哪个是哪个都分不出来,再多的错都该饶恕了!”
“你不要生气。”程琅怕她恼了自己,闭了闭眼说,“……我只是怕你被他所用了。”
但无论怎么样,这些话她都是要说的:“父亲纵使有错,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他因打仗落得满身伤痛,家里的各种药膏多得能开膏药铺子。下雨天的时候左腿的旧伤就会痛。”她抬起头看着陆嘉学,“他保卫边关这么多年,难不成就因为一次败仗,所有的功劳都没有了吗?天下的将士听到了恐怕都要笑一声朝廷不公。瓦刺在边关烧杀屠村,父亲他带兵讨伐中了埋伏……父亲可想中这个埋伏?”
程琅漏夜前来也是为了告诉她英国公的事,她怎么会生气。宜宁反握住他的手说:“这也没有的。现在赶路不方便了……不然你还是留宿客房吧,我让丫头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
宜宁这时候真的不知道陆嘉学在想什么,她在陆嘉学面前服软,他也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似乎只是在静静地打量。
程琅听到才释然了些,嗯了一声:“我明日正好要去上朝,卯时就要起床。”他又接了一句,“你可不要被我吵到了。”
陆嘉学没有听到她说话,却看到她上前一步。然后双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她跪在他面前,裙裾像莲花一样铺在地上。
宜宁叫了珍珠进来安排,跟程琅告了别,她已经很累了,回了东园几乎就是倒头就睡。
其实陆嘉学的话很有道理,的确因为魏凌的失误,这事牵扯得太大!但是魏凌又何曾想过三万大军会殒身,他自己会战亡!他几岁就在卫所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
但皇城外面,有家茶寮的灯还亮着。
陆嘉学一直没有管,宜宁就知道他不准备管。一则如果魏凌已经死了,再帮英国公府没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二则他也对魏凌的叛逆不满,魏凌再做了宣府总兵之后隐隐超脱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袖手旁观。
徐渭很喜欢这家茶寮的毛豆。要他说,别家都做不出这个味道来。罗慎远尝过几次,觉得也没什么不同的。不过只要徐阁老高兴就好。
他自从掌权之后,很少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的话。一旦他说话了,那就是斩钉截铁的。
所以商议事情也总是在这家茶寮里。破旧的茶寮被官兵围着,外面放的一口大锅腾起水气,往来的人一看就知道,徐阁老又在这儿吃毛豆呢。
在这种时候他永远是极度清醒的。
后来见徐渭常来,有人干脆给茶寮的店主捐了点银子,让他把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好好修修,免得徐阁老吃毛豆吃得不舒服。店主拿了银子果然办事,这屋内铺了樟木地板,刷了桐油漆,摆了几个官窑的青白釉梅瓶,有点那么个意思。
“要不是你父亲没有上报军情,冒进出兵,此刻平远堡还好好的,边关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边。”他把信放下继续说:“你知道因为你父亲,边关要持续多久的战事,要搭进去多少财力人力吗?知道因为你父亲,皇上连我都盘问了吗?”
徐渭正对着罗慎远坐,旁边坐的是杨凌——今年殿试的时候他考了二甲第三,也被徐渭收入门下了。罗慎远看过此人的文章,觉得比榜眼王秋元写的还好,才华横溢,见解独到。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了个二甲第三,不过徐渭把他从翰林院提了出来,让他跟着自己做户部给事中。
陆嘉学听了一笑,他缓缓地问:“你凭什么觉得,你一个义女的身份来求,就能让我答应你了?”
杨凌为人很谦和,却又不卑不亢的。即使罗慎远跟他是同科进士出生,罗慎远已经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却还是个七品给事中,他在罗慎远面前也不露怯。笑着给他敬酒说:“罗兄,你我同是徐大人的门生——你看给徐大人剥毛豆这个事,咱们谁来?”
她向陆嘉学行礼道:“义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家父情况危急,现在……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点大,她的手腕太细,并不是很合适她戴。她把这串珠子拨下了,“我认您做义父的时候,您曾经说过,以后您会庇护我……父亲说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战场上保身的。现在只求您看着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话是这么说,一盘毛豆已经朝罗慎远递了过来。
宜宁早就想到陆嘉学这时候不会给她什么好脸,他能见她已经算是意外了。其实若是陆嘉学不见,她有办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陆嘉学的秘密,狰狞的篡权和手刃兄长的残暴。为了保住英国公府,罗宜宁不介意用这些跟陆嘉学周旋。
几位在场的大人皆都笑了,徐渭也笑着说:“好你个杨凌,竟然敢打趣我!”
他这么一问不算太客气,甚至有威逼之感,气氛有些凝滞。
罗慎远面色不改,接了杨凌递过来的一盘毛豆:“给老师剥豆,学生自当要做。”说完卷了一卷袖子,就开始给徐渭剥毛豆了。
陆嘉学一边看信,抬头说道:“怎么的,不是来我府上要见我吗?你要说什么。”
那双写字的、带着薄茧手下,青莹莹的、香喷喷的毛豆一粒粒掉入了盘中。
有管事进来给他奉了信,并垂手站着一旁等着他看。
徐渭不知道对这两人说什么是好,旁边的大人们都是哄堂笑。户部侍郎拍着罗慎远的肩道:“杨凌你可看好了,得跟着罗大人学学!不然怎的你才是七品,罗大人就是四品了——他这剥毛豆的速度都比旁人快!”
门外还站着他的侍卫,陆嘉学走进来坐下的时候一句话没说。也不怎么讲究坐姿,却是一种从容威压的压迫感。
徐渭笑得有点肚子疼,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学生有点人情味了。他摆了摆手:“别扯远了,才说了慎远的擢升之事,再来说平远堡那事。”他正色了起来,“我看这当中事事都透着蹊跷。慎远,你不是派人去了平远堡查探,你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听到陆嘉学的声音,宜宁抬起头。
身为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派人去做。罗慎远就在暗中养了一批人专门干这个。他放下了手里的毛豆,拍干净了手说,“我的探子来信说,平远堡的确有场大战。但是伤亡的三万大军——却是有蹊跷的,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尸首,虽然穿的是我方的甲胄。但是翻看之后发现,其拇指有茧、腿侧有伤,皮肤黝黑。应该不是汉人,我看了他们的信,推测应当就是瓦刺部的人。”
陆嘉学走到前厅,从槅扇里,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撒碎樱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群垂落脚边,腰线只被腰带细细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来。因为胸脯鼓鼓,越发显得腰纤细无比。她捧着茶杯细看里面的茶叶。水雾弥漫上来,她那张脸就笼在水雾里,朦胧而皎洁。
“你是说,我军的实际伤亡应该没有三万?”有人好奇地问,“那剩下的这么多人呢?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在前厅伺候的丫头给宜宁上了茶,她发现还是陆嘉学最喜欢的君山银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茶叶。针叶一开始枯萎的绿色,开水一冲全浮到水面上,然后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枪是上品。茶水现出淡黄色,清香扑鼻。
罗慎远说得太过离奇,徐渭也觉得蹊跷:“——这如何说得通。可见到魏凌的尸首了?”
既然她来都来了,那总得听听她要说什么。
罗慎远摇了摇头:“要是见了魏凌的尸首,那就说不通了。”
陆嘉学听了嘴角微扯,什么都没有说,大步向前厅走去了。
杨凌听懂了罗慎远的意思,有些惊讶:“你是说——魏凌没有死?”
再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说没就没了。英国公府但凡还有点办法,就不会放还没有及笄的小姐出来求陆嘉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罗慎远从来都不会把话说得太绝对了,“见了尸身才能说他死了,现在谁都不知道。兵部已经派了左侍郎肖左云前去宣府,宣府现在又增了兵力,还有陆嘉学的副将在,边关应该是稳固的。”
一个尚未及笄的闺中女孩儿能做什么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开车帘,车里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他还有些同情她。
说到这里,有人倒是感概了一句:“要是英国公真的死了……戎马一生的落到这个下场,倒也是可怜。我听说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要是魏凌真的没了,魏家因此败了也说不定。”
瘦小的管事忙说道:“您认了英国公府小姐为义女,她又说有要事要告诉您。再者来的是她,别的人小的还不敢放她进来。”
罗慎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陆嘉学回过头,问道:“你就这么放她进来了?”
“朝上陆嘉学也没有为他求情。”又有人说,“他倒是够无情的。”
这个魏凌的女儿倒是有胆子,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的确该屹立多年不倒。”罗慎远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手里剥好的毛豆碟递给了徐渭。
别人都只敢通传了,等着他宣见。
等从茶寮出来,回新桥胡同的途中,罗慎远问轿外的人:“英国公府近日可有信来?”
陆嘉学的脚步顿了顿。他跟汪远、兵部尚书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内侍的人就过来告诉了他因为忠勤伯的谏言,皇上对魏凌发怒的事。各路求见他的人很多,他一时也没有理会,现在更紧急的是边关。再者对于魏凌的莽撞,他也的确不满。
“刚来了。”外头的人说,“小的放在您书房里了。”
陆嘉学往书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了上去,低声禀报:“侯爷,英国公府小姐……在前厅等您。”
罗慎远嗯了一声,等轿子到了新桥胡同的胡同口,他才看到有辆马车停在他家门外。
夜色渐渐深了,护卫簇拥着陆嘉学的马车进了宁远侯府。他从马车上下来,披着披风,高大的身影在屋檐的灯笼光下显得越发挺拔。
是孙家的马车。
瘦小的管事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让护卫打开了门。
马车上被丫头扶着下来一个人,她抬起头的时候看着罗慎远:“慎远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英国公府的管事听了皱眉,回头低声跟马车里的人商量,片刻之后又走过来说:“……咱们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诉都督,还望您先放了马车进去再说。天色眼看着就晚了,夏夜里外面蚊虫也多。”
夜里太凉,罗慎远请她进了前厅。他吩咐丫头给她上了姜茶驱寒。孙从婉捧着手里的姜茶,突然有点想哭。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了笑:“我们家侯爷昨个就去了兵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罗慎远其实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对别人非常的好。
贸然放了英国公府的人进去,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怎么办?若现在英国公府的人是来添麻烦的,他可不是给都督找麻烦吗。
原来他刚到京城来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能注意到别人的一言一行,别人的所求。她读书读得心不在焉,他就猜到她发小的小表妹要来看她,提前让她下学。她叫丫头端热水进来续茶,他就知道是自己讲得枯燥了,然后转了话题。她觉得他非常的体贴,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这个人非常的敏感,或者天性的擅长注意别人。
英国公府与宁远侯府往来甚多,但如今魏凌出事的事谁都知道,都督一直没有发话,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这就是智多近于妖,擅于推断,因为她联想到后来罗慎远做的事之后,真的不寒而栗!
能当得宁远侯府的门面,自然是人情练达的人物。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孙从婉说,“我就觉得你非常的特别。你立在我父亲书房外那株墨竹旁边,抬头看竹子的长势。别的门生都进来给父亲请安,你却是父亲亲自出去迎接,我才知道你就是北直隶的少年解元郎罗慎远……”
随行的管事递了拜帖。宁远侯府的管事打开看了,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你出来的事你父母知道吗。”罗慎远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孙从婉是当大家闺秀娇养大的,这么晚了,家里不可能只让她带几个婆子就出门。她应该是自己跑出来的。他站起了身,叫了人进来,“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但这些景色对她来说却无比的熟悉。胡同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树,立在宁远侯府门口的石狮子。高大的黑漆桐木门,麒麟鎏金的铜扣。门口林立的侍卫,比起英国公府的气派,如今的宁远侯府更有种森严缜密之感。
“我一定要说!”孙从婉的眼里全是泪水,她站起身说,“罗慎远,你听我说完!”
更何况陆嘉学掌管侯府之后,同一条胡同的济宁候被削了爵,宋家举家搬出了胡同。整条胡同都归了宁远侯府,就显得越发冷清了。
她的母亲知道了罗慎远做过的事,气得发抖。拉着她去找父亲要退亲,她哭着说她不答应,被怒火攻心的母亲痛骂了一顿,把她关在房里不要她出来,她偷偷跑了出来,她就是想亲自问问他,让他把事情讲清楚。
宁远侯府靠着顺天府所在的胡同,这里常有顺天府的官员衙役往来,寻常百姓不敢轻易涉足。
她就是想弄明白而已。弄明白为什么两人已经快要定亲了,他曾经对她这么好……为什么要算计她?
那个记忆中人,她要跪在他面前吗?
罗慎远沉默了片刻:“你想知道什么。”他转过身,继续道:“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就问我,我一并告诉你。”
现在她去求他,要叫他陆都督,甚至要跪下来,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孙从婉抬起头,她一向都是温婉的。在这人面前却被逼得没办法了,眼眸像是被水洗了,透出一种决然的光彩来。
他却笑眯眯地揽了袍子,靠着她看书。
“我知道你无情……你对谁都这样。父亲很希望我能嫁给你,但是母亲一直劝我,说你年纪轻轻,却半点嗜好都没有,那是要多老成和耽于心计才能如此。但是我还是这么喜欢你。”孙从婉继续说,“姑娘家怎么能恬不知耻呢……”
最后她求他别骚扰自己了。出去走马喂鹰,赌钱都可以,饶她个清净。
她知道自己要自尊自爱。但是在他面前,她就觉得无比的卑微。心情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变化,根本就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又正色说:“但我现在就理会你,你怎么不讨好我呢?”
“我还曾对宜宁说过,若是可以的话,就算我做妾也要跟着你……”
他皱了皱眉说:“唉,别人送这么多礼。你送她她说不定扔到库房就不理会了。”
罗慎远听了叹气:“你不该跟她说这些。”
她几欲崩溃,说道:“你不要吵我了,不然我做不完,晚上要赶工了!”这是给侯夫人做的生辰礼,一条嵌翡翠的抹额。
“我只想问问你。”孙从婉却根本不管他说了什么,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里,看出点什么情绪来。
大概就是,她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他总是骚扰她:“家里没有这个吗?”或者是笑着凑到她面前,“你跟我说话,我给你买好十倍的好不好?”
“我瞒着母亲从家里出来,就想问问你。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吧?你没有喜欢过我。上次我和宜宁出门之后被程琅截住。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你放我出去当诱饵的是不是?”她强忍着眼泪,提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不说话?”
宜宁靠着马车壁,她想起以前也不是没有求过陆嘉学的。
她明明就知道,但心里还抱着一点期待,希望他能打断自己的话,告诉他自己也不是那么绝情的。
马车吱呀呀地走在已经收了摊的路上,下午出的太阳收回去了,照在街上积水的水凼上。宜宁听到胡同里有孩子玩耍的声音,大人呵斥的声音,药铺的小伙计读药方的声音。再然后闻到了炊烟的味道,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开始做饭了。
但是他听着她的指责,至始至终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她只能去求陆嘉学。
孙从婉终于也忍受不了了,她被罗慎远这副任她发泄的沉默逼得要崩溃了。
程琅毕竟只是吏部的官员,手伸不到军政来。求罗慎远也是为难他,他现在在朝堂刚站稳,不能牵涉到这里面来。
罗慎远终于才说:“……对不起。从你手里流传出去的消息,他们才会信。”
但是现如今除了陆嘉学能帮英国公府,还有谁能帮得了?
他想彻底断了孙从婉的心思,这对孙从婉也好。
宁远侯府,她已经多年不曾踏足。
听到他这无所谓的语气,孙从婉却是怒火攻心,走到他面前来揪着他的衣服打他的胸膛,边打边哭:“你这个混蛋!你用我去引诱程琅上当,你就从来没有在乎过我,从来没想过娶我!你连我的名声都不顾,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她哭得差点瘫软在他面前,“我等了你三年啊……”
宜宁摇了摇头说不用。珍珠已经叫下人套好了马,进来请她。宜宁告退之后出来,珍珠给她披了件披风,她踩着脚蹬上了马车。跟在身后的是魏凌培养的一队护卫。她挑开车帘,声音淡淡的,几乎要隐没在暮色中:“去……宁远侯府。”
罗慎远任她不停地打自己,身影巍然不动,他说:“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混蛋。你不要喜欢我就好。”
魏老太太愣了愣,说:“那要不要我再让宋妈妈陪你去?”
孙从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她扬起手,突然打了他一耳光。夜里寂静,声音格外响亮。
“……祖母,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宜宁突然跟她说,“要去铺子里看看,带管事的顾妈妈一起去,您不要担心。”
这是他挨的第二个耳光!
“你表婶说留在这里照顾我,府里她能帮忙照看一些。”魏老太太说,“嘉姐儿也先留下,不过你魏颐堂兄要去中城兵马司任职了。”中城兵马司离玉井胡同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孙从婉是个弱女子,但打人耳光也不会一点不疼。罗慎远只是抹了抹嘴角,却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发泄完了,就回去吧。”
宜宁摇了摇头,她看到魏嘉站在许氏拉着许氏的手,怯怯地看她,还是很好奇的样子。她回过头说:“您和表婶聊了什么,这么高兴。”
“罗慎远,像你这样的人只会让人觉得恐惧!”她忍不住大声喊道,“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人,以后肯定会遭报应的。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你喜欢的人也这么对你的时候,她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许氏终于把魏老太太说得心情缓和了些,难得看到她神情放松,和颜悦色地问魏颐最近在读什么书。看到宜宁进来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可来了,嘉姐儿说要跟你玩,去你的院子里没有找到你。”看了她一会儿又问,“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他叫了人进来,坚决地把孙从婉送了出去。
宜宁让人送郭副使出门,她去了魏老太太那里。
罗慎远回了书房,还不能休息。从平远堡送回来的信,大理寺的卷宗,甚至有些户部的文书还摆在他的桌上。江浙突发水患,他对于水利了解甚多,徐渭就交给他帮着看。这些事他不做没人帮他做,很多时候都要熬到深夜。以往他都是毫无抱怨地把这些事做了。但现在他看着这满案的东西,觉得满心的火气,突然就伸手一拂,那些文书案卷轰的一声被他扫下了书案!
“我有办法试试。”宜宁低着头,继续说,“还望郭副使帮我注意宫中的消息,我感激不尽。”
刚进来的林永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郭副使连忙让她起来:“这……这也不知道能帮到什么。你不必这般,当年国公爷救我的情谊比这个重!”
他连忙跑过去帮忙收拾,伺候的书童也在帮着捡。
宜宁紧紧地捏着拳一会儿,她给郭副使行了个大礼说:“多谢郭副使传话,父亲现在生死不明,但您肯帮他的情分我记住了。”
罗慎远手撑着书案喘气平息着怒火,闭上眼好久才缓过劲来:“……把平远堡来的信找给我。”
郭副使听她的话句句都是有条理的,终于能跟她说几句话。他们何尝不知,但这关头能有什么办法!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如今……也没有个人站出来为你父亲说话!陆都督跟兵部商议,求见他的人一个都没有见过,我们都想他是要明哲保身的。但总不能看着他征战一身,出事了还沦落到褫夺封号的下场。”
他为什么无端的发火,却没有人知道。
“皇上若是扔在一旁不看呢?”宜宁问,“若是说我父亲耽误军情,因此降罪了你们呢?”天威难犯,不能莽撞行事。武将没得个方法,使起招子来病急乱投医。实在不是能借助的。
八月末,天气已经没有前些日子这么热了。但要说凉快也一点都不凉快。宜宁在书房里描红,门外蝉声叫个不停,天气太热了,珍珠就让在书房里放了冰块,冰镇绿豆汤给她喝,屋子里又能凉快许多。宜宁喝了两大碗绿豆汤,又专心地去描字了。
郭副使迟疑道:“不如上了折子为你父亲求情,念着他往日的功劳……”
松枝挑了竹帘进来说,芳颂来传魏老太太的话,让她带着庭哥儿晌午过去吃饭。
她闭了闭眼睛,站起身问:“郭副使可有什么想法?”
魏颐从中城兵马司回来了。
宜宁瘫坐在太师椅上,她可以管英国公府的庶务,可以照顾庭哥儿。但是朝廷的事她却插不上手……魏老太太又能做什么?她一个内宅的老太太,就算有超一品的诰命在身,但是这时候再去见皇后求皇后。皇后又会理会她们吗?眼看着英国公府倾颓在即,谁会在这个时候搭把手。这些人就算看着往日的情分想帮英国公,但是他们又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宜宁这才吐了口气收笔,心绪已经宁静了许久。叫人去喊庭哥儿过来,一起去魏老太太那里。
“我等人微言轻的,也左右不了皇上的意思。”郭副使有些不忍她一个女孩儿承受这些,他沉声说,“其实我们都清楚……英国公应该是回不来了。谁都不敢把话说死了……你如何主持得了英国公府这么大的摊子。不如叫了老太太出来,咱们合计合计,总是有主意的。你父亲这些年广结善缘,能帮他大家都会帮的。”
魏老太太的静安居外面是个夹道,夹道前面种了一株黄兰树,这时候黄兰开花正盛。宜宁还没有走近,就看到魏颐站在黄兰树和赵明珠说话。赵明珠指了树上的一朵黄兰,魏颐几步上前,抓着树枝一跃就给她摘了下来。
皇上本来就有意惩治魏凌,这样火上浇油,不夺英国公府的封号也是要夺的!
他把黄兰花递给了赵明珠,一脸的漫不经心,倒是有几分风流贵公子的气派。魏颐听到动静,回头的时候看到了罗宜宁,嘴角微微一抿。
昨天程琅就说过了,他担忧皇上会借此向魏凌发难。但她以为现在处理军务要紧,皇上应该不会贸然动魏家。谁知道武安侯居然去参了魏凌一本……魏凌如何跟武安侯结仇的,还不是因为她!当初魏凌威逼武安侯不要外传她和武安侯的事,还差点废了他儿子。现在魏凌眼看着不在了,他不记恨之后伺机报复才怪!
赵明珠的笑容则略有些僵硬。
宜宁听了他的话几乎愣住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用力地抽动着,带着阵阵战栗感。
宜宁后来听丫头说过,原来魏颐在京中跟沈玉是好友,两人自十岁起就一起练骑马。听说她拒了沈玉的亲事之后,魏颐就一直不怎么待见她。魏颐私底下还跟许氏说过:“我看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沈玉兄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一个从外面抱回来的女儿,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要是没有魏凌,她在英国公府里什么也不是。”
“我听到圣上发火了,不敢多听,立刻就出来了。”郭副使说,“这次圣上怕真是动了大怒了。我们却没有什么办法,如今只能来看看老太太,看她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办法救国公爷这一次。否则国公爷就算活着回来也难逃一死啊!就算不死,恐怕褫夺封号、贬为平民都是最轻的!”
当年要不是因为魏凌在,没有人敢对宜宁上魏家的族谱说什么,恐怕宜宁回英国公府也艰难。魏凌在把女儿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帮她把路铺好了,现在魏凌不在了,对宜宁的出身有微词的声音压都压不住。
郭副使心想她一个小女孩能懂什么,但此时情形危机,也顾不得了,他定了定神道:“我今日进宫面圣,是要去听圣上安排调务的。谁知道碰到了武安侯……我就在殿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武安侯参了国公爷一本,如今他算是趁火打劫了。把宣府的过失全部算到了你父亲头上,甚至说他曾抗旨不遵,早已有意不当这个宣府总兵。皇上听了更加生气,当场就摔了茶杯!说了句‘其心可诛’!”
许氏听了儿子的话就皱眉:“什么魏凌,他可是你堂叔!你父亲当年受他恩惠不少,能调山东任指挥使还是你堂叔帮忙,你要对他尊敬些。”
她请郭副使坐下来:“祖母身子不好,无妨,你跟我说就是了。”
魏颐却不甚在意地说:“要是当年祖父早几年出生,英国公府的爵位说不定在谁手里。现在这么大的基业交给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儿管着,岂不荒唐?满京城的王公贵族里,哪家是这样的?”
魏老太太现在站都站不稳了,宜宁根本不敢让她听任何坏消息。
许氏虽然觉得儿子说话直接,但这个还是有点道理的。罗宜宁才多大,她懂什么管家?魏家没有主母,但也该由老太太管着才是。
她带着丫头婆子去前厅,看到穿着武官袍的郭副使正在前厅等她,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到宜宁之后立刻走上来。犹豫了一下抱了拳说:“魏家小姐,我也是着急了没办法。不得不上门来说!您看能不能让我见一见老太太?”
宜宁知道魏颐不喜欢她,不过现在她心平气和。只是喊了他一声魏颐堂兄,就进了魏老太太的屋子。
既然这个时候找上来了,那必然就是急事了。
今日魏老太太叫宜宁过来,其实是要告诉她一件喜事的:“……听说今日南书房里皇上说起你父亲的事,本来是打算发落你父亲的。不过被皇后娘娘劝了下来,说‘不能因此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好歹保住了你父亲的爵位。”老太太的眉眼间难得透出一丝喜气,“皇后娘娘待咱们有恩,等哪日我身子好些了,领你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道谢。”
宜宁把手里的膏药交给松枝,让她去给庭哥儿上药,她皱了皱眉。这位郭副使跟魏凌的关系一向很好。她也只是偶然见过一次,魏凌向郭副使介绍她,当时还说过几句话。怎么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她作为女眷不好去见外男,但是现在府里除了她,也没有可以待客的人。
宜宁屈身应了。心里暗自想着,恐怕不像老太太想的这么简单。皇后娘娘跟英国公府往来不多,怎么会贸然给英国公府求情。陆嘉学和皇后娘娘是有交情的,应该是他告诉了皇后的吧。
她刚到屋子里,准备给庭哥儿找些跌打的膏药用。珍珠就匆匆地进来了:“……小姐,金吾卫的郭副使过来了!”
陆嘉学倒是聪明,皇后求情的效果比他好,且不会引起皇上的猜忌。
宜宁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哽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佟妈妈带庭哥儿去洗澡。
她端起茶喝,看到魏嘉拿着只色彩鲜艳的鸡毛毽子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她请宜宁跟她一起去玩,饱含期待地问:“宜宁姐姐,你会踢毽子吗?”
“那我就好好练骑马。”庭哥儿眨着眼睛说。“爹爹回来就可以看了。”
宜宁并不会踢毽子,她觉得踢毽子这种小姑娘的活动有点无聊。
“不是的。”宜宁摸了摸他的头,“他会回来的……还没有看到我们庭哥儿长大娶媳妇呢。等他回来了,庭哥儿给他看看都学了什么。”
魏嘉原来是跟着父亲和乳娘在山东任上的,刚回到京城没多久。因说话的口音问题,在这边连个玩伴都没有。宜宁也不忍驳她的建议,陪她到外面玩踢毽子。她踢不了几个,魏嘉却踢得很好,什么姿势都没有问题。
庭哥儿又说:“以前我每次回来,爹爹都会来接我的。我要他抱我,爹爹就让我坐在他的脖子上带着我到处走。”他扯着宜宁的手,感觉到了惶恐,“姐姐、我是不是以后就见不到爹爹了……”
但是魏嘉并不踢毽子,她就把毽子给宜宁,期待地看着宜宁让她踢,宜宁只要能踢了一个她都拍手称厉害。
宜宁知道庭哥儿这个师傅,也是跟着魏凌出生入死的人,这群人的感情都很深。
宜宁无奈地掂了掂手里的毽子,庭哥儿跟着在旁边拍手起哄。
然后说到魏凌的事,他就愣了愣说:“护卫来送信之后……师傅就直哭,让我赶紧回来。”
宜宁看着两个孩子更加无奈了,挽了裙子踢毽子。一个、两个、三个……掉了!
庭哥儿就说那些师傅每日都要他扎马步半个时辰,浑身酸麻。还教他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痛得直哭,也没有人来安慰他。他只好自个儿拍拍屁股站起来。跟着卫所一帮大老爷们吃那些糙的馒头馍馍,一开始他也勉强吃着,有一次不舒服实在吃不下,师傅就从外面买了荷叶包的蒸鸡给他吃。
“义父!”突然有人欣喜地喊了一声。
宜宁牵着庭哥儿出去了,问庭哥儿在卫所怎么样。
宜宁回过头,发现陆嘉学不声不响地站在院门口,身后带着一群人时,她简直就吓了一跳。
庭哥儿才回来,一路上车马劳顿的,是该洗漱一下。魏老太太点了点头让她带庭哥儿下去。
他刚才就这么站着看她踢毽子?
宜宁看庭哥儿露出袖口的手上有块淤青,就说:“祖母,您跟表婶说话,我先带庭哥儿下去给他换身衣裳。”
陆嘉学也没有怎么理会宜宁,向喊了他的赵明珠点了点头,赵明珠恭敬地给他行礼。宜宁这才反应过来,也屈身给他行了礼。陆嘉学嘴角一扯,又看了她手里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一眼。在宋妈妈的引导下进了屋子。
魏嘉就眼神一亮,似乎想跟她说什么的样子。
他是来探望魏老太太的,带了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
站在许氏身后的魏嘉却有些好奇地看着宜宁,小女孩目光澄澈。魏颐则瞥了她一眼,就背着手望着窗外的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去了。两人宜宁都是第一次见到,她见魏嘉对她抿嘴笑了笑,觉得她很和善,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这居然让他给看到了,前世便是如此。她稍微做了点什么出格的事总是被他撞到,继而加以嘲笑,这混蛋,刚才指不定也是在笑她。
魏老太太已经要比昨日强些了。她苦笑着说:“府上遭此劫难,亏得你们还惦记……宜宁,你也过来见过你表婶。”宜宁走过来行礼。许氏看了宜宁一眼,认出这是英国公抱回来的那个孩子,并没有多热枕,只是含蓄有礼地对她点了点头。
宜宁拍了拍手里鸡毛毽子,把毽子还给了魏嘉。
这两个人里男孩名魏颐,长得英俊挺拔。女孩名魏嘉,都是许氏嫡出的孩子。
她把自己的毽子宝贝般的捧在怀里说:“宜宁姐姐踢得真好!以后我还找你玩。”
丫头搬了圆凳来放到魏老太太床边,许氏却没坐,拉着魏老太太的手就说:“知道了英国公的事,二爷就嘱咐我赶紧过来。我把颐哥儿、嘉姐儿一并带来给您请安……老太太,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这府里还要仰仗您撑着呢。庭哥儿又还小……唉,怎的出了这样的事!”
宜宁嘴角微扯,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跟着进了屋子。
片刻之后丫头们簇拥着一位妇人走进来,身穿一件秋葵色缂丝褙子,衣着素净典雅。为了以示尊敬,发鬓上只戴了玉簪。她身后还跟着两人,男孩比她高一头,穿着一件蓝色的程子衣,十五六的年纪。女孩则十一二的年纪,穿着藕荷色的缠枝纹褙子。两人一并给老太太行了礼。
陆嘉学靠着椅子上,正在说魏凌的尸首没有找到的事,劝老太太宽心。老太太听着儿子的消息心里就震动,一时又哽咽了。
魏老太爷只有魏凌这一个儿子,但他本人却还有个胞弟,胞弟有一子魏英。魏英现在做了卫所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这位许氏就是魏英的妻子。宜宁看到过许氏两次,一次是入族谱的时候,还有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因为已经分家了,平时来往的倒也不多。应该是听说了魏凌出事才匆匆赶来的。
许氏领着魏颐给陆嘉学请安,魏颐对陆嘉学很是恭敬,毕竟面前这个人可是陆嘉学。
宋妈妈进来通传,说魏家的表太太许氏过来了。
陆嘉学听说他在中城兵马司做吏目,随意指点了他几句。“……你在五城兵马司里做事,只要不出什么差池就可。你父亲又在山东立过剿匪的功绩,你几年之内擢升是没有问题的。”
庭哥儿看到宜宁进来了,扑进宜宁的怀里喊姐姐。
他的空闲时间有限,不久就要告辞离开,魏颐提出送他,他摇头道不必了。
宜宁到了魏老太太那里,就看到魏老太太抱着庭哥儿。魏老太太摸着孙子的发不语,想到以后魏家可能就这一根血脉了,又是难受。庭哥儿还有些懵懂,他毕竟还小,不太明白失去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魏老太太就说:“老身现在起不来,那就让宜宁送你出垂花门吧……你来着是客,这总是要的!”
丫头送了李管事出去,宜宁刚喝了口茶。就有人来禀,说庭哥儿从卫所回来了,先带他去了魏老太太那里。
陆嘉学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李管事听到这里,才忙笑着躬身:“您的话自然管用的,小的去吩咐就是了!”小姐这话明里暗里的威胁他呢。管田庄可是肥差,又不用听主子的差遣,好处又多,谁不是争着抢着去做的。
宜宁送他出了垂花门,两人一路没有说话。想到这事他终究帮了忙,宜宁又屈身给他道谢。
“父亲怪罪也是怪罪我,跟你没关系。”宜宁打断他的话。这位李管事自老太爷在的时候就一直伺候着魏家,现在是仗着自己在府里有几分体面,敢跟主子争辩了。她笑了笑说,“李管事,我的话可还是管用的吧?府里管田产的,你是一把手,别人可都看着你呢。”
陆嘉学却过了会儿才说:“只要魏凌一天不回来,这事就没完。你也不用太谢我。”顿了顿,“你踢毽子踢得惨不忍睹,以后还是少踢吧。”
李管事微微一愣,他原以为小姑娘不懂事,也只能随他做主。他又继续说:“国公爷回来要是怪罪了……”
宜宁心想要你管什么闲事,面上嗯了一声。
“我不同意涨租。”宜宁摇摇头,合上账本递给他,“你要是没什么别的说法,就先下去吧。”
他走出了垂花门,随从跟了上去。
那李管事就笑着打诨:“您这可说错了!那些佃户都精着呢。别的家都是四成五成的,能有什么说道的!您今年若是不涨租子,咱们的收成可就少了。您是不懂这些事啊,交给小的准是没错的,不然国公爷回来也要怪罪您没做好……”
路上的轿子里,陆嘉学闭着眼睛养神。本来也不必亲自去一趟的。他看到罗宜宁踢毽子的样子,脑海里全是那夜她跪着求自己的画面,还有听到她的话突然失控的情绪……实在是因为他快要疯了,十多年的忍耐和等待会把人逼疯。
魏凌以前为了广积善名,所以才少收租。且现在他刚出了事,怎能这时候给魏家火上浇油?
明明知道这是不理智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他就是突然想逼问她,好像这样就能问出什么一样。或许那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那天直到宜宁走了,他才慢慢的冷静下来。
宜宁盖了账本。老太太病了,事情几乎都送到她这里来,实诚的倒是无事。那些有几个狡诈心眼的看她年幼,瞒她骗她只当她不懂事罢了。宜宁随即就说:“今年天不好,那大家的收成也都不行。本来租田也是有租钱的,要是我们再加租,恐怕要惹得怨声载道了。”
……以后还是少见她一些吧。
保定有魏家一千多亩地,那里农田肥沃,进账的数目也很庞大。
魏老太太那边,等到罗宜宁送了陆嘉学离开,许氏则有些顾忌地开口了:“老太太,原是你家的事,我不好开口……只是我瞧着,怎么府里是宜宁在做主?她才多大的姑娘,又没有历练过,您竟然也放心得下让她管?”
丫头撑了伞,簇拥着宜宁去书房。小雨淅淅沥沥,青石路也湿漉漉的。李管事正在正堂里边喝茶边等着,他穿着一件茧绸团花袍,白胖面容,手里的账本已经准备好了。给她行了礼,把账目递给她:“您看看,这是保定前几年的租子,国公爷对佃户一向和善,咱们只收三成的租子,别的庄子四成五成的都有……今年天不好,小的看咱们该提租子,不然今年恐收不上去年的数额了。”
魏老太太靠着迎枕叹气:“魏凌没有娶妻……我现在身子又不好,宜宁也做得顺当。我也是看过她经手的账本的。”
“在正堂等着您呢。”
许氏就感叹说:“老太太,您这心也放得太宽了!”
宜宁昨晚几乎没怎么睡,眼下带着淡青色。她放下手中的笔,拿了丫头的热帕子擦手,问:“管事现在候着吗?”
那日晨起她在前院里喝茶,就看到有人在外面背着手张望。看到她的注意之后,那白胖的管事才进来给她请安,咧着嘴笑:“您就是大堂太太吧,小的是田庄的管事李桂。特地来给您请安的!”
管理这么大的积产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她现在才知道,魏凌怕她应付不来,以前根本没真的把这些东西放到她手上来。
他手里提着一只麻鸭,一篓螃蟹。说是给她带的礼。
原来都是魏凌把持宜宁也只是窥得一角。现在由她经手的时候才知道可怕。这些年累积的田产算来有三千多亩,分布在京郊、保定、宝坻和通州各处。房产、地契和各类金器、古玩数不胜数,可能连魏凌自己都不记清楚数额了。难怪他平日出手阔绰,实在是有钱。宜宁这才发现官家和勋爵家庭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当然魏凌也属于其中的翘楚,别的世家少有这个家底的。
许氏看到他提着东西皱了皱眉,一问才知,李管事是来说这田庄里租钱的事的。
魏老太爷随着先皇征战,也算是煊赫一生,积攒了不少的家底。到了魏凌这代也没有败坏,所以魏家的家底越发的丰厚。
“……租钱本来是小姐的决定,小的也不好多嘴。但这租田的租钱本来就少,三成的租子都不够使的,今年收成不好,小姐还坚持不涨租子。别人家的田都是四成租五成租。小姐宅心仁厚是好事,心疼佃户也是好事。但这开田庄毕竟不是做善事,怎么能由小姐胡乱决定呢!那又多少家产都不够败的。”
松枝给她行礼说:“小姐,管事来问您。说是国公爷以往这时候都要收田庄的租子了,但今年的收成晚。您看能不能延后一些……”
许氏听了觉得宜宁做的是不太对,问道:“真有这等事?”
宜宁感觉到一股夹着水气和凉意的风吹来,往外看去才知道雨还没有停。
“小的何故敢诓骗了您。”李管事道,“都是为了东家着想啊!小姐当家着实是太年轻了,我等十多年的庄稼老把式了,总比她懂些。她却是不听劝的,我等真是不服气的。”
庭院里的树木被雨水淋得越发绿,满地都是昨夜吹下来的残枝枯叶。松枝踩在枯枝上,蓝色的襦裙下摆被雨水晕得深蓝,丫头看到她便屈身行礼,打开了书房的帘子,请她进去。
许氏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这才记下了。至于麻鸭和螃蟹当然是让他提回去了,她还看不上这点东西。
夜里下起雨,一早起来仍未停歇。
她跟魏老太太说了这事:“倒不是说她什么,不过这管家的事,她怕还是不够火候。”
宜宁听着它好不容易学会的第二个字,突然就忍不住了。她眼眶发酸,伏在案上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所有的悲痛都朝她涌来。
如今府里就她们几人相依为命,儿子生死未卜。魏老太太不会在这个时候伤了孙女的心。她想了想说:“你等我派人去看看那管事说的是否属实再说。”
宜宁摸着鹦鹉的羽毛,鹦鹉一时高兴,又叫了两声“宜宁、宜宁!”它时常听到魏凌这么叫她,竟然也学会了。
宜宁见了陆嘉学之后,心里就在想他说过的话。
照顾它的丫头说:“奴婢是按照您的吩咐喂它的。这鹦鹉怪得很,见不到您就急躁,还要啄羽……您一回来它这就高兴了,吃得多好。”
当今圣上虽然也算是明君,上任之后做了不少减轻赋税徭役的事,还修浚了运河。但脾气喜怒无常,又偏宠宦官。万一哪日他又想不过去了……宜宁本来是练字静心的,许久之后把纸揉成一团扔了。想了想还是给罗慎远写信。分析朝堂的事还是请教当官的比较好。
她养的的凤头鹦鹉看到她却很高兴,长时间没看到主人了,它的萎靡顿时没有了。扑着翅膀从鹦鹉架飞到她手上。宜宁抚着鹦鹉的羽毛,发现它的毛不如原来顺了,有些地方秃了。她从小几上拿了个小瓷盘喂它,里面装的是碎的小米。它低下头啄。
宜宁以为不久就能接到他的回信。没想到结果第二天,他就亲自上门来了。
松枝已经让仆人把东西都安顿好了,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宜宁疲乏地靠在了迎枕上。
今日沐休,他穿了一身常服。
宜宁飞快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带你出去走走。”他说,“难得有空一日。”
东园里的护卫比往日少些,宜宁看到魏凌的院子黑漆漆的。想到自己去他的书房里找他,他牵着自己去吃饭的场景。烛火非常的温暖,再黑的夜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有个人站在她身边保护她。
她这些日子的确是累着了,魏凌出事之后一直心中郁积,这时候出去看看也好。宜宁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但是既然是三哥带她出门,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宜宁说了声多谢,然后回了东园。
罗慎远去给魏老太太请了安,才带她出了门。宜宁坐在马车里,她在想自己的事,抬头一看,暗淡的光线里他抿着嘴唇。似乎也在想事情,一路都没有说话。
她发现赵明珠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同情。
“三哥。”宜宁突然喊他,“究竟……怎么了?”
宜宁回过头看她,赵明珠犹豫了一下才说:“宜宁妹妹……你不要太难受了。”
她觉得罗慎远有点反常。
入目皆是无边的黑夜,站在她身边的珍珠青蒲等人也默默不语。宜宁走下台阶,赵明珠还站在台阶边,她的丫头扶着她的手准备去看魏老太太。赵明珠看到她走过去,撇到宜宁的脸色,她突然叫住了宜宁。
罗慎远抬起头看着她,他一直看着没移开目光。宜宁有些狐疑,罗慎远才移开了目光说:“孙家已经退亲了。”
宜宁让管家送程琅出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听婆子说魏老太太已经平息下来之后,她才从静安居出来。她望着英国公府气派恢弘的雕梁,斗拱飞檐。脚步有些虚浮。
其实两家人未曾定亲,却也算不上退亲。但孙夫人找了出了两任阁老的薛家老太太来说,以后估计也不会来往了。
就算心里再怎么恨,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罗宜宁就想到早晚有这么天。她不知道罗慎远突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安慰他吗?她正想着要说什么,一只冰凉的大手向她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乱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除了陆嘉学陆都督,天底下哪个人还可以左右皇上的心思。
……没有什么意思?
其实别人帮不了宜宁,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的。英国公府现在处境危险,要是没有人在后面撑腰会非常艰难的。宜宁还没有及笄,她如何镇得住这么大的英国公府?只是他不愿意罗宜宁去找这个人,所以只能他来帮。但却会无比的棘手。
他继续说:“城东的祥云酒楼下有几条画舫,平日不怎么热闹,这时候却在开赏荷会。我带你去看看。”
程琅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祥云酒楼离玉井胡同着实也不远。河流靠岸的地方停着许多画舫,以铁链相连,靠着祥云酒楼青砖外墙,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影着画舫船只。这时候的确很热闹,船上摆着许多盆各式各样的睡莲,养得都很漂亮。
宜宁摇了摇头说:“事关社稷,你怎么帮我?”就算他真的能帮,付出的代价必然也不小。她不想拖累程琅。
宜宁刚下了马车,就看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到罗慎远之后向他拱手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程琅说:“宜宁,我已经不是那个阿琅了。”他现在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不是那个龟缩在她背后的孩子。
罗慎远嗯了一声,带宜宁走下了台阶。
宜宁抬头看着他,他比她高很多。
宜宁还披着披风,她自小就养在深闺里很少外出,觉得这周围有些新奇。来往的人里公子不少,女子却都娇媚轻柔的,着绸缎褙子,或者披了纱衣的也有。看到她之后会好奇地看她一眼,但都是善意的。
程琅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跟她说:“……我会帮你的。”
她很少来这样的地方!
“我知道了。”宜宁点头说,“我想想该怎么办。你明日还要去六部衙门,我送你出去吧。”
宜宁看到画舫有点犹豫,船身在水中晃悠,她很少坐船的。正犹豫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他展开的手手心向上,中指显得比别的手指长许多,指腹带着薄茧。她刚把手伸过去,他就握住一用力,然后把她牵了过去。
宜宁现在也应该期待着魏凌没有事,或者这件事只是魏凌的计谋。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对格局产生了什么变数。如果真是因为她的存在,害得他战死沙场,甚至失去了英国公的爵位……宜宁觉得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过!至少不要连累了他!
船上有点晃动,只有少坐船的人才能感觉到,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总觉得不稳。宜宁不得不牵着罗慎远的手走在她身后。
当年魏凌身陷险情,但最后他是回来了的。不仅回来了,而且依旧做他的英国公,宣府总兵。
他买下的画舫里布置得很精致,一架屏风隔开,摆了矮几和漳绒地毯。矮几上是一套的冰裂纹茶具。旁边的长案上是一架桐木琴,再旁边的瓷缸里插着几只荷花苞。
宜宁没有说话,她在想魏凌的事。
画舫小小的地方,竟然也五脏俱全。
其实这些她都明白。
罗慎远的护卫拱了拱手道:“大人,小的已经告诉过酒楼掌柜了,无人会来打扰您。小的带人在外面守着……”
“从情理上讲是如此,但宣府一向是兵家要塞,皇上极为看重。真要是失陷了,他是不会管英国公究竟是为了什么出兵的。”程琅耐心地跟她解释。“开国至今,当年随着太祖打江山封爵位的人家,现在还有爵位的已经不多了。皇上登基后就削了济宁侯宋越的爵位……”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画舫外面有人笑道:“怎么,我不是人啊!”
宜宁听了程琅的话心里发冷,她虽然早就有这个猜测,但却不敢深想。她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边关的百姓,且他自己也身陷险情,现在下落不明。皇上真要是为此夺了魏家的封号……”
罗慎远听到这个声音就皱了皱眉,跟宜宁说:“你坐着,我去应付他。”
程琅是朝廷官员,对政治格外敏锐。念在以往的功勋上,皇上对魏家不会做什么,但是英国公的封号就难说了。
宜宁听了却有点好奇,既然罗慎远不生气,应该是他认识的人吧。不过这个声音听着却陌生得很,她以前应该没见过。
到了茶房坐下,程琅凝眉思考了片刻,才说:“虽然英国公下落不明。但残忍的事我不得不跟您说,英国公这次出事还连累了三万大军,宣府的兵力被削弱,要不是陆嘉学力挽狂澜,边关都可能有不保的危险。皇上肯定会因此发怒,再加上庭哥儿又还小。魏家褫夺了英国公府的封号也有可能……”
罗慎远起身走出去,帘子放下了。宜宁就把茶杯一个个摆开准备泡茶。然后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宜宁点头,请他去茶房坐下。
罗慎远的声音说:“不方便,杨兄今日不是要去老师那里吗?”
宜宁把魏老太太安置好,吩咐了婆子们好好看着才走出西次间。她刚出门就看到程琅站在院子里,他转过身看到宜宁,走到面前跟她说:“我有一事定要跟您说,你可方便听?”
“罗大人,这就是你吝啬了,一杯茶都舍不得给我喝。”那人又说,“还是你带着人金屋藏娇呢?我听说你家可以要给你定亲了的……”
宜宁把魏老太太送回静安居,宫里来的太医连忙给老太太施针。老太太躺在罗汉床上,端参汤端热水的婆子围在她身边,老太太戴着眉勒,苍老枯瘦的手搭在紫檀木的架上,能看得见一条条因为瘦弱而浮起的青筋。
“什么金屋藏娇的,里头是我妹妹……”
魏老太太哭得又有点支撑不住,宜宁连忙扶住她。她也难受,眼眶憋得通红。守在门口的婆子不用说,听到魏老太太的哭嚎也连忙冲进来,又把老太太扶起来,宜宁指挥她们把老太太扶回静安居。
话还没有说完,宜宁看到帘子突然被挑开。有个年轻后生的脸露出来,宜宁倒是镇定:“阁下是家兄的朋友?”
魏老太太冰凉的手搂着她,抱着魏凌的孩子,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他一向不要我操心,从小就懂事!凌哥儿……我的凌哥儿……”哭到最后已经是近乎悲嚎,世间惨事莫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罗慎远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还是带他进来了,跟宜宁解释说:“他是杨凌,与我同科进士,现在是户部给事中。”
魏老太太身上有股陌生的檀香味,宜宁一向跟她并不亲近。但此刻她也任她抱着。
……居然是杨凌!
魏老太太却把她搂在怀里,她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嗓音都是破的:“宜宁——你父亲、他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我……他走的时候,我也没有送他。我都没有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宜宁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又看了这个人一眼。他穿着一件中规中矩的杭绸直裰,戴了梁冠,笑容和善。要说长相有什么独特之处,可能就是鼻梁有点下勾。这就是那个后来被活活打死在午门的杨凌吗……
一想到这个画面,在路上已经安抚下来的情绪此刻又躁动起来,宜宁却继续说:“说不定等您回去睡一觉,他就回来了。”
一个鲜活的人站在她面前,宜宁还真的有点无法想象他日后的下场。
战场上马革裹尸,说不定魏凌就是其中的一个。那荒凉的隔壁上,连个掩埋尸身的地方都没有。
这怎么也算是个名人了,宜宁请他坐下:“既然是家兄的朋友,就请一块喝茶吧。”
宜宁自己都觉得安慰得太苍白,三万大军都没了,瓦刺部会放过敌军的元首吗?他们又一向野蛮,当场斩杀也不是不可能的。
杨凌却道:“不了,我一会儿可真是要去老师那里。”他见了宜宁倒是挺有礼的,拱手对宜宁说,“刚才多有冒犯罗家小姐,请恕罪了。”
宜宁走到她身边,看到魏老太太的脸色发白。祠堂靠着水池,向来又是阴湿的地方,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时候若是再犯病了可如何是好。“祖母,您跟我回去吧。”宜宁跟她说,“平远堡那边一直没有发现父亲的下落,说不定过几日他就回来了呢……”
宜宁摆手示意方才不要紧,又笑了笑说:“杨大人实在不用急,喝一杯茶的功夫总是有的。”
宜宁站在祠堂的门口看着她。外面的黑夜映得她的身影越发的单薄。魏老太太看到她跟魏凌相似又有几分稚嫩的眉眼,想到魏凌多么的疼爱这个女儿。她本来就没有了母亲,现在她可能又没有了父亲。她又难受起来,呼吸都带着沉重,眼眶发红。
杨凌只好坐下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是逗你家兄玩的,没想到你真是他妹妹。罗家小姐现在也是住在京城的?”
魏老太太只是看着魏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不说话,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
宜宁给他倒茶,一边悠悠地说:“我姓魏。”
罗宜宁微微地点头,赵明珠是外姓,自然不能进魏家的祠堂。她抬步走进去,立在两侧的婆子给她行了礼,宜宁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就看着魏老太太的背影,她站在祖宗的排位前,站得直直的。
杨凌听了她的话一愣,罗慎远这个妹妹不是亲生的……?他也的确是聪明人了,立刻就反应过来。姓魏的大户人家京城里屈指可数……最出名的可不就是,英国公魏凌吗!
赵明珠是不喜欢罗宜宁,到现在也不喜欢。魏凌对罗宜宁越好对她就越差,所以她也不喜欢魏凌。但是魏凌要是真的没了,英国公府的以后也难说。唇亡齿寒,她也不希望魏凌真的出事。
罗慎远居然带着英国公府的小姐,他们前几天还说起过!
英国公府的祠堂修在静安居后面,英国公府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祠堂桐木门楣上挂着匾额,从角门看进去里面亮着灯。赵明珠就站在角门外,有些忐忑地看着宜宁说:“祠堂我进不去……我不知道外祖母怎么样了,刚才在外面,她还哭得差点昏过去了。”
杨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看到罗慎远面不改色地喝茶,对他说:“正好你要去老师那里,就给老师带个信吧。江浙水患一事的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具体怎么做的还要看当地的县志,历年是怎么防洪的,我这里是没有办法的……”
话还没说完,宜宁就摆摆手:“我自己去找。”说罢带着人朝祠堂去了。程琅看了看她,他先留在了正堂外,吩咐这些管事切莫说话。
水患问题更应该归了户部或工部,杨凌虽然是户部的纠察官员,倒也过问一二。两人到了船外去说,宜宁喝着茶也没个说话的人……他把自己带出来,自己却跟别人说话去了?
服侍的婆子愣了一下道:“老太太醒了之后就去了祠堂,一直没有出来,可要奴婢去……”
她还没看过画舫外面的景色,让船里伺候的小丫头打开了窗扇,外面正对着一家画舫。
宜宁又问:“祖母可在屋子里?”
晴空下波光潋滟的湖面,一旦没有人说话了,四周就很是宁静。罗宜宁这时候倒是听到一阵琵琶声,她回过神,才看到对面船上有个女子正靠着船壁在弹琵琶,她望着江面,手指纤巧灵动。宜宁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居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毕竟上一世没有魏宜宁这个人的存在,那个孩子早早地就死了。但是现在她的确存在着。
抱着琵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收了弦屈身道:“这位姑娘见笑了。”
她是记得前世魏凌曾有九死一生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的魏凌,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的英国公。他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她还是记得的,魏凌一直活得好好的。但是她不知道这一世的事跟上一世有没有差别,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宜宁趴在窗框上,笑道:“这有什么的,你的《长门怨》弹得极好听。”
宜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小巧技艺,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女子含蓄地笑了笑。
“已经派了快马去,约莫明早就能回来了。”其中一个管事连忙说。
有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跑出来跟她说了什么,那女子侧耳一听,又跟宜宁说:“小女子莲抚,小姐若是想听曲,可来十月坊找我。如今是要先回去了。”看画舫外的护卫便知这家小姐不是普通人,达官贵人见多了,这还是能分辩的。
宜宁被众位管事围住了,诸位管事脸上都是瞧得出的忐忑。英国公府在魏凌这代是单传,又只有庭哥儿一个孩子,魏凌要是没了对英国公府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事。宜宁匆匆地扫了他们一眼,问道:“可派人去卫所接庭哥儿回来了?”
宜宁点头,看着这女子风姿绰约地离开了。
直到夹道上挑的灯笼亮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宜宁走过来了,管事们才纷纷迎上去。得亏过年的时候宜宁管过家,管事们都服她几分。他们都是魏凌挑选出来的,自然都是能干之人——但是再能干也不是英国公府的主子,很多事情都拿不了主意。
她看着画舫角落里摆的香炉,突然想起来了那张脸在哪里见过。
东园和西园皆是肃然,丫头婆子大气都不敢喘。有头有脸的管家和婆子此刻都垂手立在魏老太太的静安居正堂外,等着吩咐。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一股说不清楚的压抑的气氛在府中弥漫着。
那张脸……分明就与她前世的脸有几分相似的。
英国公府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的安静过。
宜宁想到这里心里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