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回了内室，让小厮服侍着换了一身的将军甲胄。
“别怕，不会有事的，他们是来请我入宫的。”魏凌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嘴角微抿，“我去换了衣服出来。”
黑夜里甲胄上带着森冷的寒光，宜宁看到他穿着甲胄走出来。他显得英俊挺拔，将军的坚毅，甚至带着战场的肃穆。这身甲胄一穿上，他就又变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好像她又看到他出征了一样。宜宁拿了他的斗篷递给他，她轻轻地说：“我帮您看着英国公府。”
她心里一沉：“他们是不是有人来捉拿您了？”锦衣卫指挥使是直接听从于皇上命令的。
魏凌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片刻，随后他走入了雨幕中。
宜宁听后侧身往外一看……那些人无声地站在前厅外面。身着飞鱼服，绣春刀，的确是锦衣卫的人！
宜宁远远地看到他匆匆地进了中堂，黑沉的夜里，前院森冷如那些人手中的兵器。她不知道魏凌的前路如何，她坐在前院的太师椅上良久，叫了管事过来，吩咐他去静安居给魏老太太传话。
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喧哗的声音，宜宁甚至听到了铁器摩擦的声音。有小厮匆忙地跑进来跟魏凌说：“国公爷，锦衣卫来人了！”
她在前厅里等着，让小厮去多点了几盏油灯，这个夜晚应该会很漫长吧。
“现在没空细说，我要先进宫去，否则一个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魏凌只能这么说。
宜宁拿了本书摊开，玳瑁把烛台移过来，拨下头上的簪子挑了灯花。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要是知道他回来了，岂不是真的要砍他的头？
外面的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停歇，宜宁盯着书页很久，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看进去了什么东西。
他这般佃户的打扮突然回来，难不成是从平远堡逃回来的？
有人匆匆地穿过了回廊，带进来的风扑得灯火颤动了一下。那人禀报道：“小姐，罗大人来了。”
“您究竟是怎么回事？”宜宁低声问道，“我听说您带的三万大军中了瓦刺部的埋伏，三万大军都葬身于平远堡……”
随后又补了一句：“是大理寺少卿罗慎远罗大人。”
魏凌擦干女儿的眼泪。魏庭还有个世子的身份，宜宁没有他做靠山怎么办。就是想到宜宁他也不能死。
珍珠给她撑着伞出了前厅，影壁旁立着三辆马车。他披着一件玄色披风，有人给他撑着伞。大雨自天而下，天地都仿佛被淹没在无尽的大雨中。隔着屋檐滴下成排的雨帘，庭院里静得除了雨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宜宁看到罗慎远在低声和下属说话，他俊朗得近乎清俊的侧脸低垂着，雨夜模糊。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寒邪入体，他握着拳低咳了两声。
她用尽全力想要保他，魏凌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非常动容。要不是他出事，她还被护得好好的，也不会以一人之力去支撑一个庞大的英国公府。
前日才跟他闹僵了，如今他上门来做什么？
“我跟你三哥有联系。”魏凌说，“京城这边的动向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去求了陆嘉学。”
宜宁怕他在雨幕里站久了，轻声说：“请罗大人进前厅来坐，给他上姜茶。”
“我都知道。”魏凌点头，伸手给宜宁擦眼泪，粗糙的指腹其实擦得有点疼。
那道黑色的身影由远到近，他在庑廊下收了伞。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似乎有些冷淡。但他有那对阴郁的浓眉，就算不冷淡的时候看上去也是冷淡的。
“大家都以为你出事了……”宜宁稍微平静了一些，哽咽着擦了擦眼泪，“您战败了，皇上要夺了您的爵位。我和郭副使想救您。”
宜宁请他坐下，两人一时没有说话。除了门外的雨声，只能听到他杯盏相触的声音。
魏凌立刻回抱住她，抱得很紧，侧身带着她进了堂屋，免得雨水淋到了她。魏凌听到她哭得可怜，低声道：“爹爹没有事，眉眉，不要哭了。”
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实在是奇怪，半晌之后还是宜宁先撑不住，她问道：“你带三辆马车来做什么？”
魏凌没有死，他没有被自己害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罗慎远说：“这是囚车，里面关着瓦刺部的两位副将。”
她的心里泛起一股忍不住的酸意。三步并两步地奔上前，魏凌刚回过头来，就看到女孩儿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她只到他的胸口高，好像看到他之后心里的压抑才释放了，终于痛哭出来。
“瓦刺部的副将？”宜宁觉得奇怪，“瓦刺部的副将怎么会在你手里。”
喧闹的声音自雨幕传来，小厮匆忙跑进来通传了消息。宜宁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穿过中堂，她远远地看到那道站在庑廊下高大挺拔的身影，他很安全，而且正在看雨。外面的雨下得这么大，庑廊内却是一片宁静。
罗慎远眉尖一挑：“你不知道——？”
大雨还在不停的下，暴雨如注，青砖路上的雨水汇成了股股水流。府里的灯笼一盏盏地亮起来。远处传来管家欣喜若狂的声音：“国公爷回来了！国公爷回来了！”
知道什么？
英国公魏凌……国公爷回来了！但他不是死了吗？
罗慎远说，“你父亲大破瓦刺部大营，抓了他们的两个副将当俘虏。我帮你父亲押送进京。”
守门的老叟看到这张脸，吓得说不出话，差点就跪到地上去了。
宜宁听了非常惊讶。她一直以为魏凌是戴罪回京。没想到他是立了战功的！但魏凌要是立了战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隐瞒呢？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罗慎远又为什么会帮魏凌押送瓦刺部的人？魏凌把这般重要的事交给他做，足见他们之间关系不浅。但若他与魏凌的关系好，何必通过她来监视英国公府呢。可见罗慎远监视她是另有目的的。
“怎么——连我都要往外赶了？”为首的人背着手，慢慢回过头来，屋檐的灯笼照出他一张英俊深邃的脸，显得眉目之间更加锋利。
有个披着蓑衣的人到了前厅外面，也不敢进来，就跪在雨地里拱手道：“大人，可以出发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老叟探出头来，看到这是一群打扮得像农夫的人站着，就有些不耐烦：“这时候敲什么门，赶紧给我走！我们府里不要柴火。”
他嗯了一声站起身，准备要走了。
有人上前去敲了门。
宜宁思绪混乱，她停顿了一下，看到他准备走了，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三哥，你是不是一直在帮父亲？”
这行人在英国公府面前停下来，为首的人抬头看了看英国公府灯笼上的魏字，凝神片刻。
如果没有人在京中帮忙，魏凌也不会在这种危机的时候突然回来。他乔装回京，却让罗慎远帮他押送俘虏，两人肯定是早有联系的。
这群人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草鞋，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沉默地在雨中行走，唯有不同的就是腰间带刀了，且训练有素。
“我还是不明白。”宜宁觉得两人这般下去实在是不好，她现在好像在一团一团的迷雾中，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什么。现在她就想把眼前的问题弄清楚，她不喜欢被别人隐瞒，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宜宁走到了他面前，直接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夜色越来越深，一行人接近了英国公府。
“我要走了。”罗慎远扯开她的手，似乎不想再多说。
傍晚，滚动的闷雷声势浩大，一场倾盆大雨很快就下起来了。灯笼在屋檐下被雨水和风吹打着，英国公府宛如在风雨中飘摇。魏老太太的院里人来人往，程琅带着人冒着雨去了皇城。
那日之事还是有影响的，别的人说他那些话都罢了，但从宜宁口中说出来，感觉实在不一样。他那日姿态已经如此卑微，他什么时候这般卑微过了？她听也不听。现在想起来是有点生她的气了。
宜宁看着病得越来越严重的魏老太太，她蜷缩无力的双腿，心里猛地下沉。恐怕就算程琅能让她们进宫，祖母现在也走动不了了！
此刻再与她纠缠不清不是良策，他心里那股怒意和冲动还没有散去。
宜宁告诉了魏老太太这件事，她听了气昏过去，醒来又不住地哭。因为魏老太太，英国公府里忙成一团，凝滞的气氛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宜宁却抓着他不放，与她有关的事她应该要知道。宜宁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非你的政敌，也不是你的对手……”
今天这事还真是瞒不住老太太了。
不知道那句话触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就冷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国公爷平日虽然广结善缘，但位高权重，得罪的人也是一箩筐的。恐怕除了忠勤伯外还有落井下石的。”程琅又说，“不过暂不说这个，我先去皇城，为你开了路再说。”
宜宁被他说得一愣，觉得他这是恶人先告状。也不由得来了气：“要是我放个你在你身边，成天监视你的起居，你可乐意？罗慎远——我还没有发脾气，你这是在说什么！”
宜宁看了程琅一眼，他还是那样俊逸出尘的样子。她没有多问：“……那我去告诉祖母。”
他听了她的话后想了片刻，突然就冷笑，俊朗深邃的眉目间有种她非常陌生的东西，也许那是一种侵略性，或者是决然。
他怎么会认识皇后的内侍？
“好、好。那我告诉你吧，只要你敢听就好！”罗慎远突然说。
“我认识皇后身边的内侍。”程琅略微一想，语气踟蹰，亮出了他这次的底牌。
宜宁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她说不清哪里不对。她往后想放开他，罗慎远却突然强硬地反抓着她的手。
越是危机的时候，宜宁越是冷静。英国公府现在压在她头上，再重她都不敢喘口气，生怕一时不慎就摔毁了。所以强打精神也要支撑住。她听了点头：“只怕皇后娘娘不肯见祖母，祖母虽然有诰命在身，但毕竟没有懿旨。”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雨夜的味道迎面扑来，还有她熟悉的罗慎远的味道。这些气味猛烈地袭来，以至于当她感觉到嘴唇一软的时候，整个人都被他压靠在桌边。只来得及看到他非常浓郁的眉，挺直的鼻梁。她看了近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而陌生过。
“就算去求陆都督，他也不会再施以援手了。”程琅说道，他的声音很温和，“如今只能让外祖母进宫去求皇后，保不住爵位就算了，但一定要保住魏家。”
罗慎远比她高了太多，他低下头的时候手撑住她身侧的桌沿，宜宁完全笼罩在他之下。她突然心有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郭副使还没有走，知道这位程琅曾是探花郎，向他抱了抱拳：“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在气头上，必定不会听。”
外面还是瓢泼大雨，漆黑的雨幕里寂静无人。隔开了前厅一个烛火昏暗的世界。
魏颐看到朝廷官员俯身跟这位十四岁的堂妹说话，看都没看他，他有些尴尬，突然觉得自己站在正堂里有点多余。
宜宁反应过来，很快就用力推开了他。
魏颐站在正堂里，就看到一个穿着官服，面容俊雅的公子走进来，他恭敬地和宜宁说话，似乎低声商量着什么。他带来的人守住了正堂门口，看起来气派不凡。
罗慎远也没有设防，被她推开之后靠着小几。沉默地笑了。
程琅刚到了下衙门的时间，就匆匆赶来英国公府。
宜宁还在喘气，心里的震惊和本能的战栗，让她说话说得不太清楚：“你……你刚才……”
她叫人去喊了程琅。
“你现在知道了。”罗慎远恢复了从容，他笑着说，“你非要知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宜宁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是认真的？”
魏颐是跟着她一起来的，想到她刚才伶牙俐齿的样子，现如今和游魂一样，他又于心不忍：“喂……我看你还是跟堂祖母说吧。明日要是圣旨来了她没有做好准备，你恐怕更难收场。”
宜宁的嘴唇还有种淡淡的温热触感，非常陌生，她有些恍惚，还是觉得太不真实。
宜宁听了郭副使的话瘫软在太师椅上，听着闷雷声响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就算救不了也要试试，”她说，“决没有就这样放弃的道理！”
罗慎远听到这里又是沉默，他说：“你可以不当真。”
正堂外天色阴沉，这时候天空中闷雷滚动，晴了好几日了，这怕是要下场雨了。
外面的人已经等了他很久，他又披上了斗篷。转身跨入了雨幕之中，连伞都没有打。
郭副使来就是为了告诉宜宁此事的：“恐怕这次……谁都救不了英国公了！”
宜宁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皇上听了勃然大怒，他对于贪污的容忍度其实还比较高，但是这要没越过他的底线。他的底线就是贪污赈灾款和军饷，这叫发国难财，他是绝不会放过的，发现了那就是杀头的大罪。皇后都没能劝得住他，削爵的圣旨都写好了。
这样一个逼迫到极致的吻，她也无法把它当成玩笑。
皇上派了都察院的人一起去宣府，都察院的人发现宣府储存在粮仓的一年的军粮和军饷凭空消失了。往上一查，下令调仓的正是魏凌，这些东西现在放在魏凌在宣府的住处的地窖里。
大雨之下的皇宫，金龙雀替，黄琉璃朱墙，汉白玉的月台。
他的事虽然前两天才刚刚平息下来，但是这次的事比前一次还要严重。
魏凌沿着台阶一阶阶的往上走，立在旁边的内侍向他屈膝跪下道：“国公爷，请卸甲吧。”
魏凌的确是出了意外。
魏凌什么也没有说，一手解开了甲胄，挥手一扬，沉重的铁甲就落在了托盘上，溅起了雨滴。沉得内侍手都差点没撑住。
宜宁走上前，看他还穿着一身武官袍，心里更是不安：“郭副使，可是又有什么意外？”
乾清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了，魏凌径直往里走。
看到宜宁之后他竟然双目中泪光闪动，似有哽咽之态。
宫门关闭之后，再无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郭副使正在前厅焦急地等着宜宁。
徐渭和已经七十多岁的谢大学士在喝茶，谢大学士难得出来一趟。他资历老，在朝中算是中立派，皇上对他也很器重。他虽然不是任何派系，却与徐渭却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郭副使来肯定是为了父亲的事，但上次的事不是解决了吗？她眉头一紧，让庭哥儿回去找佟妈妈看着。她带着人径直朝前院去。
徐渭亲自给谢大学士烫了壶酒，夹了两片卤肉放到他的碟里：“谢大人可得尝尝，他们家的卤肉配香蒜最好吃。”
郭副使来了？
谢大学士一把胡子，连连推他的手：“徐大人，这我可不敢多吃！你们那小友呢——怎么还没来？”
庭哥儿跑到宜宁面前说：“姐姐，珍珠说有个郭副使来了。请你过去！”
“我怎么知道他的。”徐渭作为清流派中的中流砥柱，一向是廉洁奉公的。不贪财不贪色，唯一这点爱好不容易，他夹了片卤肉配烫熟的酒，再嚼一瓣香蒜，味道极美。谢大学士年老了，鼻子不好，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两个孩子玩着玩着跑着回来了。
这时候罗慎远跨入了门内，向两位大人拱手道：“对不住二位大人，路上有事耽搁了。”
“你……！”魏颐发现她的确伶牙俐齿，想起昨天她那般的强横的做派，摇咬了咬牙。
“来坐吧，再添一副碗筷。”徐渭叫小厮拿了碗筷上来，罗慎远随即盘坐下来。
“那又怎么了。”宜宁淡淡地道，“我与沈玉的事，与堂兄何干？”
谢大学士捏着酒盅，看了罗慎远一眼，对徐渭道：“你家学生这状态不对，你瞧他面色没有变化，气息却有些紊乱。你该是坐轿子过来的吧？”
魏颐听了脸一沉，她竟然用丫头应付他？他说：“魏宜宁，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沈兄到现在都不怎么见人？”
“谢大人多虑，是我路上赶得急了些。”罗慎远只是道。
“青渠。”宜宁喊了一声，“堂少爷没去过保定，你跟堂少爷讲讲保定吧。”
徐渭又道：“现在说他做什么。魏凌这刚被皇上召进皇宫里，你们猜里面是什么情景？”
“我自小在京中长大，没去过保定。”魏颐说，“宜宁妹妹对保定街巷应该熟悉的吧？我正打算去，还望宜宁妹妹跟我讲讲。”
“朝廷上下都以为他是战死了，我看这没死比死了还麻烦。”谢大学士道。
宜宁站定，见魏颐背着手离她远远的，她道：“魏颐堂兄这是什么意思？”
徐渭笑着摇了摇手指：“慎远，你跟谢大学士说说。”
魏嘉看到宜宁就跟了上去，庭哥儿跟魏嘉玩得很高兴。两个孩子走一会儿跑一会儿的，宜宁追都追不上。她慢慢走在回廊上，正好看到魏颐带着小厮也走过来，遇到她的时候魏颐侧过身。笑道：“宜宁妹妹，我听闻你老家在保定？”
罗慎远应是，伸手拿了桌上盘中的一粒花生摆在中间，道：“英国公这次非但不会有麻烦，反而会被皇上犒赏。因为他为朝廷打了场胜仗，击退了瓦刺到关外五十里。而且成功地为朝廷挖出了一个内奸，这个内奸深植朝廷内多年，殆害无穷。”
静安居的东厢房外，宜宁带着庭哥儿给魏老太太请过安。赵明珠与魏嘉性子不和说不上话，魏嘉玩着自己的毽子，赵明珠则跟丫头低声说话。
谢大学士这次疑惑不解了：“他不是三万大军全灭吗，怎么又打了胜仗？我看陆嘉学都要弃他这枚棋了。”
宜宁决定带庭哥儿出来走走。
陆嘉学玩儿政治是很成熟的，当时他接到了线报。魏凌集结上下西路三万兵马在平远堡全灭，甚至都没有上报监军之后，他就知道英国公已经没有要的必要了。保他只会让皇上不快。陆嘉学不会为了无赶紧要的人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宜宁听了怔了怔，看到庭哥儿眨着眼睛看她，好像很疑惑她为什么突然怔住了一样。
后来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又保了他一回。
“那花是爹爹吩咐的。”庭哥儿说，“爹爹说花开得越热闹越好，花团锦簇的才好看。”
徐渭接着笑了笑：“魏凌这次是厉害了，别说陆嘉学，我等都被他骗了去。后面肯定有高手在给他出谋划策，不然他魏凌一个武将，哪里来的这么多计谋？那内奸与瓦刺勾结，引魏凌上了平远堡的当。他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居然将计就计让三万大军假死，随后又装成瓦刺人的军队混入敌营，生擒了对方的阿棘知首领。”徐渭说着有些感叹，“此人心机之深不可测，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认识魏凌这军事。”
你今天的字可练完了？”宜宁翻过一页账本。
罗慎远拿筷子的手一顿，随后夹了盘里一片卤竹笋。
梳洗好之后她靠着临窗的罗汉床看账本，庭哥儿从外面跑进来。他看到宜宁穿着一件宝蓝色敞袖的褙子靠着窗，衬得肤白胜雪。他赖在宜宁身边，要她去看院子里刚开的花。“祖母让大家去看那几株仙客来……就在东厢房旁边，开得可好看了！”
谢大学士哈哈一笑：“你如何知道朝中有内奸的？”
宜宁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徐渭又示意罗慎远，罗慎远就放下筷子道：“谢大人，此事实在好猜。要不是出了内奸，魏凌中埋伏之时就在平远堡，平远堡地处大同，他甚至可以直接向大同总兵求援，再不远还有山西总兵、太原总兵在。足见是因为有内奸在的缘故，甚至可以推测，这名内奸就在大同。且魏凌回京城这般谨慎，甚至连皇上都没有惊动，可见这名内奸不仅狡猾，而且手眼通天，京城之内都有可能对魏凌下手。”
松枝勉强笑了笑说：“乡里的里正是认字的，同姓还出个秀才。他们拿去问这些人就是了。”
谢大学士听了非常赞赏，跟徐渭说：“你这学生实在才思敏捷——我家有个孙女，最是敬佩聪明人了。要是让她知道了可不得了。”
“我记得你父母都是罗家田庄的佃户，不认得字吧？”宜宁继续问。
“他的确厉害。”徐渭对自己的门生颇为满意，跟谢大学士说，“工部侍郎九月就要致仕了。我等打算为他筹谋。”
“是寄给家里父母的。”松枝边给她穿鞋边说，“他们在老家总是不放心我。”
谢大学士又被自己这个老友给吓到了：“不是说上次请命大理寺卿的事，皇上还没有应允吗。你们居然看中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我说你可要悠着点，他才入官场多久！寻常进士这时候还在熬庶吉士的资历呢。”
第二日醒的时候才刚到卯时。松枝听到动静之后点了油灯进来。卯时还没有天亮，但是外面的景色已经依稀可见了。小丫头绞了热帕子递给宜宁擦脸，宜宁边擦边问松枝：“我听说你常寄信出去？”
“有何不可。”徐渭道，“举官让贤是常理。”
她突然就累得什么都不想过问了。
罗慎远默默地听着两个老家伙的对话，只吃他的菜去了。
回到东园里，宜宁闷头睡了一觉。庭哥儿的功课也没有过问。
老师口味果然刁钻，这家卤肉铺的卤料是很特别。也很合他的胃口。
宜宁这才别过了脸。
但宜宁就从小不喜欢卤味，她总觉得有股怪味。
许氏也看到了宜宁，想起刚才那事自然对宜宁没有好脸色，僵硬地转过头去了。
刚才是吓到她了吧，情之所至，就是他……一时也克制不住了。
宜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们不说话。
乾清宫内，皇上听了魏凌的回话简直是震怒：“……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竟与瓦刺部勾结，在京城之中还有行刺之事。”
许氏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咱们嘉姐儿不读就算了，以后你靠着你父亲、你哥哥就行了！我看你也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懂。”
魏凌半跪在金砖地上，他继续道：“两个副将微臣已让人将他们收入刑部大牢，若不是京中行刺，也不会让那阿棘知趁乱逃跑。微臣调粮草军饷，也曾向陆都督上了折子的，但这折子却根本没有递上来。微臣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策略。皇上若是要怪罪，微臣也是谨遵圣言的。”
风吹起树影摇动，魏嘉张大眼说：“那多累呀！”
皇上立刻去扶魏凌起来：“此话严重。你立此大功，我怎会罚你！”说着叫了内侍进来，当即就拟了圣旨，赐了他黄金三百两，白金两千两，良田一千亩，钞一百锭。
宜宁走出静安居，看到许氏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教魏嘉读书。魏嘉读一会儿就嫌累，把头靠着母亲怀里撒娇。许氏理着女儿的发，笑着说：“你读书不如你哥哥，他争强好胜，万事都喜欢分个高低。”
英国公爵位进无可进，皇上想来想去，觉得遗憾：“你母亲已经是一品诰命，要是有个夫人，倒是此时可以升诰命了。”
她突然就觉得，觉得身边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这是一种何等孤寂的感觉。
魏凌笑着说：“皇上对微臣已经是皇恩浩荡，别无他求。”
宜宁没有说话。在她看来，许氏对英国公府要是没有半点觊觎之心，她是绝对不信的。今日情绪是过激了，也许还是因为罗慎远的事。
“你俘虏了阿棘知，也不告诉朕一声。差点惹得朕冤枉了你！”皇上朗笑道，“后日朕在宫中设宴，你可要携家眷参加！”
魏老太太叹了口气，默默道：“有些事……只有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
魏凌应喏，当场领了封赏的圣旨。
宜宁淡淡一笑：“祖母觉得宜宁做过头了？”
皇上又对站在一旁的内侍道：“一会儿去请陆嘉学到朕的南书房来。”说罢沉着脸回了南书房去。
魏老太太点点头，叫魏嘉先出去，她握住了宜宁的手，沉吟一声说：“你父亲……若是真的回不来了。咱们府上，也就是你我几人相依为命，明珠已经及笄了，我其实已经为她相看好了一户人家。那人家家世清白，孩子刚中了举人，虽说不算富贵，却是肯上进的。等明珠嫁出去了之后，府里就咱们祖孙三人。因此宗亲之间，也不可做得太过果决了。”
内奸之事只能锁定在几个总兵身上，究竟是谁还要细查。但皇上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请陆嘉学就是过来一起商议的。
芳颂答道：“您不是让她练女红吗？这会儿在学走针呢。”
魏凌在皇宫内熬了一夜，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经泛白了。大雨也早就停了。
她又侧过头问：“明珠呢？”
若不是罗慎远在背后谋划，也许他此刻真的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吧。
魏老太太回到静安居喝了药。她正靠着墙在凝神听魏嘉说话，魏嘉的声音清亮又明快，像小鸟啼叫一样。魏老太太看到她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明珠，明珠那么点大的时候就是这般稚嫩可爱的，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看到一顶熟悉的轿子停在乾清宫外。
魏颐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清然。他突然想起了现在都还郁郁寡欢的沈玉。
皇上待陆嘉学极好，甚至赐他在宫内坐轿的殊荣，这就是陆嘉学的轿子。
魏老太太叫宜宁跟她去静安居说话，宜宁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魏颐和许氏面前时看也没看一眼。
此时帘子挑开，陆嘉学正静静地坐在轿子里等他。
还真不愧是英国公的女儿。
魏凌向他走过去，看到陆嘉学手里盘玩着一串暗色的佛珠。他记得这是陆嘉学送给宜宁的那一串，竟然又回到了他手上。
那看着娇小清丽的小姐，这不动手则以，一动手就肯定是死手，绝不会留余地。
陆嘉学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回来就好，此时该回去跟家人团聚了。”
其实不用魏老太太说，经过这次事之后。众位管事心里都清楚得很。
魏凌站定道：“都督，当年我可是提着脑袋跟你立下了这等从龙之功的。我出事之后，若不是小女苦苦相求，你也不会帮忙吧。这般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些？”
魏老太太又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位管事，说道：“以后，这府上就是小姐做主，别人的话都不算数，大家可记住了？”
陆嘉学从轿子里起身，背手看着起伏的宫殿，缓缓一笑道，“你也得多亏有个好女儿，不然已经是削爵抄家的下场了。你在这般紧要关头回来，分毫不差，京城里有人一直给你传信吧？”没有等魏凌说话，他就继续道，“你也不用说我无情，当时我救英国公府是费力不讨好，甚至是引火烧身。换了谁我也不会救的。你信不过我，就连回京之后也未曾露面，我也不过问什么了。”
李管事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磕头求饶，却很快被人拖了下去。
魏凌却摇头说：“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信不过我。”
“行了，这等包藏祸心的人也不配留在府上。”魏老太太挥了挥手，“把李管事拖出去，打断腿。不准他再回英国公府。”
陆嘉学永远不会真的信别人。他当年手刃兄长夺取爵位，这么多年了，他身边的人换了又换，谁又真的取得他的信任了？
魏老太太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这孙女比她想的要厉害多了。杀威、利诱、讲理，一步步的推过来，合情合理！
陆嘉学听了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过了片刻后道：“魏凌，回去享受你的军功吧。”
她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说罢整了整正一品的武官袍，沿着台阶朝乾清宫内走去。
许氏的脸色阵红阵白，非常的不好看。
天明之时，宜宁等到了从宫里回来的魏凌。
宜宁又继续说：“堂婶口口声声称我不懂，堂婶可又懂得？您连识人看人的本领都没有，谈何管家。”她指了指李管事，“我来为堂婶做了这个证吧，这话的确是李管事所说。但我不过是恐吓了他几句，他便立刻改口指认是您指使的。您看如何？”
在此之前，魏凌击败瓦刺部，生擒瓦刺部副将的事就在京城上层的圈子里传开了。一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望眼欲穿地盼着，愁的是一整夜没睡着觉。
魏老太太听了脸色肃然，她可没想到声誉这层去。
宜宁知道他不会有事。可看到父亲身穿甲胄却面容憔悴的样子，她心里还是不好受。魏凌是被锦衣卫带进宫的，皇上一开始肯定就没打算给他好脸看。见到他回来，宜宁叫丫头打水来，亲自服侍魏凌洗脸。
“李管事说田庄要涨租钱，我不准，堂婶是准了的。那堂婶可知道今年雨水降得少，麦子灌浆不多，收成本来就不尽人意了。这样的年间可是容易闹出饥荒的，若是随意提了租子，必然让别人说我们英国公府是趁火打劫，父亲这些年累积下来的善名就全没了。”宜宁看向魏老太太，又道，“且如今的关头，祖母觉得我家可还能受得起这种折腾？不过是有些人借着涨租钱之便，行利己之事罢了。”
魏凌还不能休息，他换了常服随即就去给魏老太太请了安，魏老太太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细细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又添了道一尺长的新伤，已经结痂了，不由失声痛哭。
宜宁微微一笑道：“祖母，那我就把这租钱的事给您从头到尾的讲一遍吧。”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只见宜宁终于起身了。
她突然觉得儿子能活着多么不容易，什么军功爵位，都没有他活着重要。
魏老太太有些无奈地看着许氏，这许氏做事情怎么也乱七八糟的。“宜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许氏领着儿子魏颐、女儿魏嘉给魏凌请安。魏颐对立了军功的堂叔非常的恭敬，拱手说：“堂叔，要是我也能跟您一起上战场就好了！”
李管事又是磕头：“堂太太，实在是您自己说的，您不得不认啊！”
魏老太太就跟儿子说：“家里出事，别人都避得远远的，唯有你堂嫂还肯来看我。”
许氏听了简直是瞠目结舌：“你个信口雌黄的东西，这涨租钱分明就是……分明是你说的！你怎能说是我所言！”
“你做五城兵马司吏目也不错。”魏凌听了母亲的话，笑了笑对魏颐说，“再过几年，你父亲自会给你请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若是坐稳了，我便能向皇上给你请了神机营副指挥使。”
李管事看到了护卫手里的长棍，他想到了青渠的几个巴掌，又想到了小姐说过的话……她要把他赶出府去！立刻对着魏老太太磕头道：“老太太，是堂太太说想涨租钱，才叫小的过去吩咐的！堂太太……您快给小姐和老太太说清楚吧，不关小的的事啊。”
五城兵马司不过是在京城里逡巡，维护治安。神机营可是统领火器，能上战场，皇上信任的精锐。
“什么不懂事！”许氏这时候拍着桌子站起来了，冷笑着说，“人家李管事说得句句在理，你不过就是为了落我的面子，才把他打成这样。你个小姑娘懂什么管家，今天还非得让李管事把话说清楚了。你说，她究竟是如何对你的？”
魏颐怎么会不明白这句承诺的重要性，他心里一喜，给魏凌行了大礼。
宜宁这才走到她面前，屈身行礼：“家里的管事不懂事，宜宁正在教训他，扰了祖母清净了。”
魏凌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有魑魅魍魉的作乱，宜宁倒是发了次威，收拾了一个李管事。但是正如老太太所说，魏家本来就人丁单薄，要是再不团结族人，只要他一倒下魏家就会倾颓。经过了这件事魏凌对此的认识更深，家族的兴旺还是要靠子孙的繁衍。何况他跟魏英的关系一向挺好的，魏颐是魏英的嫡长子，以后魏英的衣钵还是要他来继承的。
魏老太太身子不适，这番是被魏颐给请出来的。芳颂和宋妈妈扶着她，老太太见到外面这么多人径直往里头，被扶着坐下来还在喘气。
魏老太太欣慰地靠着迎枕上，左右没见着宜宁，才问：“宜宁呢？昨夜她为了救你，可是里外忙活个不停的。”
这时候门口才响起了一道声音：“宜宁，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熬了一宿，儿子让她先去睡了。”魏凌答道。
许氏口干舌燥，茶也没有人给她上。捏着太师椅的扶手气得说不出话来。
魏老太太颔首，叹了口气道：“这次可是苦了她的。”
“您这是什么话，我实在是忙着问他，没听到您已经来了。”宜宁只是笑着安慰她，实在不痛不痒，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其实宜宁并没有睡得很好，累过头了反而没什么想睡的感觉了。勉强地睡着了，又梦到雨夜里淅淅沥沥的水声，陌生的嘴唇触感，甚至是他最后离开时轻轻说的那句：“……你可以不当真。”
许氏坐了下来，刚才在外面晒得满肚子火气，此刻冷冷地看着宜宁：“我还不知道，小姐就是这么尊敬长辈的？”
那句话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
许氏的丫头拿汗巾给她擦汗，她沉着脸往里走。刚进去就看到被棍子架在地上的李管事，李管事看到她宛如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十分激动地呜咽着：“堂太太，您可算是来了啊！”
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难怪当时她跟罗慎远说孙从婉与他的婚事，他会不高兴。
沈练就是拦住他们的护卫头子，听到了宜宁的声音才恭敬地往后让开了。
宜宁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觉得头疼欲裂，睡了还不如不睡的。
宜宁觉得这太阳也晒得差不多。屋里的李管事两颊也是高高肿起，她才道：“怎能让堂婶和堂兄在外面晒太阳，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沈练，让他们进来。”她的声音清越平静，只是隐约传出来。
珍珠弄了点薄荷膏给她抹在太阳穴的两侧，这才舒服了不少。宜宁喝了点红枣粥，吃了两块蜜糕当做午饭，出来到外面走动。昨夜下过大雨，现在外面是暖烘烘的太阳，把庭院里的树和花草照得发亮。凤头鹦鹉蹲在它的鹦鹉架上，有气无力地啄着水。她前几天刚种的花苗却被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恐怕是活不成了。
魏颐更是怒，但看到护卫手里的绣春刀，魏颐又不敢真的跟他动起手来。
宜宁有点惋惜地看着她的花圃，思绪飘得很远。
护卫纹丝不动，似乎听都没有听到他说话。
她刚成小宜宁的时候，就知道罗慎远是日后的内阁首辅，文臣之首，能与陆嘉学抗衡。所以她从小就致力于抱他的大腿，力求与他关系好点，但怎么现在感觉抱过头了？小的时候他还对自己爱理不理的，现在竟然对她有了别的心思，还强迫地亲近她。
魏颐这时候也带着几个小厮过来了，看到母亲在外面晒太阳，气得踹了护卫一脚：“你们连堂太太都敢拦，狗东西，还不快让开！”
玳瑁给她送了杯热茶上来，宜宁喝着茶问：“父亲呢？”
其他管事婆子们垂手立着，见到前厅外面护卫森严，李管事在里面领罚，帮李管事跟小姐作对的堂太太进都进不去，想见小姐还要传话，就知道这家里是谁说了算。这下一个个更加低垂着眼睛，当没看到堂太太来了，可不想惹祸上身。
“国公爷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去刑部审问战俘了。”珍珠给她扣好了褙子，看到宜宁的肌肤宛如雪白的锦缎，比手上的这件褙子还要柔滑，她接着说，“他让我告诉您，他恐怕也没空管着府里，您照样管府里的事。还有，沈护卫等人就拨给您使唤了，您使唤他们不必客气，以后您出嫁的时候，他们就跟着您陪嫁。”
许氏气得手发抖。当她是什么身份了，还要传她见面！
宜宁听了笑得不行，果然是魏凌的风格！“只见陪嫁家什物件、丫头婆子的，哪里有护卫做陪嫁的！”
他去的时候看到许氏正站在外面，从各房各处赶来的诸位管事也候在外面。大热天的出着太阳，许氏出来得急，伞都没撑一把。热得满头是汗。护卫却把他们挡在外面，说是：“小姐吩咐了，没跟李管事商量完，不准旁人进去。堂太太稍等片刻，我们小姐问完了话自然会传您的。”
那她刚进门婆家就会认为她是个悍妇了。
说完自己也朝着前厅过去。
珍珠听了一笑：“反正这是国公爷说的。小姐，您想想这是多威风的事啊，别人陪嫁丫头婆子，您却陪嫁护卫。到了婆家也没有人敢欺负！”
魏颐听到许氏已经过去了有点错愕，心想这小姐当真是个不怕事儿大的。他冷笑道：“母亲帮她管家不也是好意，真是蛮横无理。你去跟堂祖母说一声！我倒要看看她是帮理还是帮亲。”
的确威风得很，魏凌也不怕以后没人敢娶她。
那小厮说：“二爷，小姐已经请了夫人了。我路上就看到夫人过去了。”
宜宁低头喝热茶，过一会儿魏老太太派了丫头来通传她，说是商量明日进宫赴宴的事。
魏颐知道母亲今早见李管事之事。魏凌家这么大的产业，锦帛动人心，他看着都觉得不愧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世家大族。心里是很愿意看到母亲插手魏家的事的。但母亲这刚见了管事，魏宜宁转眼就把管事给打了，这简直就是在打母亲的脸！他想了想立刻道：“去请母亲过去看看！”
瓦刺部在边关作乱多年，先皇和皇上都对此烦不胜烦，魏凌这仗把他们击退了五十里。应该近十年都无法缓过来了，皇上自然是龙颜大悦，特设宫宴庆贺。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皆在宴请之列。魏老太太得了圣旨，就打算带宜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谢恩。她还惦记着皇后娘娘上次的恩情。
那守在外面的魏颐小厮听了里头的打人的动静，连忙溜回去找魏颐。
魏老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都好了不少，让人半扶着身子坐起来。指挥丫头婆子去她的库房里搬了金银首饰出来，一定要好好的捯饬她。罗汉床上、茶几上都是打开的珠宝盒子，屋子里珠宝的光辉交相辉映让人眼晕。英国公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魏老太太拿出来这满屋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不贵重的。
英国公府小姐说到做到，若是真把让他净身出户，他怎么办！本来是一个体面的大管事，难道要去码头抗货维持生计吗？
宋妈妈拿了三、四个金项圈放在她眼前让她选，宜宁却连这几个有什么区别都看不出来。
李管事听得混混沌沌的，当即就反应过来。英国公府小姐这是真厉害的！可不是什么软包子。他看了周围林立的护卫一样，咽了咽口水。刚才青渠那几巴掌的痛这才反上来，脸肿得发烫。
魏老太太则笑吟吟地为宜宁挑了件绣牡丹月季粉色亮缎圆领褙子，挑了对绿宝石镶嵌的莲纹金簪，一对金宝结，还有猫眼石的耳坠儿。
李管事没反应过来，宜宁又笑了笑：“加租钱不过是想吞得更大的好处，别以为我年轻好欺。要是你想加租的，我立刻让护卫把你扔出去，以后再也不能进英国公府一步，你的身家就当是赎身银子了。要是别人说的加租，那你还会去做你的管事，你看如何？”
她又拿了一盒大小不等的蓝宝石，招手让宜宁坐过去：“你看这盒蓝宝石可好？”
宜宁放下了茶杯，她说道：“李管事，我且问问你。这田庄是你想加租钱，还是堂太太想加租钱？”
宜宁抓起一把细看，粒粒透蓝毫无瑕疵，水汪汪的成色，这是成色最好的。“祖母的东西果然是好的！”她笑着说。
李管事只觉得呼吸都带着铁腥味儿，终于不敢再说话。
“这盒便是祖母送你了。”魏老太太把盒子关了，指了指刚才帮她选的那些，“——那些都一并送了你。”
要是别的丫头脸皮薄了，自然受不住。青渠可是从田庄里出来的，从小什么泼皮浑话没听过，不紧不慢地撸了袖子，抬手又是重重两耳光打下去：“让你在小姐面前嘴巴不干净！我打你怎么了，敢再多说一个字就扇一耳光，不信试试看！”
只那盒蓝宝石都价值连城，宜宁怎么敢要，立刻就要推辞。
青渠那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巴掌打过去李管事顿时被打翻头去，嘴巴里一股铁腥味儿。李管事只觉得头都在发晕，脸上完全木了。随后他更是暴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打我！老子在府里做事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里玩儿泥巴！”
魏老太太笑着就叹了口气：“明珠小的时候，我总送她这个那个，她从来不推辞，笑眯眯地往自己的房里搬。”
宜宁抬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青渠则冷笑一声，走上前抬手就抽了李管事一个耳光：“小姐是你的主子！敢这么跟主子说话！”
宜宁听到这里有些沉默，她明白魏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她何尝不是如此？换了来想，如果是罗老太太、林海如送她，她会这般推辞吗？
李管事厉声呵斥，却被一棍子打在了膝盖上，顿时膝盖就是一软，几根棍子又立刻架了上来，把他死死的叉在了地上。他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跟公鸡一样脸脖子通红，痛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小姐，你不过就是国公爷从外面抱回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身份！是不是破落户出来的私生种，跟我呈什么威风呢！放开我！”
“你我是至亲血脉，最不需要客气。”老太太挥了挥手，突然有点豪气，“你可什么都别说了，不然这屋子里的全搬到你那儿去。”
李管事一回头，这才看到几个护院拿着棍子走进来。“李管事，咱们也是听小姐的吩咐，得罪了！”
宜宁也一笑，再说别的就真的伤了老人家的心了。
李管事心想她不过还小，也是个纸老虎而已，根本没有在意。谁知宜宁就朝外面说：“来人，李管事不跪，给我压他跪下！”
那就搬回去，不要白不要！
宜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怎的这么多话！不跪便罢了。”
赵明珠扶着丫头的手来给魏老太太请安，她站在门口，看到丫头婆子搬着锦盒往外走。
他理了理袖子慢悠悠道：“小姐！我服侍英国公府这么多年，就连国公爷在的时候，也没有跪着回话的。”语气虽是恭敬，实则已经不恭敬了，“您这坐着，小的我想跪也跪不下去啊。”
魏老太太在屋里，宜宁也在屋里。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弯着身子，方便魏老太太给她试戴耳坠儿。
李管事听了脸色微变，哪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回来回话是要跪的？何况跪国公爷也就罢了，跪她一个庶出的小姐？
赵明珠咬住嘴唇，她想起她刚及笄的时候，魏老太太就是这般欣喜地给她试耳坠儿的。她抓着魏老太太的手，仰头看着她笑。
“李管事既然是来回话的，我看还是要跪着回好。我虽然不知道田庄里有多苦，我只知道这是在英国公府，规矩是不能少的。”宜宁继续道。
她突然有种被人取代了的悲凉感，这和她犯了错的恐惧不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英国公府里是多余的。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她，现在就要物归原主了，血脉总是浓于水的。
李管事心想自己拿到了堂太太的话，哪管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拱着手一笑说：“小姐，小的是领了堂太太的话。您对农事不了解，便听堂太太的吧。这涨租子的事还是要的，不然这田庄里这么多年拿什么吃饭。您在府里不知道田庄的苦啊……还是堂太太说的有道理些。您该听听她的话才是，我等庄稼把式对她是服气的！”
赵明珠转身往外走，走得很急，边走边掉眼泪。然后蹲在回廊上大哭不止。
宜宁走进前厅，径直坐在了最前面的太师椅上，青渠等丫头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淡淡道：“李管事，我听说你有事要禀。怎么的，我现在回来了，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说？”
丫头连忙扶住她：“表小姐，您这是哭什么呢，不是给老太太请安吗？”
前院李管事正在边喝油茶边等，手边檀木上摆着一盘芝麻饼。他把饼揉碎了加进茶里，听到外头通传的声音才站起身。
赵明珠摇了摇头，好久之后才说：“这不行，我得给自己谋条退路才是……”她突然抬起头，“绿屏，你觉得堂少爷如何？”
他叫了随身跟着的小厮去看看。
“您说魏颐堂少爷？”丫头点头道，“奴婢觉得魏颐堂少爷对您挺好的……人也不错。”
珍珠屈身应喏，不一会儿护卫、丫头和婆子就簇拥着宜宁往前院去了。魏颐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她冷着一张脸走在回廊上，周围跟着的护卫无比的恭敬，簇拥得她气势凌人。他皱了皱眉，这是在做什么呢？
赵明珠心里那些贪妄的念头已经没有了，什么陆嘉学，什么程琅，那得在魏老太太和英国公承认她身份的情况下。她现在在英国公府越来越忐忑，她突然明白了魏老太太的话，对她来说只有嫁了人，有了丈夫做依靠才是实的。别的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至于郑氏，英国公府的事还用不着别人来插手。
她让丫头扶着她站起来，朝自己房中走去。
她不涨租子自然有她的道理，涨租子眼见着是一时得利。但这灾荒年间谁要是趁火打劫，那简直比平时还恶劣百倍，英国公府根本就经不起这么折腾！且她怎么会不懂那李管事的心思，不就是今年收成少没了油水，想借着涨租子捞一笔吗？府里正在危急关头，他们却想吸血食肉，任他们胡来才是当她不存在了。
第二日就要进宫赴宴了，怕宜宁误了时辰，宋妈妈亲自来喊宜宁。
她不动些真格，这一个个的都当她好欺负不成吗？
天还蒙蒙亮，鸡叫了两声。屋子里就点了油灯忙起来。她们对于进宫倒也真是如临大敌——宜宁被按在绣墩上，任玳瑁给她上妆，这方面是玳瑁的专长，屋子里没有能比得过她的丫头。有丫头在给她用凤仙花汁染指甲，宋妈妈特地领来的媳妇过在给宜宁梳头。
“去请了护卫过来。”宜宁站起身，面色一片冰冷。“再叫人去请堂婶，还有魏家的诸位管事。”
宜宁昨天没睡好，今天又被叫起来的早。这时候困得上眼皮沾下眼皮的，任由她们折腾。
珍珠也是知道其中轻重的，忙说道：“奴婢听了觉得不妥，没让李管事走，好说好歹留他在前院喝茶了。”
等都弄好了，宋妈妈给她行了个礼：“辛苦小姐起得早，这皇家里不得不慎重。早饭路上再吃，国公爷和老太太已经在影壁等您了。”
宜宁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觉得这些人怎么周围的事就没个消停！这下休息也没有休息，心里那股火气直往外冒：“李管事现在人在哪里？”
原来是还有起得比她更早的。
珍珠才说：“老太太让堂太太帮您管家，您不在的时候，堂太太就见了李管事，准了他提租子的事。李管事对她是千恩万谢的服帖……”
宜宁接了松枝递过来的茶一口饮尽，人顿时才清醒了几分。镇定了几分，才带了珍珠和玳瑁两个大丫头出门。
宜宁进屋子喝了口茶平复情绪，点头让珍珠继续说。
魏老太太着一品诰命大妆，正坐在马车里等她。
刚惊讶于宜宁为什么哭过，但想到发生的事情，还是没有多问。而是说：“小姐……您走后不久，李管事就过来了。”
宋妈妈也一同上了马车，递了宜宁一个小笼屉，里面是五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还有一壶豆浆。
等回了英国公府，她刚下了马车不久，珍珠就匆匆地过来了。
魏凌坐另一辆马车上，也是穿了正经的朝服。他过来叮嘱了宜宁：“你莫怕，凡事看着你祖母行事就可，尽量少看周围，少行出挑的事。”宜宁从没有进过宫，第一次见识到皇家威严总是会怕的。
编不出来，那只能说她说的是真的。
魏老太太就笑着瞥了儿子一眼：“有我看着呢，你怕别人把你女儿吃了？”她觉得儿子这是担心过度。
宜宁摇了摇头，她怎么跟青渠说。发现罗慎远在监视她？还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为什么监视她，他的理由一点都站不住脚，他罗慎远辩才卓绝，当年舌战翰林院学士群儒亦能胜出。连个理由都编不出来岂不是可笑。
魏凌听了母亲的话，这才讪讪地回自己的马车去了。
刚跟自己三哥出来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吗。
宜宁笑了笑，她倒是不紧张，她就是没进过皇宫，倒也好奇得很。
“小姐，您这怎么了跟奴婢说啊。”青渠又是直性子，珍珠弯弯拐拐的套路她不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着宜宁就问，“您这哭什么呢。”
马车终于开动了，宜宁一边咬着肉包子，一边悄悄地往外看。
青渠又不好问她什么，马车开动后她挑起窗帘看，发现罗三少爷居然在后面追。一群下属跟着，他追得很急，差点绊到了东西，有人拉他然后他就停下来了，他看着她们的马车脸色不太好看。青渠回过头想说话，却看到宜宁直望着车帘，面孔竟然湿漉漉的。
玉井胡同就在皇城外不远，拐过两个胡同口就进了一条宽阔的大路，两侧就没有什么街市了。前面出现一道黑漆铆钉的恢弘大门，有侍卫看守。魏老太太就跟她说：“这是大明门，再进去就是承天门，里头是太庙和社坛。要等过了端门再进午门才是内皇城。等过了午门——就不可再偷看了。”
青渠哦了一声去叫了车夫过来，宜宁很快就上了马车。
宜宁应是。前世她出生的是小官之家，嫁入侯府之后又嫁的是庶子。皇城听过百遍都见不了一次，等马车渐渐进了承天门，这才看到许多马车跟她们一同进紫禁城，还有穿青罗纱官袍的吏官来往于两侧的六科值房，清晨的朝阳照着，十分的热闹。
青渠正在尝一壶六安瓜片，两钱银子一壶的茶，她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有点心疼银子。听说宜宁突然要回去也非常惊讶。等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小姐面沉如水地被自家的护卫簇拥着过来，跟她说：“上马车，我们回去。”
到了午门，宜宁依言放下了帘子。魏老太太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青渠在岸上喝茶等着她。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宜宁又打了个盹才悠悠地停下来。车帘被拉开，有个端着拂尘的内侍站在外面，笑道：“这就是国公爷家的老夫人吧？老夫人万安，请跟奴婢来。”
“我不要你送！”宜宁突然道。“叫青渠过来。”
魏老太太拿出了正一品诰命的气度，含笑点了点头，让宋妈妈扶下了马车。
看到她站的地方离船边不过一尺，罗慎远怕她一时不小心掉水。刚才是太惊心动魄，他实在是急了失去理智，现在只闭了闭眼能说：“好、好，你别动，我送你回去。”
宜宁也跟着下了马车，才看到此时已经在一条宽阔平整的夹道中，两侧是高高立起的朱墙，还有镂雕的石座莲花灯。内侍领着她们往里走，夹道之后就是一片开阔，一座恢弘的宫殿立于月台之上。
码头边的那家鱼汤，上次他跟同僚过来尝过就觉得好，一直想带她过来试试。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朱红大柱，无比气派。宜宁跟着魏老太太在门外站定，那内侍进门去禀了，才领了她们进了明间。
她一把想挥开他，他抓着她的手却如铁钳一般。宜宁气得眼眶发红，不顾一起地推他。画舫上毕竟地方狭窄，他怕她站得不稳掉下去，一把把她扯到他这边来，但随后却趁机被她推开了。宜宁站在船边说：“三哥……我现在要回去！”
里头更是金碧辉煌，穷极奢华。金砖铺地，又垫了五蝠献寿的绒毯。明间上挂了块“允执厥中”的牌匾，两侧站着数十位宫女，一位穿着真红通袖大衣，戴龙凤珠翠冠的美貌妇人正坐在铺了大红色福禄寿靠垫的罗汉榻上，与旁边的一位夫人低语。这夫人可不正是谢夫人，坐在谢夫人右手边的是谢蕴，在场还有许多的命妇和小姐们，宜宁一眼看去，只认得定北侯府的三小姐。
宜宁淡淡地道：“放手。”
魏老太太带着她上前下跪请安，宜宁却看了那位貌美妇人的脸。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罗慎远却立刻跟上来，掐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绝无此意！绝没有算计过你。”
她怎么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的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不要怪她怀疑，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疑！经过了孙从婉的事，罗慎远这样精于算计的性格，又让她发现了这种事……现在英国公府遭此劫难，她现在谁都不敢信了。只有信自己才是对的，自己永远不会骗自己，宜宁把那封信扔到了桌上：“这封信还给你。”
“魏老夫人身子不好，难为你入宫一趟。”皇后笑着说，“跟着的小姑娘模样倒是伶俐漂亮得很，可是英国公的亲女？”
见他不说话，宜宁心里的猜测慢慢地成形，就算知道这话伤人，她也缓缓地说道：“你通过我，就可以掌握英国公府的一举一动了吧。你要是关心我，写信问我，难道我不会告诉你吗？我半点不知情，但松枝给你写的信里我每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却是巨细无遗啊！你掌握了英国公府，就掌握了大半个世家的动向……”
“禀了皇后娘娘，是犬子的女儿。”魏老太太应道，心想宜宁怎么没反应，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
罗慎远想要辩解，但是辩解的话句句说出来都是死局。沉默不语，身侧的拳头捏得死紧。生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了就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宜宁这才反应过来，按照宋妈妈教的行了大礼：“小女宜宁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安。”
“你是不会害我。”宜宁点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害我。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让松枝监视我？”
皇后瞧了她许久，又侧头对身侧的谢夫人说：“头先怎么不曾听说英国公有个女儿，我只记得有个庶子的……还请封了世子。可是本宫记错了？”
宜宁却避开了他的手。
谢夫人答道：“皇后娘娘，您可没记错。这宜宁姑娘头先流落在外，是国公爷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她跟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皇后是她亲姐，大她两岁。因此两人说话很亲昵，“国公爷喜欢得很，还让陆都督认了她做义女，上了族谱的。”
罗慎远忍了忍，伸手想去拉她：“眉眉，我绝无害你之意……”
皇后听到这里似乎有了些兴趣：“你是陆都督的义女？他本宫是知道的，最不喜欢别人跟他攀亲带故了。”
她突然不知道罗慎远究竟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居然在监视！就算罗慎远想关心她，谁会因为关心而去监视别人的一举一动，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
宜宁跪直了身子，心道恐怕刚才皇后娘娘也没怎么把她当一回事儿，不然也不会还没叫她起身。她虽然是英国公的女儿，却是庶出的。皇后娘娘面前坐着的这些，哪个的身份能差了？她倒也不卑不亢，回道：“都督大人是认了小女做义女，不过是父亲求来的。都督大人碍于父亲的情面，便也让小女记入了族谱。”
宜宁看着他许久，她突然想起来了，“……当时我要离开罗家的时候，你让我带着松枝一起去。”想到这里她顿时明白过来了，“在此之前，松枝就被你收买了。从我刚到英国公府开始，一举一动便在你的掌握之下？”
“那也是难得的。”皇后细细地打量她，虽然不是正经的英国公夫人所生，但真是个美人坯子。细长的颈如天鹅低垂，肤白盛雪，眼眸里秋水澄澈，眉尖小痣更添姿色。她的笑容温和了许多，“这孩子，还跪着做什么，起来赐坐吧。”
“……我怕你在英国公府过得不好，才让松枝送信的。你不要误会了。”他顿了顿，“三哥没有别的意思。”
宜宁这才坐到了魏老太太身边去。这时候皇后已经去和谢蕴说话了，她对这位侄女很是疼爱。谢蕴时常入宫陪伴她，皇后无所出，把谢蕴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她在和谢夫人商量：“我是想给蕴儿讨个乡君封号的，偏偏蕴儿自己不同意……这孩子像你，倔得很。”
自然是有理由的，谁会无端地去做一件事呢。罗宜宁点头笑道：“你说你有什么理由，我听着。”
谢蕴拉着皇后的手笑：“姨母，我才不要封号——以后我的诰命封号，要自己来挣的！”
她是很少看到他这样，罗慎远永远是她冷静自持的三哥，很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俊朗的侧脸映着湖面的波光，幽深的瞳孔藏都藏不住的焦急。
皇后听了就打趣她：“那不如直接嫁个有品阶的男子做正室，他若是四品，本宫就给你求四品的诰命来。若是三品，本宫便给你求三品的诰命来。蕴儿觉得这样可还如何？比你自己挣快多了。”
“眉眉！”罗慎远急促地道，走上前了几步，“把信给我，我跟你解释清楚。”
谢蕴脸色微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不说话了。周围的命妇们发出和善的笑声，应和皇后的话：“皇后娘娘是说到谢二姑娘心坎上去了！谢二姑娘是心有所属了吧？”
宜宁反应却很快，立刻就躲开了他的手。站起身后退好几步，手微微地发抖，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陌生：“三哥，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让松枝监视我？”
宜宁面目低垂喝茶，心想谢蕴喜欢罗慎远。
这封信怎么会混进公文里来！
她又多喝了几口水，觉得还是不要去想的好。
他一愣，随后心里就是震惊，猛地伸手就要去夺。
魏老太太却见命妇们说得热闹，伸出手微抓宜宁的手。宜宁才发现魏老太太手心汗湿，低声对她道：“宜宁，刚才想什么呢？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手上的信纸。
想什么呢，想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位皇后娘娘。
罗慎远觉得不太对，他皱眉，走近了问她：“怎么了？你可是不高兴……”
宜宁微抬起头，看着座上的皇后。她十六岁就嫁给了如今的皇上做了太子妃，一直养在东宫。她模糊地想起了，多年前在宁远侯府里，似乎是见过一次，那时候她不知道此人是谁，她跑得很快，与宜宁相撞了，然后匆匆地离开了。
她听到他进来却没有抬头。
她那时候还很错愕，这女子衣着华贵，但她从未在府上见过。她记这些都是过目不忘的。
罗慎远终于谈完了，他挑开帘子走进来：“你等了很久吧，杨凌此人难缠得很，不过倒也是个趣人。一会儿带你去码头边，那里有家鱼汤做得很好，比别的地方都鲜美，你肯定喜欢。”
宜宁摇了摇头，多年前的事了，此刻她已经是皇后了。自然不用理会原来的事了。
他为什么要监视她？而且还是经由松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她没有半点察觉？
一会儿皇上过来传话，说让皇后带着诸位命妇去御花园赴宴。
罗慎远在监视她？
一行人这才起了身，皇后乘了凤撵，宜宁等人跟在凤撵后面走着。只见御花园里太湖石假山堆叠，湖泊旁垂柳拂水，湖里荷花茂盛。汉白玉栏杆过来，开阔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筵席。诸位命妇按照品阶入了席，宜宁没有品阶，只能跟着坐在魏老太太身边。
宜宁定定地看着这张纸上的字，好像有点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分开来认一个个都认得出来，合起来却不认得了。
她往周围一看，御花园的筵席应该只是宴请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在列的并不多。魏凌坐在左侧靠前的席位上，和旁边的定北侯爷说笑。她再往右侧一看，竟然看到程琅也在席上，他也看到了她，有些错愕，宜宁则对他抿嘴笑了笑。
落名：松枝。
程琅这才摇了摇头，无奈般向她举了举酒杯。
“八月初五，国公爷爵位不保，小姐与郭副使密谈。后告别去了宁远侯府，未跟随，密谈至深夜归。”后面接着写，“八月初六，起见管事，谈定绸缎庄子的转让。午时郭副使再来，小姐与之详谈一刻钟。”
他是想说他无聊吗？
她只是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把信给拆开了。不知为什么，她拆信的时候竟然有些手抖，等信纸展开于眼前，女子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
这时候有内侍高声喊了‘圣上驾到’，宜宁就不再看了。精致的席面流水一般的送了上来，一时间觥筹交错。
这不是松枝的字迹吗！
魏老太太给她夹了块烩鹿肉放到碗里，宜宁尝了一口，味道果然鲜美多汁，又接着吃了好些。每人一盅的佛跳墙味道更是无比鲜美，她正喝着汤，突然听到有喧哗声，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陆嘉学来了。身后还跟着侍从，他这是迟到了。
他这里怎么会有英国公府的信呢？宜宁看着那字迹总觉得眼熟，她对别人的字迹很敏感，看过就记得很牢。仔细一想后背不禁发凉……
陆嘉学向皇上请罪，皇上则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说：“爱卿入座就是，无妨！”
信封上写的是“玉井英国公府”。
陆嘉学随后坐到了左侧第一个位置上，立刻有人帮他布菜。
宜宁看到他标注的地方就不禁地笑，放下这本又去拿别的。翻了几下，却看到一封信夹在案卷之中。
众人的目光一时放在了陆嘉学身上，皇家筵席他也敢迟到，皇上还丝毫不怪罪……果然是权倾天下的陆都督！
宜宁把这本折子看了一遍，讲的是怀化一户员外郎被自己侄儿毒杀谋财害命的事。写案卷的这位师爷颇有几分文采，读起来居然很引人入胜。遇到不合理的地方还有罗慎远的标注。如：案发深夜，天色如何？何以看清下毒之人？或者还有：断案如儿戏，实为不可取！
筵席到了一半，皇上要说话。他把魏凌叫了出来，对他说了些“爱卿立此大功，此乃我朝廷之幸”之类的客套话，众人不管真听假听，总之都在详细聆听。皇上又当场再赏了他一个田庄，白金两千两，飞鱼服一套。魏凌跪下谢了恩。
有些案卷用红腊封了，上面盖了个小小的密字。这她自然不会动。拿了本没有红腊封印的，打开一看是大理寺的批章。湖南怀化的一桩死刑案送来复核，他细细的标注了审案过程中模糊不清证据矛盾的地方，批的是‘驳回再审’。他的字很特别，清瘦孤拔，笔锋凌厉，宜宁一眼就能认出来。
皇后则看了看饮酒不说话的陆嘉学，心生了想法，就跟皇上说：“圣上，臣妾觉得赏来赏去的都是些身外物，英国公立此大功，您该再赏赐他一些别的东西才是。”
宜宁点了点头：“放这儿吧。”指了指小几让她放下。婢女放了东西屈身出去了，宜宁把箱子挪到身前，铜锁刚刚被侍女打开了。既然是罗慎远的东西，她就没有避嫌，想看看三哥整天究竟在干什么。打开后一看才发现是各类的公文和案卷，想必是要近期处理的。
先皇在位时间长，皇上年过三十四才登基，现如今体貌尚好。说道：“朕倒也这么觉得，但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赏赐了。”
因要带她出来玩，公务便想着路上一并处理了，所以带了出来。
魏凌忙拱手说客套话：“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微臣的本分。赏赐乃身外之物，皇上尽可不用了。”
“……小姐，奴婢把大人的东西放在这里可否？”有个婢女抱着书箱子进来了。
皇后却又笑了笑说：“英国公不必客气。臣妾也是方才知道，英国公还有个女儿的。如今年方十四，比咱们三皇子小两岁，长得是水灵极了。咱们三皇子尚未娶亲，如今给他添一位侧妃是正好合适的。”
杨凌是很嫉恶如仇，罗宜宁自然记得。当年徐渭将死，他可是为了徐渭在殿门外跪了两天了。
皇上听了果然有兴致：“英国公还有一女，朕倒是没有见过。可是在座的哪位？”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孟章书为了税银的事多少夜没睡，一转眼功劳就成了他的。”杨凌却说，“你也不用劝我，是非曲直的我清楚。”
魏凌听了这话脸色微变。程琅则突然抬起头，手不觉捏住了筵席桌上铺的绸缎。
他其实不怎么爱笑，小的时候她对他好，他看她的目光却总是带着几分凌厉。他似乎在跟杨凌说话：“……吏部侍郎江大人看重他，上次考绩不过，就是江大人为他说话。你何必在那时候为难他？”
皇后娘娘这个意思，难道是想给宜宁赐婚？这位三皇子是庄妃所出的孩子，因皇后无所出，故刚过继到了皇后名下。应该是皇后看中了宜宁身上与魏家、陆家的关系，所以想求来与三皇子，好作为他日后的助力。但宜宁出身不够，做正室是肯定不行，做个侧妃——那还真算是赏赐了！
宜宁回过神来，看着湘妃竹的帘子，听出这是三哥的声音。
而陆嘉学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皮，看向了皇后。
外面传来一阵笑声。
场中一时安静，被点到名的宜宁思考许久，深吸了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