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身后的几个丫头，都是高大健壮，一个比她两个还高大，毕竟陆嘉学防她防得厉害。
罗宜宁听到他这句话脚步却一顿，她一直被看管着，根本就出不去。若是陆嘉学愿意带她出去，说不定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但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
外面只传来风声。
书房里，叶严迟疑了一下，拱手道：“侯爷，这位是咱们的……”
陆嘉学慢慢踱着步从内间出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还高声道：“明日我要带你出去一趟，你回去好好休息着。”
“不关你们的事。”他摆手，“总之别惹着她就是了。”
叶严则终于看到这传说中女子的样子，对着副将悄无声息地竖了一下大拇指。惊鸿一瞥，名不虚传。而且看这个样子还颇有脾气。至少敢踢陆嘉学的，他只见到过这一个。
他能惹，却不想别人去惹了。
罗宜宁不想看他们，径直往外走。庑廊下陆嘉学派给她的几个丫头拦住她，不准她到处走。
“是是。”叶严也很有自知之明，连忙道，“您若是有事要忙，不如属下明日来见您？”
没想那两个下属还没有，看到她突然冲出来面面相觑，非常惊讶。
“先不急。”陆嘉学继续道，眼神冷了些，“把这个送去罗家。”
罗宜宁觉得这么对武官没用，特别还是陆嘉学，她喘气休息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外走。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书信，“后日我要进宫面圣，告诉罗慎远，那是最后期限。”
陆嘉学任她打自己，不为所动。反而带着笑容说：“你终于生气了？”
就算罗慎远只是她的兄长，二人没有夫妻之实。他也不喜欢有人以罗宜宁的丈夫自居。
“你这混蛋！”她突然踢了他一脚，“我这两天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得进去话吗！放我回去！”
府学胡同罗家，落日收起最后一丝余晖。
陆嘉学冷笑：“义父又如何？我不介意当你义父。”他站起身，靠近罗宜宁道，“倒是这个嫁做人妇，我听着非常不舒服。我告诉你，只要罗慎远是你的丈夫一天，我就绝不会放过他。”
林海如拍着楠哥儿的背，忧心忡忡地说：“宜宁在杨家做客这么几天了，也不合规矩啊。你们新婚不足一月，不能空房……我倒是好说话，只是次日你父亲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乔姨娘和怜姐儿肯定也在，多说几句，你父亲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我该怎么告诉你……”罗宜宁深吸一口气，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推开他，“别说我无法再相信你，也不再喜欢你。你已经是陆都督了，是我的义父，我也已经嫁做人妇了。这是再无可能的事，你明白吗？”
罗慎远对林海如不放心，跟杨太太说好了。无论谁问起都说罗宜宁在她家里拜访。
罗宜宁许久不说话，她模糊地想起了那段记忆。夜凉如水，她站得僵直。陆嘉学就把头靠着她的腰，声音轻了些：“宜宁，回到我身边来……我就不再追究别人了。”
楠哥儿抱着他的老虎小枕头，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兄长。发现母亲在说话，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嘴：“姐姐？”
陆嘉学的脸色很沉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你，是为了向谢敏发难？……我费尽了心思娶你。你死之后，我连你的牌位都不敢多看。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个杀你吗？”
“喊嫂嫂。”林海如不厌其烦，再次纠正。
她从来都不知道，陆嘉学曾经见过她。甚至娶她也是他有意为之。现在仔细回想，似乎小时候是做过这件事。至于那个男人，在她的脑海里面容模糊，没有具体的样子。
“我知道，我会早日去把她带回来的，您不用担心。”罗慎远把收到的信压在镇纸下，逗了楠哥儿几句，然后说，“府中每月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够用？要是不够用，您就告诉我。”
罗宜宁听完他的话，很久回不过神来。
“够用够用，家里几张嘴吃饭，能有多大开销。”说了正事之后，林海如就不敢打扰他了，他公事多。
于是这猫不仅愿意露出自己的爪子，还愿意伏在他的膝头睡觉，甚至挠他的裤脚。因为已经认定他是无害的。
“我听乔姨娘说，她托了城东最有名的媒人上门给怜姐儿相看，我得回去看着点。不过，怜姐儿已经问起过宜宁的事了……”
他成功地娶回来的时候，看到个端庄贤惠的妻子，他还有点惊讶。直到日渐相处，她才慢慢的放松了戒备，如猫探爪试探周围的环境一般，悄悄地就露出了本性。陆嘉学怜爱她，立刻表现得视若无睹，甚至很接受。这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
罗慎远送她出了书房，才回到书房里，拿出镇纸下的信打开看。
后来说亲的时候见她竟然不认识自己，陆嘉学很惊讶。想来这小丫头大概从没有正经地抬起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的缘故。所以就连记也记不得。
陈义进来传话之后一直没有出去，迟疑问道：“大人，陆嘉学怎么还给了期限。您看这信写的是……”
他那时候心想等她及笄了，就去向她提亲。因为那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麻酥酥的，很温柔。
“无稽之谈而已。”罗慎远表情淡淡的，让小厮端烛台过来，他亲手烧了信。
但是后来你他要回京城了，最后想去看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离开了知府府邸，跟他们家祖母等人回顺德乡下去了。
陈义分明看到他如刀锋冰冷的眼神。
她吓了一跳，抬头用看登徒子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就躲开了。陆嘉学甚至看得一笑。
他肯定很生气，只是不外露而已。
看到她掉眼泪，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试探地拍了拍安慰她。
外面下人进来通传，说徐渭要见他。罗慎远去迎接了他，徐渭走进他的书房，坐下还没有喝茶，就说：“你知不知道曾应坤现在在何处？”
陆嘉学觉得她也像小狗可怜兮兮的，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想把她抱回去好好养。
陆嘉学说把曾应坤押解进京，算时间该到了，但刑部和大理寺一直没有收到人。
她根本没有为此而动容，不依不饶：“我不要别的狗，你说你救它的，你把我的那条狗还给我。”
罗慎远让小厮给他上茶。“曾应坤的儿子通敌叛国是确凿的事。您不用着急，学生也是有办法应对他的。”
她知道之后郁郁寡欢，陆嘉学居然看到她哭了。蹲在捡狗的地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陆嘉学竟然又愧疚又心疼，他走过去跟她说：“你不要哭了，我赔你狗就是了。”
陆嘉学想用曾应坤来制衡他，但他手里的王牌是英国公。要是真的算起来，平远堡的三成军功在他身，他有恃无恐。
后来知府公子却说漏了嘴，说因为送去的狗死了，陆嘉学砸了人家的招牌，人家不敢上门要赔钱。说他是个流氓。
且依照现在两人的地位，一个是功高震主的都督，一个是掌朝廷政务的侍郎，皇上是个聪明人，不会偏袒陆嘉学的。
她觉得她的狗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陆嘉学毕竟是武官，武官始终不如文官的弯弯肠子多。
她真挚地跟他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心你应对他。”徐渭说他的神情才缓和下来，让罗慎远立刻入宫一趟，去说明曾应坤一事。言官参了罗慎远一本之后，六部震动，连汪远都向皇上过问起来了。毕竟罗慎远是工部侍郎，不是个普通官员。
“你说得也是。”罗宜宁挺高兴的，她见不得猫猫狗狗的受苦，没事她就高兴。
罗慎远却拒绝了：“老师，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陆嘉学竟然觉得一丝愧疚，编谎话骗她：“它被医馆养得好好的，你要回来做什么！”
徐渭眉头微皱，不明白罗慎远这是什么打算。此事若是继续发酵下去，对罗慎远的仕途会有影响的。虽然他现在身居高位，但摔得也很很惨。特别是他年轻而手段毒辣，已经很为人诟病了。
陆嘉学才想起得去看看她的狗，同知府公子下去去了趟医馆。医馆又不知他的身份，说狗不吃东西，半死不活已经被扔出去了，现在应该变成狗肉汤了。陆嘉学把医馆的招牌给砸了，回来之后，罗宜宁满心期许他拿出狗来。
罗慎远只是拱手：“学生自有打算。”
他出门去，宜宁兴冲冲地上来问他：“狗好了吗？能吃东西了吗？”
徐渭对罗慎远还是放心的，便点了点头。叹道：“罢了，你比由明果决，他是远不如你的。”
直到她在门口不停地徘徊，陆嘉学跟知府公子一起喝酒才看到她。他心里咯噔一声——她的狗已经扔医馆好几天了。
疑人不用，他对罗慎远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杨凌在心性和手段上无法跟他比。也许真的是因为童年的苦难，罗慎远在对待事情上更果决现实，而且好像并不会完全相信别人。徐渭一直认为，要是没有外力阻拦，罗慎远肯定会成为另一个汪远。
竟然这么容易，陆嘉学失了些兴趣。伸手接过来，心想是一句话的事。等一会儿去走马的时候就扔去了医馆，留了几钱散碎银两，一时忘了这事。
他笑着关怀起他的事：“我上次看到你的妻子，倒是的确长得漂亮。不过她年纪这么小，能伺候你的起居吗？”
小狗卧在她怀里，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刚被买来的时候它这么活泼，现在被人碰一下都吓得发抖。她看了看小狗说：“那我求你带它去医吧。”
“内人尚小，是我照顾她得多。”罗慎远淡淡道。
“当然的。”陆嘉学说，“你出去不得，我却能随便出去。”
徐渭真是没想到罗慎远这样的人，会娶那样一个小妻子。他觉得罗慎远最适合一类人，那种循规蹈矩，女红灶头样样精通的内宅妇人。或者是谢蕴那样能给他强大助力的人。那天那个站在他身后，身姿羸弱笑容明亮的小姑娘，倒是让他这个学生多了几分人气。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问他：“你送它去医馆包扎吗？”
好像也能有事情是让他丧失理智和思考的。
“你若是求我，我帮你救它。”陆嘉学悠悠地道，其实他对小狗没有什么同情心，就是想逗她。他其实比她大了三四岁的。
徐渭笑了笑道：“你以后恐怕要麻烦了。既然娶了，就好好对人家吧。”
哟，还真是有点脾气的。
罗慎远应是，送老师出了影壁才返回。回来之后他沉默地背手站着，看着窗外橘色的夕阳。心里那股狠厉始终散不去。
陌生男子华服锦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就算不是知府的公子也是贵客。但是说话太不客气，可她也开罪不起。宜宁不想理会他，抱着小狗起身，准备要换地方。
陆嘉学，竟然帮他草拟了休书！
陆嘉学觉得自己就像引诱小孩一样，笑着逗她：“它嘴巴都烂了，你不给它包扎，再喂它也会死的。你是不是笨啊？”
权势滔天的人最不用顾忌，权可以交换一切，他们深知这点。
她有些怒了问：“你这人，吓人做什么！”
他迟早要对上陆嘉学，只不过是命运不对等。再给他十年，他也能和陆嘉学平起平坐。现在他只能等。
宜宁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就不小心碰到了小狗的嘴，小狗疼得呜了一声。
罗宜宁次日一早起来，才知道陆嘉学要带她去哪里。
知府公子喊他他也没听见，他走出去，轻手轻脚地站在罗宜宁身后，俯身跟她说：“你再喂它，它也会死的。”
“我认得一个大师。”陆嘉学说，“他是个奇才，会的东西多又杂，且精通命理。我带你去给他看看。”
“管得多！”他站起身，“我今天不去走马了，你自己去。”
罗宜宁听他说到这里，才自昏昏沉沉的瞌睡中醒过来。马车外面天都还没有亮，路边的农舍里还偶有鸡鸣传来。陆嘉学竟然是带她出来……给她算命的？
他一个侯府庶子，在侯府里活得低调。侯夫人是个厉害的，斗得几个庶子不能冒头，他母亲原就是侯夫人的贴身丫头，生了他之后根本不敢亲近。他一个人长得跟野狗似的，小时候兄长欺辱，还要笑着讨好他。到外面却是人人尊敬，没得敢冒犯他的。摸爬滚打地活大了，如今看到她喂小狗，有种奇怪的乐趣。
罗宜宁往角落里缩去，表明立场，无论他说什么都打算不理他。
知府的儿子跟他说：“陆四，你看什么呢！”
陆嘉学看了她这副模样，低沉一笑道：“他是用的命理极准，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求个安心罢了。”
当时他在顺德知府府上做客，看到她跪在石子路上喂小狗，静静地看了很久。
说着就把她的手捉起来，罗宜宁反手要打他，陆嘉学也轻松握住制服了她。“你原来身子骨还好，挺健康的。现在却是先天的不足，幼时留下的病根未能根治，体弱虚寒，我是怕你早夭。我原来叫他给你卜过一卦，他倒也说得挺准的。”
她沿着血迹，找到了躲在灌木里瑟瑟发抖，满嘴是血的小狗。她还小，盛富同情心。看得手都在抖，但是羊乳凑到小狗嘴边，它又吃不了。宜宁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祖母不喜欢小狗，嫌它们掉毛弄得到处都是。家里的姐妹因此连只猫都不敢养。她又不受大人宠爱，没人会纵她宠溺她养这些，不敢抱回去，就拿把小瓷勺喂它。
“谢你关心了，我不会早死的。”宜宁忍不住刻薄道，“算命的哪有说不准的？不然你怎么付银子？”
陆嘉学想到那个穿粉色菱纹短袄的少女，映着初冬的阳光，细嫩的脸像水蜜桃般，有层细细的白绒。她看了这只小狗挨打，当时没有说什么。后来却偷偷地寻来，手里端了个青瓷小盘碟，里面倒了些羊乳。在厨房旁边草丛花圃里搜寻。
陆嘉学又是笑，叫人进来送早饭给她吃。府里做好的梅菜馅儿饼，一碟水晶饺，一壶豆浆。
他说起当年的事来。
罗宜宁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实在是心里焦急吃不下。但是不吃也不行，否则陆嘉学会亲自喂她吃，这简直让她毛骨悚然。罗宜宁吃了两个饺子半碗豆浆就不再吃了，陆嘉学看到她的胃口，挑眉：“你真的吃饱了？”
“我早便见过你。”他目光放远了些，“在顺德知府的府上，你那个时候才十四岁，梳着双环髻，你和你的嫡妹嫡姐在一起。你大概是不记得了，那时候知府厨房里有个三四个月大的小狗，刚被买进来，小狗活泼啃坏了东西。被小厮打掉了牙齿，快要死了……”
说罢就要来抱她摸她的肚子，罗宜宁连忙躲开，她在家里的时候，罗慎远也逼她多吃东西。明明小时候挺能吃的一个好好的胖墩，怎么长成娇花了，罗慎远不满意，非要逼她吃下两倍的量不可。罗宜宁也不知道，她看着食物是很想吃，但是稍微多吃一点，嗓子眼就堵得慌想吐，她又不想这般自我折磨。不觉就说了句：“我真的吃不下了！”
她知道不容易……当时继母想嫁出去的是嫡妹，是她去祖母面前卖乖示软，祖母才答应了。但仔细想来，那时候祖母的确是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继母去给她请安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好看。
陆嘉学一怔，马车里顿时又寂静了。
她前世出生的罗家的确无法跟现在的罗家比，父亲做顺德府治中，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官而已。
罗宜宁片刻才说：“你何时放我回去？”
陆嘉学凝视她许久，嘴角微扯：“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我想娶你，凭你的身份，嫁一个侯府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何时都不会。”他答道，“你是想离开我呢，还是想你三哥了呢？”
“你胡扯！”罗宜宁皱眉，不知怎的心猛地一跳，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怎么会是为了我。”
宜宁嘴唇紧闭不说话。
“几个兄弟里我最不擅长读书，那时候为了你苦练写字，真让我练了出来。娶你的前几天，我就伏在烛火下……”他指了指烛台，“一笔一划的写，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
陆嘉学突然笑了笑，逼近她说：“幸好他是你三哥，要是别的什么人，我就不会留了。你知道吗？”
陆嘉学靠在太师椅上，这个戎马一生，权势无边的男人回忆起往昔的时候，语气格外的温和，因为已经放在心里摩挲无数遍了。
罗宜宁别过头看着马车外，深秋的早晨还很冷，农田里种的是一茬茬已经成熟的玉蜀黍。陆嘉学的性格太霸道了，还是别跟他说话是最好的，言多必失。
“你的聘礼单子也是我亲手写的。”
陆嘉学靠了回去看着她：“今晚回去后，我到你房里去睡。”
“你那个时候字迹奇丑，”他露出一丝笑容，“怕你拿出去丢了我的脸，故我帮你抄。”
其中的意思昭然若揭，甚至是坦坦荡荡。
“罗慎远也算是忠良？你太看得起他了。”陆嘉学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到她站在身边，穿了一件淡绿色菖蒲纹杭绸褙子，素白挑线裙。虽然抗拒地站得笔直，但至少还是站在他身边的。他的语气舒缓了许多，“当年我帮你抄佛经的时候，你记不记得？”
罗宜宁回头冷冷地看着他：“陆嘉学！”
罗宜宁听到忍了忍，毕竟又打不过他。她说：“我刚才听到，你跟你的下属商量曾应坤指认罗慎远的事。怎么，你们要陷害忠良吗？”
“我是你丈夫。”陆嘉学再次说，“不管你承认与否，你我从未和离，我也未曾休妻。你和丈夫一起睡天经地义。再说你就这么肯定你三哥还会继续要你？说不定你回去之后，看到的就是一纸休书了。到时候你再来找我哭，我便没有这么好心了。”
陆嘉学笑了笑，微眯着眼睛说：“罗宜宁我告诉你，我现在放任你可以，但别让我发现你跟其他男人有眉目。否则我就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小日子了，知道吗？”
陆嘉学看轻罗慎远，罗宜宁早就知道了。他毕竟不知道，罗慎远会是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内阁首辅。
罗宜宁很冷静地道：“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带我读书。”
他难道要逼迫三哥休了她？
陆嘉学突然又想起什么，仔细看着宜宁的字迹，有几分熟悉感。陆嘉学顿时起了谨慎之心，他一把掐过罗宜宁的手说：“——你罗三哥娶你，他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罗宜宁忍了忍，缓缓问：“你……怎么威胁他的？”
他语带嘲讽道：“你那位状元郎三哥，倒是真心把你教得好。”
“他的侍郎之位来得太险，”陆嘉学冷哼一声说，“你和他的仕途，不知道他会不会抉择两难。你三哥既然肯娶你，想必也是疼爱你的，只看你忍不忍心让他这么为难了。”
他又不喜欢读书。书房内最多放些兵书、舆图的，没得闲书看。宜宁这是默写的。
果然还是牵连到他……
踱步到她旁边，看到她一手字写得凌厉漂亮，无女儿家的脂粉气。陆嘉学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他记得罗宜宁是不会写字的，故给老太太的佛经还要他帮着抄。他一手拿过来，看到写的是一篇《逍遥游》。
要是不想牵连他，难道只能真的让他与她合离？但是罗宜宁根本不愿意，这个人已经在她的生活里成为了一部分骨血，生命里巍峨的高山和温柔的溪涧，全都是他。她前世跟陆嘉学才相处了两年，但是这一世，从追着他要他抱的幼童，到成为他的妻子，实在是很久了。
不久陆嘉学挑帘进来了，问她：“在写什么？”
罗宜宁不敢表现得太在意罗慎远，冷着一张脸坐在马车上，不再和陆嘉学说话了。
宜宁看到那人走出书房，才放下了帘子走回桌前继续练字。
外面天渐渐亮了，不用再走夜里，羊角琉璃灯就灭了。
那人方才领命退下了。
宜宁原本以为陆嘉学会带她去个巷子胡同，没想到出了城到了郊区，竟然是大慈寺的山门。青山掩映，重峦叠嶂，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也不热，走到山道前，大慈寺三个篆书的大字雕刻在界碑上。
陆嘉学又摆手：“曾应坤还以为自己是总兵，跟我谈条件。你告诉他，现在他们那些人的生死由我，让他好好掂量。”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遇到你就是大慈寺。”陆嘉学说，“那时候你看到我后转身就跑了。活这么久不见聪明些，跑了更可疑，你不知道吗？”
“属下明白侯爷的意思，那立刻回去传话？”
罗宜宁道：“你跟道衍谈论刺杀大皇子的事，我不跑你就要杀我，倒不是因为认出了你。”她反过身继续说，“我也没这么笨。”
周围的陈设虽然变了，但这个屋子一如多年前。甚至是外面种的那株女贞树，枝叶丰茂。
陆嘉学听后笑了笑，不顾她的拒绝，拉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不要她脱离自己看管的范围，以她的性格，很难不出幺蛾子。
宜宁的手指挑着竹帘，静静听着。
有知客师父立刻迎上来，对于埋在斗篷下的宜宁视若无睹。恭敬地引陆嘉学往后殿走去。
宜宁听到这里，微侧过身往外间看去。陆嘉学坐在右边最首的位置上，几个穿官服的人站在他面前，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
因入了秋，山上有些冷。后殿外的油桐树不停地落叶，刚扫过去就落了一层。宜宁踏着枯叶上了台阶，看到前面一座挂了山寺匾额的院子。有随从上前扣响了门，扫地的门童拿着扫把打开了门，从里面探出头来，他刚留了头，梳着短短的刘海。
“放过？”陆嘉学冷笑一声，“派人追杀我的时候，他可干净利落得很。”
童子一看地面，就皱着白生生的小脸抱怨道：“又要重扫了……”
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外头的风吹得有些冷。罗宜宁走到窗边想关上窗，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侯爷，曾应坤已经答应，指认罗慎远和他儿子有往来了。不过他还有条件，希望您能放过他那些学生……”
说着一边打开桐木门等这些不速之客进去。宜宁刚进去就看到一座影壁，上面写了个篆书的‘禅’字。院子里静悄悄的，角落里居然立着做锄头和蓑衣。陆嘉学领着她往里走去，宜宁就迅速看周围。
她半晌才收了怒气，把字帖扔到一边。自己铺了张澄心堂纸练字。
这个院子只有两进，不算大，没有藏身之处，围墙太高她翻不过去。后院的围墙要矮一些，翻出去之后就是山林，杂乱的灌木丛能够藏身。
看他这么自如，根本不在乎她拒不拒绝的样子，罗宜宁就想踢死陆嘉学。说她油盐不进，难道他又好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个臭脾气，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笑眯眯的，实则极端固执，认定就不会变。她说了不会妥协，那边绝不会改变的。
但是除非脱离陆嘉学的视线，否则别说后山了。她稍微离得远一些，陆嘉学提溜着就抓回身边了。
宜宁被陆嘉学带到他的书房侧间，他让小厮找了本字帖给她。自己到了外间处理事情。
宜宁暗想着，已经跨入了屋内。对面的炕床上铺了棉质的菖蒲纹垫。
大风吹得屋外的大树不停的摆动，次日早晨就吹断了一棵树。
有个人坐在对侧，正在喝水，听到客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他长得十分的俊雅，肤色却是偏褐色，穿了一件简单的褐红的袈-裟。若这是个公子，顾景明都要逊他几分。但是个远离世俗的出家人，其举止有种说不出的禁欲感。
隔扇外又开始吹起风了。
他站起身念了佛号道：“都督大人，您要算的人便是这位吗。”
罗慎远只是沉默。屋内火炉里常年有炭，要用烧水的。暖烘烘的炭和外面的狂风比起来温柔暖和。
他的声音如钟磬一般，不疾不徐。
道衍让小童煮了茶，指炕床让他盘坐下：“师父当年在保定小住几日，就收了你为徒。他说你是天资聪颖，日后不可小觑。我却一看就觉得你麻烦，毕竟你一来师父就让仆人把我的鸡宰了给你吃了，让你补补。只是咱们周学学派，你的确是唯一入世的，我也要时刻提点你。”
陆嘉学让宜宁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道：“劳烦道衍师父看看她的命理，她身子骨弱，若是能调理是最好的。”
“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罗慎远长看着释迦牟尼金箔贴身像说。当年他在大理寺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来上香。因为他手上的鲜血多得数都数不清。
这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道衍！
道衍穿着僧袍，手腕盘着一串佛珠。他还是像个普通僧人一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好像也不是那个平定福建倭寇叛乱的战神。
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罗宜宁听了心里微有些惊讶，又仔细看了他一眼，道衍的个子很高，可能是以示敬意，他念佛号的时候垂首合十。想起他那些沿海抗倭，以一敌百的传说，想起他一千两银子难得一把的琴。甚至想起他一战成名，就退隐山林。
他给佛祖上香，天外黑沉下来，这里的天颇有些塞上胭脂凝夜紫的味道，异常的瑰丽和沉重。
原来他是在大慈寺里修行。
罗慎远从旁边的香盒里拿了香，踱步进了屋子。
陆嘉学居然是让道衍给他看命格，这位可才是真的名垂青史，跟林青天一个级别的人物。
“你今天怎么来了。”道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也很凌厉，但这种是对于他静坐的反衬。
“女施主请坐，摊开右手手心。”道衍指了指对侧，他的眼窝有些深，高鼻浓眉，宜宁觉得他的长相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深邃的眉眼会格外好看些，但是他的眼睛又很淡，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寺庙依山傍水，钟磬声悠悠荡荡地回荡在夕阳西下的山间。院子刚扫了落叶，青石砖上干干净净的。
宜宁依言坐下，道衍给她看手相。
大慈寺这里很清净，特别是那个人住的院子，静得连鸟叫都没有。
道衍显得极长的中指在罗宜宁的掌心摸索片刻，然后看她，闭目细想，睁开眼后问：“命格富贵，有贵人。”
罗慎远离开了英国公府。
这几乎就是一句模板话，十个算命的里面八九个都这么说。宜宁没这么放心上，陆嘉学也没有放心上。陆嘉学正想问问宜宁的身体情况，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
魏凌答应不会轻举妄动。
有人跑进来在陆嘉学耳边低语，宜宁的注意力全在陆嘉学身上了，隐约听到那人说什么后山，追捕的。
不然等曾应坤到陆嘉学手上，屈打成招是肯定的。
陆嘉学这次过来，还是亲自押送曾应坤来的。到了这里，本来是想让下属押解去后山，他就不用跟过去了。没想到才一刻钟不到就出了乱子，有人想劫曾应坤。陆嘉学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多少人？”
陆嘉学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没有办法了。
那人道：“约有四五十个，看守的人根本不够打。您过去看看吧！那些人都是习武的，一看就有机会反扑就跟着动手，镣铐都不管用！”
罗慎远其实很不想牵涉到曾珩的事情里来，他毕竟是靠曾珩发了财，而且会暴露他的某些交友圈，这对他的官途没有好处。例如保定圈子，保定有点名声的官员或进士都靠这个圈子交流。这个保定圈很隐秘，几乎无外人知道。
“一群饭桶，连劫车的都打不过。”陆嘉学眉头紧皱。
魏凌不知道罗慎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非常疑惑，甚至怀疑。这些疑惑如蚂蚁啃食着他。
听这个意思，好像是陆嘉学的事出什么岔子了！
“平远堡战役你问我要不要战功。我当时怕被牵连，说我不要。现在——我希望岳父大人可以实现诺言。”
宜宁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趁乱逃走事最容易的，不知道陆嘉学过不过去！而且外面都是陆嘉学的人，会不会发现她。
“我告诉您这事，却是不想您轻举妄动。”罗慎远手指扣着扶手道，“对付陆嘉学，您恐怕也是素手无策。事实上，我希望您不要去找他。我这次来，是想求您另一件事。”
曾应坤这个人很重要，要是逃脱了后患无穷，陆嘉学不能不过去看。
“那不行，我得去找他说才是。”魏凌当即就要叫下属进来。“总得问清楚是为什么，把她接回来。在他那儿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陆嘉学站起来看了道衍和罗宜宁一眼，叫了两个侍从进来。然后对罗宜宁颇有些警告意味的说：“你可乖顺些，我去去就回。”
魏凌摆摆手，他是没想明白，陆嘉学劫持宜宁来做什么。对于他的地位来说，宜宁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道衍就是他的人，大慈寺又是他的地盘，陆嘉学还是很放心的。
“您觉得还有第二个陆嘉学？”
罗宜宁看到那两个高大的侍从，再看看自己的细胳膊，估计一个都干不翻，更别提面前还有个被神化的战神道衍。
魏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陆嘉学，宁远侯爷？”他非常惊讶，怎么会是陆嘉学！
她想跟道衍说话，转移这些人的注意，就问道：“道衍师父，您还看出什么来了？”
“陆嘉学。”罗慎远的语气很平淡。
道衍的左手盘着佛珠数珠，轻声说：“贫僧还看出，女施主命途多舛，以后怕是凶多吉少。”
竟然敢劫持他的女儿！当他英国公府没人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有人破窗而入，这些人穿着程子衣，却蒙着半张脸。破进来七八个人立刻杀了陆嘉学留下的几个侍从。罗宜宁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做什么的。难道是三哥派来救她的？不能确定之下，她一把就抓住了炕边放的一根长棍。
魏凌听了才渐渐严肃起来，手捏着扶手咬牙道：“可知道是何人？”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罗宜宁的后脖居然被一把匕首抵住了。有人往后揪了她一把，她立刻撞在一个充满佛香味的胸膛上。道衍看着她的脸，的确是非常的漂亮，足以让任何男人动心，他慢慢说：“你觉不觉得这样的人，还是早点死比较好！”
罗慎远微微一叹：“这次来，正是要和您说宜宁的事。”他把宜宁被人挟持的事讲了一遍。
他手里的匕首冷冰冰的，而且真的在用力，抵着她的肉，好像立刻就要切开了。
他日夜就盼宜宁回娘家看看，最好一次就住它个把月的。
道衍这时候目光冷淡，完全就不像个出家人了。
女儿出嫁之后府里冷清不少，他精心给她布置的闺房也没人住了，唯有她出嫁前留给他养的那只小凤头鹦鹉热闹。怎么不热闹，小凤头整日的怪叫，烦不甚烦，魏凌简直想拍死它。
他居然想杀她！
魏凌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咳嗽一声问：“我那女孩儿未跟你回来？”说着就往外瞅。
罗宜宁一阵心惊，面上镇定地淡淡道：“大师，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想杀我便要杀了？你这想法不行啊，出家人不是要慈悲为怀的。”她现在力图保命，说什么都不要紧，“我看后山动乱应该是你安排的吧？你就这么想杀我，不惜跟陆嘉学决裂？”
今天他有点不同往日。可能罗慎远在他面前还表现得比较温和，现在他身上却有种，如刀锋凌厉的感觉，气势毫无收敛。放在扶手上的手的指骨凸出，他记得女婿还是断掌，这其实都是很适合习武的手，因为打人非常痛。但偏偏他是从文的。
“杀了你我能救很多人。”道衍完全不为所动，那股柔和的佛香味却一直围绕着宜宁。实则道衍长得非常儒雅，且有种慈悲的气质。
他远远看到了罗慎远在花厅里喝茶。
罗宜宁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倒血霉，怎么还没出龙潭，就要被入虎穴了。
侍郎女婿来了，魏凌怎么会不见。他让两人好生思量一番，自己换了件衣裳去前厅见罗慎远。
道衍是真的想杀了罗宜宁，他的匕首往下一寸，就能迸入她薄薄的血肉中。
这时候外面有前院的小厮传话，说罗慎远要来拜访他。
但是随后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道衍，住手。”
魏凌看得出两个的犹豫，喝着茶又笑了一声。再怎么着，母亲心里潜意识地觉得明珠更重要，宜宁那次差点被指婚的时候，她可没有这般忐忑过。这事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只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罢了。
有个穿着玄色灰鼠皮披风，满脸冷峻的人走了进来。
她是很想答应的。
是罗慎远。
若是她答应下来，她就是从英国公府出去的。魏凌以后不会不管她。
“师弟，你还是妇人之仁了。”道衍的声音有种奇特的冷清。但他的匕首还是没有收回去，而是更近一些抵住罗宜宁的后颈。宜宁看到佛珠上的吉祥结在晃动，她觉得有点可笑。一个慈悲为怀，名垂青史的英雄竟然想杀她。
当年皇上正值壮年，不过三十出头，她若是能伺候皇上，将来有机会做上更高的位置，不怕有人会再看轻她，而且又是泼天富贵。这机遇实在难得，还有魏凌愿意为她保驾护航。
“大师一代抗倭名将，佛法普度众生。”宜宁淡淡地说，“我虽不认识，却是钦佩已久。如今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想到了看不起她的魏颐母子。
道衍的语气却没什么波动：“你知道我的过往，想必也明白，这些话对我是没用的。”
明珠听了却沉默了。
道衍是修行者，惯常不与女性来往，更何况是这种高门大户的出身。在他看来，罗宜宁太娇贵，也太麻烦了。陆嘉学亲自带她来，不过就是为她算命看相，肯定不简单。所以为了自己的仕途，罗慎远都应该离她远些，最好是让给陆嘉学。
魏老太太觉得这是在害明珠，坚决不同意。
刚才他并不是真的想杀她，只不过是演得逼真一些，看看守在外面的罗慎远什么时候会按耐不住罢了。结果他刚说了句凶多吉少，罗慎远的人就破窗而入了。他想杀罗宜宁，这家伙迫不及待就亲自进来了。
“也不一定就选得上，呈上名帖还要皇上定夺。但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一旦圈名留下，就会赐选侍的位份。”
道衍还是把匕首收入了袖中，又恢复了一副淡然的高僧模样。
“有我在，自然会保她。”魏凌有往皇上身边插个人的意思，赵明珠长得漂亮，又是在英国公府长大的，是上佳人选。
罗宜宁总觉得后颈火辣辣的疼，她暗中轻轻用手一摸，发现指头上有血。
魏老太太听了非常惊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那地方她如何去得！”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尸骨无存。
罗慎远走过来，宜宁就把手收进了衣袖中。他凝视她许久，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哑道：“没事吧？”
“既然明珠不愿意，我倒是有个办法。”魏凌慢悠悠地说，“皇上登基满两年，储宫空虚。若是明珠瞧不上一般的富贵，你看皇家泼天的富贵如何？”
“亏得你来救我。”宜宁松了口气，她看了看外面，现在外面都是罗慎远的人了。
魏凌冷笑，他很理解赵明珠瞧不上区区秀才。她是从英国公府出去的，眼界被养刁了，怕是连举人都瞧不上。
宜宁觉得有点恍惚不真实，他这么容易就把陆嘉学的人全杀了？
听到记忆中那个常给她做小衣，胆怯懦弱的女人，给她攒了一套金头面。赵明珠心里有些复杂。她一向只有从自己这里拿钱的，每次来见她都刻意穿新衣裳，看得到衣服的折痕。正是看到母亲的卑微，她才不要过这种日子。
“陆嘉学此人，”罗宜宁沉吟片刻道，“非常狡猾，我怕这是引你上当的伎俩，不如我们赶紧离开为妙。”
魏老太太气得心肝儿疼，靠着漳绒靠垫，长出了口气说：“前些日子，你母亲才来找我，求我为你找一门好亲事。你那父亲如今是药罐子，几个哥哥又没得出息。你若是再没个好亲事，你家就支应不起来了。你母亲说了，你要是出嫁，她还给你攒了一整套的金头面……”
“我们这是声东击西，看似劫车为了曾应坤，实则是为了救你。”罗慎远说。
他见老太太实在生气，才抬了抬手说：“母亲，明珠既然不愿意，您也别枉顾了她的意思。强扭的瓜不甜，您是清楚的。”
“此地不能久留。”闭着眼睛的道衍突然说了句。“你的人能撑多久，还不抓紧。”
实则在这事上，男子比女子冷静多了。赵明珠与他无血缘之亲，虽在他眼下长大，他却不怎么关心。但宜宁却是他亲生的女儿，故才十分上心。魏老太太就是养明珠养久了，生了感情，亲疏不分而已。
“陆嘉学来的时候就派人把大慈寺团团围住了，我也是带着人手潜进来的。他没这么容易放松警惕。”罗慎远抬头说，“我还有事要做，让道衍带你出去。当年师父教授我们的时候，道衍习武我习文，他带你突出重围，陆嘉学必定不会下重手。”
魏凌一直在旁喝茶没有说话。
罗宜宁早就知道道衍和罗慎远认识，却是第一次知道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她处处为这孩子考虑，她却固执倔强极了。
他单独留下？让道衍送她走？
宜宁能在英国公府呆一辈子，因为魏凌是她的父亲，英国公府就是宜宁的家。明珠呢，自己若是去了。魏凌会护着她吗？魏凌不久就要娶亲了，以后新夫人会怎么对她？以后魏庭长大了，魏庭与她没有血缘关系，难道会容忍她留在府上？
宜宁不由得看了道衍一眼。
“你简直胡闹！女子长大了，如何能不成亲。你宜宁妹妹已经嫁了，你若也嫁了，往后你们姐妹俩也好相互扶持。这如何不好！”魏老太太看着她长大，对她最为疼爱。如今看她这般，恨铁不成钢。
他垂目念经，外面太阳的光线透过窗纸，照在他的侧脸上，如雕塑一般的五官。长眉微完，眼窝深陷，眉目之间有慈悲之相。
赵明珠跪下道：“外祖母，您若是想让我嫁给那秀才。外孙女情愿跟在您身边，一生一世伺候您，青灯古佛一生罢了。”
道衍突然说了句：“怎么，怕我再杀你？”
魏老太太被她这副样子气的不得了，亲事是她一早就看到的。她这般不配合，魏老太太气得把手珠扔在小几上：“你究竟想要如何！”
后颈的伤还隐隐作痛，罗宜宁微扯嘴角笑道：“大师刚才既然放手，应该不会再杀了。只是大师文质彬彬，不像习武之人。”
赵明珠在一旁握着汗巾，只当充耳不闻，反正她是不愿意嫁给个普通的秀才。她就是沽名钓誉，爱慕虚荣，随便怎么说吧！
“佛法慈悲，渡人渡己。武力为下等，贫僧素日不喜。”道衍淡淡说。
英国公府里，魏凌正在和魏老太太商量赵明珠的亲事。
宜宁未再与道衍多言，而是对罗慎远道：“……三哥，如今大慈寺危险，后山又有混乱，你不如跟我们一起离开。有什么事留待以后做。”
宜宁想避开他的手，但还是被他不容置疑地抓住。她只能告诉自己，此刻冲突起来对谁都不好，才忍耐下来，跟着进了净房。
“不用管我，你跟道衍离开。我这次带的人也不少，我做完了事情就回来。”罗慎远按了她的肩说，“赶紧走，陆嘉学恐怕快回来了。”
语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似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过了。
她要是单独走了罗慎远留下，谁知道陆嘉学会做什么。
屋内平息了很久，陆嘉学才平静了下来。伸手去牵她：“跟我过来洗漱。”
宜宁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三哥……”她喃喃地喊他。
认了她为义女，差点把她送到亲外甥手上。
罗慎远就皱起眉：“你在这里反倒耽搁了我的时间，不要任性。”
她手脚发凉，突然有些明白陆嘉学为什么如此暴戾。不知道真相还好，知道之后，这些事真的会把人逼疯的。
“走吧。”道衍放下念珠，拿起了放在墙角一把三尺长的弩弓和箭筒。罗宜宁还想跟罗慎远说什么，却被道衍带出了院子，外头有辆马车正等着。道衍先上去了，看到罗宜宁还往回看，他才慢慢道，“陆嘉学虽然残暴，却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杀师弟对他而言没有好处，而且师弟如今官居工部侍郎，也不是随便就能杀的。你留在这里怎么样，师弟反而更加束手束脚了。等他把曾应坤救出来自然就走了。”
他是怎么猜到的？
罗宜宁总是怕他被自己所连累了。
宜宁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
她暗叹一声，跟着上了马车。马车沿着山路跑得很快，跟来的路不一样，这条路更加荒僻难走，她在马车里坐得不太稳。道衍却盘坐闭眼，身形晃动非常轻微。他嘴中喃喃，宜宁仔细一听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识得这本佛经。
“无关？”陆都督又冷笑，他再次凑近罗宜宁，说道，“程琅不是想过娶你吗？这东西，我养了他十四年。他居然对你有这等忤逆的心思，要不是我没腾出空，真是想废了他。”
她也没多问，直到马车咯噔一声。驾车的车夫突然闷哼，然后宜宁看到有血溅在布帘子上，马车失去了控制猛地一侧。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罗宜宁声音变冷，“跟别人无关，你不要胡扯！”
宜宁顿时往后倒，她原以为自己会撞到车壁。但道衍突然动了，宜宁感觉到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坐正了。罗宜宁开始相信这个人是真的习武了，他的手扶着她非常的稳。道衍没有多说话，一把抓起了他的弩弓。
他戴着扳指的大手掐着她细嫩的下巴：“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心里的猜测每一个都让他不舒服，有种想摧毁的欲望。“是程琅——还是罗慎远？”
外头有个粗哑的嗓音说：“大师！你把马车留下，我等不为难你！”
陆嘉学没想到她还是油盐不进。什么不会再喜欢他，到他手上，由得她喜不喜欢吗！
道衍在军中受人敬仰，总归有个战神的名号在，福建沿海的渔村现在还供奉他的祠堂。
“陆嘉学。”宜宁深吸一口气说，“就算我原来喜欢你，现在也过去这么久了，我不会再喜欢你了……你放过我，好吗？”
“我本不杀生了，如今为了救你还要开杀。”道衍看了她一眼，突然说。
她曾经是有感情，怎么可能没有？但是她的感情已经消磨干净了，曾经的欺骗和隐瞒，她甚至无法再相信陆嘉学说的话。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活得很好，陆家是腐朽的过去，一回到陆家她就觉得沉重。不可能再回来了。
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衍已经出去了。
而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就算陆嘉学真的没有杀她，也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了。
她把帘子挑开，从缝隙里看到道衍拉起了弓，拦着他们的人手里是绣春刀，并不适合这种攻击。道衍的弓箭几乎百分百中，同时他一拍马屁股，马儿仿佛受了刺激猛地加快了。宜宁不得不拉住车框才稳住身体，但是马车横冲直撞很快就冲出了重围。
她只恨自己又不够心狠，她向来不是个心狠之人。如果……如果陆嘉学真如他所说，没有杀她的话。如果她不曾困在簪子里二十多年，厌倦了陆家这些争权夺位的事的话。
马车跑在宽阔的车道上，道衍手里还剩下最后一根箭。他手搭着箭柄本来是放下了，却突然说：“陆嘉学的人来了。”
一个人的真心是很容易被伤害的。
官道上尘土扬起，一群人骑马而来，远处是神机营的人，约莫是四十多个。
罗宜宁别过头闭上眼，眼睛发疼，她当然记得。
道衍的箭尖对准了领头的人，宜宁心里一跳，连忙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拉弓：“大师不可！”
“你那个时候也是喜欢我的，宜宁。你还记得吧？你抱着我的手臂哭，不要我去参军……”
手下布衣袈裟的身体突然一僵，宜宁才意识到这是出家人，估计不怎么习惯女子触碰。
“我所对你表现的，从来都是真的我。”陆嘉学的声音变得轻柔了一些，凑近她，这是一种温柔的逼迫。
她收回手道：“情急之下冒犯，大师见谅了。你杀了领头人，岂不是让他们来对付我们？你手头没有箭了，我倒是挺想帮忙的，但我帮又帮不了你。还是你真如传说中那般能以一敌百？”
屋里亮着昏黄的烛火，盔甲摩擦出悉索的声响，她泪盈于睫，却像个孩子一样不肯哭出来。因为不舍得他走。
习武最多练八段锦、易筋经，敌二十已经是很厉害的了，敌百也就是听听罢了。
但是面对她，他又拿出当年忍辱负重的耐力。他低沉一笑，哑声问她：“那你可记得有一年，我要去从军。临走的时候，你拉着我不要我走。我就安慰你，便是当逃兵，我也会活着回来见你。”他的手沿着她的脸细细的摩挲，好像多年前那个夜晚。
道衍却再次拉弓：“不把这些人引走，你三哥更危险。”
陆嘉学已经身居高位很多年，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服从，他也不是当年的陆嘉学了。
箭破空而出，马背上的人连马一起仰翻在地，扬起一阵灰尘。道衍果然百发百中！神机营立刻有人救他，剩下的却朝他们追过来。道衍立刻驱使马车掉头，朝着荒野跑去。
罗宜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性格里天生有这个，你若是强硬的去对待她，反倒会让她反感。
宜宁看到神机营的人拿出了弩箭，顿时有点紧张，弩箭的强度可不是弓箭能比的，那射穿木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她敲了敲车壁，才放心下来，应该是铁水浇灌过的，根本不怕弩箭。
他很了解罗宜宁，当年把这个人摸了个透。一个人的想法再怎么变，她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马车跑得极快，那马身上浮出筋络，四肢有力结实，应当是一匹纯种的大宛驹。宜宁被折腾得坐都坐不稳，尾脊骨那块生疼。但是看到后面追了二三十个神机营的人，她不敢出言打扰到道衍。
陆嘉学觉得自己应该很愤怒，但是情绪里又有一种灼热的酸楚。好像那些被他所珍视的过往，在她眼里都是应该被摒弃的。
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群人甩掉！
“现在这个才是真的你。”罗宜宁缓缓地说，“霸道，无情地掠夺你想要的一切。”
罗慎远其实也没有久留在山寺久留。
“如今想来，你与惯常的相处。也是你伪装的伎俩吧？那个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陆嘉学，从来都不是真的陆嘉学。”
他这次来一则是为了救罗宜宁，二则也是想带走曾应坤。两个人他都想要。后山是他派了人去纵火的，他们猜到陆嘉学把人关在大慈寺，其实也不难。陆府有护卫时常往来于大慈寺，而大慈寺最近的斋饭用量又明显多于往常，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
她皱眉强忍着不去按，看着这个人锋利霸道的眼神，继续说。“你鼓励我与谢敏往来，就算我不太喜欢她，她时常与我脸色看，我也去跟随她。你告诉我你在外面跟谁玩，走马喂鹰，赌钱喝酒，我何曾怀疑过你？”
于是他准备声东击西，救出罗宜宁最好，如果能顺便带走曾应坤也是很有利的。
“你又想如何！”罗宜宁本来就不舒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撞得腰疼。
计划很周全，只是派去营救曾应坤的人要直面陆嘉学，都是精锐。如果再等半柱香的功夫没见到他们复命，他就要立刻离开。
陆嘉学抵着她的喉咙，掩饰不住的冰冷，笑着说：“那你就想这么走了？”
那些人就都成了弃子，应该都会死。
直到宜宁想起身，不想留在他身边的时候，突然被他猛地拉了一下，然后他翻身压在她身上，所有的温柔又都不见了。
罗慎远的手指敲着窗棂，闭眼算时间。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睁开眼道：“立刻离开！”
陆嘉学久久的沉默。
屋内立着两个护卫，听到罗慎远的话立刻跑去吩咐马车。罗慎远在护送下从屋内走出来，就看到陆嘉学已经带人等在门口了。
那段孤寂的岁月里，她被痛苦洗礼，早就变了。
陆嘉学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等着他们。应该是才从后山过来的，脸色漠然冰冷。
罗宜宁避开他的嘴唇，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陆嘉学，就算真如你所说，你没有杀我。我也不是你的妻子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反应果然很快！
但很快他还是压抑住了，低头去亲她的耳垂，放柔了语气说：“我原来没有认出你，所以才那般对你。魏凌出事我不帮你，还要你来求我帮忙。但是现在我认出你了，宜宁，你应该回到我身边来……”
罗慎远笑道：“都督大人？甚巧了，我说过来拜访道衍大师，却不见他在。正要出门便碰上你，看着样子似乎有急事？”
屋内的气氛微微一凝，陆嘉学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
陆嘉学也笑了：“罗大人不清楚？后山有人想劫囚车，纵火烧了三间倒座房，幸好火势已经被控制了。还抓了群纵火行凶的人，准备扭送都督府的时候竟然要吃毒自尽，幸而我捏断他们下巴救下几个，回去刑讯一番，幕后之人应该能知道。”
“你不是丈夫。”罗宜宁听到自己说。
罗慎远依旧平静：“佛门清净地，竟也有人纵火。”
宜宁望着屋内透入的发白天光。对她而言，这个场景的确是无数年不见了。
陆嘉学听了低沉一笑：“听闻罗大人擅长刑讯，不知能否支招一二？”
察觉到她的避闪，他又笑道：“怎么，多年未曾在丈夫怀里醒来。怕了？”
“支招不敢当。”罗慎远拱手，“都督大人若是感兴趣，我叫下人送两本书到都督府上，数种刑法皆在列中，单就剥皮一项，便细分五大类共三十多种方法。都督大人若想学习看这个最佳，今日罗某要先告辞了。”
“醒了。”他说话的时候，嘴唇总是轻轻地触碰到她的肌肤，一股热气让人一颤。他的手环过来，将她抱来面对他，但她却往后一缩。
罗慎远这次带了一百多个人过来，皆是悉心培养的死士。此刻全包围在外侧，所以他并不担心。陆嘉学要是敢动手，现在就是被瓮中捉鳖的那个。
而一只大手正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着，手心微微地发热。
他笑容不变，暗中立刻做了个手势。周围早已埋伏好的人顿时一跃而起。
窗外可能快要天亮了，朦胧的白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屋内奢华的布置隐约可见，她甚至听到了外头婆子烧热水的动静，洒扫的丫头竹枝扫把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陆嘉学早已料到，心头冷哼。果然还是他轻敌了。竟然没防到他！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耻辱。若是他没有轻敌，罗慎远想从他手里带走罗宜宁？想都别想！
罗宜宁被疼痛折磨到半夜，快天亮才睡去。但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她浑身僵硬，因为察觉到自己在别人怀里。
罗慎远也在心里感叹。今日只能先离开了，至于曾应坤是别想抢了！果然不能跟陆嘉学比他的强项，他战斗力太恐怖。要不是今日是他算计于陆嘉学，早就设下埋伏，陆嘉学防范不够，他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当今世上少有能与他匹敌的人。天才有很多，罗慎远入世，故要练得一身游刃有余的本领。这位却是不出世的天才，归隐于山林，必须是要见一面了。
陆嘉学表情冷漠阴鸷，罗慎远肯定已经送罗宜宁走了。
每次一见面，那必定是少不了的刀锋比对，斗智斗勇。
道衍跟了他五年，除了礼佛，平日对什么都不上心。他抗倭之后皇上本来要给他封个正三品的指挥使，他却拒绝了。本以为的确是个高僧，陆嘉学还特意扩修了大慈寺让他好生住着，没曾想竟然跟罗慎远勾结，从他手里算计东西。
他已经很少再见此人了。
罗慎远这人年纪不大，心眼太多。一般人绝对绕不过他，程琅就是其中的高手了，却绝对比不过他。
他回过头的时候，脸色是毫不掩饰的阴冷：“给那个人传信，说我明日去看他。”
陆嘉学看着他走出院子，在背后淡淡道：“罗慎远，既然你不愿意休妻。以后就怪不得我了，我本来还有几分惜才之心，想放过你的。”
这个伪善的兄长，他是再也当不下去了。他要做她真正的丈夫，决不能让别人染指一分。
“大人随意。”罗慎远远远留下一句。
罗慎远面色平静，心里翻腾的情绪愈演愈烈。宜宁的耳铛几乎要被他捏入手心里。他好好护着的人，却被别人抢走了。生死未卜。
陆嘉学又笑了笑：“她与我的情分……可不止义父义女这么简单的。”
男子最恨夺妻之仇。他把罗宜宁抢过去，究竟会怎么对她……
罗慎远好像身影也没有停顿。
陆嘉学先以告他一事调虎离山，恐怕为了持续吸引他的注意力，参他错处的言官会越来越多。不过他不担心言官，皇上对他非常放心而且器重，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言官再骂也没有。更何况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陆嘉学这次带的人不够多，外面接应的神机营估计全被道衍拦住了，他没有对罗慎远动手。来日方长，罗宜宁现在不愿意接受他，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的。当然她要是一直不回来，他的耐心也不会很久。
但是魏凌斗不过陆嘉学，罗慎远告诉他只是想有个后方助力。如果真的有事发生的话，魏凌也可以应急。
陆嘉学喘了口气，当他看到对方人手其实并不多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了。他立刻转头返回，却还是晚了一步。罗宜宁已经被带走了！而罗慎远埋伏了大量死士在周围，他不会这个时候轻举妄动，他带的人并不算多。交战之下没有优势。
这件事应该告诉魏凌，他是宜宁的父亲，而且手握兵权。
但他可不是善罢甘休之人，那毕竟是他的妻子。
他披了披风往外走去，道：“通知英国公府一声，我要去见英国公。”
陆嘉学牵了马的缰绳让马掉头，朝着官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罗慎远摇头：“你回去吧。”
山上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你可否要我帮忙……”谢蕴换了个柔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刚才还出着太阳，不一会儿乌云密布竟然下起滂沱大雨来。
罗慎远的理智无比清晰的告诉他，他正在冷静地判断。
幸好道衍对这山上非常熟悉，七转八转的摆脱了神机营的人，带她找到山上的土地庙避雨。
他手里拿着杨太太交给他的东西，宜宁出门的时候所佩戴的一枚耳铛。他告诉过宜宁，若是陷入危急关头的时候。留一枚耳铛就是无性命之虞的意思，没想她还记得。她就能断定跟着陆嘉学走，自己就是性命无虞了？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别担心而已。
只是下车的时候因为路滑，宜宁没踩得稳脚蹬差点摔了。道衍回头看她，似乎在催促她动作快点。大雨打在身上无比冰冷，宜宁咬牙自己站起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身上就湿透了。脚踝未完全好的伤又这么一扭，好像又复发了。
罗慎远才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你怎么还没走。”
山上常年生长人参、红景天等药材，僧侣常上山采药，就在此处休息。因此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只有一间庙加两侧耳房，但是炕床、桌椅、生火做饭的炉子一应俱全。宜宁避进来之后打开窗透气，看到外面滂沱大雨，把路上打得满是泥泞，当真暴雨如注，天色昏黑。马车立在院子里，马儿被雨水拍打着，鬓毛全湿了，无措地甩着头上的雨水。
谢蕴忍不住高声喊他：“罗慎远！”
没得办法，这里又没有马厩，房子太小它也进不来。
他却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似乎没有听到。
罗宜宁在破庙中找了一会儿，从角落里拎了个桶出来，准备去接一些雨水来煮热喝了，至少去去寒气。她现在在小日子里，受不得寒，否则更是要遭罪的。没得丫头伺候总是要自己动手的。何况衣服湿透了连换洗的都没有，黏糊地贴在身上，又冰冷又湿重，她想升火烤一烤自己，至少能够暖和一些。
谢蕴收回思绪，在门口徘徊片刻才道：“抓她去的应该不是劫匪，是不是你惹到哪路达官贵人，才让她被抓的。我知道你心疼她这个妹妹，被抓了你也心急。你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道衍见她提桶，就道：“外面大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还得去救你，不要动。”
孙大人笑着告诉她：“你不是一直想看少年解元郎吗，他就是啊。”
他不同意，宜宁只能放下桶，身上寒意越重。
当时谢蕴还不服气，语带刻薄道：“孙伯伯，这位说话的可是您家的亲戚？”
他见此才缓缓闭上眼，盘坐在炕床上，又继续诵经数佛珠。
故她有意用灯谜为难孙从婉，然而他却站出来，轻易地为她化解了。他对答精妙，气度从容，好像她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
宜宁过了一会儿又试图点炉子，深秋下雨真的太冷，又是在山上，比平日还要冷许多，她只穿了一件潞稠的藏青色褙子还湿透了。她知道怎么点火，明明一划就着的，现在因为头晕脑胀浑身发软，力气太小，火石擦得手疼都点不着。
她第一次看到罗慎远其实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站在孙大人身侧沉默寡言。那时候别人告诉她孙从婉也有才女之名，她非常不屑。孙从婉那种娇娇弱弱的深闺小姐，但凡能念几句酸诗都能被称作有才气了。
道衍大师把她带进来之后几乎就不理她了。
谢蕴觉得罗慎远是那种，对感情很淡薄的人。不像是有闲心养乌龟的样子。
一会儿他可能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双戴着佛珠的手还是从她手里接过火石，摩擦几下点燃了引火纸，再放进去点燃了木炭。
谢蕴站在罗慎远的书房门侧。这是她第一次到罗家来，他的书房里养了两只老大的乌龟，看得出是好好打理的。大乌龟游来游去，吃些小鱼虾，或者停在假山下面休息。慢腾腾的，壳也光滑油亮。因为不会被吃，故活得相当从容。
这下屋内就暖和了起来，总算不是刺骨寒冷了。宜宁也没有坐炕床，就坐在圈椅上抱作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让火力尽快把她烤干。罗慎远这个师兄虽然一开始想杀她，但这时候总要处好关系。她想知道道衍跟罗慎远的关系，就跟道衍说话：“大师，你和我三哥同门师兄弟，可是从他小时候开始的？”
杨太太醒得，这是和谢蕴一早就说好的。
“贫僧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道衍淡淡说，“你到炕床来坐，我坐圈椅。”
罗慎远派人送了杨太太回去，叮嘱她此事决不能走漏消息。
“我无妨……您睡炕床就是了。”宜宁觉得坐在圈椅上更能保持警惕。
枯竭的内心渐渐被湿润，稍微柔软了一些。
她连头都没抬，那白玉般的后颈上，就看得到刚才的血痕。虽然困倦又浑身难受，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警惕，不敢入睡。毕竟道衍刚才可是想杀了她的。
他的妻子，现在回来了。
道衍又坐下念经，既然她不领情他也当没说过。
念头至此，忍不住在她的嘴角低头细吻。
宜宁一听还是《心经》，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起来。
陆嘉学的大掌缓缓捏成拳，嘴角一丝的笑意。要不是知道罗慎远是她的兄长，娶她是事从权宜，他一定会把罗慎远给弄死的。
她往隔扇外看，马儿自己缩到庙里窝着去了。大雨已经小了很多。刚下了雨山上全是雾，只看得清楚远处昏黑的峦影。也不知道罗慎远离开没有，她什么时候能走……她想立刻回到罗府去，回去熟悉的家里。能带给她温暖和依恋的家。
宜宁神志不清，感受到大手的温暖，只喃喃道：“三哥…”
但她又想起陆嘉学说的话。只要她还是罗慎远的妻子，他就不会放过罗家。
陆嘉学摸到她的脚还是冰冷的，干脆翻身上了床，把她整个都抱在怀里。
宜宁靠着圈椅，有种迷茫而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她。也许是因为大雨倾盆的夜晚，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屋内道衍似乎连句话也不想与她多说，黑夜寂静无声。要是罗慎远没有找过来，岂不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她浑身又湿又冷，在这里过夜明日绝对高烧不止。
他颇有些享受这种照顾她的感觉。这和过去不一样，过去的罗宜宁心里是依赖他的，他便把罗宜宁当成妻好好护着。但现在罗宜宁的心理无比强大了，只有她病了，靠在他怀里才不会挣扎。
天色完全黑下来，山里的夜更冷，宜宁就把隔扇关了。
“可是小腹不舒服？”丫头去书房通传的时候，是见人多故不好说。都是经验丰富的，宜宁什么情况一看就明白。陆嘉学没想到她现在身体这么不好，前世罗宜宁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他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手放在他的小腹替她缓缓暖着。
道衍又收了佛珠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红薯，扔进了火炉中。立刻发出噼啪一声响。
陆嘉学到之后解下披风递给服侍的丫头，撩开帘子走进千工床内。坐在床沿把她抱进怀里，她意识朦朦胧胧的，谁抱她也不清楚。只闻到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将她围拢起来。
“你的晚饭只得这个吃，山上野生的。”
丫头来看了她两回，皆也是束手无策。只得给她烧了热水用，然后赶紧去通传陆嘉学。
宜宁本以为她不饿，但等到炉子里飘来烤红薯热气腾腾的香味时，她还是很想吃。掏出来的时候还很烫，这么巴掌大的一个，她剥开之后还分了一半给道衍，他倒也没有拒绝，想必山上的确食物难得。
可能是疼得太过，宜宁开始有点胡思乱想了。
可能是因为伤寒了，她开始头晕发胀，没有胃口，也尝不出味道来。但她不能不吃东西，宜宁勉强把小半个红薯咽下去了，倒是热腾腾的绵软，比没得吃好。
而宁远侯府早不是她的家了，她熟知的那些人事早堙没了。
宜宁正吃到一半，突然听到门口有马车声。
人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罗宜宁开始无比的想念罗家，想念罗慎远。甚至是英国公府。
道衍听到声音就警觉起来，又拿起了自己的长弓。但门扉被扣响的声音，却响起来一个徐缓沉稳的声音：“是我，无妨。”
宫寒是她的老毛病了，调养了一年原本是好过来的。但现在不知怎的又开始犯了。若是在家里，青浦便为她煎药，珍珠灌手炉给她暖腰窝。三哥必也特别注意，她稍有个头疼脑热他都担心，而且是那种对小孩子的关心，觉得她是日常不听话，吃了过冷的东西，或者在书房看书睡着没盖被褥才生的病。所以她一生病她就皱着眉，然后全程监督她的喝药和饮食。
宜宁听到是他的声音，身子就先反应过来，忍不住的眼眶发热。
罗宜宁捂着小腹蜷缩在床上，小腹如刀搅动。浑身都是冷汗，一阵阵想吐的感觉不停翻涌。
罗慎远来找她了！
两人说着才走远了。
道衍朝门外看去，果然一个高大的影子已经立在那儿了，他撑着把伞，刚收了伞打开房门。道衍才放下手中的长弓，不再戒备。
“不过也是你我二人异想天开，都督大人指不定就是图个新鲜而已。”副将见已经出了月门，看得到影壁了，就说，“真若是要娶侯夫人，就应该找媒人下聘，明媒正娶。现在都督大人把人藏在家里，应该也就是个瘦马罢了。”
宜宁竟然觉得想哭，罗慎远走进来看到她那般狼狈的样子，止不住心疼得皱眉。三两步走过来，解开披风将她从头到尾地包裹住。一摸她的额头竟然是滚烫的！
叶严却也笑：“要说有侯夫人，我是高兴的。否则都督大人这么大的家业，他没有子嗣，还要从旁支过继个侄儿来继承。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叶严觉得只有侯爷的血脉，才担得上着宁远侯府侯爷的位置。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罗慎远把她抱进怀里。
副将笑了笑，得意洋洋地摇头：“你我跟着都督也有数十年了，早年他身边美女如云的时候，也未见着对哪个这么看重。也许这个是真的不一样，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咱们就要有侯夫人了。”
月事的时候本来就容易伤寒，否则宜宁是没得这么容易生病的，她还没得这么娇花。
叶严倒吸口凉气：“你这说的邪门儿，有那么好看吗？”
她觉得自己比平日脆弱，看到他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喊了声三哥，声音已经是沙哑的了。
副将就压低了声音道：“都督把人抱进来的时候拢着斗篷，不过我悄悄看了一眼，当真十个扬州瘦马也顶不过那一个的。”
道衍才道：“她方才在雨里摔了一跤。”语气淡淡的。
叶严与副将面面相觑，先后出了书房。两人走在抄手游廊上，叶严忍不住问：“我记得都督身边好几年没有人了吧……上次还是千年有人讨好侯都督，送了个会弹箜篌的扬州瘦马，似乎也没留几个月就转手了。”
罗慎远抱着她更能感受到小姑娘已经浑身滚烫，烧得厉害了。他问道：“我记得你这里有些药材，怎么不给她烧碗去风寒的汤药？”
小厮立刻拿了灰鼠皮的披风给他披上，陆嘉学回头看了一眼，犹豫道：“你们先退下吧。”就大步出了书房。
“我不知道她伤寒了。”道衍说着，她刚才这么逞强坐在圈椅上，让她睡床也是不肯的。还以为没得什么事呢。毕竟对于他来说，淋雨湿衣裳只是小事一桩。
陆嘉学皱眉，随后道：“我跟你过去看看。”
罗慎远叹了口气，师兄不常与女子接触，哪里会想到这些。宜宁又是那种在生人面前绝不开口示软的性子。罢了，反正他是要把人带回去的，现在就走吧。
“她不舒服？”
他身上还是熟悉又让人安心的味道，宜宁环着他的腰，在他衣襟上深吸了口好闻的味道，还有雨水潮湿的味道，才说：“无所谓，你找着我就好了……这个地头太偏僻，我还怕你找不到这里来。”
这时候外面有个丫头来通禀，一般这种时候，内院的仆妇都是不能进来的。陆嘉学却一听说来人就立刻放进，丫头屈身道：“侯爷，那位姑娘，她身子不适……奴婢瞧她似乎一直没睡着，奴婢问她她什么也不说。您看如何是好。”
“好了，现在没有事了。”他抱着宜宁，拍了拍她的背。“我当然会找到你的。”
叶严再次应是。他跟随陆嘉学多年，对他的心意了如指掌。
罗慎远谢过了道衍，先把宜宁抱回了马车。她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了，让她在马车里好好休息。罗慎远才返回庙中，跟道衍说：“你恐怕也不会回大慈寺去了……我在新桥胡同的宅子你先住下，里面修了个小佛堂。”
“对了，还有大慈寺……上次请他算个命数，倒是说得准了。”陆嘉学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告诉他一声，我改日带人亲自去拜访他，让他好好准备。”
道衍摇头道：“出家之人戒律森严，我宁愿在这里住下。”
轻轻磕着桌沿，让人越听心里越发紧。
罗慎远没有强求，反正道衍经常云游四海，那可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这儿好歹是三间破屋子，给他遮风挡雨的。他又道：“你这次背叛陆嘉学，住在此处不安全，他早晚会找到你的。倒不如你继续去云游四方。”
那可挥动千军万马的东西，在他手里如小孩的玩具般把玩。
“放心，他也不会杀我的。”道衍说完，又徐徐地闭上眼。
他的手里拿着的虎符正敲着桌沿。
罗慎远最后看了他师兄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陆嘉学的确不会杀他，道衍此人特殊。但陆嘉学也不会再信他就是了。
但是都督的书房里可没有人敢去挑灯花，只看到陆嘉学凝神看着前方一副舆图，似乎正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他们动都不敢动，屏气凝神地等陆嘉学的下一个吩咐。
他告辞道衍上了马车。马车里没有炉子，宜宁在斗篷里蜷缩成一团，冷得她想宽衣解带，把湿衣服脱了。但她在罗慎远面前如何好脱，只能把斗篷裹紧一些。
叶严拱手应喏。屋里油灯绿豆大的灯点，烧到了灯芯结，眼看光弱了下去。
看到他终于进来，马车开动了。宜宁咬咬牙，顾不得别的往他怀里钻，他身上很暖和啊！
“大慈寺后山有几个四合院，原是我修来存放兵械的，暂把人关在那里吧。”陆嘉学道。“等两日我亲自押送过去。”
罗慎远被她拱得打开双手，让她坐到自己怀里来。擦了擦她湿漉漉的头发，又将她抱紧了一些：“难受吗？一会儿就到家了。”
“锦衣卫直接捉拿下曾应坤，他倒也没有反抗。他在山西的党羽众多，大同有七成以上的武官都是他的徒弟或是好友。牵连甚广。按您说的，已经把这些人关在囚车里押解回京了。但您说要拖延两日，就不知安排在哪里为佳了……”
当然难受!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像条贴在他身上的八爪鱼。
深夜，陆嘉学那边还没有歇息，叶严在和陆嘉学汇报大同那边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