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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琴瑟和鸣

正说到这里,却听到外头突然有喧哗声。是有人进来了,宜宁透过屏风看过去,嘴角就是一抽,怎么是谢蕴……

宜宁听了就笑:“未见过要用盐来腌的,那尝起来岂不是咸的桂花蜜?”

冤家路窄,她到哪儿都能碰到谢蕴。

杨太太就摇头:“去了香味可不行,用少许的盐来腌最好。”

而且一碰到就没有好事。

她学得又杂又多,女工针黹灶头样样都懂些。内宅妇人的生活多无聊匮乏,除了打马吊骨牌看戏,便是钻研这些精细了。

宜宁觉得自己以后出门要学着算黄历了。

罗宜宁跟杨太太讨论如何去桂花的涩味:“焯水既可,不过香味就不持久了。”

谢蕴跟着一个胡须皆白的老人,老人穿的是正二品的官服,气度超然,应该就是谢阁老。前宴息处里徐渭、顾大学士也在,几个人都是多年的老友了,便一通寒暄。

此时已经临近晌午,徐夫人领着众人去了前院的宴息处吃饭。宴息处分了内外,以一架大理石围屏隔开。内头却能透过围屏的空隙看到外头。

谢阁老就向几位介绍谢蕴:“孙女蕴儿,带她出来见见世面的。”

收的桂花做了桂花糕送上来,刚摘的桂花清甜芳香,口感极好。但桂花蜜还涩口,要放几日才能食用。徐夫人就叫丫头用陶瓷小罐分装,给列座的太太夫人都备一罐回去吃。

谢蕴乖巧地笑着喊了徐爷爷、顾爷爷。她梳了妇人的发髻,脖颈修长漂亮。谢阁老向来是把谢蕴当男孩儿来养的,因此常带她见显贵要人。她虽然是嫁人了,但程琅不管她这个,她也能跟着谢阁老出来走动。

杨太太爱吃,家中开销最大的就是厨房。自己琢磨了许多新式吃法出来。罗宜宁虽然也爱吃,但她也懒,给什么吃什么。遇到杨太太这样的最契合,听杨太太形容她家的吃食,也心生向往。约定好有空就去拜访她。

今天就是跟着爷爷来见见这位闻名天下的顾大学士的。

杨太太是蜀地土司的女儿,没得些京城小姐的条条框框。二人一说话,杨太太发现这罗三太太也健谈,为人大大方方。两人合了眼缘,杨太太就拉着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说:“宜宁妹妹改日到我那里来,我做菜最好吃,味道你在旁的地方是吃不到的。”

谢蕴倒也不怯场,顾大学士摸着胡须笑道:“你家孙女果然名不虚传,大方磊落,我看了也合眼缘得很。”

宜宁也没有避让,笑着喊了声‘宣蓉姐姐’。

说罢就叫过小厮,送了谢蕴一对紫檀木的镇纸。

杨太太笑得眯了眼睛:“师娘放心,宜宁妹妹称我宣蓉姐姐就好。罗大人与我丈夫同科进士,我俩姐妹相称倒也亲密。”

想到这位就是她外公,宜宁还是忍不住看向顾大学士。

宜宁才知道旁边那个穿了紫色斓边四喜如意纹褙子的,是杨凌的太太。生得白白净净,说起话来却是爽朗,徐夫人跟杨太太更熟,跟她道:“罗三太太没来过咱们府,你跟她多说说话。”

他是先皇封了的太子太傅衔,穿了正一品的官袍。颧骨微高,眉毛弯弯的。屋内的女眷也轻声嘀咕着谢蕴,惊叹羡慕的多,毕竟这么养女孩的少。哪个能像谢蕴一般,小小年纪朝廷要员就认识一半,顾学士还要送礼。

在场的太太小姐对罗慎远都非常好奇,见罗宜宁还小,对她更是温和,问了许多问题。

顾学士随后又笑了:“看到你家孙女,我倒是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如今陪在皇上身侧。不知道谢小姑娘见过他没有?”

她叫宜宁坐在她身侧的绣墩上,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笑着夸道:“慎远长得俊,这媳妇更是不错的。”

徐渭就打断他:“你可别想了,人家都成亲了。是都察院俭督御史程琅,你乱拉红线,仔细下次程大人排揎你。”

徐夫人是徐渭的续弦,年过四十,保养得非常好。

顾学士这才注意到谢蕴梳的是妇人发髻。就笑笑不说话了。他是着急孙儿的亲事,见着个好的总想为顾景明考虑考虑。

丫头带她走过一段夹道,罗宜宁看到前面开的几株桂花树,沿桂花树进去就是花厅。几个太太夫人的正看着丫头摘桂花。徐大人府上的桂花是状元红丹桂,花是橘红色,芬芳浓郁。因此每到这时候,徐夫人都会请大家来府上折些丹桂。

谢蕴的目光就看向一旁喝茶的罗慎远。

六部之中,吏部、刑部、礼部的侍郎多为汪远提拔,皇上器重他,党羽遍布朝廷。徐渭其实也就是在汪远的挤压下生存,一般人又怎么做得到。看上去再怎么和气,必也是手段果决,雷厉风行的。她反而觉得徐渭的死没这么简单。

他和杨凌说话,言谈的时候修长的手握着茶杯,骨节分明。杨凌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话,他就一笑,靠在太师椅的后背上。

她所知道的事情也都很片面。不过见了徐渭之后,她心里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这个人不喜欢她,她的骄傲已经不会让她再做什么讨好的事了。只怪自己错乱安排,反倒让他娶了旁人,而她已经嫁给了程琅。

宜宁被丫头引着,穿过角门进了月门。路上她想着徐渭的事,徐渭死是一件大事,当时京城的百姓甚至发生了暴动。要保护含冤入狱的徐大人,所以她记得很清楚,是至德三年。民间传说是被汪远所害的,可信度如何并不知道。反正在百姓眼中,什么坏事都是汪远干的,要么是汪远的党羽干的。群众眼里的好人坏人跟黑白脸一样简单。

既然要嫁给程琅了,也该收心了。甚至于她现在都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喜欢程琅还是罗慎远了。

守在旁边的丫头则屈身道:“罗三太太,请跟奴婢这边来。”

徐渭笑着跟罗慎远道:“慎远,我记得你原来和谢小姑娘还挺要好吧?”

宜宁心道还玩呢,真当她小了!点头应了,罗慎远才去了前厅。

罗慎远听到徐渭的话,才站起身缓缓道:“程四太太。”

罗慎远回头低声对宜宁说:“一会儿丫头领你去徐夫人那里,你跟徐夫人她们玩。有事就叫珍珠来找我,知道吗?”

当年他在孙家的时候,的确跟谢蕴来往过。他知道谢蕴喜欢他,虽然他不爱说话,但谁对他什么心思他清楚得很。必要的时候他也并不介意利用。所以罗慎远对她没有刻意亲近,也没有刻意疏远过。也是后来他才刻意与谢蕴保持距离。

徐渭就先走了一步,让罗慎远随后过来。

谢蕴满心的复杂,直视他的眼睛说:“罗大人,许久不见。”

罗慎远就笑着说:“她是还小。”所以还得他多照顾,跟个孩子一般。

罗慎远嘴角淡淡一勾,点头坐下。

“不必客气,”徐渭笑眯眯地看了宜宁一眼说:“的确是年纪尚小,慎远,你可不得欺负人家。”

顾学士看到这里,倒是觉得有点奇怪。这谢姑娘似乎对罗大人有点意思……

宜宁一笑,给徐渭屈身行礼:“徐大人好,今日便是叨扰您了。”

徐渭暗中一叹,罗慎远娶谢蕴得到的助力肯定比娶宜宁得到的多。魏凌虽然是英国公,但毕竟是武官。而谢阁老是文臣的中流砥柱。他是看不懂罗慎远在想什么,但如今两人都各自成家,自然是没有可能的。

屋外阳光正好,天高云淡的又不热,树影子在地上晃动。他站在她身边,声音不疾不徐。

杨太太根本没注意外头什么情况,夹了块笋烧猪蹄到宜宁碗里,笑眯眯地道:“宜宁妹妹快吃,徐府厨子猪蹄做得最好。”

宜宁走过去,罗慎远就介绍她道:“这位便是学生的内人。”

宜宁觉得杨太太真耿直,也给她夹了块猪蹄到碗里。“姐姐也莫客气了。”

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徐渭,他比自己想的略矮些,比三哥矮了半个头,很客气,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宜宁不由得就想到多年后他的下场,没曾想如此的和气。三哥低头听他说话,偶尔会笑,跟徐渭交谈。说了一会儿,罗慎远回头对她招手。

吃过了饭,杨太太就拉着罗宜宁在宴息处旁的水池边说话。

罗慎远跟宜宁道:“你在回廊下等我片刻。”他走过去跟老师说话。

这个季节莲蓬也枯了,但银杏黄了,倒是别有一番风雅。杨太太问宜宁:“你家夫君是侍郎,日常忙得很吧?杨凌就常晚归。”

罗慎远在前院就被老师叫住了,要他过去拜见顾大学士。算起来顾大学士也是宜宁的外祖父,但不曾往来过。

宜宁跟着杨太太嗑瓜子。“他还好,一般都是按时回来。不过有时候忙到深夜。”

徐渭的府邸离府学胡同并不远,马车行一刻钟就到了。因顾景明的祖父顾大学士回京,徐渭今日宴请大学士,府里人来人往很热闹。

杨太太脸色就不好看,压低声音说:“我就说那小子天天晚归有问题,打他他不认……”

罗宜宁一个人是无法对抗陆嘉学的,只有罗慎远能勉强护得住她。

宜宁差点把瓜子皮吃进去了:“宣蓉姐姐,你打杨大人?”

程琅喘了口气,还是叫人进来:“……去罗府传信,给罗慎远!”

“这有什么的。”杨太太不以为然地道,“不打他不长记性,打几次就记住了。你杨凌姐夫啊,油头嘴滑的,不操练他肯定成天蒙你。妹子,我刚分明注意到那程四太太对罗大人有点意思,罗大人青年才俊的,喜欢他的人肯定多。哪日他要是有错了,你要提着鞭子打他,你又有英国公撑腰,不怕。”

既然陆嘉学参与进来了,此事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杨太太是土司的女儿,土司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指挥使的位置代代相传,有土司之地多半民风彪悍。杨太太很不同于京城贵女。

罗宜宁要是嫁给他了,他肯定会好生生的护着她,绝对是严丝合缝。怎么会出让陆嘉学发现她这种事情!

宜宁笑出眼泪。听听就算了,让她打罗慎远实在是不敢,简直就是造反。不过也附和点头:“宣蓉姐姐放心,定不负姐姐教诲。”

他究竟帮谁,帮罗慎远,要是被陆嘉学发现了,恐怕打死他也不是没可能。更何况要不是罗慎远从中作梗,说不定罗宜宁现在就是他的。

谁想背后也有人噗嗤一笑:“慎远兄,你听听,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陆嘉学并不想杀罗宜宁,似乎对她还是占有的意图。他既然不杀她,必定是想要她。那至少……罗宜宁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宜宁猛地回头,就看到罗慎远和杨凌站在她身后。杨凌忍俊不禁,罗慎远则绷着脸。杨太太这才发觉有人偷听,宜宁则立刻站起来,看罗慎远的脸色,好像不是很好?

陆嘉学终于还是知道了!

罗慎远也绷不住了,露出几分笑意。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下巴:“你这身板,还要抽我?嗯?”

屋外唯有小雨淅沥,程琅站起身,顾不及自己的伤。

宜宁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摸。

他手一摆,带着人离开了堂屋。

她啊了一声,认真道:“我没说过要抽你,你大概听错了。”

他也忍耐到极致了。

杨太太则瞪着杨凌,不太想理他。杨凌摸了摸鼻子,当年他老爹得罪了人,被外放去四川当官。回来就兴奋地跟他说,给他定了个媳妇,貌美如花。他当时期待了好久,谁想娶回来竟然这般遭罪,但他怎会和个女子计较,让杨太太占上风也就罢了。

很久以后他笑了:“很好。”

罗慎远过来是想问问宜宁,顾大学士现在在宴息处和徐大人喝茶,要不要去给他请安的,毕竟是她的外公。

陆嘉学把程琅扔下。

小宜宁的亲外公,虽然顾明澜死后老太爷就生气了,没再往来。但宜宁小的时候,每逢生辰还是会收到顾老太爷送来的生辰礼,一直到她离开罗家才没有了。问候一声是应该的。宜宁想了想就决定去。

而当时他为了查曾应坤,已经离开了京城。就算他在,恐怕对这事也无动于衷,因为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宴息处的宴席已经散了,长案上点了炉香,两列的太师椅上,徐渭几个正在说话。顾学士在考谢蕴的学问。

当时罗宜宁处境两难,除了嫁人别无出路,而且没有人敢娶她。

“谢小姑娘读《庄子》,我亦读《庄子》,最好其中一篇《智北游》,中有言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谢小姑娘跟着你祖父读书,可曾见解过这句话?”

程琅喘了口气,他沉默地笑了。“舅舅,当时若不是我救她,也无人娶她了。”

谢蕴就微微一笑道:“智先生游于北,遇无为谓不讲道,是已不知如何讲道。智先生游于南,遇诳倔讲道而忘道,是以道非真道。顾爷爷这几句话,便是说无为谓先生这般,无思无从,不可名状,不可强求。”

他走上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程琅第二次被他打。这次打得尤其狠,他的脸上红痕立刻肿起。但陆嘉学又立刻提起他的衣领把他带起来,冷冷道:“你想这事多久了?你长这么大我当你游戏花丛,结果你这忤逆的东西,居然觊觎她!她可是把你养大了。”

顾学士听了更是赞赏谢蕴:“她年纪小,能有这般见解已经了不得了!”

“你早知道她是谁,你还想娶她……”

外头有人通禀罗大人过来了。

程琅只能依言跪下,雅致的面容十分苍白。但是下颌紧绷着,一句话都不再说了。

罗慎远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少女,梳了妇人发髻。

陆嘉学的声音突然严厉。

罗慎远给顾大人介绍道:“这位是罗某内人魏氏。”

“跪下!”

宜宁看了顾大人一眼,未见有什么地方是与她相似的,但看他一把慈祥的白胡子,想到这就是那个给小宜宁送套娃的外祖父。就屈身道:“顾大人好。”

“舅舅……”程琅知道大势已去,喃喃道,“你放过她吧,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顾大人却不知她为什么过来给自己请安,看了谢蕴一眼,他是非常欣赏谢蕴的。这位明艳漂亮,学识颇丰,怎的罗慎远竟没看上这个?

他站起身走到程琅面前,淡淡道:“跪下。”

他倒是有些为谢蕴鸣不平,笑了笑说:“小姑娘年纪不大,你给我请安我受了。既然是罗大人的内人,想必略读过些书的吧?我刚才问谢小姑娘的问题,不知你能否作答?”

蛰伏许久,此刻完全的确定,只是狂喜的同时带着愤怒和嫉妒,情绪太复杂,每一种都激烈的交锋着,什么都体会不出来了。

内宅妇人,谁读书能读得如谢蕴一般?谢蕴不用学针黹女工,灶头管家。谢大人觉得那些都是俗气,有婆子帮着做就好。故一门心思都在读书上。顾大人问这话实际上就不太好,一般女子是答不上来的,有几分刁难之嫌。

“果然是她。”

罗慎远皱眉,对于他来说问题不难,但他可是两榜进士。宜宁不过在他的监督下读了几年书,她懂得什么?

拳头上骨节突出,他竟然露出笑容,毫无意味。

他低声想跟她说什么,宜宁就按住他的手示意不用说。然后微微一笑,或许真不该来请安。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他慢慢捏紧了信纸。

她抬起头说:“《智北游》冗长陈杂,依我拙见大约就说的是无道为道。若是强加描述就是智,不是道。”

陆嘉学的下属拿了书信匣子递给他,陆嘉学接过来打开,展开信纸无声地看起来。

在场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辈,谢大人做过掌院学士,顾老太爷当过帝师,徐渭是如今的谨身殿大学士。都是学识惊人,自然不用别人再多说。

“别人怎么应付得了你,我的乖外甥。”陆嘉学笑了声,然后他举手一招。有个人立刻拱手朝书案走去,程琅面色一变,他果然知道!他立刻上前要抢,但是他不曾习武,怎么敌得过陆嘉学的下属。

实则谢蕴那样答就挺好的,宜宁说过了就是班门弄斧,但是宜宁并不觉得有什么。有一年顾大人送了她一副图就是《智北游》,题字就是无道为道。因这幅画,她对《庄子》兴趣浓厚,读得比四书五经好多了。

程琅心猛地跳动,面上维持着儒雅的笑容:“舅舅想知道什么,派人传外甥过去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屋内顿时安静了片刻。倒是谢大人笑了:“蕴儿,说你学识渊博。这位小姑娘与你也不相差啊,甚至见解比你深些。”

锦衣卫的指挥权向来不外放,故这事连他都忘了!

谢蕴就笑道:“爷爷,就算罗三太太说得比我好,哪有您这般夸外人的!”她跟罗宜宁积怨很深,估计是没什么好转的可能。不针对她已经是自己很克制了,休想她对罗宜宁有什么好脸。

有锦衣卫在手,他能很快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任何事。锦衣卫一般只属皇上,历代指挥使都是皇上的亲信,甚至是世袭的。但是上次曾应坤之事后,皇上对官员更不放心,监控到了十分严密的地步。甚至把半个锦衣卫交到了陆嘉学手上,由他指挥着监控京城的异动!

谢大人跟顾大人说:“你瞧瞧,小女孩脾气倒是来了!”又对谢蕴说,“你看人家罗三太太,比你还要小些,也没你这么小性子。”

有破绽,就是那封信!他和宜宁都忽视了这点,陆嘉学手里的神机营和半个锦衣卫!

顾大人就说:“不怪谢小姑娘说你,你这做祖父的自然是夸自己的孙女。我看谢小姑娘说的已经极好了,我反正是欣赏她的!”

他突然想起来,不是没有破绽的。

宜宁看到顾大人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笑了笑:“晚辈既已请安,便先退下了。”宜宁又屈身,随后转身出了房门。

程琅心里咯噔一声。

站在门外,她对着花圃中万年青深深吸一口气。

“不必了,我不是来喝茶的。”陆嘉学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他轻描淡写的说,“来问外甥几个问题而已。”

罗慎远表情一默,回头对顾大人拱手笑道:“刚才忘了说,宜宁原是我义妹,由长姐宜慧养大的。算来应该叫顾大人一声外祖父的,可惜她方才忘了。”宜宁刚一进门,顾大人就问她问题,其实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定了定心神,上前拱手:“舅舅冒雨而来,我让下人给您煮些热茶喝,去去寒气。”

顾大人的神情这才有所震动:“刚才的人是……宜宁?”

程琅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刻他脑中有很多念头。第一个,陆嘉学是不是在怀疑他,他迅速开始梳理自己做的那些事,未发现有什么破绽。他做事都非常的谨慎,陆嘉学应该不会发现。第二,陆嘉学来找他干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为罗宜宁的事情而来,为什么要来找他?绝不可能是让他来处理罗宜宁,陆嘉学已经不怎么信任他了。

是他未曾谋面的外孙女?

他从小雨中来,跟着的侍卫都带着刀,立刻就进了堂前的小庭院,站在雨中静默等着。陆嘉学走进来,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解开斗篷,淡淡道:“舅舅许久没来看你了,故今日来看看。”

当年明澜死后,顾家大舅还去罗家闹过,后来两家人不欢而散。加之他年事已高,从未去过罗家。知道还有这么个幼小的外孙女,每年给她寄一些礼。她满月的时候自己还见过,胖乎乎的小孩子,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程琅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看了一眼那个书信匣子,把它推进抽屉中,才上前迎了陆嘉学。

“她是唤作宜宁。”罗慎远看了顾大人一眼,继续说:“家中挂了一幅《智北游》,所以她读得最多,大人若是换别的章问,她可能就答不上来了。”

陆嘉学来找他……

放才他问那个,是故意刁难了宜宁……她与自己第一次见,竟然就被这么冷待了。

这时候却有小厮到堂前通传:“少爷……都督大人过来了!说有事情要问您。”

《智北游》还是他给的,没想到她因此读得最多。

程琅眼中透出刀剑般锋利的光,他让伺候的护卫进来,低声吩咐事情。

顾大人久久不能平静,仔细想刚才的过程,却想不清她的脸,越想越愧疚。这可是女儿的遗孤!他有点微妙的想亲近她,这孩子毕竟和他有血缘关系:“你……能把宜宁再叫进来吗?我想问她几个问题。”

她已经死了一次,决不能让陆嘉学害她第二次。

外面就有婆子进来回话:“罗三太太大约是已经去后院了吧。”

谢敏是绝不会杀罗宜宁的,当年罗宜宁跟她出去,被她的丫头推下山崖。别人一查就会怀疑她,谢敏不会这么蠢。最关键的问题是,罗宜宁死之后,陆嘉学迅速借她的死发难于陆嘉然和谢敏,合情合理,一举夺位。

顾大人想到女儿,暗叹一声:“罗大人可否哪日有空,能携太太来我府上一趟做客?”

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怀疑是陆嘉学杀了罗宜宁。疑点实在太多,如果不是陆嘉学所杀,为何事后从不曾提起自己原来的妻子?为何会诬陷于谢敏——

宜宁的确已经跟着杨太太去内院了,杨太太要亲手做糖蒸酥酪给她吃。

怎么会让陆嘉学怀疑了……

等吃了糖蒸酥酪,又过了晚膳。顾大人还要去皇宫里,皇上有请他。

原以为宜宁不打算再理会自己,如今她还肯让他帮忙。他堂堂的都察院俭督御史,竟有种怕负了她所托的重负感,毕竟他的能力从未被她重视过。这信本是要烧的,但看着她的字却是不忍,把平日装重要书信的匣子拿出来装进去。程琅坐在书案后面,看着小雨眉头微皱。

宜宁最后也没有见着顾大人一面。

程琅把她写来的第二封信看了一遍。

夕阳已经落到屋檐下,夜晚开始凉了起来,大家要准备回去了。一算和杨太太同路,宜宁决定和杨太太同乘马车,让罗慎远和杨凌坐一辆马车。而谢蕴也打算回去,但是谢大人要留下来住两日,她只能独自一人回程家去。

屋外的雨还断断续续,转了小雨,竟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

谢蕴道:“我带了护院的,不用和你们同路。”

宜宁点头,叫丫头进来给她换衣裳。

徐夫人却笑着说:“反正她们俩同路,正好带着你一起,路上有个伴。”又说,“不然你一个人回去,我们总是不放心的。”

今日罗慎远要带她去拜访徐渭,一早便说好了,正好顾大学士也要来,徐家干脆做了宴席出来。

谢蕴坚持不过,加上杨太太倒也热情,只能披上斗篷,绷着脸上了杨太太的马车,让她的马车在后面跟着。

“……太太,三少爷从夫人那里回来了,让太太您快准备着。”丫头进来传话道。

路上她默默喝茶,杨太太再怎么能活跃也动不起来。

要是原来,她以长辈的身份问就问了,如今却不敢问了,措辞也要小心翼翼,怕关心错他他又会错意。

另一辆马车上,罗慎远和杨凌则说最近朝中官员动迁的事。说到最后杨凌打趣他:“新婚感觉如何?你身强体壮的,没让人家吃苦头吧?”

不知道莲抚的孩子怎么样了,当时她想也没想地选了护程琅,毕竟她还是偏心程琅的。

怎么每个人都喜欢问这个,关他们什么事。

宜宁搁下笔后沉默。

罗慎远回过头,按了按杨凌的肩:“杨大人——你是朝廷命官,正经点。别像坊间的妇人一般,行吗?”

宜宁给他回信,她现在绝不敢轻举妄动,只希望程琅能够注意陆嘉学的动作,如果不妨碍他的话。

罗三都这么说了,肯定是不会告诉他了。

要不是在罗家不方便,程琅很想亲自过来找她。她现在在京城太危险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立刻送她走。

但是杨凌心想,他真的很想知道啊。

宜宁第二天收到了程琅的信。

这时候不知怎的马车突然就停下来,一个急刹,杨凌都差点没坐稳。

谢蕴才没有在他这里坐下去,走出书房看到隔扇关了。心里纳闷,大概是什么朝堂上的急事吧,她其实也能说上几句的,下次跟他好好谈谈皇上的日常好了。

车帘被挑开,小厮通禀道:“大人,有人骑马来拦咱们,自称是徐府的人。”

程琅大步走过来,跟她说:“你先出去吧,我有急事。”

罗慎远点头让人过来,果然是个护卫打扮的人在地上半跪着,可能是跑太快了,止不住的喘气:“罗大人,小的总算追上您了!出大事了,徐大人让小的快马加鞭来追你。要您赶紧过去!”

究竟是什么事啊……谢蕴很想知道,怎么会让程琅露出这种表情。但是她只是矜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抿口茶。

这位是徐渭身边的贴身护卫。不是紧急的事,徐渭一般不会派他出来。

程琅走过去打开看,眉头渐渐地皱紧。

“究竟是什么事?”罗慎远认出他之后问,细节不清楚他就不好判断。

这个表字,起的没有什么水平呢……谢蕴正想起,突然看到外面有个护卫急匆匆走进来,把一封信递给程琅。

“小的也不清楚,徐大人只让您快点回去。刚收到的消息,徐大人看到脸色都变了……”

“跟你开玩笑的。”他很快就放开了她,“我有个表字是后来起的,字慕林。”

罗慎远听到这里从马车里出来,让他跟自己走远一些,才背着手问:“从皇宫来的?”

谢蕴说不出话,仿佛整个人被他所引诱。“这个……”

那人点点头。

程琅听到这里,嘴角扯起一丝冷笑。放下笔,走过来轻轻掐住她的脸,温润明朗的笑容却带着一丝邪意的风流。声音低而暧昧:“叫这个,还不如叫夫君呢。你说呢?”

罗慎远听了面色一寒:“给我备马。”

“那我叫你什么,不如叫你阿琅吧?”谢蕴心想他又是单字,不好叫别的。

宜宁接到小厮的传话,罗慎远说要暂时回徐大人那里去,让她同杨太太回杨家去。

“我没有表字。”程琅说。

宜宁带着护卫不担心安全,让小厮去回去通禀自己知道了。

谢蕴咬了咬唇:“程琅,你的表字是什么?”她总不能一直叫程琅吧。

倒是谢蕴紧张地问了句:“可是出什么事了?”

“写着玩罢了,我跟皇上论政,还不如跟他谈《道德经》得他喜欢。”程琅吃了两枚核桃,递还给她,“还是你多吃些吧。”

杨太太活跃气氛好累,此时面无表情地拉长声音:“谢姑娘,罗大人的事与你何干?”

谢蕴就说:“我知道皇上不喜欢这篇文章,说到秦王子婴他就总是皱眉。”

谢蕴被人挑衅上门,自然笑道:“我随口一问,与杨太太何干?”

“你在写什么?”谢蕴凑过去看,“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过秦论?为何写这个,你要和皇上谈政见么?”

杨太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微笑道:“我也是随口一问,谢姑娘可怎么就介意了。”

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了。

论读书,谢蕴行。论吵架,谢蕴的段位比杨太太差太远。宜宁觉得两人便是太无聊所以才拌嘴。

谢蕴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脸红。她坐在铜镜面前,发现自己双颊通红。她想起那些归顺于他,一心仰慕她的高家嫡女,秦淮大家。心想没得几分手段,那里来的这么多仰慕者。

谢蕴觉得被冒犯,皱眉道:“杨太太,我与你有何干系!你何故咄咄逼人!”

她告诉过程琅,程琅听了却不在意地笑,说:“什么绝色?倒是你要绝色一些。”

宜宁叹了口气,给两人的茶杯里加了点茶,润润嗓子。“两位吃点茶吧,我三哥只是有急事回趟徐府,没有什么。”

冠盖满京华,唯其独绝色。

谢蕴可能觉得与她们俩计较太丢面子,闭眼不说话了。

谢蕴以前听别人形容过程琅,只有一句话。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又猛地停下来。

程琅的确也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如今站着练字,半拉起的竹帘照入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俊美至极的脸,光是看着就让人动心。气度是高山流水,茂林修竹。

怎么的,老是有人拦马车?

谢蕴偶尔也想起那晚的销魂,随后交替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罗慎远。

宜宁挑开车帘往外看,她们在一条胡同中被拦下来了。白天这里常有手艺人摆摊卖竹篾背篓的,如今什么人也没有,唯有月光照着。

他没有妾室,只有两个貌美的同房丫头。谢蕴那天已经找来说过话了,好生娇媚。她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番,赏了两根金簪,原样送了回去。那两个丫头乖乖巧巧的,不敢造次。除此之外倒是比她想的干净。就是两人同房次数并不多,谢蕴的嬷嬷有点焦急。

前面有人过来通禀:“……太太,我们被人拦下来了!那些人配着绣春刀,看样子绝不是普通人。”

程琅继续写字,抬头看她,说道:“谢谢。”

宜宁也看到了那些黑影,刀锋微微的寒光。

程琅在屋内练字,谢蕴剥了盘核桃,想了想走进书房,端到他面前去,放在他的书桌上。

谢蕴和杨太太不再争吵了,二人都从马车里探出头看。杨太太说:“莫不成是劫匪?”

熟悉了程大奶奶的路子之后,谢蕴已经能应对了。

“附近就是府学胡同,哪个劫匪胆子这么大。”谢蕴冷笑,她见识毕竟多些,“配绣春刀。不是劫匪不说,搞不好还是官家的人。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今天程大老爷和几个儿媳妇说话,谈到《山海经》。平日在程老太太面前,都是程大奶奶得意居多。谈到这些,程大奶奶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在旁剥葡萄装没听到。终于是让她给扳回一句,心情非常的舒畅。早上还多喝了两碗稀饭。

天色已黑,马上就要宵禁了,市街上才一个人都没有。绝无好事!

谢蕴坐在屋子里剥核桃吃,上好的山核桃剥了一小碟,她心情舒展了不少。

宜宁面色一冷道:“停下来做什么,现在别管他们,上马冲过去!”

就这样渐渐入睡了。

沈练正要抱拳去,一把绣春刀已经勾到了面前,沈练抬刀抵挡。护卫们立刻打做一团,宜宁看得有点毛骨悚然,沈练他们的身手她最清楚了,在这些人手下节节败退!沈练一时不察,甚至被割伤了左臂。

窗外夜晚下着大雨,有个人在家里,在她的身边躺着。

宜宁往后一看,后面也有人堵着。这个胡同根本出不去!

宜宁抵着他比自己体温更高的坚实胸膛,有种安全的感觉。儿时的梦境里,好像就是有人这么护着她的,没有母亲保护她,养大她的老嬷嬷也不在了,她在家里仿若浮萍无依,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属于她的。现在这个人是真的保护着她,还有什么不够的。

谢蕴干脆抬高了声音,想要以势压人,冷冷道:“究竟是何人?我祖父可是当今阁老,何等宵小敢动?”

身体再小,她也不是小孩啊!

其中一个人沙哑地笑了:“谢二小姐,把你杀在这里,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不过我等不杀人,我们只要罗三太太跟我们走一趟,别的人也就放过了。”

又拍了拍她的背,好像哄她入睡一样。

杨太太立刻道:“闭嘴!谁都不会跟你走!”

罗慎远失笑,侧身把她拥过来,让她睡在自己怀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有磁性:“快睡吧,明日早起。”

话音刚落,一把绣春刀就刷的一声订在了车框边,嗡地震动,吓得几人一时不语,毕竟只是养在深闺里,哪里真正见识过这等血腥。那些护卫都已经被他们制服了,速度非常快,悄无声息。

宜宁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这才是真正危及生命的关头!

他放下她,自己也躺在她的身侧。

跟谢家的人出门果然要看黄历。

屋内的丫头走进来,不知道怎么了,他就对丫头做了噤声的手势。如她还小般拍了拍她的背,然后把她放在了床上:“今天早些睡吧。”

宜宁站起身,趁着天黑看不清,把手里的一个东西塞给了杨太太,杨太太的手心里全是汗。宜宁心里已经有预感了,走下马车道:“你们不要废话了,走便走,把她们和我的护卫都放走。”

“没事,三哥在呢。”以为她是在害怕,他把她抱起来。

那人又是一笑:“罗三太太请过来再说。”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宜宁沉默地望着窗外,大雨还没有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黑暗庭院里的芭蕉被打得不停颤动。她苦笑,不说谎!也只有这么低的要求而已。她点点头,然后埋头进了他的颈窝里。除了不得已,她绝不会对他说谎的!

宜宁跳下了马车,心道她们恐怕还是被她连累的。这么大阵仗,毫无顾忌地当街抢人,除了那人之外她是想不出第二个的。

如果没有答应,他可能会算计,强娶。不管她喜不喜欢,有一天她想离开,他可能会把她关起来。

她跟着那人走不远,就看到另一辆高大的马车在前面,那马车是桐木质地,挑了琉璃灯,用的是蓝色罩步。黑夜里琉璃灯的光弱如萤。马车后站着腰垮绣春刀的亲兵,无比森严。那人撩开车帘,让她上了马车。

宜宁答应嫁给他了。

马车里点着一盏油灯,有个人正坐在昏暗的灯下喝茶,有山岳之气势。他抬起头道:“罗宜宁。”

在罗家的时候还是禁忌,他就对宜宁有了情感。这种情感类似生命之光,黑暗之中踽踽独行,年少的时候她就进来了。就算后来他越来越冷漠无情,几乎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官场上得到权势渐重。但是这个人始终是在心里的柔软之处。

果然是陆嘉学!

宜宁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有多重要。

半夜带着亲兵,提刀在这儿以杀戮堵截她,果然是陆都督的作风。

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你这是做什么!上次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会赌钱也只是我猜的。”宜宁冷冷地一笑,问他,“你还想干什么?”

她温软的身体贴在怀里,他僵硬片刻。然后伸手按紧她,侧头跟她说:“对我来说,被他算计并无所谓。只要你别对我说谎。”

陆嘉学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出一封信甩在她面前。

她很少主动抱他。

罗宜宁打开,慢慢一读,脸色顿时不好。是她写给程琅的信……写了她如何去祥云社,如何陆嘉学被怀疑,希望程琅帮她注意陆嘉学的动向。

这事,是她跟陆嘉学之间的纠葛,不要牵扯他。

难怪他今天这么大手笔……在府学胡同外堵她。

其实她何尝不怕陆嘉学会对身边的人动手,甚至她就是本能的怕陆嘉学。但是为了不让罗慎远看出端倪,她一直在压制自己的情绪。

他恐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都猜到了,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了!

宜宁知道他有点怀疑自己,心里又是苦笑。犹豫了片刻,她伸手抱住他的肩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宜宁心道不妙,心剧烈跳动起来,扔下信纸转身想逃下马车。但陆嘉学片刻就从身后侵袭而来,一个手刀砍在她的后劲。宜宁顿时浑身一软,倒下去。

别人的表情,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好分辨。

陆嘉学把她抱在怀里,低下头冷笑道:“还敢跑?”

罗慎远缓缓伸手握住她单薄荏苒的肩,有些用力道:“只是这些?”

外面有人道:“侯爷,咱们现在去哪里?”

她是陆嘉学的妻子,且被他所害。说了之后,她以后如何面对罗慎远,用什么身份?

“回府。”陆嘉学说。

“我原来虽然知道,却没料到有天他会突然发难。”宜宁说,她的过去不能真的告诉罗慎远,不是她不愿意说,过往的那些事在她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让她怎么说。过往的隐秘犹如死灰,死灰下面是腐臭的骨头。

夜寒露重,书房内点着烛火。

虽然他知道之后会不舒服。但他有防备之心,绝不会让宜宁再和陆嘉学有接触。

徐渭收到的密报是有关罗慎远的,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与曾珩勾结卖国。虽无物证,却有人证——这个人就是曾应坤。但是曾应坤还在押解进京的途中,尚未进京。

罗慎远听了很久道:“这些不用瞒着我,我应该知道。你也应该告诉我,明白吗?”

罗慎远并不确定曾应坤是否知情,曾应坤是一介武夫,不如他的儿子曾珩聪明。曾珩的往来皆是机密,应该不会告诉父亲。

罗宜宁想到这里就不好受。她闭了闭眼,决定继续坦白道:“陆嘉学说我像他的故人,所以这般对我。也是因此,他才认我做了义女。那日在祥云楼里,他堵着我不让我走,所以我才跳了楼……我怕他对你不利。”

徐渭慢慢地收了信,看了沉默的学生一眼:“无风不起浪。没有把柄人家可断不敢诬告——你告诉我,你真的和曾珩往来过?”

罗慎远是天之骄子,一向只有别人仰望他的。罗慎远不能从云端跌落,他就是应该是受人崇敬的。何况还是被她所连累,陆嘉学的事不该连累他。

罗慎远是真的和曾珩交易过,但这事于他危害很大,不能让人察觉,就算是徐渭也一样。

如果陆嘉学在朝堂上对他发难……

“曾珩的老家在保定,与学生是同乡,他生性好交友。当年他在保定的时候曾和学生有过往来。但若说学生与他勾结,通敌卖国那是绝无可能的。”罗慎远道。

虽然他是未来的内阁首辅,权势滔天执掌朝政。但是他现在羽翼未丰,如何斗得过陆嘉学!

徐渭恨通敌卖国之人,他虽然果决坚毅,却也心系天下百姓。他不喜欢罗慎远这种顶级政客的性格——大原则不错,但只对利益和权势感兴趣。像杨凌那样就很好,有血有肉,有冲动有智慧。至少他心里是充满悲悯的,愿意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

眼前的这个人正听她说话。他的脸的轮廓深邃俊朗,高大的身影为她阻隔风雨。他伸出手又下一子:“告诉我吧,你昨日肯定是在说谎的。”

与曾珩有往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但罗慎远决不会在他面前承认,这也是让他心里不舒服的地方。

所以他今天才回来得这么晚,问她这些!

因为罗慎远只信他自己。

宜宁突然想到什么,她问他:“三哥,是不是陆嘉学……来威胁你了?”

“你先回去吧,以后多加注意,不要让人抓住错处。盯着你的眼睛多着呢。”徐渭冷淡道。

当年他重权势欲望,嬉皮笑脸的面容掩盖野心。要是说对她完全没有影响,绝无可能。每次看到他,罗宜宁还是有种血肉之痛的感觉。

“多谢老师提点,学生一定警醒。”罗慎远向他拱手,然后告退出了书房。

十多年了,这个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刚从徐府出来,上了马车,正思量曾珩的事。就看到家里的小厮急匆匆地骑着马过来。

看到他,宜宁只能苦笑着说:“我是说真的,就连我都不明白。如果真的问的话,他的确……对我有那种心思。”

小厮带了一封书信来。

罗宜宁沉默后,反正他迟早要知道。她突然就决定坦诚了:“我那日是遇到了他,也的确是他逼得我跳楼的。至于为什么……”

“大人,这是从程府送来的信,说是万分紧急。一定要您亲阅!小的等许久未见您回来,故赶紧来找您,怕耽误了事。”

他怎么猜到的!

罗慎远伸手:“拿来吧。”下属恭敬地递给他,他接过打开,发现里面还有个小信封,用蜜蜡封了个琅字。

“他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跳楼而逃?他是你义父,可是做了什么违背人伦的事?”罗慎远继续问。

这是程琅惯用的封腊,程琅为什么会给他送信?

他昨天就想到了,没有揭穿她而已。

罗慎远把信封打开,读完之后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下颌也紧绷起来。

昨日没跟着她,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陆嘉学对宜宁的态度一看就不对。以她的性子,怎么会爬到石榴树上去摘石榴的。定是有什么意外,才从高处摔下。

他缓缓地把信纸捏作一团,挥手叫人起车。

宜宁收棋盘的动作一僵。

宜宁跟程琅居然有书信往来,且宜宁还十分信任他?二人恐怕关系匪浅。此事暂且不提,毕竟宜宁又没有嫁给程琅,他不用在意。

罗慎远却摇头,顿了顿他问:“宜宁,昨日你在聚德庄酒楼,是不是遇到陆嘉学了?”

程琅让他防备陆嘉学,说他要有异动。为什么他会给自己传信,究竟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总不会突然给自己写信。

“我叫丫头给你留了晚饭。你总不回来,我饿了就先吃了。”宜宁让丫头把饭菜端上来。

罗慎远眼神一冷,他突然想起来,那份宫中密报……陆嘉学很有可能在调虎离山!

宜宁摇了摇头。她抬起脸,隔扇外是大雨倾盆。天色已经全然昏黑了下来,屋内点的烛火映在他身上,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到她面前。好像他挡在自己面前一样,风雨都是阻隔在外的。沉默无声,却很安稳。

刚才事发突然,他走得很急,让宜宁先回杨家去。这当中能被围堵的地方太多。虽然他给宜宁留下了护卫,但如果是陆嘉学的人,哪个护卫都不可能挡得住!

他拿了枚白玉棋子,也没怎么思索就放下了,轻而易举地破了宜宁的困局。问她:“在想这个?”

他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叫停马车道:“立刻换路去杨府。”

罗慎远在她对面坐下来:“刚到工部上任没多久,事情很多。”

马朝着杨府疾驰,而杨太太和谢蕴的马车也在返回的路上了,二人惊魂未定。

早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看到结实的胸膛,她就避开了视线问:“三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赶车的马夫被杀了,叫了个婆子出去赶车,她在外面吓得发抖:“太太,咱们这接下来是回府去吗……”

宜宁看到他只穿着单衣。

“先返回徐家再说!”杨太太好歹是要镇定一点,毕竟是土司的女儿。罗宜宁被人挟持走,这事要赶紧告诉罗慎远。

他拿过她的伞为她撑起来,簇拥着她到了庑廊里。等进了屋子,宜宁才发现他的后背和侧肩全都湿了。罗慎远去净房里换衣裳,等出来之后看到她盘坐在桌边研究棋局。

杨太太喘着气道:“此事一定不能传出去,否则宜宁妹妹的名声就完了,救回来也没用。程四太太,我知道你与她不睦。但她刚才可没得对不住你。你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知道吗?”

结果走到半路就和他遇到了,罗慎远看到她就皱眉:“简直是胡闹,外面多大的雨!”她的脚伤又还没有好,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谢蕴听着她的话,也敷衍地答应了。

她亲自撑了伞,准备去影壁等他。

谢蕴再怎么不喜欢罗宜宁,人家面对生死关头也没有含糊,放了她们俩离开,人品没有问题。

宜宁却向林海如告辞,罗慎远没有回来,她总是心不在焉的。

“放心吧,我也不是那乘人之危的人……”谢蕴说,心里不由得在猜测,罗宜宁……谁挟持她,又挟持她来干什么?居然有这么大阵仗?

上一世她并无孩子,为人母的感觉是体会不到的。

杨太太手脚发麻,好半天才缓过来。

这孩子是她保下来的,宜宁摸着楠哥儿的头,就有种非常柔和的感觉。

烛火的光透过菱纹绡纱的帷帐,隐隐绰绰。

楠哥儿被母亲弄得愣愣的,林海如就噗嗤笑,觉得自己的儿子真好玩。

罗宜宁看到了朦胧的微光,头昏昏沉沉的痛。她片刻才想起自己怎么了。

林海如服了自己儿子了,这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了。不由拧着他的小鼻子说:“叫你三哥听到了,肯定要打你屁股。”

她从床上站起身,撩开帷帐往外走。屋内布置得富丽堂皇,三联五聚宫灯,灯光柔和,黑漆地板上铺了绒毯。屏风上的流光溢彩孔雀羽,竟是用翡翠和金箔和蓝宝石一块块镶嵌出来的,极尽奢华。

宜宁托着他的小屁股,被他的亲昵弄得失声而笑:“楠哥儿,你再动可就掉下去啦!”

她走过去拿起烛台,把烛台上的蜡烛砸了,才发现这把烛台不是尖烛台,没法用。她又试了试隔扇,发现居然能打开。

临窗大炕上摆着楠哥儿的玩具,七巧板,老虎枕头,套娃。他撅着小屁股,把七巧板推来推去的玩,一会儿又亲热地回来粘宜宁,像长在她身上一样,藕臂一样的小手圈着她的脖颈,不停地叫姐姐。

宜宁才缓缓打开隔扇,发现前面是湖谢亭台,一张长桌,有个背影坚毅挺拔人背对着她而坐着喝酒。旁边四立着侍卫,鸦雀无声。

暴雨让罗宜宁也很担忧,加之罗慎远的确还没有回来。

屋外一轮下弦月,残月如钩,光辉淡淡。深秋的夜里也没有蟋蟀唧唧,夜雨潇潇。唯有湖面波澜微动,月光照在上面好像碎了一般。黑夜总是给人这种感觉,迷茫,无依无靠。

既然如此,他索性也毫无顾忌了吧。

“陆嘉学。”身后的那个人终于淡淡地喊他。

大雨倾盆如注,看着门外的暴雨,陆嘉学把那种隐隐的疯狂又压了下去。这么多年了,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这么多年的浴血独行,如今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点尾巴。所以他绝不会放手。

这一声他等了很久,非常久。

陆嘉学没料到罗慎远会拒绝,他没想到这样个政客还有感情。

那天她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山崖下搜寻。却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到后来山间起雾了,他脚步踉跄,有人在劝他回去,他心里越来越绝望,因为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罗慎远只是停顿,随后笑了笑。陆嘉学这是想威胁他啊。值得陆嘉学来威胁,宜宁跟陆嘉学的关系绝没有这么简单……他头也不回,离开了都督府。

他杀了兄长的那天,跪地立刀,鲜血四溅。后来功勋加身,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成了陆都督,替皇上铲除异己。他从这些冰冷充满血腥的荣耀里回头,也找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那个灯下给他做衣裳,等着他,抱着他哭不要他去从军的那个人。

“那罗大人可要小心了,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可说不准的。”陆嘉学道。

她真的不在了,她逝去得这么容易突然。陆嘉学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真的,没有办法。

说罢拱手就离开,门外已经有人撑好了伞等他。

披荆斩棘,伤痕累累的疲惫灵魂,无处安放。

“实则罗某也没有与大人合作的打算。与陆大人合作,非要跟陆大人有过硬关系,陆大人才不会弃子。罗某的妻子还在家中等候,今日先告辞了。”

所以当他再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拳头捏紧,竟然重新激动起来。

罗慎远听了,蓦的一笑:“真是不巧了,陆大人要是说要我同僚的手脚,甚至是我父亲的性命,我说不定都会考虑一二。只是罗某的妻子,却绝无外让的打算。”

“你终于醒了。”他放下酒杯站起身。示意周围的人退下去。

因为,他觉得罗慎远还不配。

宜宁看着他往后退几步。他随之跟着走进来,走顿时挡住了屋外的月光,反手把房门关上了,他道:“你想去哪儿?”

他转过头,英俊的脸上有种毫不留情的从容,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

宜宁抬头看着他。

“只要罗大人愿意拿出休书一封。”陆嘉学终于缓缓的、轻轻的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想要罗大人的妻子——魏宜宁。”

这个人就是这么霸道,枉顾别人的意志。他已经杀了她一次了,还想怎么的,杀第二次?

“我想向罗大人要样东西。要是罗大人愿意让出,我以后便会全力支持罗大人坐上尚书之位,进入内阁。”

念头在片刻之前流转。她被逼得步步后退,而他步步逼近。

因此屋内越发的显得安静。

“退什么。”陆嘉学看了看四周道,他现在已经很难得到这里来了。这个屋子尘封许久,他只叫人日日打扫,却很少再涉足其中。因为那个住在里面的人都不在了。

窗外狂风大作终于是下起雨来,急促的雨点扑在窗棂上,院子里。院子内雾茫茫一片,很快就聚起来了小流。

如今他就把这个人关在里面,她虽然害怕后退,但他却是有了种重新充实的感觉感觉。

罗慎远并没有说话。

他笑了笑问:“这个地方熟悉吧,罗宜宁。”

陆嘉学悉心培养的文官是程琅,但是程琅超脱他的控制之后,他就没怎么支持他了。

宜宁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哪里。

陆嘉学道:“罗大人不必太戒备,我很欣赏你,你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甚至想要帮你——”

这是她原来住的东暖阁。

罗慎远只当跟他打太极:“罗某自然是松了口气,通敌叛国的人被大人找出来,边陲安定,这都是都督大人功劳。”

炕床边的多宝阁,放着她原来最喜欢的瓷枕,一个翘头尾的胖头娃娃,已经磨砺得褪了釉色。窗边挂着一串线编粽子,也与屋内陈设格格不入,那是她编的。墙头上挂着把琵琶,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每一根弦她都从头到尾地仔细摸过。

但是现在,难不成是改变了主意?

仿佛经过重重岁月的洗礼,这些代表她曾经生活痕迹的东西浮现于面前。把她带回了当年在侯府的那段庶妻的日子。

陆嘉学是聪明人,他跟汪远的合作关系并不牢固。他不会大费周章来整他,没有必要。

无知,纯粹。平静背后都是暗流涌动的血腥和黑暗。

罗慎远喝茶。从线人的死开始,他就猜到陆嘉学会查出来,那几个人蠢笨如猪,竟然敢在陆嘉学于大同的时候活动。但是陆嘉学手里没有证据,他和曾珩来往的书信都是销毁的。因此他觉得还是按兵不动最好。

罗宜宁沉默许久,才问他:“陆嘉学,你带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此番请你来,是想和罗大人谈谈我的山西之行。”陆嘉学拿了茶壶,亲手给他倒茶,“罗大人在山西的耳目众多,想必我知道我已经杀了曾珩,而且皇上已经派兵前往大同抄家。不知道罗大人是不是暗中松了口气?”

陆嘉学没有说话,英俊的脸因为岁月的刀斧而深邃。她叫了两年的义父,如今终于能叫他一声:陆嘉学。毫无顾忌,不用掩藏自己的疏远。

“罗大人终于来了。”窗外天空阴霾,陆嘉学给他倒上茶。

这个时候,她也不再是魏宜宁了,她就是罗宜宁。十四年前惨死的罗宜宁。

如果不是想讨好他,皇后不会求宜宁为三皇子侧室。他不会为魏凌说话,他甚至赞同程琅娶她,为了巩固两家的关系。

宜宁闭了闭眼睛,她打算把这一切都坦白了,无所谓对错,无所谓他会不会杀自己。

陆嘉学闭了闭眼,为什么要在罗宜宁成亲之后,他才发现这么多的端倪。如果真的是,那他几乎就是相当于亲手把人送到罗慎远手上的。

她被折磨这么多年,也应该问清楚,和原来一刀两断!

这个人娶了罗宜宁,他们两人朝夕相对,做当初他和宜宁一样的事。

“——我是罗宜宁。”单是这五个字就无比的重,但是又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然。

但是对他来说,权势已经握在手里太久了。东西在自己手里太久了,就没有感觉了。

“但是罗宜宁已经死了。”她的声音有种压在不住的颤栗,表情却很平静,“你想再杀了我也行,折磨我也行——我不怕死,只要你放过别的无辜的人。你原来做的那些肮脏龌蹉的事,如何弑兄夺位,也没有人会知道。”

陆嘉学知道罗慎远这个人也非常狠,非常有野心。

陆嘉学缓缓地闭上眼。

陆嘉学回过头,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面容疏朗。

煎熬一样的等了十多年。那些疯狂绝望好像无底深渊的夜晚,一遍遍加重失去她的痛苦。现在她就在他面前。

罗慎远这个人惯是沉默,但其实很会变通,不会让别人觉得不舒服。至少在该应酬的时候,他不会推辞。酒量便是这么练出来的,不出世的天才是大师,如王阳明的心学至上。他求权,就必须要入世,没得哪个是仰着头颅走到最高的。

而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侯府庶子。他是陆嘉学,权倾天下的陆都督。

罗慎远走进房门,笑着拱了拱手:“都督大人相请,却不知有何事找下官?”

现在人在他手,谁也无法再从他手里抢走。

陆嘉学背手站在窗前,外面就是朱红宫墙和琉璃瓦,再远就是起伏的灰暗山峦影。

“罗慎远是我兄长,他娶我只是为了帮我。”宜宁顿了顿,想到那道孤拔的身影,他不能被自己连累。“你想做什么尽管对着我,不要针对他。”

会客之处在都督府,刚进府就看到兵器架,夹道扫得干干净净,戒备森严。罗慎远刚跨进门槛,就看到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黑云压昼。夹道旁的枣树被风吹得摇动不止。罗慎远低声对随从说:“去外面等。”

宜宁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陆嘉学听到这里表情不太对。

他刚跨进轿子,就有侍卫来传话,说有人要见他。

还没有反应过来,陆嘉学就突然反手就把她抵在了墙上,语气沉重地笑了:“罗宜宁,你是我的妻子,你要记住。你死了也是,活过来也是。”

罗慎远有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想,也许这真是那个早死的生母留给他的。罗老太太说的很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很像他的生母,血脉的那种像,无情又恶毒。

“所以没有什么别的丈夫,明白吗?”后面一句话突然凌厉。

罗慎远站起来披了披风,门外已经有人备好了轿子。看到他出来压低了轿门,恭敬地等他进去。

陆嘉学抵着她问:“你还有胆子给他求情?我还没有问你,皇后给你赐婚那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完全可以娶你。”

若只看外表,这位罗大人却可称得上是俊雅至极。给事中突然有点不敢看他,低头应是。

宜宁后背火辣辣的疼,但被他挤压着,动也动不了。她却也笑了:“陆都督……您可是我的义父!上了族谱的,做不得假。”

给事中看到他的脸在秋日的灰霾中带着淡笑。他突然想起,传闻罗大人最为擅长刑讯逼供,且手段残忍毫无人性。有次徐渭大人叫他一起刑讯,本来只是记堂供的。犯人无赖耍浑,别人实在是审问不出来,这位大人便亲自放下笔杆子,竟拿了匕首以耳煮食喂人。逼得那犯人差点发疯,杀了多少人,什么地方杀的吐得干干净净。

陆嘉学突然一拳猛地砸在她旁边的墙壁上。

皇上一直头疼工部群龙无首,官员尸位素餐,才力压众议,提拔他为工部侍郎让他管理工部。如今他刚来工部就有人忤逆不听,那是驳了他的面子,处罚只会下狠手。何况他手里头握着工部不少官员的东西,工部的官员个个家里富得流油,一踢一个准。

“让我看着你成为我的义女,看着你出嫁。罗宜宁,你觉得好玩吗?”陆嘉学捏起这个人的下巴,冷笑看着她的脸继续说,“我现在的地位,一不注意就能弄死你,你也不惜命?”

“皇上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赏赐你。”罗慎远说,手指微扣着桌沿。又一笑,“如果问你贪赃枉法的罪证,你再来找我。”

陆嘉学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罗宜宁,你就这么想惹怒我?”

工部给事中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罗大人,这……是不是处罚太严?皇上若是怪罪我……”

宜宁被他逼得退无可退,闭上眼笑道:“惹怒你?那你知不知道粉身碎骨是什么滋味。”

罗慎远就让人把工部给事中叫了过来,这几本文书都给了他。“去上禀皇上弹劾这几个人尸位素餐,贪赃枉法,求革职查办。”

她的语气又长又沉重,那是二十多年受尽折磨的痛苦,只凝聚在一句话的重量里。

几个客客气气的行礼退下。

刚才被他扣得太急,罗宜宁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枕边之人日夜都在算计你,那又是什么滋味!你要谋划权力牺牲掉我。我说过你半句吗?”

罗慎远就笑了:“既然如此,几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我拿主意便拿了。”

这些话已经在她的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就是浑水摸鱼,反正你也奈何不得他。看他年轻没什么资历没有威严而已。

好像又回到簪子里,知道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人听得到她说话。呼吸不过来。

“自然是听侍郎大人的吩咐。”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拱手,“我等也没什么意见,侍郎大人觉得如何就如何。”

“我从未害过你。”陆嘉学皱眉道。

罗慎远是在大理寺练出来的精锐,工部几个修粮仓或者开矿的核算有问题。他都是亲自核查了的,他靠着太师椅,喝了口茶让那几人先看。几个郎中本是不在意,直到罗慎远放下茶杯:“在宛平修的粮仓,用的石料木料是从山西来的。矿藏的开采,本是工部与刑部户部合作,用徭役或是囚犯,但却是外包给了京城中一位姓贾的商人。罗某觉得不妥,几位大人觉得如何?”

当年他已经牺牲了太多。为了给她安稳的生活。他这么怜爱,费尽心机保护的人,怎么会想去害她!

几个工部郎中过来了,顾景明才退了出去,心想就不告诉他,让他显眼去。

“我暗中谋划权势,为了保护你才什么都不告诉你。罗宜宁,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你觉得是假的吗?”

顾景明分明看到罗慎远今日的鞋袜穿了两只不一样的,一边是暗竹叶纹边,一边是百吉纹边。不知道在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贯严于律己的罗大人竟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袜。

罗宜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宜宁我自小看大,什么新婚喜悦。”罗慎远眉一挑淡淡道。然后叫了下属进来,扔了几本文书给他道,“把这几个人给我叫过来问话。”

如果不是陆嘉学,还能是谁?

顾景明觉得他很无趣:“和我表妹成亲才几天,你就没有点新婚喜悦?我瞧你还是整日的冷脸。我表妹就不嫌弃你?”

她跟谢敏一起二十多年,才确定她不是凶手。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还要带宜宁去拜会徐渭。徐渭是他的恩师,他到如今的地位亏得徐渭帮助,虽然有利用在里面。但是罗慎远一向觉得,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利用他也无所谓。何况徐渭是个非常风趣和蔼的人。

他粗哑的嗓音在她的耳边:“罗宜宁,我爱你爱得不忍心要你跟我上床,我怎么会杀你。”

罗慎远拿了另一本继续批,说道:“当年亏他老人家指点,我改日也要登门拜访,你备好酒水。”

察觉到陆嘉学的手已经放在她的腰侧,罗宜宁猛地一推:“你让开!”

顾景明说:“我娘搬了祖父来京城,给我说了门亲事。他老人家一来,这京城里头他的门生都要去拜访,皇上都问了好几回。我便不想在家里,幸而他明日要和谢阁老去吃茶,我还可以清闲一日。”

“你说你不曾害我,那还能是谁?”罗宜宁浑身发抖,她看不出陆嘉学是否在说假话,但是她多年的警醒告诉她,不能轻信陆嘉学的话。她颤抖着继续道,“当年你把我的死嫁祸于谢敏,难道不是为了向陆嘉然发难夺位。陆都督,你如今身居高位,就忘了自己当年怎么算计别人的?”

顾景明本来就是闲差,成日游手好闲。特别是林茂去了山东之后,他更加无事了。

陆嘉学再次把她束缚在自己怀里,说话之间一股子的血气:“我为了谋权的确做了很多。但是当年的我——是真的以为你是被谢敏所杀!”

一本清完,他终于有了空闲。问顾景明:“怎么的,你跑我这里来躲了?”

就算宜宁不死,他也会杀死陆嘉然。但是陷害谢敏,却是无处谈起的。

罗慎远对公事的态度非常严谨认真,心无旁骛。不过也是辛苦,顾景明在这里坐半天了没看到他停过。年纪轻轻的侍郎,压力如何不大?加上工部尚书年老体弱,另一个工部侍郎的位置又暂空着。他这桌上的文书堆了两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得完。

她无法信任他。而且今天这事,实在让她更觉得无力!

罗慎远头也不抬道:“衙门里喝什么酒,你要喝便出去喝。”

宜宁似乎觉得可笑,无法挣脱,只能靠着他的胸膛喘气。她说:“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做出这等事。传出去我也不用活了,三尺白绫吊死最好!你可曾想过这个?”

酒香一阵阵传来,已经是烫热了。顾景明倒了两盅问他:“罗大人不喝一盅?”

她被人莫名被陆嘉学劫持,这怎么说得清!名声被毁,她要是不自尽,就要一辈子被人指点。

罗慎远正在批公文,另一手拨算盘核算。他的五指修长疏朗,算盘的声音稀疏清脆。

“你想多了。”陆嘉学低下头看她,他的眼神带着毫无顾忌的冷淡,“你以后再不是罗三太太,所以罗三太太的名声无所谓——既然已经落到我手上,那就是我的了。你还能回去?”

顾景明在他这儿烫酒喝。

他不在乎罗三太太的名声,因为罗三太太已经死了。他随意给宜宁捏造个身份与她成亲,谁也管不了!

至大明门御道两侧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千步廊之外就是朱红色的宫墙。分了东西宫墙,工部就在东宫墙外的千步廊,六部中的五部与宗人府、钦天监等官署都在此处。西宫墙外则是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等武职衙门。罗慎远的处所在千步廊进去一间院子,坐北朝南的厢房里,外头是看值的寮子,窗扇支开着。屋内正烧着炉子烫酒。

罗宜宁看着他很震惊,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宜宁望着窗外果实累累的海棠树出神。

“你这个疯子!你已经认了我做你的义女了,我们在一起是逆伦!”她想要推开他,“你放我回去!”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请求程琅的帮助。

陆嘉学笑了,语气透出极度的冷意:“我陆嘉学权倾天下,在乎这个吗?你愿意叫我义父也无所谓,来,喊声义父听听,就当做情趣了。”他低头亲她的脖颈。

宜宁却想起什么坐起身,让珍珠找沈练进来。能知道陆嘉学最清楚的,也只有他了。

宜宁伸手想掐他,但是他如山般高大,全身似乎都坚硬如铁。

送他走之后她真去琴房拨弄了一会儿,只是心乱如麻,想到陆嘉学怀疑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她就沉不下心。干脆停下来让珍珠找了信纸来,给魏凌修书一封。问他是否还要动身去宣府,若是有什么调令,要告诉她一声。

她现在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身体,如何拧得过他。

宜宁笑眯眯地应好,心道他管得真多,然后让丫头把他送出了房门。

罗宜宁嫁给了别人,陆嘉学恨不得杀了罗慎远。

“你腿上的伤还没好,莫多走动。母亲也免了你今日请安了,就在屋里看书吧。”罗慎远叮嘱她,“或者练琴,你的琴我也给你搬过来了。”她走的时候没有带去英国公府的。

现在罗宜宁在他手上,幸好在他手上。

罗慎远收回手,这丫头真当他是柳下惠呢?

罗宜宁的鼻间全是陆嘉学身上的味道。她只能张嘴就咬他的肩,狠狠地咬下去,陆嘉学觉得有点痛,却任由她咬。宜宁感觉到似乎他紧绷了一下,她放开他,两排可见血丝的牙印。陆嘉学却还握着她的手不放,罗宜宁都能感觉感觉到他手上的茧,刮着她的肌肤有点疼。

宜宁犹豫是用手还是直接咬,手又凑过来。没想太多她低头一咬,连他的指头都含进去一些,鸽蛋从他的指尖卷出来。

“陆嘉学,”她闭上眼道,“我已经嫁人了。我有丈夫……你把我留着又能如何,难不成要拘禁我一辈子?”

罗慎远以为她想吃,就剥了个递到她唇边。

“丈夫?你可要弄清楚了,你丈夫就在你面前!”陆嘉学冷哼。

他穿着正三品的官服,绯红右衽官袍,孔雀云纹补子。宜宁指了指对面让他坐,把小碟推到他面前让他吃蛋。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宜宁又看着他,未来的首辅大人在吃她剥的鸽蛋,真是……荣幸荣幸。

他还是放开了他,她实在是多虑了,他再怎么禽兽也不会强了她的。他低下头伏在她耳边问:“告诉我,罗慎远与你圆房没有?他若没有,我还可以饶他一命。否则,我就杀了他……”

不过宜宁自己都在想,一男一女睡一张床,那真是随时都可能。即便是她三哥那样冷静的人,还不是说绷不住就绷不住啊。

如果说没有圆房,对她来说大不利。但如果说没有圆房,以他的手段对付罗慎远,二十多岁的罗慎远还斗不过已经权倾天下的陆嘉学!

屋内丫头婆子俱都知道了刚才的事,气氛有点局促。珍珠看他们俩都别扭得很,倒是玳瑁很大方地问宜宁:“……姑爷可真的做了?”得到宜宁否定的答复,她才松了口气。不然没办法跟英国公交代。

“没有,你可满意?”罗宜宁毫不相让地看着他。

她小小的一团盘坐着,上身挺直。深秋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穿着绸缎。宝蓝色团花纹的杭绸褙子,珍珠在旁端着小碗伺候着。

陆嘉学看着她很久,颇有些留恋她这个生动的样子。他的手摸着她的脖颈,特别是摸着她细嫩之处,好像随时会掐下去。

等罗慎远换了朝服出来,就看到她靠着小几给自己剥鸽蛋,剥了四五个,搁在青花小瓷盘,粒粒如玉。

“就算你不屈从,但是把你找回来,你再回到我身边。我还是非常的,非常的高兴。”他亲了亲她的侧脸。

他不知道是想到什么,难得一笑。然后出去吩咐仆人了。

罗宜宁却瞪着他,好像要啖血食肉一般。其实没有什么杀伤力,她连手都这么软绵,对付个长年习武的他能有什么办法。

“嗯?”他回头看她,眉目非常的好看,他对别人是很冷漠的,但刚才却对她那般。宜宁看他目光专注,竟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心里怦然一声。然后她略镇定了些,才说:“饭菜估计都凉透了,你要叫人重新做过。”

“你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宜宁还是没怎么反应过来:“三哥……”

陆嘉学放开了她,与她共睡一床是不行的,半夜他若是兴起她可没办法。他走出房门,吩咐看守的人:“看守好了。”

罗慎远第一次看到她衣裳半解,肌肤胜雪,他给她把衣裳合上。昨夜抱着她睡了一晚,早晨未醒的时候理智比较不清晰,竟然做出这等危险的事来。他从她身上让开:“好了,你快起来。”

那两人忙应喏:“恭送都督大人。”

没想到他一会儿反应了过来,竟自己突然放开了。

宜宁听到他走了,才从床上起来,走过屏风围绕的净房,发现净房的窗扇外面都守着垮刀侍卫……

宜宁僵硬了一下,被他迎面避来的男性气息弄得心里乱。被压着促狭般的吻,鼻间全是罗慎远的味道。

这就是个铁笼子,插翅难飞。

他熟睡的时候也皱着眉,眉间的纹路都已经抹不平了。眉毛是很浓的,鼻梁挺直,上唇薄下唇饱满。宜宁看了会儿,发现他的手放在外面,想给他放回被褥去。但刚碰到他他就醒了,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他扯到怀里瞬间翻身压在身下。他初晨的身体燥热滚烫,然后刚才看到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陆嘉学这是想软禁她?那干嘛不拿跟狗链子拴上,方便多了。

为人妻者,自然是跟原来不一样的。宜宁轻手轻脚地起身让丫头给她梳洗,穿戴简单,布置饭菜等他起来吃。但是做完这些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宜宁就走过去坐在罗慎远身侧,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叫醒他。

罗宜宁抬头望着宫灯。明日还不知道要怎么办,陆嘉学如何才能放过她,他就是疯了。她给杨太太的东西,不知道她能不能如约转交给三哥。

宜宁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她发现自己躺在罗慎远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