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太太靠着小几出了会子的神，宋妈妈已经安置好傅老太太，进来时看到桌上松油灯的光暗了。她取下灯罩挑了灯花，火苗才重新亮起来。
魏凌看到母亲这般，也不好说话了。两母子这么沉默了一会儿，魏凌才告退离开，去了宜宁那里。
宋妈妈就跟魏老太太说：“您要是真的担心明珠小姐，不如凑个巧。看看忠勤伯家是不是对明珠小姐也有意……这样两家既不伤了和气，还能结一门亲事。明珠小姐有了正经的身份，您也就不用为她操心了。”
魏老太太听了就笑：“我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魏老太太说到这里声音一轻，她的面容有些苍老，喃喃地说，“宜宁不怎么亲近我，我也想对她好些的。”
魏老太太摇了摇头：“一则忠勤伯家向来看着门第，怕是不会同意。二则就这么仓促地决定了，对明珠也不好。”
魏凌自然不觉得赵明珠配得上程琅，程琅真要是答应了他才觉得奇怪。看老太太的样子他也没有劝，只是说：“以后宜宁的亲事，必要我答应了才行，您别轻易决定了。”
宋妈妈听了就笑笑，不再提这事，扶老太太去洗漱了。
女孩子家再怎么开朗爱笑，在这种事上也是脸皮薄的。
赵明珠站在门外，她披着雪狐皮滚边的斗篷，刺骨的夜风吹着她的脸。她袖下的手紧握着，她刚被程琅拒亲，后脚就有人给罗宜宁提亲？宋妈妈这又是什么意思，罗宜宁不要的就塞给她吗？还说什么忠勤伯家看重门第不会同意……
魏老太太摆摆手：“她倒也没说什么，你别怪她了！既然你觉得不可便算了，我又不会逼着你把宜宁嫁了。再怎么说宜宁也是我亲孙女，我自然希望她嫁得好……倒是今日，我与程琅提了他跟明珠的事，他拒绝了。明珠那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原来忠勤伯夫人跟她说话不也是捧着的？如今有了个罗宜宁，便都当她是个落魄的了？
魏凌听到赵明珠提过沈玉，表情就是一冷：“母亲，你可还记得我说过赵明珠的话。”要是赵明珠敢再动手脚，便要把她赶出英国公府。
赵明珠只是站着，忍不住就泪流满面。原来都宠着她的人呢？怎么现在都没有了。原来他们都是宠着她的……
傅老太太离开之后，魏老太太跟魏凌说：“……头先明珠就跟我提过沈玉，说他与宜宁曾见过。”
还是素喜去挽了她的手：“明珠小姐，回去吧。”她哄她说，“明儿早上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您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
傅老太太倒也不意外，本来她就做好了魏凌不会答应的打算。魏老太太见天色已晚，便叫宋妈妈去给傅老太太收拾一间屋子住下。
赵明珠毕竟也是个小姑娘，回头就抱住素喜哭。素喜给她擦眼泪，好一会儿哄才让她止住了哭，回了房山去。
傅老太太自然听得出魏凌的推辞，她本来还着重夸了沈玉的外貌和地位的。但是人家英国公根本不把这些在眼里，他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什么沈玉李玉的，都要能入得他的眼再说。
庑廊外头正下着漫天的大雪。
魏老太太是有意考虑一下，毕竟都是常来往的簪缨世家，知根知底的，人家沈玉的确也是个俊俏少年。但魏凌却直接拒绝了：“……我女孩儿还小，恐怕要等两年再说。劳烦老太太回去传个话。”没有正式下聘书，推拒也就推拒了。
宜宁教庭哥儿识数的时候魏凌来找她，知道魏凌必是为了沈玉来的，宜宁亲自给他倒茶。魏凌捧着水汽氤氲的杯子，外面的大雪显得屋内格外的安静，魏凌看她认真地看着自己，仿佛等他说什么。他就说：“爹爹帮你推了沈玉。”
宜宁猜得不错，魏凌听说傅老太太过来了，就黑着脸去了静安居。
“他已经虚岁十七了，未曾谋得个职位。虽是嫡长子，实则是被养废了的。”魏凌继续说，“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你祖父去过战场，杀了敌军十三人……回来之后先皇奖了我三匹大宛驹。”
她深吸了口气，左不过还有个两三年。她对于嫁人其实已经没什么热情了，且看着吧。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要找也要比照着爹爹这样的来，不可找那等没出息的。”
她对沈玉没有感觉，这个人的确在世家子弟中不算出众。既然魏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便不会让她嫁给沈玉的。宜宁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魏凌还是记得傅平说过的那句话的。“指不定你女孩儿喜欢呢？”但是宜宁可不能喜欢沈玉这样的，就是喜欢程琅都行。程琅虽然风流，但是才华卓绝远非沈玉能比。
头先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她的确也长大了。这一世……若是再要嫁人。她只希望没有算计，也没有伪装。你就你我就是我，和和美美平平淡淡的。只是她身在英国公府，三哥又是罗慎远，就是她再怎么不愿意，也早已经处于日后风暴的中心了。
宜宁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觉得魏凌非常的好玩。边笑边点头说好，然后给他加茶。
她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了，甚至恨意都被这几十年给磨灭了。
魏凌这才放心了，喝了茶嘱咐女孩儿早些休息。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去。
宜宁闭了闭眼睛，还是不要想了。
宜宁收了茶具，让丫头记得把魏凌留下的斗篷烘干了，明早给他送过去，这才终于睡下了。
只是这个人后来，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了而已。而这个如今权倾天下的人，前不久甚至差点掐死她——
第二天，傅老太太去了忠勤伯府，把魏凌的话告诉了忠勤伯夫人。
那时候她虽然嫁的是个不起眼的庶子，但是她很喜欢陆嘉学。嫁过去之后装贤惠没多久，他渐渐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贤惠，惯是懒得很，甚至还有些倔强。每每都是他惊讶地挑眉，然后笑着跟她吵。她吵不过他，最后还要他来哄。
忠勤伯夫人听了有些不太高兴：“……英国公可是嫌弃我们家比不上他们家了！”
家中的姊妹多，想要出人头地得了老祖宗的赏识，嫁个好人家不容易。多亏她乖巧又侍奉老祖宗，她才肯高看自己几分，陆嘉学这桩亲事便是这么来的。陆嘉学相看她的时候，也是听了媒人的话觉得她又端庄又贤惠，就这么同意了。
忠勤伯夫人原听到儿子喜欢宜宁，还有些高兴的。只要与英国公府结了亲，还怕儿子日后在军中谋不到好差事吗。谁知道人家拒绝了。
她想起了前世的亲事。
她儿子是嫡长子，宜宁是从外面抱回来的。虽然家世差了一些，但可比她名正言顺多了。英国公还想给她女儿找个什么皇子太子的不成？她儿子再不济，也是有大把姑娘抢着要嫁的！没得让他这般嫌弃的。
她望着屋子里插的腊梅，一朵朵跟黄玉雕般含苞待放，清香幽幽。
她找了沈玉过来，告诉他：“这门亲事就这么算了，母亲再给你找好的，莫要再看着宜宁了。”
她身子不舒服，过去看什么。宜宁又怏怏地摆了摆手，重新靠了回去。
沈玉有些消沉，却抿着唇不答应。他想到宜宁喊他的声音，痒酥酥的如动物咬了他一口。便觉得别的人都不如她好。
珍珠点头：“老太太立刻找了国公爷过去，现下恐怕正在说话呢。”她又是犹豫，“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我不想娶别人。”沈玉喃喃说，“您不要管我了，我总要见见她再说！我求她同意就是了。”
“沈玉想求娶我？”宜宁有些惊讶，“父亲可知道了？”
忠勤伯夫人觉得儿子执拗起来也很固执。叹了口气不再说他了。
她霍地坐起来，顺便碗也递给了旁边的松枝。
沈玉想见宜宁，宜宁却要避着他不见。就这么一个月都过去了，春也开了，宜宁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开始减衣裳了，她却很少出东园。东园又是魏凌所在之处，重重护卫守着，沈玉就连一道仪门都进不去。
宜宁手中的汤勺一顿。
一来二去的，春闱就近了。
珍珠就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忠勤伯夫人，请了傅老太太来说亲。是想为沈玉公子求娶您。”
宜宁收到了三哥的回信，他回信一贯简洁：“母亲得男，安好勿念。”
宜宁喝了口汤，依旧是懒懒地：“静安居那边怎么了？”她只以为在说赵明珠的事，因此没什么意外。
宜宁想到自己给他写了好几大页，他就回了八个字，有点不舒服。扔在一边不回他了。倒是林海如的信从保定寄过来了，林海如可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的：“宜宁，我不识字，是瑞香代写的。”所以不费她的功夫，能写多少写多少。
她这正吃着，珍珠走进来，有些犹豫地跟她说：“小姐，静安居那边……”
林海如说宜宁的弟弟出生之后，轩哥儿病了，有人就跟乔姨娘说，要以母亲血肉为药引才能好……后来乔姨娘的手臂上留了疤，不能看了。但轩哥儿也不见好，乔姨娘急得日夜跪佛堂，精神都恍惚了，最后甚至说出：“是他骗我的，是罗慎远！这个黑心肝的东西……”
宜宁是觉得身子实在不舒服了，才回了东园去。这会儿正缩在被褥里，抱着手炉昏昏沉沉地睡着。耳边只听到珍珠煮茶的水沸声。一会儿松枝扶她起来，给她用了碗红糖煮荷包蛋。红糖搁在小火上慢慢煎化了，加水打荷包蛋，再放一勺醪糟就清香四溢。宜宁咬了口蛋觉得满嘴都香，果然还是松枝煮的荷包蛋最好。
罗成章听了就说乔姨娘这是犯了癫狂，把她搬去了鹿鸣堂，不要罗宜怜去看她。
赵明珠和程琅的亲事刚吹了，这怎么就来了个提亲的。
乔姨娘的事说一段，林海如又说宜宁的弟弟：“又白又胖的，长了一颗乳牙，什么都想咬。”
魏老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来提亲的？”
她还说起罗慎远的亲事来：“……孙大人的嫡女对他有意，你三哥又是个闷嘴葫芦，喜不喜欢都不会说。罗成章想为你三哥定下来，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等着春闱之后再说了。”宜宁看到这里才读落款，竟然已经是大年初发出来的信了。
傅老太太笑着说：“我也是受人所托才来的。你们家的姑娘眼瞧着要大了，我这是帮人家来提亲的。”
她把信放下了，瞧着书房外面的槐树都抽芽了。
傅老太太年纪比魏老太太大，但她精神矍铄，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进了魏老太太的房间之后就拉着她说话，魏老太太许久不见老友了，聊了一会儿心里的不舒服倒淡了些，也放松多了，叫丫头端了些桃片糕上来给她吃，问道：“今儿的怎么有空打我这儿来，你们家如今不是忙得很吗？”
春闱就是大后天，他就要进场了。
听闻傅老太太来拜访，魏老太太收拾了精神迎接她，让赵明珠先进了内室，一会儿再说。
算了，还是给他写封回信吧……宜宁还是拿了信纸铺好，给罗慎远写信，想给他鼓舞一番。
傅老太太的马车终于进了英国公府，半刻钟的功夫到了静安居门口。
这封信收到的回信更简洁了：“安好，无事。”宜宁看了就笑，扔到一边终于不回他了。可能是因为她一直不回，罗慎远又给她回了一封：“不必担心，不会落榜。近日可好？”宜宁也没有回他。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沉寂的暮色快要降临了，热闹的诗会也散了。
二月末的时候魏老太太的杏花开得特别好，世家的姑娘们聚在一起赏花。沈嘉柔因着她哥哥的事不怎么待见罗宜宁，招呼都不打，背对着她跟赵明珠说话，要摘了杏花做花蜜：“以往都是做的桂花蜜，吃也吃够了，不如试试这新奇的。”
赵明珠半天说不出话来，紧咬着嘴唇有些颤抖。从小养到大的骄傲让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眼泪却渐渐溢了出来。
贺家二姑娘就捏着帕子说：“她倒不怕吃了不好……”二姑娘厚道，提醒沈嘉柔，“仔细吃了它伤胃。”
程琅对她根本就是不屑的，他不愿意娶她。什么对她好，都是他的逢场作戏罢了！
沈嘉柔却不理她，贺家二姑娘自讨没趣。宜宁见了摇头笑道：“你多喝茶吧！”
赵明珠似乎不可思议般地睁大眼，半晌跌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发冷。她混乱地想起程琅刚才的笑容，想起他曾对自己的那些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一直觉得，程琅对她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原来，在他看来，她和那些女子没有什么分别！也不过是他闲暇的时候，逗乐子解闷的东西而已。
后院正热闹着，松枝就穿过了花树，挤过了端茶点的丫头，她走得很急。到了宜宁跟前却欲言又止的。
魏老太太回过头看着她，赵明珠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笑着。魏老太太心里突然钝钝地痛，跟她说：“你程琅表哥……拒绝了这门亲事。”随后她又很快安慰道，“你不要难受，以后祖母再帮你找好的，比你程琅表哥还要好的。”她绝口不提程琅说过的话。
宜宁看了就问：“怎么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庭哥儿又打了她什么贵重的东西了，那回去要教训的。
赵明珠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没张口，只能让程琅先走了。等她脸色微红地回了东暖阁，看到魏老太太靠着迎枕怔怔地不说话，她走了上去：“外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松枝按捺不住有些激动地道：“小姐，外面已经贴榜了！三少爷中了第一甲……”她咽了咽口水才继续道，“第一甲第一名，是新科状元！”
赵明珠是看到程琅从东暖阁里出来的，程琅还是以往那样，眉眼温润。赵明珠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急忙叫住他“程琅表哥！”程琅回过头看到她，微微一笑道：“明珠表妹有事？”
宜宁听了愣了愣，其他的小姐们却侧过头来，有些好奇。世家的人官位大多世袭，有些是一代不如一代，像英国公府就是最好的了。靠家里荫蔽做的官人家，看那真正科举中了进士的就不一样，总也有几分的敬重。所以内阁才是朝廷权力最重的地方。这便是非庶吉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
魏老太太沉默了，她在思考程琅说的那些话。
宜宁明明记得他前世中的是第一甲，却是个第三名的探花……居然中了状元！
宋妈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拿了茶壶给她倒水：“老太太……您别气坏身子了。表少爷不愿意，倒也怪不得他。”
他不是一向很藏拙吗？
但听到程琅最后离开的那句话，想想倒也是有道理的。他要是想娶，怎么就不能娶宜宁了？为什么偏偏要娶赵明珠。
其他的小姐们纷纷围过来问新科状元如何，怎么个情况。小姐们对新科状元还是有些期待的。毕竟这个时候说不定还年轻，若再是个长得俊朗的，游街的时候更是万人空巷了。听说这位新科状元尚才二十一，她们就更加感兴趣了。
说罢就告退离开，魏老太太又气又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宜宁想到自己最后没给他回信，再看她们说得热闹，决定回去好好给他回信。
“便是我真要娶，也该娶舅舅的生女宜宁才是。”程琅站了起来，语气恭敬有礼，“今日是得罪了，以后外祖母还是不要乱点鸳鸯谱的好。”
罗慎远走出太极殿的时候，外面是层层而下的汉白玉台阶，再远些就是黄色琉璃瓦，在冬日苍茫灰色的天空下，透出一股皇家的肃穆。
魏老太太以前从不觉得程琅口才是极好的。被这么一堵，她脸色铁青，说是恼怒倒也不全是，但就是堵着一口气不舒服。他竟然就这么当面拂了自己！他竟然根本不喜欢明珠。
他看着这灰沉沉的天空不语。
“她有什么值得我娶的？”事到如今，程琅如今也不怕得罪了魏老太太，反正他是肯定不会娶赵明珠的。他慢慢地说，“除了仗着您骄纵跋扈，她可有什么出众之处？论才学她胸无墨水，论为人她心胸狭隘，论交际她更是要别人捧着她说话才行。您喜欢她这些，觉得她这是率真，别人可不这么觉得。她要嫁也该回赵家去嫁了身份匹配的人，放在英国公府里当成小姐，实在是您抬举了。”
同行的人纷纷向他道贺。新皇钦点的新科状元，赐了翰林院修撰，如今是万众瞩目的第一人。他却显得年轻而低调，一身蓝布直裰，因长得高大，眉毛浓郁，看着便有几分的阴郁。
魏老太太听到程琅的话，她根本没料到程琅会不同意，脸色立刻就变了。她问：“你说……你不愿意娶明珠？”她一直以为程琅也是喜欢赵明珠的。
尚有官员与他攀谈，说话客气，看着这新科状元心里却暗笑，恐怕三日后游街又要被围观了。实在也是个俊朗出众的。
程琅缓缓地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外祖母，既然您自己都说了，明珠不是英国公府正经的小姐，那我为什么要娶她？我虽然没有爵位在身，却也是程家的嫡子，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何必委屈自己娶了个假小姐？”
孙玠走了上来迎了他：“你出来得正是好，徐大人刚让人传了信过来。”
程琅越听笑容就越深，心里越发的嘲讽。魏老太太也把赵明珠看得太高了，她当个宝的东西，就觉得人人都要当宝吗？还要排场？
徐大人便是当今的次辅徐渭，会试的时候是他点了罗慎远，如今算是徐渭的学生了。孙玠与徐大人是好友，同属清流派，早已有意向徐渭推了罗慎远。
“明珠虽然不是正经的英国公府小姐，但却可以从英国公府出嫁，一样的待遇。你如今已经是弱冠了，成了家也安心些。我也不要你出什么，当然给明珠的排场也不能太小了，我也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罗慎远颔首一笑道：“我承了徐大人的恩，正想去拜访徐大人。”
东暖阁里，魏老太太让丫头给程琅添了茶。开口说了：“……琅哥儿，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你与明珠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我也看得出，你对她十分的好。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让我惯得娇了些，但心性却是好的。你少年有成，我是有意让你娶了明珠的。这事本早该说定了的，如今却才找你来说，是我这老婆子思量了许久的。你若是娶了明珠，我给她添的嫁妆绝对也不少。”
两人边说边下了台阶，就看到一顶轿子轻便地出了承乾门，那轿子做得十分低调，后面却簇拥了好些护卫。
赵明珠就不再宜宁和她的丫头了。她心里也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孙玠看到这顶轿子，脸色不由得一冷，低声说：“这个老贼……如今坐着轿子出入宫门，也不怕叫言官给骂了！”因汪远杀了刘阁老，刘阁老又是清流派中人人敬重的，自然大家看汪远都不舒服了。何况刘阁老何其无辜……七十岁的高龄了，为黎民百姓操劳了一辈子，什么风雨没有过来，当年先皇夺位如此血腥的时候他都平稳地过了，到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死在了汪远手里。
宜宁一阵无言，还是喝了下去。谁让青渠在她房里有威信呢，上次玳瑁犯了心口痛，让她几服药给压下去了。如今玳瑁简直就为她是瞻。她房里的丫头都说：“青渠姑娘说的都对，她是有本事的，您该听她的。”
“我等自然不与之同流合污。”孙玠说，“如今朝中以他唯首是瞻的多，且等着吧，夜路走多了总有撞鬼的时候。”
青渠这才点头应了：“可以。”接过了她的药碗，就着药碗给她倒了热水，再递给她。
罗慎远只是应了一声，他看着汪远的轿子没有说话。
要是这种丫头在她那里，早就被打出去了！赵明珠暗想着，却看宜宁只是抿嘴，对着这个丫头她似乎有些平常没有的娇气：“那好吧，不能吃梅子，我喝水总可以吧！”
他抬起头来，跟着孙玠出了宫门。徐渭的府邸离皇城不远，坐轿子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徐大人亲自来迎接了他，徐大人中等身材，面容和善。罗慎远跪下行了礼喊大人，他扶了罗慎远起来，笑道：“我承了你的礼，日后你便称我老师就可。”
青渠眉毛一挑说：“梅子会坏了我的药性，不能吃。”
旁边有个人正站着，穿了件月白的衣裳，笑眯眯的说：“来徐阁老这里喝次茶便看到了新科状元。状元可还记得程某？”
青渠跟宜宁说话一向不见得非常尊重，珍珠等人都习惯了。但赵明珠听到却侧目，她发现宜宁带回来的这个丫头长得高大，的确很不同寻常。宜宁喝了药之后递到她手上，皱眉说：“怎么没得梅子吃……”药苦的很，吃梅子去味的。
罗慎远笑道：“程大人颇令人印象深刻，自然记得。”便不再理会程琅而与徐渭说话。待罗慎远等人离开之后，徐渭端着茶喝，家中的幕僚就问道，“我瞧您倒是十分赏识状元，他也的确有才华。我看了他的制艺文章，针砭时弊思路清晰，难得的人才。”
宜宁原来是有痛经的毛病的，青渠调养了许久才好些。
徐渭就叹了口气说：“你既然看了他的制艺文章，便知道他是什么个性子。他主张严酷吏法，颇为果决狠辣……我知道他的一些事，这个人的确是人才。只是我怕以后用得不好，反而弄出了第二个汪远，那你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宜宁漫不经心地想到，反正她知道这事成不了，也就懒懒的。加上她又在小日子里，身体疲懒得很，让丫头扶去次间里休息。赵明珠进来之后就跟她的丫头素喜低声说话。青渠为宜宁捧了药进来，低声跟她说：“好不容易让我给您调养得好些了……您却觉得无事了，躲懒不吃药。这下又难受了吧？”
幕僚就说：“那您……是不打算提拔他吗？”
这是要清场了吧。
“我自然是要提拔他的，不仅要提拔，而且还要比谁都快。”徐渭说，“如今我们势弱，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他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这样的人站在风口浪尖上才让人放心，放了别人上去可是撑不住的。修撰也就是个闲职，等过两个月，我再去向皇上进言就是……朝中人才匮乏，皇上如今也是着急的时候。”
魏老太太越瞧程琅越满意，听到他们说的话更觉得程琅是有意于明珠的，笑道：“明珠啊，你先和你宜宁妹妹去次间里吧。”
幕僚听了思考许久，给徐渭添了茶。
“我倒也不介意，既然送了明珠姐姐，那就是明珠姐姐有福气。”宜宁的确也不知道平时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好用就行了。
罗慎远却和程琅一起出了徐渭家的门，程琅跟他说话。
程琅听了心里有些嘲讽，他知道赵明珠是什么意思。不过赵明珠不知道的是，魏凌对这个女儿实在是疼爱，什么珍品都往她房里放，用的脂粉香膏都是头先宫里赏赐的贡品，当然恐怕宜宁自己也不清楚。他跟宜宁说：“若是宜宁妹妹想要，我隔日便给你送来。”
“说起来，上次我给宜宁表妹教课的时候，倒是发现她的书法师承于你，而且得了几分精髓。隔日怕还要讨教一番才是。”
赵明珠却觉得他对宜宁的态度冷淡，就说：“程琅哥哥，上次你说碧螺轩的脂粉好，送了我一盒。怎么不见送宜宁妹妹，这可是厚此薄彼了。你可不许这么偏心的，怎么也要送宜宁妹妹才是。”
罗慎远听了，只是缓缓一笑说：“舍妹让我逼着练了多年，如今该有几分神韵了。”
程琅也看到宜宁坐在魏老太太旁边，喊了她一声宜宁表妹。宜宁觉得他今天态度好，终于是笑眯眯地应了他。
程琅看了看他，又笑了笑：“我等着看状元游街的盛况，不过今日要先走一步了。”他招了旁边等他的马车过来，先上了车。
但从此他待宜宁却不一样了些。真是觉得她跟那人有几分像了，便有礼了些，不会再做那些轻佻的举动了，这是尊重她。但不想利用宜宁之后，他自然更没有心思去亲近一个小姑娘了，因此对她冷淡了不少。
罗慎远等他走后，也上了旁边的马车，靠着靠垫闭目。这个程琅实在是很厉害，他究竟在试探什么？
程琅听了就笑笑摇头：“不必了……”任做得再好，也不是那个人做的，没有什么意思。
算来也许久没有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上次是不是生了气。
庭哥儿摇头：“明珠是明珠姐姐，姐姐就是姐姐。”
他手里微微地摩挲着羊脂玉的貔貅。
“明珠？”程琅问他。
三日后第一甲三人游街，果然万人空巷，十分的热闹。
宜宁自上次之后便少有见到程琅，毕竟他朝中的事也忙。有一次宜宁看到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庭哥儿的书房里，伸着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系在小篮子上的草蜻蜓。庭哥儿看了就跟他说：“这是我姐姐为我折的，好看吧？你要是喜欢，我让她也为你折一个？”
宜宁很想去看看，她从来没见过游街的。魏凌派了护卫守着她，却也不准她出了玉井胡，宜宁只看得到人山人海的，送状元的队伍这么过去了，簇拥得她连罗慎远的影子都看不到。对面胡同是伸出了个梯子，两个小姑娘挤在梯子上笑。
程琅母亲是庶出，正好英国公府子嗣单薄，陆嘉学便让程琅也拜了老英国公为外祖父，这是正经地写了族谱的。而赵明珠认陆嘉学为义父却是魏老太太为她求的，实则算起来名义并不大，陆嘉学除了逢年过节的给她送点东西，别的倒也没有什么。
二月里，枝头上的杏花开得非常热闹。宜宁看着杏花落在地上，嘴角微微地弯着。
程琅这时候正好跨门而入，他爱穿月白的衣袍，清风霁月般的秀雅。别人衬不起这个颜色，但他穿起来却越发的显得俊秀，又用了银发冠，看着便叫人眼前一亮。他淡笑着走过来说：“听宋妈妈说您找我，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三哥应该是万众瞩目的，他就应该被人敬仰。
宜宁其实一直不想跟赵明珠计较，因为没有必要。她是亲生，赵明珠是寄养，跟她计较才是丢了身份。反正赵明珠与程琅不关她的事，打的也不是她的脸。她问道：“您说的是什么喜事？”
她可不敢爬梯子！宜宁心想。这群护卫小心地守着她，那是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交代不清楚的，别给他们添麻烦了。
赵明珠又想到那日看到罗宜宁和程琅说话，想到她把程琅留在屋内与庭哥儿授课，想到这几日受到的她的屈辱。脸上的笑容略微扬起，却又嗔道：“您说这个做什么！”
去魏老太太那里给她请安的时候，宜宁心里还是很高兴，走路都十分轻盈。魏老太太笑着拉她：“就是看个游街，高兴得跟小姑娘似的！”
明珠回过头看到宜宁，宜宁日常穿着素净得很，但是那手上戴的和田玉，青织金的缎子都是千金之数。英国公府里贵重地养着，肤色越发的晶莹无暇，虽然毫不盛气凌人，但周身却是有种气度的。
赵明珠默默地看着她一会儿，突然说：“我记得刚中状元的这个……好像是宜宁妹妹在罗家的兄长吧。”
她与明珠正在屋内说话，见到宜宁过来了，魏老太太拉她在自己身边，笑着跟她说：“……咱们府里怕是快有喜事了。”
魏老太太听了眼睛一亮，跟宜宁说：“那必要请他过来拜访一番才是！”
贺家二小姐正在和她说话，那边魏老太太叫人来传她。
宜宁心想他刚中状元，如今名声大噪，肯定是门庭若市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得空。
程琅肯定不会娶赵明珠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程琅似乎最后娶的是一位高门嫡女。究竟是谁她记不太清楚了，但人家是正经的高门第出生，傲气也是真的傲气，但身份地位和才华都担得上这份傲气。
结果第二天，魏凌让她去他那里拿账目的时候，她就看到有个人坐在正堂里和魏凌说话，她的脚步顿了顿。
宜宁听了贺家二小姐的话没有应声。
这个人穿着一件细布直裰，可能又长高了一些，他怎么长得这么高？面容也比原来坚毅了，肩膀也宽厚了。挺直的鼻梁，俊朗的侧容。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了，他似乎正与魏凌相谈。
贺家二小姐就说：“你说你以后是叫他表哥还是姐夫，我看到你家明珠姐姐刚才看着他就脸红，话都没有说一句。”
“宜宁时常提起你，”魏凌说，“你原来在罗家对她多有照拂，头先我是忌惮罗家才不让你们往来。如今看看倒是我误会了。虽说她已经不是罗家的孩子了，但认你这个三哥我是同意的，她也多了一个人照拂。”
她别过头继续喝茶，问道：“他来了又怎么的？”
宜宁听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缓：“舍妹遭此危机，亏得国公爷相助，我是感谢您的。”
宜宁想到那日，他最后进了陆嘉学所在的书房……
魏凌才看到宜宁站在门口，他笑着喊了她一声，“宜宁，你怎么不进来，你三哥来看你了。”
他显得比往常沉默一些。但要是有人去跟他说话，他也是笑语晏晏的，温柔无暇。
宜宁看到他转过头看自己。
宜宁刚坐下喝了杯茶，朝着贺家二小姐指的方向看去。程琅正倚着廊柱，背着手看着雪景不说话。
可能是许久未曾看到了，宜宁总觉得他陌生了一些。明明就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魏老太太那里正热闹着，宜宁赶到的时候，贺家二小姐拉她坐下。贺家二小姐人心细善良，宜宁跟她玩得多一些，她笑着说：“你没来，程大人刚倒是过来了，你瞧——”
魏凌看到宜宁呆站着就说：“我去叫管事做几桌筵席，正好今日还有别的客来，一并招待了。”
但他却不知道，傅平也不知道，其实人家傅老太太已经答应上门提亲了。正在家里整装待发，瞧准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要过来了。数着傅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停的脚程，到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傍晚了。
说罢就出了门，宜宁才看到三哥放下了茶杯站起来，对她笑了笑说：“怎么的，你还不认识我了？”
他准备找个时机，让魏老太太去说清楚这件事。
他笑起来也是很俊朗的，温润得像水墨画一般。宜宁其实对他最是依赖的，这是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仿佛看到他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她上前几步，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奔入了他的怀中，罗慎远差点没接住她，被她撞得后退一步。
魏凌直接叫了管事来送傅平出去。
宜宁则抱住他的腰，仰头对他笑：“三哥，你中了状元啊！”
“那你早些断了人家的心思吧。”傅平说，“你要不要问问你家女孩儿，指不定她喜欢呢？”
她其实已经不是小丫头了，至少贴着他的身体曲线玲珑，原先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喜欢粘着他。但是如今罗慎远却不自在了，若是说什么地方不自在，便是她娇软的身子贴着他，仰起头时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他已经是成年男子了，尚无妻室，怎的经得起她这般亲近。
虽然想了这些，傅平却不敢说，怕魏凌生气了。
罗慎远推开了她一些，还是笑：“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般粘我做什么。”
魏凌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统领神机营了，而且全凭了自己的才能，他自然是看不上沈玉的。忠勤伯家是配不上英国公府的显赫，但是沈玉是嫡出，宜宁虽然是唯一的小姐，却是从外面抱回来的。沈玉喜欢宜宁也没有什么。
他嫌自己粘着他？
魏凌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喜不喜欢他？”
宜宁说：“我就是看到你高兴了些。”她放开了他，心想的确是不该再搂搂抱抱的，还当他是三哥呢。
傅平看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就问道：“怎么的，你不喜欢沈玉？”
宜宁又笑眯眯地牵了他的手：“走，我带你去我的住处看看。我还有个弟弟庭哥儿，调皮捣蛋的。我的书房时常被他弄得乱七八糟……母亲说我的新弟弟也调皮得很，长得胖乎乎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
魏凌脸色不太好。沈玉……他知道那是忠勤伯的长子。但是他本人就是英国公，对于忠勤伯家的爵位根本不在乎，沈玉此人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如今还没谋得个职位，以后保不保得住家族的煊赫还是一说。他的女儿自然要配最好的，沈玉又是什么东西？
罗慎远看着她的手，牵着自己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对，他说：“父亲要来京中上任，想必你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傅平把自己的衣裳弄平整了，怪道：“瞧你这个样子，像是谁要来抢你女儿一般！”他继续说，“是忠勤伯夫人来拜访我母亲的时候说的。”
宜宁其实对罗成章没有什么恨意，本来就不是她的爹，人家怎么对她无可厚非。她早知道罗成章会来京城上任，却没想到这时候才来，算算罗宜秀也该出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京城看到她。她问罗慎远，罗慎远只是说：“罗宜玉已经嫁了，应该快了吧。”
他一把放下茶杯，立刻问道：“——你说什么？”谁瞧上宜宁了！
他在她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宜宁挂在堂上的字是她写的。不怪程琅看出来，他自己看着都有七八分的相似。
魏凌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了。
她是他养大的，跟他写的字像没有什么。罗慎远倒是看到书房里搁着一本书，讲疏通水患的，应该不是宜宁看的书。
想到刚才从魏凌书房里出去的宜宁，傅平就笑着说：“倒是你这女孩儿是长得好看，难怪忠勤伯家的公子看上她了。”
“那是程琅看的。”宜宁说，“他上次忘了带走。”
傅平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事了。你我反正也改变不了！”
她刚说完，就看到罗慎远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上次我在徐大人那里，倒是看到了他……宜宁，此人心机颇深，你提防一些总是好的。”
“陆嘉学会说什么。”魏凌说道，“他跟汪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汪远不触犯了他，他永远不会管汪远。”汪远的确很聪明，他不会去惹陆嘉学，陆嘉学跟他没有利益冲突，某种方面来说他们算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不会管他了。只要陆嘉学不管他，只能由得他来了。
宜宁笑了笑：“他这个人说话和茂表哥有得一比，当不得真。对了，我还没问茂表哥呢。不是说他跟着明表哥来京城了？我是一直都没有听说过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等宜宁退下之后，傅平才继续说：“汪远也是，皇上都有意饶刘阁老一马，毕竟从不曾做过什么事。却让他给下狱杀了！本来其他几位阁老就对大皇子的暴毙不满了，被他弄得怨声载道的。陆都督竟也不曾说过他……”
“他和顾景明做了左春坊谕德，跟着原先的太子。太子十分喜欢他，现在登基之后给他封了个工部给事中的官，整日倒也没什么正事。”罗慎远跟林茂、顾景明等人还是多有往来的，又解释了一句，“是个言官。”
虽然她对这种小姑娘的诗会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不去也不好。庭哥儿一早就被佟妈妈抱去了魏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想孙子得紧。
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居然去做个刻板的言官！宜宁觉得有点惊奇。
她又是笑了笑：“那我就不过问就是了！”跟他说，“祖母说了在房山开茶会，让我过去，那我不跟您说了。”
宜宁想问问他会做个什么官，拿了书后退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胸膛。突然听到他在头顶的呼吸，似乎还觉得撞得有点疼。抬头看到他也凝视着自己，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书房有些局促，后退了一步。刚才抱了都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只觉得浑身都不对：“祖母……祖母也想见见你。”
宜宁这才明白过来。魏凌是不能豢养私兵的，所以这方面的开支不能走明帐。既然牵涉到了军备，就的确不该是她过问的。
她走在罗慎远的身后，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才觉得清醒几分。
魏凌与宜宁朝夕相处，觉不出什么。倒是傅平又多看了宜宁一眼。魏凌又说：“爹爹不是怪你，这可是你用心看账了。”他的声音一低，“走府上的账，却是用处在别的地方……给军备的。你不要过问便是了。”
看到前面高大的身影，想起他在自己幼年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挡在她面前护着她。
宜宁的眉眼已经张开，肤色细致如瓷，站在书房里亭亭如一支莲。外头有细弱的光投在她身上，她穿着青色的缎袄，脸庞莹莹如玉，越发显得出眉梢殷红的痣鲜红。平白地多出几分艳色来。年幼的时候看着还只是精致可爱，怎的越长大了，反倒是长成了惊艳。
怎么就有了这种古怪的感觉了呢？还是刚才的境况实在是古怪。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笑问她是不是撞疼了。
宜宁怎么敢管他的事，不过就是来问问而已！看到魏凌和傅平都看着她，她就抿唇一笑说：“府里好好的，我是想有什么可修的要用五千两……所以才过来问问的。”
宜宁只能把它归咎于自己想多了，毕竟罗慎远是看着她长大的。虽从名义上说已经不是她的兄长，但毕竟是有兄妹情分在的。再者他现在中了进士，应该要考虑跟孙小姐的婚事了。她还没见过这位孙小姐，以前总是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
魏凌把宜宁叫至跟前，笑着问道：“你是疑惑吗，那可要爹爹开了明细给你？”
等她到了静安居的时候，避到了西次间里，才发现屏风下居然站着不少小姑娘。
傅平听了饶有兴致，魏凌在英国公府可是说一不二的，他这女孩儿找回来，看着娇气秀致的，竟然管到了他的头上来。
几个熟脸都在里面，推推搡搡的，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脸色微红，目光闪烁。
宜宁才回过神，跟着魏凌进了书房，跟魏凌一起说话的是定北侯傅平。笑起来很和善，因是大过年的，他还从袖中摸了个红包送给宜宁。宜宁收下红包之后屈身跟魏凌说：“回事处的管事跟我说，您要支五千里银子修葺院子？”
宜宁看了看正堂里她的三哥，时过境迁，她差点忘了这家伙有多受女性的欢迎。甚至比程琅还受欢迎，毕竟他什么都没做，小姑娘们每次却多看他几眼都会脸红，有些内向的甚至说不出话来。
“宜宁，你来了如何不进来？”魏凌的声音响起。
罗慎远拜见了魏老太太，魏老太太笑着扶他起来。罗慎远坐下，听到隔着屏风，传来小姑娘叽叽喳喳讨论的声音。他知道是在说他，实在是见得多了。他举拳抵着唇低哼了一声，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停了停，一度静止了。
再想到这些事，想到多年前隔着人海看到的阴郁高大的青年。她就觉得有些难受。
宜宁看到小姑娘们围在屏风前，因为罗慎远的动作没再说话了，随即讨论得更热烈了，只是声音小了许多。她有些郁闷，为什么他这么受小姑娘欢迎？长得也不见得比程琅帅啊。
对于以前的宜宁来说，这不过就是随意听到的话而已，她甚至也为罗慎远的狠毒无情而心惊过。但是如今她是认识他的，这个人是跟她从小长大的兄长，这个人是那个给她写字帖，气度如松的罗慎远。
丫头过来说魏老太太叫她过去，她才走出了次间。站在魏老太太身侧的赵明珠看她过来了，方才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问：“这就是你三哥？”
直到后来汪远惨死于他之手，他成了首辅之后，才没有人敢骂他了。
上次去罗家，她可没有见到过罗慎远。论起来他是不如程琅好看，但这个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叫人不由自主地注意他。
罗慎远却已经进了内阁，且得了汪远的重视。汪远为人奸佞，他手上倒也不干净。
宜宁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赵明珠就摆手说：“我没别的意思，是嘉柔想让我问你，你三哥喜欢什么点心……”
清流派看不过去的言官给罗慎远写信，骂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罗慎远倒也不管别人骂不骂他，在汪远的提拔之下他进了内阁。甚至在加封大学士的时候，有言官站在他家门口犹不放过地说：“此贼进中枢，毋吾便悬于门口，做了鬼也日夜跟着！”
沈嘉柔？宜宁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她看到沈嘉柔微微探出头。
责罚过后是不再有人怠慢他。但他们却纷纷去了杨凌家祭拜，整天为杨凌披麻布恶心罗慎远，还把杨凌的灵台摆到了罗慎远家旁边。罗慎远对这些的态度都是容忍的，回家的时候绕过这些人就是了。
她三哥虽说没有娶妻纳妾，但是身边爱慕他之人不少，家中的丫头估计也是趋之若鹜，罗慎远可不会对一个小丫头有兴趣。
清流派的官员见此俱怒了，虽然惧怕于汪远的威慑力什么都不敢说，却再也无人跟罗慎远往来。私底下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罗慎远，畜生不如，忘恩负义。吏部的清流派郎中甚至拒绝向罗慎远禀报，要不是罗慎远因此怒而责罚了十多个人，恐怕大家都还怠慢他。
宜宁跟赵明珠说：“他不喜欢吃点心。”以前虽然是常买，但俱因她喜欢的缘故。
所以徐渭惨死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罗慎远会帮老师报仇，至少会给老师讨个公道。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不仅没有做，反而和汪远派的关系近了。他的同门——也是徐渭的学生杨凌，虽然平时不怎么得徐渭看重，却为了救徐渭被打死在午门。杨凌被打的时候，罗慎远的轿子刚过午门，惨嚎声一阵阵的响起，却连停都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任轿子过去了。
魏老太太让宜宁过去，宜宁在她旁侧坐下，魏老太太就笑着说：“原说你知书达理，竟是有个状元哥哥的缘故。”且中了状元的第二天就上门来看她，可见当初在罗家的时候，罗慎远也是非常疼爱宜宁的。魏老太太摸了摸宜宁的头，告诉罗慎远，“以后英国公府便任你往来，宜宁这丫头叫你教得好，字写得最漂亮了。她若是有个状元郎当她的老师，是最好的。”
罗慎远中了探花之后，徐渭赏识罗慎远，且他的手下也缺可用之人。四年之内就把罗慎远提拔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当时朝堂之中，皆以为徐渭是以阁老来培养罗慎远。他又一贯沉默寡言的，才华横溢，对老师也很恭敬，赏识他的人不在少数。
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让三哥继续来教她。
宜宁想到这里，眼前好似浮现那些场景，再想到罗慎远，突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宜宁知道魏老太太这是为她好，但是罗慎远如今是状元，又怎么忙得过来呢？
他在任的时候害死了许多忠良，其中罗慎远的老师徐渭就是其中一个。
她正要拒绝，就听到罗慎远说：“她自小就是我在教，老太太愿意，我便继续教她。”
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善于偷奸耍滑，但无什么治国的手段，整个朝廷让他管得是乌烟瘴气，乱象横生。这人对人又格外的狠毒不留情，算计别人是一把好手，无人能动得了他。但是两任皇帝都非常的赏识他，他自己又控制着内阁，内阁之内谁也拿他无办法。
他就这么答应了？宜宁连忙说：“其实不用的，我平日也跟着程琅表哥学一学，怕麻烦了你……”
这个人的故事说起来很传奇，所以坊间流传得多。他非常的聪明，年少的时候家里穷，他母亲为了送他去读书，帮那些渡口上的挑夫洗衣裳挣钱，这才供出了这么一个寒门学子。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亲戚们对他们家是另眼相看。但谁知道后来汪远四五次都考不上进士，他的名声渐渐弱了。直到四十岁才得了主考官的赏识中举，但这个时候的汪远早就变了。他被选了庶吉士之后并不是按部就班地升迁，而是选择了巴结当时的秉笔太监，得了先皇的赏识，八年之后竟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罗慎远道：“我平日也不是很忙。”
汪远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
“我倒是还要跟你说个事，今儿有个贵客来访。”魏老太太跟宜宁说，“你原来没见过她，我跟她的祖母是手帕交，她是难得来走动的。一会儿她来了我指给你看，她祖父就是当今的礼部尚书谢尧。”
屋外大雪未融，厚厚的漳绒帘子隔着，里头烧着地龙很暖和。宜宁听到汪远这个名字，却是若有所思。
礼部尚书谢尧的孙女？宜宁听着觉得有些耳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屋内另一个声音说道：“杀都杀了，也只能算了罢。”
这番说完了话，魏老太太让人在花厅备下了茶点，请众人一起过去。
魏凌去了宫中领赏，等回来的时候宜宁正要为了管家的事去找他。隔着帘子就听到他怒极的声音：“……汪远未免太糊涂了些！”
宜宁走到回廊上，才看到花厅里有个少女迎面走来，身后也是仆妇簇拥着。她穿了如意纹的水红褙子，赤金的凤衔珠金簪，一双漂亮的凤眸，气度高华。她笑着给魏老太太行了礼请安：“祖母让我代她给您请安，愿您康泰。”
拥护太子的官员都得到了进封，魏凌已经是英国公了，只给他涨了俸禄。而陆嘉学却封了宣威将军，已经算得是武官第一人了。
宜宁看着这个少女片刻，突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大年初八就是新皇登基，改了国号，大赦天下。
这个少女名叫谢蕴，是她的长嫂谢敏的侄女。也是程琅日后的妻子。
送信人拿了信下去了。
谢蕴出身名门，祖父是礼部尚书。自小就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宛如另一个谢敏。因此她也格外喜欢谢敏一些。宜宁也是看到过她的，她记得谢蕴这个小姑娘很小的时候就傲得很。到宁远侯府来玩的时候，除了她姑母谢敏之外，眼里几乎没有别的人。
这封信宜宁让下人送去保定，却到了魏凌的手上。他看了信之后想了想，跟传信的人说：“以后不必再拦罗家的信了。”把宜宁刚写的信递给传信人，“不送去保定，送到侍读学士孙大人的府上吧。”
她和赵明珠不同，赵明珠是英国公抱养的。但是她是正统的高门嫡女，从小就是一等一的教养，她看不起别人那是正常的。
宜宁却没有睡。想了想让松枝挑了灯，她提笔给三哥写信道：“……春闱将至，盼你得了好名头。不知母亲如何？未曾接到你来信，我得的是弟弟还是妹妹？焦急欲知。”想了想又加了句，“二十又一，你该说亲了。可相中哪家的姑娘了？”
魏老太太承了她的礼，笑着跟宜宁说：“这位就是谢家二小姐谢蕴。比你大三岁，你该叫姐姐。”
魏凌陪女孩儿守了岁，才回去歇息了。
谢蕴一双凤眸便在宜宁身上扫了一眼，她微微一笑：“我是听说过宜宁妹妹的，是国公爷刚寻回来的女儿。倒是长得漂亮。”
三哥是至德元年的探花，至德四年就做到了吏部侍郎，次辅徐恭对之提拔有加。那岂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三哥名满天下了？
谢蕴是谢家这代唯一的嫡女，谢家绵延百年，谢大学士又是荣宠三朝的肱骨之臣。就得了这么个嫡孙女，从小也是万般的娇养着，何况她天资聪慧。这在场的众位小姐，她扫一眼也就跟宜宁说几句话，也不见得多热情，语气不温不火。等赵明珠叫她谢蕴姐姐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点头。
宜宁听了一怔，那明日起来之后就是至德元年了。
在场的世家小姐都有些惧她，她才女的名声也是满京城都知道。
登基本来是要开恩科的，正好碰上今年春闱，几个阁老一商议干脆提前了一个多月。
“……你宜宁妹妹的书法好。”魏老太太带了众人坐下来，跟谢蕴说，“你们有空可以比试比试。”
朝廷变迁，内宅的太太小姐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的。魏凌不疑有他，跟宜宁说：“是过了年登基，正好改了年号至德。”天下无主就乱，自然是越快登基越好，魏凌接着又说，“登基的日子都选好了，今年的春闱恐怕都要提前了。”
谢蕴觉得宜宁年纪小，且是养在外面的，根子浅，与她比自然是不能的。她就问：“那宜宁妹妹师承何处？我跟着我家祖父练字的。”
宜宁才看到是魏凌回来了，听他说还没有吃饭，让人送了碗酒酿过来。她问魏凌：“我听说太子过了年便要登基了？”
想到要叫当初那个一脸骄傲的小姑娘为姐姐，宜宁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其实她这方面的天资一般，如今写得好全是勤能补拙的缘故，一比就现原形，她还是了解自己的。谢蕴却是从小就出了名的聪慧，先皇都曾亲口夸赞谢家二小姐。
魏凌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声说：“还没有过呢。”
宜宁只是笑笑说：“我闲时的涂鸦小作，谢蕴姐姐名满京城，比怕是不能的。”
过了她就可以去睡了。
谢蕴自小被夸习惯了，宜宁的话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她优雅地放下茶盏，继续说：“宜宁妹妹想必是自谦了。不知保定还有什么名师？我倒是听说过几个，宜宁妹妹是跟雪斋居士学习，还是跟着曹大学士呢？”
想到这几天她一个小姑娘管着偌大的一个府，魏凌觉得有些心疼。走到她身边时她却已经醒了，被动静给惊醒了，抬头问珍珠：“守岁的时辰过了吗？”
谢蕴是名门世家，接触到的人也无不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这两位的确名震天下，但在保定几乎门不出户地隐居，除非是谢蕴的祖父，谢大学士这类文坛泰斗类人物，根本没有人能请到。
魏凌刚和陆嘉学料理了大皇子的余孽，太子又亲自给淑贵妃赐了毒酒送她上路，淑贵妃哭着不肯，还是让太监给灌下去的。总算是把事情料理完了赶回家。到了宜宁那里，就看到女孩儿靠着迎枕在打瞌睡，庭哥儿已经让佟妈妈轻手轻脚地抱下去了。
难怪别人在这位谢二小姐面前都要败下阵来。这等见识和眼界，普通的闺阁小姐哪里会有。
小孩守岁都是说得热闹，不多时庭哥儿就在她怀里睡着了。宜宁也打了几个哈欠，还想着等魏凌回来，强忍着没睡着。
宜宁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她师承于我。”
等回了东园庭哥儿才撒丫子跑到了罗汉床上，把今天得的好几个红包拆开，给他的红包包的都是金豆子银裸子，魏老太太给他封的是几张二十两的银票。宜宁一看便知道也有二百多两了，叫佟妈妈拿了小匣子好好地给他存起来。在魏老太太那里不好玩，回到宜宁这里，桌上摆满了干果蜜饯的，两姐弟吃了好多。庭哥儿想要放炮仗，但今年却是不许的，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宜宁就让拿了金箔纸出来，剪了些小人逗他玩。
宜宁听到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手进来。反倒是对面的谢蕴似乎有些惊讶，站了起来看着他说：“是你……罗慎远！”
宜宁见完一茬管事才算完，大年三十的那天因皇上刚逝世了，是国丧，府里也没有太热闹了。魏凌还在公里走不开。宜宁跟魏老太太吃了顿饭，庭哥儿赖着魏老太太说话，魏老太太高兴地赏了他个大红包。
宜宁不知道谢蕴跟罗慎远是认识的。
也不知道母亲是去干什么了。
罗慎远走到了宜宁的身边说：“罗某也不是什么名师，不能与谢大学士比。谢二小姐还是不要为难小妹了。”
忠勤伯夫人却瞪了她一眼道：“你别过问！”然后拿了哥哥的庚帖去拜见定北侯府的老太太了。
谢蕴看他表情沉静，就抿嘴一笑说：“上次我看到你，想与你对诗你都不肯。如今你居然跟我说话了？”她瞟了宜宁一眼，“宜宁是你的妹妹？那我更要跟她比一比了，至少看看你这位新科状元教得如何吧。”
沈嘉柔想起他兄长来。母亲提起他的婚事，他就紧抿嘴唇不说话，忠勤伯夫人气得要拿家法了，他才跟忠勤伯夫人避进内室说话。等出来的时候，忠勤伯夫人满脸的舒心和喜气，也不再逼儿子表态了。她看着古怪得很，问母亲：“哥哥跟您说了什么啊？”
罗慎远皱了皱眉道：“谢蕴！”
沈嘉柔摇头道：“他倔得很，谁拿他有个办法啊。”
宜宁却想三哥恐怕跟这位谢二小姐不仅认识，还是有些熟的。不然三哥这么有礼的人，也不会生气了就直呼其名。
她问沈嘉柔：“你兄长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罗三公子的书法连祖父都要称赞。”谢蕴看着罗慎远，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想必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差吧。”
虽然记得魏老太太的话，赵明珠还是满心的别扭和不舒服，拉着沈嘉柔离开了东园。
宜宁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谢二小姐……居然对她三哥有那么点心思？
她倒是也想逞这个威风，但这些外面的管事婆子对她这个寄养的小姐并不是这么尊重，她罗宜宁能喊得动这些人。还是有英国公连夜派人叮嘱过的“——宜宁的话就是我的话，若是我从她嘴里听到尔等半点的不敬，立刻就赶出英国公府去。”有英国公撑腰，自然谁都不敢惹了她。
但她……分明就是程琅的妻子啊！
当然是气派的，英国公府里独她一份。刚来的时候还唯唯诺诺的，养了一段时间却越发的镇定自若了。这是见管事，平时跟着魏老太太在世家往来，也从来不怯场，大方得体。人家都夸她比从小当世家女子教养的还得体……说这话不就是打她的脸吗？
宜宁突然又想起，程琅对他日后的妻子实在不算是太好。纳了三房妾室，且谢蕴生产之时，他甚至还在宁远侯府跟陆嘉学下棋。听说生了个男孩，眼皮都没有抬过。难道也有这个缘故在里面？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宜宁觉得这些人事真是复杂，许多她前世不知道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地显现，仿佛有一条不知名的线要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她逐渐慢慢地看清楚了，自己前世一直不太明白的那些事。却反倒是觉得有些可笑了。
赵明珠听到那句大小姐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了，又听到沈嘉柔在旁边惊叹：“你们家这小姐好生气派，我们家里可没有这么气派的！”
宜宁几斤几两罗慎远还是清楚的，让这丫头唬人可以，跟真正练出来的谢蕴怎么比。罗慎远平息片刻，淡淡说：“小妹年纪尚轻，还笔力不足。”他叫人拿笔墨过来，“谢二小姐真是想比的话，我来替她吧。”
坐在外面的管事和掌事婆子都听到了，小姐看似温言细语，实则不好糊弄。眼睛又尖，估计是识书断字的好手。那账本略微粉饰一下可是瞒不过去的。有什么亏损的非要拿出了十足的理由才可说得过去。
谢蕴并不服输，上前一步笑着说：“新科状元这可是欺负人？状元如今名满天下，胜了我也是胜之不武吧。”
说罢手里的茶盖盖起来了。
罗慎远则抬起头，看着她说：“谢二小姐也名满天下，跟我尚不足十四的小妹比，是不是也轻而易举？”
“那你便先不回去了。”宜宁接着说，“等过了年，我派人跟你去看看再说。你下去吧。”
谢蕴听了就脸色一红，看到罗慎远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怎的又开口说：“罗三公子护着妹妹就算了，我又不是那等欺人之人。只要三公子把我上次出的灯谜对上，这也就算了，我还是不为难宜宁妹妹的。”
管事急得直冒汗：“大小姐，是因我们那儿地势高，下了雨更留不住，所以受旱更严重！”
原来还真是有些过往的。
隔着一道珠帘，赵明珠就听到宜宁问：“去年收得四千两，今年少了三成。管事说是干旱闹的，别人家的干旱可没有少这么多的。”
宜宁想也想得出来，谢蕴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她是眼高于云，但若是你有一两分的才华，便格外的高看于你。
逢年过节的，外头的管事都要来主人家里拜个年。提得些个腊鸡腊鸭的，家底更厚实的还要送锦鸡和山参。宜宁见是见他们，也问得个铺子和田庄今年的光景。她这么些年下来自然经验是攒了不少，更何况还是跟在罗慎远身边的，别人也别想糊弄了她。
罗慎远却说：“谢二小姐，上次你追问时罗某已经说过了，罗某所学为制艺文章，八股骈体。与你比的确也是胜之不武。”
赵明珠倒是不急，想着魏老太太的话要讨好宜宁，就带着忠勤伯家的小姐沈嘉柔来东园找宜宁。结果碰到宜宁在见管事。
闺阁小姐的才华名声再大，又非真正要科举做官的，怎么可能与真正的进士比。
反正朝廷一出这事大家都忙，程琅也没空过来教庭哥儿，也没空来拜见魏老太太。赵明珠的亲事定不下来魏老太太也急，但是再急都没有办法，好马不能强按头，逼上去问人家哪个愿意？
谢蕴听了咬咬唇，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魏凌因此更忙了些，时常有人半夜来找。才歇下没几个时辰就要起身去宫里，或者去卫所。宜宁觉得他辛苦，加之魏老太太到了年关身子骨更差了，她就主动揽过了英国公府过年时迎来送往的差事。这样一来她也忙了。英国公府虽然人丁少，但是排场大。光府里养着的下人算下来就有三四百个，这还不算外面的田产和铺子。
既然是她引起的问题，宜宁倒也不会不管。
这不要紧，反正皇上一死，太子登基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事了。大皇子的死讯什么时候传来都无所谓。
“我倒是可以跟谢蕴姐姐比，但是不比书法也不比绘画。不然让别人听去了，说是谢蕴姐姐欺负了我，即便胜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宜宁上前一步，跟谢蕴说，“谢蕴姐姐可会琵琶？”
再过两天，回事处的人过来，送了过年用的糕饼糖块，红纸和金箔。宜宁陪着庭哥儿剪纸玩，等到了三十的前一天，宫里才传来消息，说是皇上久病驾崩了。陆嘉学已经带兵进了太子府，贴身保护太子。但是大皇子罹难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宜宁会弹琵琶，而且弹得还不错。
宜宁第二天起来，一如往常地吃早膳，只当昨天根本没见过陆嘉学。她一打听，陆嘉学也已经离开了英国公府，心里更是松了口气。
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宜宁前世的生母就会弹琵琶，虽然生母没了，但是乳母便也教她。说起来怪了，别的学起来总是这般那般的不好，这个倒是一点就通。只不过是原来的祖母不喜欢器乐，她才不怎么弹而已。她记得谢蕴也是从小学琵琶的。
得知她已经睡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离开了。
谢蕴听了宜宁的话才看她。知道人家给她台阶下，嗯了一声说：“……我是自小跟着母亲学的。”
魏凌是看到程琅出来的，他进去跟陆嘉学谈日后朝廷定局之事，一直到半夜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办好了，这才算完。陆嘉学带着人回宁远侯府中，魏凌则去宜宁的院子里看她。
魏老太太见状就笑了笑：“原是我思量不周的缘故，练琵琶也好。”吩咐宋妈妈去取两把琵琶过来。
没想到陆嘉学竟然一直在防备他。
罗慎远看了看宜宁，他不知道这小丫头还会弹琵琶。
程琅应了一声是，站起来退出了书房。走到外面时才后背发凉，是逃过了一劫的。
宜宁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琵琶了，还是上次在魏凌的库房里寻了一把才起了兴致，魏凌见她喜欢就直接让她搬回去了。如今触着琵琶的弦还是觉得有些陌生。她坐到了正堂的太师椅上，抬头听谢蕴的弹奏，她弹的是昭君出塞。指法熟练，调子婉转，不愧有才女之名。
“要不是看在你是你母亲唯一儿子的份上，我早就废了你了。”陆嘉学道，“给我起来吧。日后再让我发现你暗中动手脚，别管我真的对你不留情。到时候就是你母亲亲自来求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谢蕴弹奏完之后满堂喝彩，谢蕴仿佛没听到般，她放下琵琶看向宜宁，这小丫头的指法看着有几分样子。
程琅的表情依旧不变，而是继续说：“舅舅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宜宁拨了拨琵琶弦，叮叮咚咚几声轻响，听着有些生疏。
“这是打你恩将仇报。”陆嘉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冷地说，“以你程琅的小心谨慎，会不小心走漏消息？”
谢蕴就皱了皱眉。
程琅紧抿着嘴唇忍了下来，表情都没有变。
宜宁根本不管别人什么表情，试了几个音才定好弦。她十指微动，便有一阵低哑的琴音响起。尔后急促，鼓点般的细密，曲调却又悲怆，鼓点越来越快，似有种战场的沉闷和苍凉。
他边说陆嘉学就缓缓走到他面前，没等他说完就抬手给了他重重的一耳光。
谢蕴的表情才有了些变化，而所有人都看向宜宁。
“舅舅实在是误会了，外甥不是有意让别人知道的，实在是那日消息走漏……”
宜宁穿了一件湖青色素缎褙子，雪白的湘群，槅扇照入的阳光中有种别样的光辉。她抱着琵琶，金色的光辉洒在她身上，竟有些耀眼了。她的表情似乎跟着曲子变得平静肃穆起来，似乎也有些苍凉。
程琅立刻就跪下了，一撩衣袍跪得干脆利落。
霸王卸甲，与十面埋伏为一套曲子。只不过十面埋伏是战歌的壮阔，霸王卸甲却是战败的悲凉。她一向最喜欢这首曲子，也是生母最喜欢的。如今弹来那种情绪竟也渐渐弥漫上来，竟想起当年乳母教她的时候，如何的认真和用心。她年少时体会不到的悲凉，只有渐渐长大之后才明白。当年她弹给陆嘉学听，他也只不过是听了笑笑，拧着她的脸说：“人家都是花好月圆阳春白雪，你却给我弹这个！”
陆嘉学睁开了眼睛说：“你母亲当年嫁去程家的时候搂着我哭，因为她是去给人做妾的。我心疼你母亲，所以当我做了都督之后，立刻逼程家把她扶正了，还给你安了个好出生。让你的仕途一帆风顺，你现在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她只当陆嘉学是混不吝的，没有认真地听她弹。
当他知道陆嘉学安然无恙之后就明白了，陆嘉学没有中计。程琅甚至已经做好了陆嘉学不会放过他的准备，这个人容不得别人的背叛。
静安居外，侍卫护拥着，魏凌正与陆嘉学在往静安居的路上。
程琅走进来，缓缓地站在陆嘉学的面前，喊了他一声舅舅。
陆嘉学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听到了隐隐的琵琶声传来。
陆嘉学一直没有说话，他靠着椅背在闭目养神。
魏凌看他停下了，似乎驻足细听，就笑道：“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听着倒是还不错。”
书房里点着豆大的灯火，透过笼着的青纱显出朦胧而模糊的光亮。
陆嘉学听了很久，才轻声说：“是霸王卸甲。”
夜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