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积雪厚的地方一脚踩进去能没过膝盖。就算是京畿繁华的集市之处，人声鼎沸，大雪也没小多少，马车驶过留下了深深的车辙。
鹅毛般的大雪一直到第二日都没有停。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孙大人的门口，大雪纷纷扬扬不停。穿着臃肿棉袄的小厮打开了府门，让这辆马车进了府中。
等英国公走了之后，宜宁才让珍珠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庭哥儿住。她靠着窗棂，望着槅扇外不停下着的大雪，突然有点想林海如和三哥了。如今林海如的孩子该出世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三哥说要来京城会试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
孙大人得了信，一早就在会客厅里等着。待看到那个披着一件青色斗篷，高大瘦削而沉默的青年人走进来之后，他才微笑着迎接他。让下人温了一壶酒，青年人要给他行礼，孙大人连忙扶他起来：“……你此次来京会试，以后必要拜了阁老为师的。这般不可了！”
魏凌决定回去吩咐厨房的人，每天变着法的给她换些菜色。
这瘦削的青年人只是淡笑说：“大人抬举，慎远尚无功名在身，不可妄自尊大。”
他知道京城里的女眷流行杨柳细腰，但宜宁可不能这般，就要有些肉才好。要是她到英国公府之后，反倒被他给养瘦了该怎么办。
孙大人还是受了罗慎远的礼，与他坐下之后，问道：“我以为你年后才过来，没想你倒是提早来了。这也正好，朝堂动荡不休，拥护大皇子的定国公对我等多有打压，多亏有大皇子的老师刘阁老在当中周旋。他虽是大皇子的老师，却的确是个善人。”
魏凌望着她纤瘦的身子叹气，他开始担心女孩儿的食量了。
如今宫中明明太子才是正统，偏偏皇上格外宠爱大皇子的生母淑贵妃，对东宫太子无半分舐犊之情。几次欲废太子立大皇子，都被群臣阻拦下来了，说是于祖制不和。因此死谏皇上遭贬黜的官员不下三十余人，孙玠曾当过太子的老师，自然也是拥护太子的。
宜宁怏怏的没什么精神，只能勉强再喝了魏凌给她盛来的汤，就不肯再吃了。
罗慎远道：“我听说他与您政见不和，您做编修的时候出错，还曾罚过您抄书。”
宜宁刚才还觉得饿，现在饿过头了却没胃口。扒了几口饭就不肯吃了，魏凌见她吃了几口，拿过她的碗说：“你这是猫胃口啊！吃几口就不吃了。可不准这般，再多吃一些。”
“他虽然与我不和，却也从没有因此为难过我。”孙大人一笑道，“我那时年轻不懂事，还曾跟他犟嘴。”
魏凌却看着女孩儿沉默不说话，想起她忙活了一通，晚膳都没有吃。便叫人传膳来。
孙大人说完就不提这事了，而是又道：“不说这些了，先为你洗尘接风才是！”说罢又叫了小厮给罗慎远准备午膳，罗慎远就坐在会客厅里喝茶。刚放下茶杯，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她想起白天的时候在花厅听到的话，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就算她罗宜宁回来了又如何……她有魏老太太的宠爱，甚至有程琅做未婚夫婿。她在府中的待遇，又有哪个地方比罗宜宁差了？她自小把自己当成真正的英国公府小姐看待，也是这般的待遇，她早就习惯了。
他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曼妙的身影。这秀美清丽的女子穿着一件青色的缎袄，雪白的湘群，如云的发髻上簪着青玉簪子。身后跟着好几个丫鬟。她看到罗慎远的时候脸色飞起一抹淡红，语气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欢喜，给他行礼道：“慎远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可能觉得自己这般太急躁了，她又忙柔声地解释道，“我不是刻意来看你的……我是来找爹爹的。”
赵明珠不喜欢罗宜宁，若是有个人突然回来平白地抢走你的东西，你也会不喜欢她。她当然知道罗宜宁也不会喜欢她。但她却是第一次看到罗宜宁对她表现出这种冷淡的情绪。
“我知道。”罗慎远只是淡淡一笑，也没有拆穿她的话。
魏老太太要回去了，赵明珠跟在她身后走出宜宁的院子。她刚跨到门口，却看到罗宜宁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跑得急匆匆的，孙大人又恰巧出去了。他不用猜都知道孙从婉想做什么。当年他在孙大人府上的时候，曾受了孙大人的命给孙从婉讲学，在孙小姐的花厅里拉一道帘子，两人都看不到对方。孙从婉比他略小一岁，那时候就对他有了别的心思。
她笑着说：“我一定来看弟弟，免得他在这里无聊了，没人陪着玩！”
罗慎远洞察人心，虽然知道但也从来没有点破过。只是当做什么都没有，继续给她讲学。
赵明珠听魏老太太这话，就知道她不再怪自己了。
孙从婉听了他的话心里更是紧张，再看这个人依旧如她记忆中般，疏朗的眉眼，俊雅而沉稳。她低垂着头话都说不出一句。她想起父亲跟她说的话：“……你喜欢慎远最好不过了，我倒也赏识他。就怕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了，想和他结亲的人家多得是，到时候人家就未必看得上你我了。万幸成章也给了我回信，说只要慎远金榜题名那一日，就与我们家最小的女孩儿结亲。”
魏老太太伸手，赵明珠连忙扶她起来。魏老太太就道：“庭哥儿以后要搬到宜宁这里来住，你想弟弟了，就到宜宁这里看他。”
孙从婉当时还很不好意思，孙大人见了哈哈大笑，孙从婉也抿唇笑起来。她当然是喜欢他的，他来给她讲学的时候只带了册书，长得这么好看，又沉默寡言的。与他一样年纪的人都没有他沉稳，但当他淡淡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这么幽深，分明能让她脸红心跳。
这个明明该是做姐姐的，家里的成熟懂事些的。反倒是让她养得娇滴滴的，受不得一点气。
现在她看他的感觉更不一样了，且隔了好几年，总觉得他又更沉稳了一些，甚至觉得他的身材更高大了一些。她心里隐隐地期待能和他多见一见。
赵明珠今日被人说了那些话，本来就委屈了，魏老太太再一说她，眼泪就在眶里打转了。魏老太太看她委屈，又长叹了一声。
孙大人这时候正好从外面进来了，看到自家女孩儿站在门口，平日端庄贤淑现在完全是小女儿的姿态。他暗自发笑，跟罗慎远说：“慎远，从婉前几天出了个对子精巧，我竟也对不上来。如今你来了，不如让她说给你听听，看能不能对上来？”
魏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魏老太太责怪她：“你也太孩子心性了一些，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也该懂事些了！还叫人找不着。”
罗慎远听了低头一笑，站起来平稳地说：“那从婉妹妹说来，我姑且试试吧。”
她匆匆地给魏凌和魏老太太行礼。
孙从婉看他身材比她高大许多，正背手站着，认真地看着自己。就说：“是小女几日前去江楼所见，有感而发。请慎远哥哥一听。”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几步轻声道，“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下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一会儿赵明珠也得了消息，匆匆地从房山过来。她本是看到了程琅，想跟他说几句话的，没想追出去程琅没见着，反倒跟定阳伯家的小姐玩起来。等她知道庭哥儿生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孙小姐的才情远近闻名，虽然孙大人也几分说笑在里面，但的确是有些才华的。
魏老太太愣了愣，她不知道宜宁这么小的时候，养大她的人就没有了。她正想跟宜宁说什么的时候，宜宁已经转过身吩咐丫头给她换杯热茶了。
罗慎远听了略微一想就有了主意。“那罗某就献丑了。”说罢一顿道，“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宜宁听到魏老太太提起她，心里微微一抽。她低声道：“我十岁的时候，罗家的祖母就驾鹤西归了。”
孙从婉看着他的目光更是像水一样的柔和。的确不愧是少年成名的解元郎！
魏老太太这是第一次听她提起罗老太太，她笑了笑说：“我也是听说过你原来祖母的，她是保定徐氏，当年还小有些名气呢。她是教养你得好，要是能亲自见见，我还想感谢她才是。”
等罗慎远终于从孙大人这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宜宁就说：“孩子捣蛋也无妨，我小时候也调皮捣蛋的。让我原先的祖母教养着，因她疼爱我，我渐渐的就明白事理了。”
他上了马车，跟着他的护卫立刻给他递了封信：“……三少爷，从国公府里来的。”
她招手让宜宁到她身边来，柔声问她：“宜宁，你真的愿意带弟弟，不怕他调皮捣蛋了？”
罗慎远脸上温和笑意已经不见了，他嗯了一声，示意车夫可以走了。他打开了信，面无表情地看完了，然后再缓缓地折起来。
魏老太太就咳嗽了一声，听儿子这个语气似乎生怕她反对一样。但只要是有道理的事，她怎么会去反对呢。
看完之后护卫伸了烛台过来，罗慎远把信烧了。然后说：“送去英国公府的信都没进去吧？”
魏凌想起自己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庭哥儿躺在宜宁怀里的样子。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个孩子依赖过谁，想来还是因为宜宁是他姐姐的缘故。
“英国公不准罗家的信送进去。”护卫为难地说，“小的们也没有办法，只要是送到小姐手上的东西，那都是要经英国公查看的。英国公府也不是寻常的府邸，人手也插不进去。”
庭哥儿是主子，这些丫头婆子再怎么管他也不敢太放肆。但是宜宁就不一样了，弟弟不听话了她能训，弟弟生病了她能疼。这些事都是仆妇不能做的。
“算了。”罗慎远说，“不必往里面送信了。”反正宜宁也收不到，知道她在里面还算是尚可就行了。
“宜宁已经同意了。”魏凌才不管老太太怎么想的，接着说，“总比一群丫头婆子照看他的好。”
“您不去看看七小姐吗……”护卫犹豫地问，“我以为您这么早来，就是要去看七小姐的。”
宜宁才刚回英国公府半月，且她年纪也不大。
罗慎远闭了眼睛休息，闻言才道：“现在不去。”
魏老太太有些震惊。
宜宁是他养大的，从个小丫头养成了个少女。他又渐渐对她有了些别的心思。要说想见到她自然想，既怕她在英国公府被人欺负，又怕英国公府的人太好，让她连自己这个从小陪她的三哥都忘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魏凌站在她跟前道：“母亲，您不用着急。我已经跟宜宁商量过了……庭哥儿搬来与宜宁同住，以后让宜宁管着他。”
到了在京城的宅子里，已经有下人把一应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罗慎远刚进了正堂，就有人过来说：“……二太太带信过来，让您给七小姐捎东西过去。她已经派人送过来了。”
魏老太太留了下来，她跟魏凌说：“……我前些年就说把庭哥儿带到我那里去养，你说怕扰了我修养。这样的事出个一两回倒是罢了……要是再有可怎么好！不如明日就把庭哥儿的东西收拾了，搬到我那里去。我的东暖阁还空着，正好给庭哥儿住。”
林海如刚生下了一个小少爷，罗家上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乔姨娘听说嫡子出生的时候，站在庑廊下久久回不过神来，脸色苍白如纸。林海如让他连夜写信给宜宁送去，罗慎远心里分明知道，这封信恐怕只会落在魏凌手上。但看着林海如这么欣喜，他还是写了信出去。
宾客还没离去，她就带着人赶过来，坐在床边握着庭哥儿的手，又心疼又自责。幸好庭哥儿已经不烧了，郎中检查过无事，就让婆子先抱回去了服药了。
现在她又派人送了东西过来。她应该也是记挂宜宁得很。
魏老太太一直到晚上才知道庭哥儿病了。
“知道了。”罗慎远淡淡说。
“不然让下人这么养着，我可不放心。”魏凌很担心庭哥儿跟赵明珠亲近，而不跟宜宁亲近。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孩儿的发，“你可要庭哥儿搬来与你一起住？”
他在正堂里静静地给罗成章写信，一时间屋子里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宜宁看着庭哥儿的小脸，她知道魏凌这是什么意思。“父亲……”
宜宁盼了好久都没有收到罗家的来信。甚至不知道继母生的是男是女，是否母子平安了。眼看着十二月一天天地临近了，很快就要过年了。她算了一算，要是足月产的话孩子该有两个月大了。她甚至去回事处确认了，的确是没有信送来。
“你回来了，以后庭哥儿就给你照看着。他是你亲弟弟，以后要继承爵位的。”魏凌低声跟宜宁说，“你跟你弟弟一定得要好，我也会慢慢教他这些。你才是他的亲生姐姐，你们姐弟就该相互扶持着。”
庭哥儿搬到她这里来住，倒是热闹了不少。
魏凌好似看出宜宁在想什么，他摆了摆手，他没有让女孩儿管的意思。就是她想管魏凌也会不要她管的，簪缨世家不必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事来往极为复杂，有时候他都觉得麻烦。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了，他还怕累着了他女孩儿。
自从有一日午间，她哄了庭哥儿睡觉之后，庭哥儿每日午睡，都要搬着他的小被子来宜宁这里睡。宜宁被他弄得有点烦，干脆在碧纱橱里也给他放了一张床。庭哥儿更加得寸进尺，干脆就在宜宁这里住下了，与她同吃同住的，再也不回自己的西厢房去了。
国公府这么大，她可不会管的！
宜宁暗示他回自己的房间睡去，他就理直气壮地道：“我本来就是住这里的！我就是要睡这里。”
宜宁听到这里看着他，魏凌难不成想让他管？
五岁的孩子有精力起来也是烦人的紧，宜宁甩手不想理他了，庭哥儿又眼巴巴地跑到她面前来。要是她在练字，他必然在旁哗啦啦地磨墨，要是她在做针线，那他就过来把针线捣乱。宜宁抓着他要揍他，他又用鹿般的眼睛看着她，又无辜又倔强。
把丫头婆子都训斥了一顿之后，魏凌在宜宁对面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我这些年不在府里，府里就被弄得乌烟瘴气的。你祖母是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了。眼看你回来了……”
他甚至有一次在宜宁练字的时候，摔坏了她刚从库房里搬出来的一尊半人高的花瓶。宜宁是准备用来插一些腊梅花的，这下可真是怒了，抓着庭哥儿揍了几下屁股。庭哥儿第一次被宜宁打屁股，哭得抽抽噎噎的，宜宁问他怎么把花瓶打碎了，他却好半天都不说话。
佟妈妈愧疚得跪在门前哭得很伤心，庭哥儿是她奶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还好庭哥儿病得不是太重，要是真的高烧不退了，恐怕就是她也要被赶出府去了。她看着庭哥儿喝药小口小口的抿，她心里真是恨不得代他受了这苦。
宜宁才问他：“你是不是想我跟你一起玩？所以才把花瓶打了。”让她注意到他。
不过片刻魏凌也沉着脸过来了，他刚见客回来，身上还穿着麒麟纹的官袍。他把伺候庭哥儿的丫头婆子叫来，大大小小罚跪在院子里跪了一地。贴身的几个丫头还罚去了浣衣房里。
庭哥儿过了会儿才点点头。
庭哥儿靠在她的怀里似乎终于放松了一些，没有说话了。
宜宁哭笑不得，他还是孩子心性呢！
她搂着庭哥儿，跟他说：“姐姐不会拿你的东西的，我喜欢庭哥儿啊。”
她带着庭哥儿在院子里玩，她很小的时候带家里继母生的弟弟妹妹，嫁去宁远侯府又带过小程琅，也算是熟得很了。院子里还堆着积雪，庭哥儿要堆雪人，宜宁就表示：“雪人有什么好玩的。”让丫头拿了些蒲苇草来，给庭哥儿编了只蜻蜓。庭哥儿看着她纤细的手上下翻动着，一只蜻蜓渐渐地成了，惊讶地张大眼。
宜宁听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道这孩子在想这样的事，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被夺走一切的确非常可怕。
庭哥儿很宝贝这个竹蜻蜓，挂在他进学用的篮子上，不要别人碰。
可能是因为生病，庭哥儿显得更依赖人一些，他揪着宜宁的袖子说：“我想跟你玩，但又怕你真的像明珠姐姐说的那样，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了。就悄悄地过来看你……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嘴唇微抿着，“可是我也喜欢你抱我，突然觉得，你就是拿走我的东西也没有关系。那你会把我的东西都抢走吗……”
赵明珠有一日来找庭哥儿玩，看到他赖在宜宁身边。宜宁要他看书，他走神去看旁边养的兰草去了，宜宁就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手背。庭哥儿摸着被拍痛的手撇嘴，却没有丝毫介意地说：“你都打我三次了……”
“你来的时候……明珠姐姐跟我说，要我跟你少玩一些，不能太亲近了。你要把我的东西都抢走的，父亲把我的屋子给了你，还有我的两个丫头也给了你。”
赵明珠笑得有些僵硬，她本以为庭哥儿是不喜欢罗宜宁的。她走过去说：“庭哥儿，我给你带了点心过来。”
庭哥儿靠在她的怀里，觉得她的手很柔和。和他想象中的，娘亲的手是差不多的。
庭哥儿喊了她一声明珠姐姐，怕宜宁训他，又回头看他的书了。
丫头立刻递了茶过来，宜宁凑到他嘴边喂他，摸了摸他的头说：“没事的……姐姐在这里。”
赵明珠住在西园，宜宁住在东园，平日并不怎么来往。宜宁只是指了指旁道：“放那儿吧，一会儿我叫他吃就是了。”
立刻又有丫头去打水进来，宜宁拧了帕子给庭哥儿敷在额头上。庭哥儿听着动静就睁开了眼睛，只看到她守在自己身边。“我有点口渴……好难受，”庭哥儿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我想喝茶。”
赵明珠才说：“这是外祖母让我给你们带过来的，也有你的一份。”
庭哥儿跑到她这儿来就算了，他平时本来就喜欢到处跑。居然病了都没有人发现！他身边的丫头婆子也太不像话了。
宜宁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想跟她多说话，自庭哥儿的事之后她就不太喜欢赵明珠了。赵明珠在她这里坐了片刻，就连一杯茶都没有喝回了西园，跟魏老太太抱怨宜宁的时候说：“宜宁一点也不尊敬我，她屋子里的丫头对我也冷冷的……”
宜宁被惊到了，又伸手试了试，的确是在发烧。她说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快睡着了，原来是身体不舒服。她连忙回头道：“去把青渠叫起来……再派人去通知父亲和佟妈妈！”
魏老太太听了就看着赵明珠，她突然想起儿子生气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其实魏凌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赵明珠本来就是寄养在英国公府上，又不是魏凌亲生的，能有这般的待遇已经不错了。她要是再这样一昧的这样，只会让魏凌更加的不喜欢她。
“他倒也不容易。”宜宁望着庭哥儿酷似魏凌的小脸出神。府里张灯结彩地热闹着，却是他生母的忌日。而且怕冲撞了，还不敢明着告诉他。她接过了珍珠递过来的迎枕垫在庭哥儿的后颈下面，正要放下他的时候，却摸到他的额头有些发烫。
她想提点赵明珠，半晌才悠悠说：“她是魏凌的亲生女儿，你却是寄养在我这里的，何来她尊敬你一说。”
宜宁突然想起自己刚来的那天，他跑进她房里的时候，大家簇拥着他，他又骄傲又倔强地看着她。
她宜宁才是这府里的小姐，怎么对赵明珠是她说了算，别人管不着。
宜宁觉得他今日有些反常的乖巧，她想把他放下来，却突然听珍珠说：“今日是小世子生母的忌日。因忌日和老太太的生辰冲撞了，府里的人从来都不跟庭哥儿说。估计他是从哪里知道了，心中不好受才是的……”
魏凌也不会让别人管她。
孩子却已经抓着她的衣角，困倦地睡着了。小脑袋靠着她的肩膀，呼吸一起一伏的。
赵明珠愣了一愣，这是头一次，老太太对她说这种话。
宜宁听得心里酸酸的，伸手就把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庭哥儿先有些不习惯，但渐渐的就软和下来靠在她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宜宁抱着他问：“庭哥儿，一会儿晚上我再带你过去吧，不然叫你乳母到我这里来？”
赵明珠从来都是被魏老太太捧在手里养着的，没听过魏老太太的一句重话。
他迟疑了一下说：“要是……我叫你一声姐姐的话，你能抱抱我吗？”
她听了之后抿了抿唇，一语不发。魏老太太就让她坐到自己旁边来，叹息着说：“不是我怪你，而是你这孩子也太倔强了。宜宁来了这么久，你何曾亲近过她？你明知道你舅舅看重她，为何不跟她关系好些。”
她牵着庭哥儿进了内室，内室里烧着暖和的地龙，还熏着暖和的松香。松枝又很快灌了汤婆子过来。宜宁摸到庭哥儿身上冰凉凉的，便把旁边的一床被褥摊开给他盖上，紧紧地掖了掖被角，把他的脚也裹在里面。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庭哥儿看着她。
赵明珠红了眼眶说：“我……我便是这样的，做不来样子。喜欢谁不喜欢谁也控制不住。喜欢您便只想与您亲近，别的我都不想理。”
宜宁却也没有再强迫他过去了，叫了个婆子去房山那边传话。她把庭哥儿拉起来说：“那也不能在这里坐着。”
魏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微一凝神：“宜宁在外过得不容易，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舅舅自然宠着。”看到明珠哭得难受，想到这也是放在自己手上里宠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她都是心急的不得了的。她今天这个骄横的性子多半也是她宠出来的，魏老太太把她抱进怀里说，“你这傻孩子也不想清楚，我还能有几年的活头。我若是去了，谁来护着你？”
“我不想她。”庭哥儿抿了抿嘴，“我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样子的，她死的时候我很小。”
赵明珠抬头看着魏老太太，喃喃地问：“您可是不喜欢我了……”
宜宁被他说得一怔，觉得他有点可怜。“你想你娘亲了？”
她突然意识到，她不能像过去那样了。至少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罗宜宁，也不该表现出来，落了别人的口舌。
庭哥儿却避开了她，说：“她们跟我说……我娘亲原来在这里住过。”他继续说，“所以我才在这里住着。我不记得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她们说我要是想娘亲了就到这里来看看。”
“我如何会不喜欢你。”魏老太太望着她带着泪痕的小脸，心里一抽。想起魏凌在外的那些年，明珠陪在她身边给她解闷儿，或者她小的时候赖着自己，不愿意搬出去住。就是搬出去了，每天也是第一个到她这里来。又想起她远离父母，除了和自己亲近之外和父母都不亲近……
“这怎么行。”宜宁拉着他站起来，这孩子怎么能这般行事。要是让人发现他不见了，岂不是把整个府闹得人仰马翻，今天可是魏老太太的寿辰。“我送你过去。珍珠，给世子再拿件斗篷过来。”
她说这话，是怕明珠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她自然疼爱明珠，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她。但是对于魏凌来说，英国公府的小姐只有宜宁一个，这个连她都改变不了。虽然两个孩子在她心里是一样的，甚至明珠还要更得她的疼爱一些。
庭哥儿才抬起头，一双鹿般的眼睛看着她，睫毛又长又浓，看得人心里都要化成水了。他说：“她们在看戏，我趁她们不注意就跑出来了。”
魏老太太慢慢地说：“你也别哭了，明日你程琅表哥会来给庭哥儿授课，届时他会来拜见我，到时我便会提你与他的亲事。”早点把明珠的婚事定下来也好，免得她心性不定的，反倒惹了别人的不喜欢。
宜宁半蹲下，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房山看戏吗？你的乳母又没有看住你？”
赵明珠听到魏老太太这么说，有些惊讶。她不知道魏老太太的打算这么快。
“庭哥儿？”宜宁朝他走了过去，庭哥儿穿着一件嵌滚边的斗篷，脸陷在斗篷的毛边里。他整个人都显得毛茸茸的，像一只小动物一样。
魏老太太继续道：“程琅自幼与你一起长大，应是与你情分深的。他要是同意了。此事就说定了。”
一行人回到了东园，宜宁沿着府中的小径慢慢走着，突然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坐在她的庑廊下。
想与程琅结亲的人家能从城西能排到城东去，要不是她自小养在魏老太太身边，连跟程琅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她本来才应该是享有这一切的人，魏老太太的宠溺，英国公府小姐的地位。被别人享受了十多年了，她却在保定那样一个小地方当不起眼的养女。现在她回来了，这一切却还被赵明珠给占着。就算魏老太太不是故意的，但她对明珠的宠爱也已经形成了习惯。
赵明珠回到房山之后，她的贴身大丫头素喜给她端了汤过来，看到她还扑在桌上不说话，就道：“我的小姐，您可别难受了。我听着老太太说的话很有理，她是为了您考虑的……”
珍珠觉得有点难过，让人难过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她扶着宜宁的手微微一紧。一开始英国公让她来照顾宜宁，她也只是把她当做英国公的命令而已，现在却有了几分真心在里面。
“我如何能不难受。”赵明珠细长的手指揪着潞绸面的迎枕，她也是气急了，“我才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在府里养大的！她就算是亲生的又如何，还不是在外面被破落小户教养着，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就了不得了吗！那也是个破落的出身。”
宜宁叹了一声道：“……回去吧。”
素喜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一堵。明珠小姐太拎不清了，这话都说得出来。宜宁就是正经的小姐，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可怜她们这些丫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仅不能说直了惹她生气，还要帮着出谋划策才行。
宜宁心想她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她微微抬起头，听到了唱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似乎真的是演到好看的地方了，铜锣敲越发的热闹。
“依奴婢看来，您倒不如对宜宁小姐好一些，别人看到了也会说您懂事。”素喜劝她说，“只要老太太能帮您跟程大人成亲，您到了程大人府上就是名正言顺的夫人，是不是正经小姐又有什么所谓的。您只需要得了程大人的喜欢就是了。”
半路上小雪又飘起来，珍珠给宜宁撑了伞，柔声地说：“小姐，原来明珠小姐过生辰的时候，老太太都要给明珠小姐请戏班子办宴席的。明珠小姐喜欢听什么戏，大家都要跟着她一起听。您别太介意了。”
赵明珠听到就深吸了口气：“以后英国公府就是她的地盘，我想回来看看外祖母，恐怕还要看她的脸色……再者程琅，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玳瑁屈身去了，宜宁就带着丫头婆子转身离开了房山。
“这还不简单。”素喜听到这里，知道赵明珠是什么意思了，总算是舒了口气笑着说，“只要宜宁小姐也定亲了，嫁出去了，您还烦这个做什么。以后你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低声告诉身边的玳瑁：“你去跟祖母说一声，就说我喝了些酒头疼，要回去躺一会儿。”
赵明珠听到这里，直起身来看着素喜。
宜宁站在了房山的入口，突然有点不想进去了，她本来是打算陪魏老太太看几场戏的，可她本来就不喜欢看戏的。
她觉得素喜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要是宜宁说了亲事，她就不会想着程琅了。只是，她是真心想嫁给程琅的吗……
魏老太太就笑着说：“明珠这孩子也是，亏得我还点了她最喜欢的戏，这正要到精彩的时候了。找找她往哪儿去了。”
赵明珠望着桌上的罩灯，她想起她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那人的场景。
伺候的人说道：“小姐是去看梅花了，明珠小姐却不知道。”
她拜他为义父，给他奉茶。他接过之后什么都没说，给了她一只镯子。
宜宁回去的时候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敲锣打鼓的十分热闹。魏老太太穿着一件万字不断头的褙子，笑盈盈地坐在女眷中央听唱戏。等发现没看到宜宁和明珠的时候才回头问了句：“……这两个丫头怎么不见了？”
那镯子长得很不起眼。但后来赵明珠才知道，这镯子其实价值连城，是种非常稀罕的玉石。只要她戴着这只玉镯，走在外面就无人敢动她。
等过了回廊宜宁才松了口气，回头一看的时候，发现隔着一簇簇的梅枝，沈玉蓝色的身影还站在那里没动。她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每次故做讨好地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随意笑笑，就是她长大了，他也当她是个小孩子而已。
她也没有再跟沈玉说话，转身沿着回廊向前去了。松枝忙跟在宜宁身后。
她从小就仰望着陆嘉学的光辉，每次看到他心里都充满了期待。却不敢跟别人说。
宜宁觉得她也算是个性子很好的人了，一般不会直接推拒人家的。但是这种事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才行，没有什么留不留情面的。
赵明珠想到他心里就平和了一些，至少她还有个权倾天下的陆都督做为义父，罗宜宁可是没有的。就算有一日她跟罗宜宁对上了，陆嘉学看着往日的情分，也自然会帮着她才是。
沈玉握着香袋的手指略微一紧。
赵明珠突然很迫切地想见到陆嘉学，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
宜宁怎么可能要他的东西。她推辞道：“沈玉哥哥，我从不戴佛珠的。”
京城城西的醉仙楼是个达官贵人常来的地方。
沈玉笑容一黯，从袖子里拿了个香袋出来，墨蓝色的香袋上绣着精致的兰草。他道：“这里头是我上次去广济寺求来的佛珠，有弘法大师开过光的，他开过光的东西最灵验了。”这东西他一直放在身上，就想碰到她的时候能送给她，甚至握在手里还带着身上淡淡的体温。
这里的糕点做的格外好。到了年关却清净了一些，一楼寥寥无几人。
她为什么要用那种陌生而谨慎的眼神看着他？而且没有丝毫缓和。
醉仙楼二楼的窗扇打开着，外面下着小雪，路上湿漉漉的。程琅靠着窗扇看街道，挑货郎和行人戴着斗笠，往来匆匆的。他单手握着酒杯，如玉般清俊的侧脸映着灰色的雪天里，似乎有种淡淡的光芒。他一语不发，已经这样看了半个时辰了。
看到宜宁后退，沈玉便笑了笑道：“宜宁妹妹莫要惊慌，我……我只是和你说几句话罢了。”
叮叮咚咚的琵琶声终于停了下来，弹琴的女子叹了一声：“公子若是觉得妾身的琴声无趣，何必让妾身出来。”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轻佻了。
程琅少年有成，又俊美如玉，自然是风流散漫的。他喜欢高傲的女子，那些高傲的女子也总是被他折服。当程琅看上她的时候，莲抚就不太理解了。她性子温婉，不喜与人有争，平日在教坊里也是很不出挑的。这些年眼看着他身边的人流水一般的换着，程琅却从来没有动过她。
宜宁听了这话之后看了他一眼，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程琅侧过头，他脸上冷漠的表情竟然让莲抚一愣。
谁知道宜宁却是避开他就想回去了。沈玉情急之下就挡在她面前，低声道：“宜宁妹妹，你……你是喝了酒么？你的脸有点红。”
她欲说什么，就听程琅淡淡道：“你不要多话。”
自从上次见了她之后，沈玉便觉得像猫抓一样，总想起她说话的声音，他心里越发痒酥酥的。但跟着妹妹来了两次也没有看到她。刚才他注意到宜宁出来了，便也跟着出来想和她说几句话。
程琅一般是很好说话的，至少莲抚从来没有惹到过他，不知道他也是会这么冷漠的。
沈玉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甚至是她露出衣襟的，雪白莹润的脖颈。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程琅看着她的脸，莲抚长得清秀温婉，神韵之间是有点像她的……他闭了闭眼。这么多年隐忍和修身养性，为什么他还是这么低劣。
宜宁站起身，点头道：“沈玉哥哥。”她跟这人不熟，并不想多说话。
有时候想想，也许应该庆幸她已经没了。要是她还在的话，知道他这般的心思……这般的无耻，肯定恨不得从来没教过他。
她认出这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沈玉，忠勤伯家的公子。
程琅手指微微放松，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宜宁回过头，看到是个俊秀端正的少年，他穿着深色的程子衣，正对着她微笑朝她走过来：“我妹妹她们还在里面呢。”
莲抚什么都不敢说了，低头继续拨动琵琶，换了个《昭君出塞》的曲子。
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宜宁妹妹怎么坐在这里？”
门外突然有护卫来禀报：“……程大人，外面刚来了个都督的人，说是有密信给您。”
外面雪过初晴，房山这里视野空旷，能看到一片片红梅正在怒放。宜宁已经看不到赵明珠的身影了，她在庑廊下坐了下来，一阵风吹来酒劲儿倒是醒了些。她看着这片梅花静静地醒酒，心想再吹会儿风就进去。这风倒也是冷的。
程琅挥手让莲抚等人退下了。信才送到了他的手上。信用蜜蜡丸封在里面，程琅捏碎了蜜蜡才取出了里面的信。
宜宁看到她出去了，心里有些好奇。她略喝了两杯梅子酒觉得有点上头。正好去吹吹风，也看看赵明珠是做什么去了。便也站了起来，让松枝扶着她去外面走走。
信的内容倒是简略。这事是许久以前就设计好了的，陆嘉学打算明日除去大皇子，围猎场已经准备好了。就怕京城这边突然有人借此发难，要让他格外留意一些。
赵明珠忍了忍，脸如寒冰地出了花厅。
程琅看了密信之后，嘴角缓缓浮出一丝冷笑。
但是现在回头去找是谁说的，也不过是让别人看笑话而已。
他叫了人进来，让他们去英国公府传话，就说他明日不能去给庭哥儿授课了。
她一向最要面子，觉得自己也是身份尊贵的，怎么受得了别人这么说她！以往谁要是敢说她是抱来的，那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第二日，宜宁带着庭哥儿一大早去给魏老太太请安。
赵明珠听了脸上一阵火热，她咬了咬唇。回头看了一眼，一屋子的女眷，却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魏老太太搂着孙子十分的疼惜，从攒盒里抓了松子糖给他。看到他白胖圆润，就知道宜宁照顾他极好，捏他的脸问：“你喜不喜欢宜宁姐姐照顾你啊？”
她刚走出一步，听到后面有人低声讥笑：“还真把自己当成正经小姐了……不就是个抱回来养的，什么都不是。人家正经英国公府小姐都没她这么拿谱的。”
庭哥儿想起宜宁用戒尺打他，噘着嘴不说话。但又想起她每日哄自己睡觉，自己抓着她不肯放开。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就躺在自己身边，他还把头枕着她的手……他勉强地说：“还行吧。”
宜宁这几天跟贺家的两个小姐稍微熟了些，略说了几句话。赵明珠正和沈嘉柔低语，突然往外面一看，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站了起来道：“你们先吃吧，我有事恐怕要先走一步。”
然后把手里的松子糖分了一些给宜宁，像个小霸王一样：“给你吃些。”
筵席设在了房山旁边，这里梅花开得正好。
魏老太太对这唯一的孙子是最疼爱的，毕竟他才是要继承正统的。要不是怕她照顾不过来，庭哥儿怎么说也是要抱到她这里养的。
魏老太太跟宾客说完话，该进筵席了。
他调皮些也就觉得他是爱玩闹，孩子心性。都纵着他。
宜宁觉得出点风头就差不多了，魏凌就是想让她露个脸，便退到了一边。该是魏老太太说话了。
宜宁抓着几枚松子糖，虽然不怎么想吃，也放了一颗在嘴里尝着。
果然血统还是很重要的。不是太子，穿了龙袍也不会像皇上。
这时候，外面有丫头通传赵明珠过来了。随后赵明珠走进来了，她的丫头配额的确是少了些，但还是众星捧月地围着她，魏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立刻帮她解了斗篷，又递了手炉过去。赵明珠今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神采奕奕，赤金的耳坠映着雪白的脸颊，晃悠悠的动人。
在场诸位宾客有些是第一次看到她，心里觉得好奇。不是说这位小姐才找回来，不是英国公府养大的吗。怎么比那自小在英国公府长大的还有气度，那手字也写得好看极了，一看就是师承名家。再看旁边的赵明珠，就是衣着华丽，也没有这等浑然天成的闲适。
赵明珠本以为程琅今天会来的，因此还打扮了一番，却得知他有事不来授课了。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坐在宜宁身边，让丫头拿了两个盒子上来：“……这是上次程琅表哥去四川带回来的龙须酥，我一直没得吃，拿来与妹妹尝尝。”
等收笔的时候，指间微挽又做了个礼，微微后退一步。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宜宁看了赵明珠一眼，发现赵明珠竟然真的在对她笑。
她叫人拿了狼毫笔过来，俯下身笔尖微沉，一个游龙走凤的篆书‘寿’字跃然纸上。
还是逆境使人成长啊。
等到了时辰，宜宁扶着魏老太太出去了，宴堂设在正堂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了，宜宁扶着魏老太太坐下，走到人前微一屈身，含笑道：“为给祖母做寿，我也献丑一回。”
她伸手接了赵明珠递过来的龙须酥。赵明珠又递了一块给魏老太太，魏老太太就笑着说：“这丫头……刚得的时候我便叫她拿出来吃，她偏偏不肯。今天我是沾了你的福才吃到她的东西了。”
赵明珠可不是鲜艳么，欣赏水平该和继母是差不多类型的。
赵明珠亲昵地跟魏老太太说：“您这说的是什么，我对妹妹自然该客气一些！对您却是可以抠门的。”
“明珠姐姐穿得好看就行。”宜宁微笑着说，“我年纪小，倒是不用了。”
魏老太太搂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背，把其中一盒都给了宜宁，温和地道：“这你拿回去慢慢吃。”
“宜宁妹妹该穿得更鲜艳些。”赵明珠在旁说，她如今和宜宁熟些，就算不喜欢宜宁，但总算能说上几句话了。“不然叫别人看了，还以为咱们没有好好待你呢。”
宜宁低头尝了口龙须酥，觉得太甜了一些。其实魏凌送给她的好糕点很多，她那里倒是什么都不缺，不过也不能推拒老太太的心意罢了。她抬头的时候发现庭哥儿看着她，然后他又转过了头。
宜宁垂下眼，她自然不会紧张了。
赵明珠跟魏老太太说一些趣事：“……沈嘉柔给我说，她母亲要给他哥哥说亲，说的是通判家的小姐。他哥哥偏偏不答应，说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如今正在跟忠勤伯夫人闹别扭呢！忠勤伯夫人气得要打他，沈嘉柔为此烦得不得了。”
她祝了魏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天长。魏老太太就笑呵呵地给了她一个红包。说道：“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见客，切莫紧张了。”
宜宁又咬了一口龙须酥，想起了那个蓝衣少年递给她的香袋。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觉得心惊。怕这等漂亮招来祸事，从来都不敢穿得出挑了。不然谁又喜欢自己一成不变的素净。
“上次宜宁妹妹也见过沈玉的，他们还说了几句话呢，”赵明珠突然对她说，“宜宁妹妹觉得沈玉此人如何？”
别说魏老太太了，宜宁有时候对着镜子里看这张脸都觉得漂亮极了，不由得想宜宁的生母顾明澜究竟是怎么样的美人。
宜宁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世界地吃糕点，突然被叫到了名字，她抬起头。魏老太太看到她嘴边还有些龙须酥的屑，觉得有趣，心想这小丫头刚才肯定没有仔细听赵明珠说话……
魏老太太暗自吃惊，这孩子真若是做了艳丽的打扮，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宜宁放下龙须酥道：“嗯……还不错吧。”她能觉得如何？她对沈玉这个人也不怎么了解啊。
魏老太太拉了宜宁过来看，宜宁的风格一向比较素净。她今日只穿了件浅粉色杭绸缎袄，袖口绣着漂亮的百吉文，深蓝色的湘群。头上是嵌翠玉的镂空金簪。她已然是五官略张开了，一双杏眼水润清澈，宛如春光倒影池水之中。粉嫩如雪的肤色，看着就有种清灵逼人的感觉。
赵明珠就笑了笑：“沈玉生得倒也俊俏，我看宜宁妹妹对他也是很客气的。”
到了老太太生辰那日，府里早早地热闹了起来。宜宁一早去了魏老太太那里，魏老太太还在梳头。赵明珠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魏老太太旁边了，她一身浅红色遍地金通袖缎袄，梳了发髻，戴了凤衔珠的金簪，耳朵上戴的赤金耳铛衬得她肤白莹润。赵明珠本也长得漂亮，这样一打扮更是容光焕发，明艳照人。
魏老太太听了赵明珠的话，却因此留意了一些。宜宁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倒是可以开始寻摸说亲的对象了。沈玉……他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少年俊朗，身侧又干干净净的。身份是配宜宁是有些勉强，比程琅的才学略差了些，但好歹人家是能继承忠勤伯的爵位的，这是程琅不能比的，程琅官做得再大也不能封爵。若是他人再好些还是可以的。
宜宁哭笑不得让他退下了，她只是要一个围屏而已啊。
魏老太太稍微起了这个心思，打算暗中考量考量。
宜宁准备做一个绣屏的，虽然不是贵重，却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她找了回事处的管事过来，说要给魏老太太预备生辰礼，要他们准备一架围屏。没想到第二天管事就送了四五个围屏过来，让她挑一个最好的出来用。态度恭敬半点不敢怠慢了。并说：“……小姐要什么，尽管跟小的说。国公爷吩咐过的。别的都可以少，不可少了您的东西！”
宜宁看到魏老太太若有所思的样子，皱了皱眉。老太太该不会是听了赵明珠的话，对她和沈玉产生了什么联想吧？
魏老太太的生辰没有几日了，这次是整寿，要大办的。
她就说：“我看沈玉哥哥是不错，配通判家的小姐也可以的。”
宜宁也感觉到了管事们对自己的变化。
她想就这么打消了魏老太太的念头。沈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她可没有什么感觉。
而庭哥儿那日纠结再三，还是没有跟父亲说。不过因为程琅接连好几日都没有来，他轻松多了，也不用练字，整日去找赵明珠玩。
魏老太太听了就笑，看来宜宁是没有这个心思的。那还是不勉强她的好。
府里的管事和下人却因此都明白了，这个抱养的小姐，和人家真的小姐还是没法比。英国公可不会宠着一个没血缘的伪小姐。
宜宁觉得赵明珠突然就聪明了许多，只凭她是不可能的……宜宁看了一眼赵明珠身边的丫头婆子，该是有谁在出主意吧？能在英国公府做到大丫头的可都是不简单的。
赵明珠觉得魏老太太最近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她心里很难受。她自然也是把魏老太太当做亲人看待的。她又多有撒娇讨好，魏老太太才逐渐地对她好了起来。眼看着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了。
等到了晚上，她带着庭哥儿从魏老太太这里回去，庭哥儿看她默默的不说话，就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赵明珠在屋子里气得说不出话来，她长这么大，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她跑去魏老太太那里哭诉，魏老太太却紧闭着嘴唇不说话，只是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头。这是魏凌的意思，她不能干涉。而且明珠用这么多丫头……着实也不对。
宜宁看他小小的，就到她的腰高，却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就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了。”
要是以前魏老太太肯定不同意，这次却没有说话，任魏凌做了。
“明珠姐姐有祖母疼——”庭哥儿说，“别担心，我以后长大了会护着你的。”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姐姐，又没有第二个，你不用在乎祖母啦。”
但魏凌却没有轻易放过赵明珠，他跟回事处的人说：“明珠的丫头用度超了，一般的郡主也没有她这样的排场。”然后把赵明珠房里的丫头拨了一半出去，平日的用度也减了一半。但是宜宁房里要用多少还是多少，超出的英国公看到从来不说。甚至还亲自挑选了丫头送到宜宁那里帮她管着。但凡宜宁有什么要的东西，英国公的吩咐也是最快传下来的。
宜宁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这小鬼头居然在想这个。
因着这件事，魏老太太从自己的库房里寻了好多东西送给宜宁，且每日都派人往她这儿送各种样式的点心。宜宁当然不可能跟老人家记仇，过了也就算了。就是再也没有头先那么亲近了。
但小鬼头又接着说：“不过你不要总是打我手板好不好，我可是世子。”
宋妈妈扶着魏老太太往内室里去了，赵明珠微微一愣，才跟了上去。
宜宁听了灿烂地笑起来，揪着他的耳朵说：“那我现在打你手板，你以后就不护着我了？”
“没事了。”魏老太太还是不忍心，淡淡道，“你舅舅没有这个意思。”
庭哥儿觉得她笑得特别好看，很少看到她这样笑。但很快他的耳朵就被她揪疼了，他哇哇地叫着要宜宁放开她。
她明明病了，赵明珠却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反倒只关心她的事。
两姐弟回了宜宁的院子，庭哥儿哼哧哼哧地跑回他自己的房里，搬出一个小笸箩来，从里面清理了几个玩具出来。“这些分给你玩。”
魏老太太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她看到赵明珠一脸焦急，很想听到她回答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有点失望。
宜宁略略一点，他分给她的是七巧板九连环甚至是几个骰子，都是些男孩的玩具。
静安居里，赵明珠还在等她，见魏老太太进来了，立刻拉着她的手问道：“外祖母，您今天见了舅舅。他……他是什么意思？”
庭哥儿觉得自己这是在表达正式入伙的意愿，爬上罗汉床坐在她对面，跟她说：“我以后就叫你姐姐了，那你喜欢有个弟弟吗？”
“该是伤寒了，没有大碍。”魏老太太闭上了眼睛，软轿的速度因此加快了许多。
宜宁看着他孩童赤纯的表情，笑着点了点头。庭哥儿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问：“你就只有我一个弟弟吗？”
魏老太太看到魏凌连看都没有看自己，她转身离开了。等到了轿子上，突然咳嗽了几声，宋妈妈忙问：“老太太，可要紧？”
宜宁说：“我原来还有个弟弟……”
魏老太太强颜欢笑：“我就是看看……没事，你们父女接着说话就是了。”
庭哥儿皱眉：“这不公平，我就只有你一个姐姐。你不许有别的弟弟。”
魏老太太见此，心里重重地抽了一下，宜宁还是个半大的姑娘啊！被人所伤了自然会防备，自然就没这么亲近她了。明明宜宁刚回来的时候，对她也是这么亲近的……
“明珠姐姐不也是你的姐姐？”
宜宁却看到魏老太太站在门口，笑容有些收了起来。没有像面对魏凌那般的放松自如，全无防备。她有些拘束地喊道：“祖母。”
庭哥儿眨了眨眼说：“她不是，她是表姐，而且我又没有很喜欢她。”
魏老太太这般看着，心生亲昵。这的确是血脉里的亲情。
宜宁被他的童言童语逗得高兴，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俱是笑了。庭哥儿莫名其妙的，这有什么好笑的……
魏老太太看着烛光，站在了西次间的门口。宜宁在和魏凌说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两个人都笑起来。一大一小的两张脸，笑起来的神态格外相似，眉梢的痣也是一样的。
宜宁看到外面天色也黑了，叫丫头打了热水进来，给庭哥儿洗脚。
她让宋妈妈寻了伞过来，她要去宜宁那里一趟，宋妈妈劝她雪天路滑，魏老太太却不听。宋妈妈只能叫小厮抬了软轿过来，轿子一路去了宜宁那里。魏老太太下了轿径直往西次间去了，丫头想要通传，宋妈妈伸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庭哥儿被她抹了把脸，别扭地躲闪着，最后还是让她洗了干净。看着婆子给他洗脚了，宜宁才抬头问珍珠：“怎么今日外头这么安静，父亲可回来了？”
静安居那边，魏老太太却越想越觉得心里过不去。
珍珠答道：“国公爷还没有回来，许还在卫所吧。”
那时候他必然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魏凌不上朝的时候，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卫所里。但自从宜宁回来之后他一般就很早回府，这么晚没有回来还是少有的。
魏凌摸了摸她的头发，什么承诺的话都没有说。说什么也没用。他坐了下来：“明珠是你祖母养大的，所以她十分偏袒明珠。你没来之前，她在英国公府就可以横着走了。”他说道，“以后她若是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你直接来跟我说便是了。”
“庭哥儿脚上的皴裂还没有好。”佟妈妈正在给庭哥儿洗脚，说道，“上次国公爷给了药膏，怕是还不够。”
“万事无绝对。”宜宁只是轻声说。她从没想过到英国公府之后真的就全无阻碍了，所有人都喜欢她，这是不可能的。
庭哥儿的脚到了冬日总会皴裂。
他又久久不说话，最后才说：“爹爹把你找回来的时候，跟你说过不会要别人欺负你……”
宜宁正想去看看魏凌怎么还没有回来，毕竟都这么晚了，那正好顺便去讨了药膏回来。她吩咐佟妈妈：“……你先伺候庭哥儿睡觉吧，我去父亲那里找找。”
魏凌顿了顿，他的声音很低：“爹爹知道。”他头先怕吓到女孩儿，一直不敢抱她。但今日心里却格外的怜惜她，甚至比她在罗家的时候还要怜惜。可能因为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是他没有保护好他。
宜宁让珍珠扶着她去了魏凌的院子，府里倒是有些奇怪了，原来父亲这里都是护卫，今天却没有看到。下了几天的雪好不容易停了，皎洁的月光照着雪地，微微的反光。四周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宜宁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她闻到魏凌身上有种松香，其实挺好闻的。想到珍珠定是跟魏凌说了什么，她道：“父亲，我真的没事的。”
宜宁刚走到魏凌的院子外面，就看到屋子里明明亮着烛火，却没有人在。她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的声音。而且行走之间似乎有金器摩擦，她听着觉得这声音不太对，立刻拉着珍珠走进了魏凌的书房里。珍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惊愕地看着宜宁，宜宁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话还没有说话，魏凌却突然伸手抱住了孩子。
在英国公府里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应该有护卫看守的，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特别是她经历过陆家血腥的变革，对这种动静尤为敏感。
宜宁直起身跟他说话：“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宜宁微微凝神，听到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大皇子毙命的消息应该是传回京城了，侯府可被包围了？”
她练字的时候听到动静回过头，就看到魏凌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竟然一直没有说话。
有一个人回答他：“不出都督所料，侯府已被人围住了……”
宜宁可不知道她爹去帮她说话了。
那男人冰冷地笑道：“程琅心思太多了，倒是不得不防。”
说罢魏凌站起了身，小厮给他披了斗篷。他径直走出了魏老太太的房间。
宜宁浑身僵硬，怎么是陆嘉学！他的声音宜宁很熟悉，是绝对不会听错的。但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英国公府里？
魏凌继续道：“以后赵明珠要是再敢如此，我肯定把她赶回去。您不高兴我也不会理。”他接着说，“毕竟我才是英国公，家里还是由我做主的。”
而且他言语之间谈及的……大皇子毙命一事！
魏老太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宜宁回想起来了，承平十三年的冬天，陆嘉学在猎场上射杀了大皇子，而皇宫中的皇上在大皇子被杀后不久就莫名暴毙。不久陆嘉学扶持太子登基，新皇登基加封了陆嘉学宣威将军，从一品。
魏凌又是冷笑：“母亲，倒不是我说你，你可是糊涂了？那赵明珠房里有多少奇珍异宝，非要送宜宁一对普通的花瓶，这不是摆明了轻视宜宁吗？我给她退回去算是我看在您的面子上忍了，要不是您在，我当即能把东西摔在她面前您信不信？”
陆嘉学应该是刚从围猎场回来。
这个赵明珠，他还没有因为此事去收拾她。她反倒把这件事捅到了魏老太太这里！
她居然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
魏老太太不说还好，她一说魏凌就更怒了。
珍珠就算见多识广，也不过是个内宅的丫头，听到这说话的内容已经是浑身冒汗。她望着宜宁，又焦急又不敢说话。倒是宜宁比她想的更冷静，她对珍珠摇了摇头让她不要着急。她是魏凌的女儿，陆嘉学跟魏凌关系匪浅，不会对魏凌唯一的女儿下手的。
“你……你也是。”魏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要让她们和睦相处，也不该偏心了。明珠送给宜宁的珐琅花瓶，可是你觉得不好，给退回去了？明珠记得这个，自然也会不高兴。”
虽然可以这么推论，但是一想到陆嘉学狠心起来，连她都能杀，宜宁就觉得手心冰凉。
魏老太太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想到宜宁那双带着小窝的，软软的小手。想到宜宁早起来给她请安，明珠还没有起来，她端正地乖乖地坐着，望着她墙上那幅画说是董其昌的真迹。她也有了些愧疚，是她太急着护明珠了。
她听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又是那个随从：“都督，您毕竟受了伤，要不要包扎一下……”
“您要是真的对我偏心有意见，来找我说就是了。为什么要跟宜宁说？她心思敏感，您说了她就记得，就会伤心。但她又做错了什么？”
“不必。”陆嘉学沉声说，“你随我去暖阁里。”
“她本来就应该过那样的日子！”魏凌突然打断了魏老太太的话，“要不是我抱她回来，她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宜宁又不可怜了？她从小就不知道自己是英国公府的小姐，被别人欺负，要不是我把她找回来，她在罗家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暖阁离书房一个南一个北，应该是要走远了。珍珠听到就松了口气，手一放手，却突然就碰倒了长案上的笔架。哗啦一声笔架就翻了。
她听了就叹了口气道：“便是这么说，你也不要太偏心了。明珠她是赤子之心，为人单纯。但她也是个可怜的……她家里又是那样的情形，你也体谅她一些吧。总不能让她回头过那等苦日子……”
宜宁心里一个咯噔，珍珠自己也知道闯了祸，僵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陆嘉学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宜宁听到他的脚步声一顿，然后朝这边来了。也许是她的错觉，她甚至听到了陆嘉学的呼吸声，随后书房的帘子唰地被挑开了。宜宁抬头看到陆嘉学，他穿着一件玄色的程子衣，袖口绣着麒麟纹，手里提了一把剑。高大的身影显得冰冷而无情，这个场景真的太熟悉了。
魏老太太被他这么一说，句句都是在理的，她自然也无法反驳。
他就是这么提着一把滴血的剑走进陆家的，就是这么杀了陆嘉然的。
魏凌又继续说道：“我是想过宜宁的亲事，也想过程琅合不合适，但这与宜宁何干？那些为宜宁新做的衣裳首饰，也是皇后娘娘赏赐于宜宁的，凭什么要拿来分给旁人？再说您这些年为她置办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恐怕宜宁房里的东西都比不过她吧？”
陆嘉学也瞬间就看到了宜宁，这个小姑娘靠着长案，甚至只到她的肩膀高。青色的缎袄显得她很纤细。
魏老太太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这个儿子平日话并不多，她很少听到他这么连续地长篇大论。听他说得多些，她心里的怒气也消散了些。
宜宁还没有说什么，被他突然一把抓了过去，这次他毫不留情地捏住了她的脖颈，并且低声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魏凌冷冷一笑说：“她是离开亲人到您身边养了十年。这十年里没有人亏待她吧？府里怎么也是锦衣玉食的宠着她。我看她倒是在我们家呆得很舒坦，连自己的生母都不愿意认了，不如您现在问问她愿不愿意回去？她要是愿意走，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再说我偏心宜宁又如何了，一个是我的亲生女儿，一个不过是抱养的，我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没错吧？”
宜宁被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的热度。
魏老太太听了他这话自然也不高兴，冷冷道：“明珠怎么了？明珠再不济也是离开亲人身边陪了我十年。你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家都少回，要不是还有明珠在我身边替你尽孝道，我怎么过！如今你把亲生女儿找回来了，难道我又对她不好了？我对宜宁也不差吧，只是你也偏心太甚了，程琅本来就是我与明珠想看好的，你却为了宜宁打算去了。再说你最近给宜宁新做衣裳首饰，可又想过明珠了？”
她抓着他的衣袖想扯开他，有些愤怒地看着他。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情爱或者仇恨。他如何珍重而讨好地对她，又是如何杀了她的。竟然跟眼前的这一幕重合了。她冷冷地说：“你要做什么？我是英国公府的小姐……你要是敢做什么，恐怕今天的事也藏不住了！”
魏凌看着魏老太太许久，才说：“母亲，您是不是忘了赵明珠是什么身份，莫不是给您养久了，还真是养出感情了？您对她好我不反对，但绝不能越过宜宁去，宜宁才是您的亲生孙女。以后也是我英国公府唯一的小姐，没有赵明珠什么事。”
“两次三番的都是你……”陆嘉学看着她，笑了笑说，“要不是看在你是魏凌女儿的份上，我早就杀了你了。”
魏老太太放下账本道：“我没让人去找你，你倒是过来了。”
她还是不够聪明，如果他真的打算杀她，根本就不会跟她说一句话。
他衣裳都没换就去了魏老太太那里，看到魏老太太正在对账本，他直接让下人退下去，他要跟魏老太太好好谈谈。
“现在看来你是都听到了。”陆嘉学靠近她说，语气还是冰冷的，“你该不会跟我有仇吧，每次都让你听到了。”
魏凌听了心里怒火压都压不住。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跟宜宁说这些话！
宜宁看着他这般，甚至想脱口而出一声陆嘉学！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生气倒也不是特别生气，毕竟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她也不想在魏老太太那里留下去。她关在房间里练字，珍珠见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把槅扇给她轻轻地带上了，叫小丫头不准打扰宜宁。然后她去了魏凌那里，把今日发生的事跟魏凌说了。
他看着宜宁眼神倔强，便冷笑一声，手下微微收紧只是想吓一吓她。却看到宜宁紧紧地蹙眉，她的手指地抓着他的衣袖，模样非常的脆弱。因为呼吸不畅，她有些神志不清，断续地说：“陆嘉学……我疼……”
……宜宁今日早早地就回去了。
陆嘉学听到这里愣了愣，手微微一松。就听到身后传来魏凌急促的声音：“陆嘉学，你在干什么！”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魏凌看到陆嘉学掐着罗宜宁，几乎是目眦欲裂！
魏老太太看到她抬起头，这丫头看似柔和，但要是生气起来似乎也是有点脾气的。
这是他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女孩儿，想要好好宠爱着，保护她不被别人伤害了。
罗宜宁其实一向很喜欢老人的，可能是受了罗老太太影响的缘故。但她也知道，罗老太太只有一个，终究……终究是不会有人像罗老太太那样毫无缘由，满心宠溺地偏向她。她语气平和而淡地说：“宜宁知道这个典故，却不知道祖母提这个典故是何用意。还望祖母跟我明说就是了，宜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倒也不用猜来猜去的。”
他帮陆嘉学谋取前程，跟随他征战多年，帮他做这等谋逆造反之事，他居然想杀他女儿！
宜宁看着赵明珠低头喝粥，似乎突然有些明白了。她在魏老太太身侧坐下来，就听到魏老太太悠悠地道：“宜宁，你可知道孔融让梨的典故？”
他女儿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他居然想掐死她，还是在英国公府中。他知道陆嘉学心肠冷漠，却没想到他连他的女儿都能杀！
宜宁定定地没有动，珍珠却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把粥接过递给赵明珠，屈身笑道：“明珠小姐慢用。”
魏凌大步走过去，一把把宜宁抱了过来，冷冷地看着陆嘉学。
她是哪里惹了老太太不高兴了吧？这态度分明是在惩罚她。
其实陆嘉学已经松开了罗宜宁，她靠着魏凌半天都没有缓过来，刚才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再死一次。那种不能呼吸的痛苦让人非常难受，特别是这个亲手将痛苦施加于她的人还是陆嘉学，又是陆嘉学！
宜宁从丫头的托盘上端了魏老太太惯常喝的血燕粥给她，只听老太太平静地说：“今日我不喝粥，你端给你明珠姐姐喝。”
她捂着自己被掐的脖子不停地咳嗽，眼泪不禁地往下流，可能是因为刚才离死亡太近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等宜宁次日再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总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她感觉到魏凌紧紧地搂着他，哄她道：“眉眉儿，没事了，不哭了。爹爹在这里。”
魏老太太把玛瑙珠子放在了小几上，玛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凌把她抱起放在书房的榻上，拨开她的手看了看她的脖颈，细嫩的肌肤上掐出了一个淡淡的手印。他握紧了拳头，回头看着陆嘉学，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杀我女儿吗？”
宋妈妈看老太太手里盘着一串玛瑙珠子慢慢数着，没有说话。
陆嘉学望着罗宜宁被他掐红的脖颈出神，刚才罗宜宁脱口而出的话的确让他有些迟疑了。
魏老太太让赵明珠回去了，她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宋妈妈从回事处那里回来了。跟魏老太太说魏凌拿了一斛极品珍珠给宜宁做首饰，还有几匹上好的布料，都是贡品级别的好东西。魏老太太脸色淡淡地问：“可有说给明珠做？”
陆嘉学，我疼……
她十分的疼爱赵明珠，平时有人欺负赵明珠，她绝不会坐视不理。要是魏凌一碗水端平了还好说，但她如何看不出来，魏凌就没有把赵明珠当一回事儿。她要是再不护着她，那她从小养大的明珠该怎么办？
她是个非常怕疼的人。头先在家里不受重视，有什么都是忍着的，后来嫁给他之后性子才娇弱了一些。他对她动手动脚的，若是稍微重了一些她就觉得不舒服。她在凉亭下晒着太阳看书，他在一旁想逗她说话戳了戳她的腰，她很不耐烦地看着他：“陆嘉学，你干什么！”再多年前，两人的新婚之夜，她被压在他身下承受不住的时候，低声地说：“我疼……”
魏老太太看她神色忐忑，便道：“你怕什么，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何况你跟程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深一些。”魏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你有我撑腰，我也不会坐视你被人欺负的。”赵明珠离开亲人身边陪了她这么多年，魏老太太甚至有时候都忘了，赵明珠只是抱养来的。
她这种时候总带着一些娇气的意味，可能宜宁自己也不知道，她总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撒娇，但每次他听了却觉得满心的怜惜。知道她其实是很怕疼的，他总是舍不得下手太重了，什么都忍着。
“他对我倒也好……”赵明珠说，“但凡我要什么，程琅表哥都没有推辞过。前日看到宜宁妹妹拉着程琅表哥说话，宜宁妹妹似乎是喜欢他的。”她拉住了魏老太太的袖子，“祖母，是不是宜宁妹妹喜欢，我就不能再喜欢了？”
但宜宁却不知道的，总是怪他不体谅自己。实则体谅都是体谅了的，只是他当时那个什么都说说笑笑的性子，有什么都是说说就过去了，宜宁总觉得他是对她的态度不认真，因为他对任何东西的态度都是这样散漫的。
应该是有些喜欢的吧，寻常的女子他早就不耐烦了。她跟他也算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比别人好多了。但不管程琅喜不喜欢她，他总不会喜欢罗宜宁的。罗宜宁除了有个正经的小姐身份，她还有什么？
就是多年之后，她踏青时掉下悬崖死无全尸，他梦里总是听到她的声音：“陆嘉学……我疼。”
赵明珠有些茫然。程琅……喜欢她吗？
每每醒来便再难入睡，昏沉的黑夜里这种声音千丝万缕地渗入。
魏老太太深吸了口气，看着赵明珠问：“你老实跟我说，你可喜欢程琅……程琅，可又喜欢你？”
这小姑娘说话的语气非常的像她，甚至让他都产生了错觉。
魏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有点生气儿子的这般举动。宜宁地位尊贵，以后再给她说好的亲事也不是不行。但是明珠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了，程琅是她早就给明珠瞧好的。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她只盼着赵明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魏凌却来打岔？
陆嘉学闭了闭眼睛，然后才说：“不好意思，无意杀她，只不过是吓唬她而已。”
“外祖母，”赵明珠有些无措地看着魏老太太，“要是舅舅有意让程琅表哥跟宜宁妹妹一起，那我该怎么办……”
魏凌深吸了口气，虽然知道这就是陆嘉学的性格，但他还是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在他女儿身上。
虽然她心里真正喜欢的另有其人，但魏老太太撮合她与程琅，她也不是对他毫无感觉。更何况她也知道，能嫁给程琅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程琅年纪轻轻就是吏部郎中，以后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把佩剑放在桌上，走到床边轻轻地拍她的脸颊，轻轻唤她。而宜宁已经缓过神来了，身前的魏凌穿着一身玄衣，手绑着护腕，旁边还放着他的刀。因着劲装，身上有种平日慈父没有凌厉之感。她一看就知道魏凌今晚晚归，必然也是跟着陆嘉学参与了谋害大皇子一事中去。刚才她过来的时候四周寂静无人，应该是他们清了场的。
赵明珠心里猛地一跳。
结果让她倒霉，撞到了陆嘉学手上。
宋妈妈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国公爷早知道您有意让明珠小姐和表少爷结亲的。就算有这个打算，也会来找您商量商量才是。”
她记得自己刚才似乎是对陆嘉学说了什么，情急之下倒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说的是什么了……宜宁抬头看陆嘉学，他的手臂受了伤，他自己已经捂着手臂坐下来了。下属拿了纱布和伤药进来为他包扎。因为刚才的用力，他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
魏老太太面色不变，压下了赵明珠的手，问宋妈妈：“魏凌这是什么意思，他可是想撮合宜宁……和程琅？”
应该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吧……陆嘉学的反应倒也平静。
魏老太太的手微顿。赵明珠也从魏老太太身上起来：“程琅表哥今日来了？”
她自己扶着魏凌的手站了起来，对魏凌摇头道：“父亲，我没有大碍了。”
宋妈妈这才继续说：“国公爷……请了程表少爷来教庭哥儿，却是在小姐那里授课的。程表少爷一直在那里，下午的时候才出来。”
英国公的爵位的确是比宁远侯高，但是地位可不是由爵位来决定的。陆嘉学是左都督，手握重兵，战功显赫权倾天下。就连射杀大皇子这种株连九族的事他都敢做，魏凌不敢惹他。两人一说是朋友，地位看似平起平坐，实则魏凌还是要听陆嘉学的行事。
魏老太太点头：“你说就是了。”老太太让人端了一碗剥好的山核桃出来给明珠吃，山核桃更香更脆，明珠挺喜欢吃的，就是很难剥。她每日叫人给赵明珠剥小半碗。赵明珠却有些吃腻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抬头看宋妈妈。
没必要为了她，让魏凌和陆嘉学之间有了矛盾，这只会对魏凌不利。
这时候宋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跟魏老太太说雪水已经储藏好了。她看了看赖在魏老太太身边喝茶的赵明珠，犹豫了一下说：“老太太，外院伺候庭哥儿的丫头刚过来，跟奴婢说了今日的一件事……”
魏凌想起刚才那一幕却还是浑身的怒火，这要是旁人，他早就杀了为他的女孩儿出气了，却偏偏是陆嘉学。女孩儿这样应承下来，应该也是不想他和陆嘉学产生冲突。当然他也了解陆嘉学，其实他真要是想杀宜宁，根本等不到他来救。
赵明珠说：“我自然也不在乎那个，但总是觉得好玩嘛！”
魏凌缓缓地摸了摸宜宁的发，低声问：“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来找爹爹。可有有事跟我说？”
魏老太太又道：“不就是两袋金豆子吗，平日给你的那些金器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宜宁尚有些喉咙疼，咳嗽了几声说：“就是看您没回来，所以过来看看。结果您院子里的护卫都不在，我就进来了……”
赵明珠笑着凑到她面前：“外祖母，嘉柔和我比折梅枝，谁折的梅枝好看，就得一袋金豆子！我赢了她两袋金豆子，她气呼呼地回去了。”
魏凌是不会把朝堂上那些血雨腥风的事告诉女孩儿的，什么谋害篡位的她不用知道。听到女孩儿是关心他晚归，心里倒是有种奇异的温热，他笑了笑解释说：“我跟宁远侯去演武场练兵了，因此回来的晚些。你先回去睡吧，我叫丫头送你回去，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魏老太太正在吩咐下人在院子里铺了席，收些干净的雪水存在煮茶。就看到赵明珠和几个丫头笑笑闹闹地过来了，魏老太太看到她身上落了雪，忙拉着她坐下，亲自给她捂着手暖和，怪她道：“在外面玩什么呢，手都冻得冰凉了！”
宜宁点头，她也无意留在这里，这简直就是是非之地。魏凌看了一旁的珍珠一眼，示意让她带宜宁回去。珍珠刚才也吓得靠着博古架几近瘫软，如今赶紧过来扶着她的手要走，两人正要出书房门，生怕走得慢了几步。
他把匣子收起来：“爹爹找人给你做首饰去。”说罢带着人出门去了。
正要跨出房门的时候，陆嘉学却淡淡地道：“站住，我没说让你走。”
赵明珠一向心高气傲。本来就是他抱给老太太，当宠物一般养着解闷儿的。而今京城贵族圈里，甚至是他赵明珠自己，都觉得她也是正经的英国公府小姐。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魏凌忍了忍说：“陆嘉学，你还要……”
魏凌听了心里冷笑。
陆嘉学继续道：“外面都是陆家军的人，我说不准，她便不能走。”
赵明珠……不跟她针锋相对都是好的了。宜宁只是陈述事实：“明珠姐姐不太好说话，别的倒也没什么。”
宜宁听了有些生气，他简直就是无耻！在人家家里耍这等霸道的威风！
宜宁点头，又听魏凌淡淡地问：“明珠对你可好？”
陆嘉学活动了一下手觉得包扎得尚可，点头让下属退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宜宁面前，宜宁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陆嘉学已经三十多岁了，除了五官的相似，她甚至不记得这个人就是那个成天在她身边无所事事，整日嬉皮笑脸的陆嘉学了。
魏凌一愣，她的声音自然是娇柔清脆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宜宁叫他父亲。这可是真的讨到了她的欢心？见女孩儿已经探身去看别的东西了，他把罗汉床上的珍珠捡起来，跟她说：“你祖母的生辰要到了。到时候做好了，你就可以戴着随着你祖母见客了。”
也对啊，他是陆都督，又不是陆嘉学。
抱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宜宁想起林海如也是这般对她的，心情略好了些，就笑眯眯地跟魏凌说：“谢谢父亲。”
“你要做什么。”宜宁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我就是听到了，你想杀我便杀。刀起刀落一个痛快罢了。”
魏凌居然给她弄了一斛回来。
陆嘉学倒也没说话走近一步，宜宁就不禁后退。她怎么会不怕他呢，手心握着都在出汗。
魏凌抓了把珍珠放在她手上叫她玩。珍珠在她的指间滚动落在罗汉床上，的确是上等的珍珠,色泽柔和，光滑圆润。宜宁记得赵明珠的金项圈上就镶嵌了这么一颗。
陆嘉学看着她许久，然后问：“刚才你为什么叫我陆嘉学？”
他招了招手，叫人捧着个匣子上来，打开给她看：“这一斛珍珠最为名贵，每颗都有指甲盖大。爹爹送去给你做首饰好不好？”
自从他杀了兄长成了都督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了。那句话的语调实在是熟悉，实在是不能轻易放过。
“这是当然的，等以后爹爹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魏凌瞧女孩儿睁大了眼睛，就笑着说，“英国公府世代簪缨，你太爷爷还是开国重臣，咱们家一直是盛宠不断的。你又是我唯一的女儿，皇后娘娘自然要赏赐你东西了。不过现在皇上病重，宫里戒备森严，不然我今日就带你一起去了。”
宜宁并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叫了陆嘉学的名字，她紧闭着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说。魏凌在旁却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把宜宁挡在身后道：“陆嘉学，你是不是非要与我兵刃相见才算完？”
宜宁看向他：“您……皇后娘娘也知道我？”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后有人通传道：“大人，程大人过来了。”
魏凌忍着把汤婆子握在手里，转了话题跟她说：“我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她得知我刚把你找了回来。赏赐了你一些东西。”说着叫人把东西给她搬进来，几匹缂丝和蜀锦的料子，好些大大小小的盒子。
陆嘉学看了宜宁一眼，这次还算是放过了她。“罢了，你走吧。”
他还是接过了女孩儿递过来的汤婆子。这外衬用的是粉紫色的漳绒料子，上面绣着团花。就是女孩用的东西，一股脂粉气。
宜宁这才屈身道：“刚才是情急之下叫错了，望都督大人不要见怪得好。”陆嘉学听了神色又是一凝，又侧头看向她。宜宁心里暗道又怎么了，难道他还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是不应该在他面前说话的，越相处下去他发现的端倪越多，毕竟也是曾经朝夕相对的。
魏凌其实不怕冷，边关冬日极寒，盔甲上都要生一层寒霜的时候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她不再等陆嘉学说话，立刻带着珍珠从魏凌的书房里退出来。等出来才发现这漆黑的夜里，东园里已经是侍卫林立，夜色一片森冷。她听到屋子陆嘉学低沉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叫他进来。”
宜宁瞧他的手没有血色，把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他暖手：“您别担心了，没有的事。”
他的声音原来是非常明朗的，如今压低着声音说话，听得有些渗人。
丫头解了他的斗篷，魏凌身上带着外界湿冷的雪气，坐在宜宁身边笑着问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的，可是庭哥儿给你气受了？”
宜宁深吸了口气，出了院子走出不远，回头看到程琅走进了院子之中，表情有些肃然。
魏凌下朝之后往宜宁这里过来。
这群人究竟在干什么……宜宁并不想知道了，何必去打探这些事，反正她知道这一切都会平息，太子会登基，陆嘉学会被封将军。朝廷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反正永远没有个停息的时刻。今天杀了大皇子不算完，朝廷还没有到最黑暗的时候。
她默默地啜了口热茶，心想以后只能更加小心了。一个破绽可以叫偶然，破绽多了却不得不让人怀疑。
等回到她的院子之后，玳瑁烧了热水给宜宁洗澡。她泡在热热的浴桶里，只觉得额头一抽一抽的疼，仿佛是压力过去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就泛起啦。外面还是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珍珠用了玫瑰膏子给她抹手，道：“佟妈妈跟奴婢说，小世子一直吵着要等您回来再睡，一会儿前才睡着。奴婢也扶您去休息了吧，您今儿个不舒服，明儿个就告了假，不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吧……”
前世她被陆嘉学除去。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死，甚至是知道她还完整的记得，他那段不堪的过去……他会再起杀心吗？
宜宁原想她勤奋些，每日给魏老太太晨昏定省，现在累了真是就想不管不顾了。她也看开了，反正她就是英国公府的小姐，懒一些又能如何，谁还会说道她一句不成？
宜宁无暇顾及她们在说什么，她在想问题。
她胡乱点头应了，珍珠又略微抬起她的脸，给她擦脖颈上的伤。刚才瞧着还只是泛红，如今倒是隐隐透出青紫了，刚才陆都督的手劲儿必然不小。旁边的玳瑁都瞧着倒吸了口凉气：“小姐这是怎么了，在府里谁敢对小姐动手？”
外面雪骤纷纷，大雪很快就掩盖了庭院中的花草。宜宁端着一杯茶静静地坐在床边，隔着槅扇，是珍珠和玳瑁在轻声说话。
珍珠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换了化瘀的膏药给宜宁抹上。刚才那事可不能声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