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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月照沟渠

莲玄虽然年轻,但是已经身怀了本领,一眼就看出白青二虫乃是妖精,并且是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他自小受了家族的教导与训诫,最恨妖类,见这白虫姗姗地过来搭讪,他竟是一句闲话也不问,抬手便是一掌,正中了白虫的头顶心。

莲玄那时也是初离寺庙,还是个小伙子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脸面雪白,走在人群之中,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二虫对他一见倾心,也没想到对方究竟是许仙还是法海,忙忙地就跟了上去,等到了那行人稀少的地方,白虫便上前搭讪:“这位先生,暂请留步。”

白虫惨叫一声,倒伏在地。而莲玄将一道黄符往她身上一拍,她那身绫罗绸缎的好衣裳立时瘪了下去——人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臂粗的大白肉虫。

美中不足归美中不足,这不足却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她二人自觉着如花似玉,已经是美不可言,怎能随便找个挫男子充当许仙?于是二人在世间游来荡去,这一日游荡到杭州附近,却是冷不防地遇见了莲玄。

青虫见状,吓得逃之夭夭,从此回归山中,潜心修炼,居然大有进步,不但道行深了许多,还彻底摆脱了虫子气,变成人形后,骨肉停匀,真有了几分美女的样子。她对莲玄不能忘怀,所以早在一年之前,她就已经悄悄埋伏到了莲玄的身边,寻觅机会为白虫报仇。

她二人修炼成人,不脱虫样,全都是矮墩墩胖嘟嘟的,走起路来没有骨头一般,只是东一撅西一扭地乱晃,偏还喜欢下山闲逛,旁人见了她们的怪样,忍不住发笑,她们倒以为那凡人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定是爱慕了自己的美色,由此越发地自信。世间流传着一部《白蛇传》,她们听了,很受感动,自己私下商量:“这白蛇的故事,其实讲的不就是你我二人吗?你我二人,一个年纪小些,做小青,一个年纪大些,做白娘子,真真是合适极了。只是少了一个许仙,有些美中不足。”

话到此处,莲玄是彻底明白了这个小青的底细,而小青伏在铁管上又问:“秃驴!你后来把我姐姐怎么样了?”

原来她本是山中一只青虫,本来结茧成蛹之后,化为蝴蝶,也就罢了。可她不知怎的,受了天地之间一点灵气,竟然藉此修炼成了精灵。她还有个伙伴,比她年长些许,原本也是一只虫,只不过她是青虫,她那伙伴是只白虫。

莲玄答道:“一条大虫子,我能怎么样?无非是把它扔去喂鸡了!”

那自称小青的虫精闹了一场脾气,但是断断续续地,还是让莲玄听明白了她的来历。

“你——你——你好狠的心!”

莲玄也急了:“你到底是谁?!”

“那我能怎么样?留着自己吃吗?”

那虫气得叫道:“好哇!你还敢侮辱我!”

小青把身体一缩,莲玄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就见她又恢复了女子形态,仪态万千地趴在那铁管上,显露身体的曲线:“那么,请问,我这回若是也落进了你的手中,你又想怎么处置我呢?”

莲玄不耐烦了:“你有话就好好地说,少这么一句一句地往外挤。我什么时候认识姐妹花了?还‘艳绝天下’?真有艳绝天下的姐妹花,想必也不会搭理我这样的江湖人物!”

莲玄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凉气:“直接打死,扔进海里喂鱼。”

那虫笑不出来了:“你这负心短命货,难道连我们这一对艳绝天下的姐妹花,都忘到脑后去了么?”

“啊哟哟!”小青扯扯领口,笑了几声,“那你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

“你姐姐?”

领口在她的一扯之下,松开了些许,露出一小片雪样的胸脯,不但洁白如玉,而且很有起伏之势。莲玄见了,不禁一皱眉头:“你干什么?你不是要找我报仇吗?”

那虫再次吱吱发笑,身躯再次扭摆:“我同我姐姐那一日下山,第一次遇见的男子,就是你这个小和尚呀!”

小青一咬红唇,将两只眼睛眯成了迷离的样子:“我恨死你了,自然饶不了你。”

“小青?”

她这话刚一出口,地上的莲玄忽然拔地一跃,伸出上臂抓向了她。她轻轻巧巧地一转身,顺着铁管向上爬了几尺,眼看头顶要挨着天花板了,她才停了下来,扭头去看莲玄。莲玄如同一只大猿猴一般,也爬上了铁管,虽然不及她的小巧灵活,但也行动自如。

那虫吱吱发笑,身躯扭摆,做出妩媚姿态:“我是谁?我是小青,想起来没有?”

她且不动,待到莲玄爬得近了,她故意伸脚作势要踢,等莲玄一把抓住她的鞋子了,她从高跟鞋中抽出一只雪白的赤脚往后一缩:“好你个臭流氓,竟然敢摸姑奶奶的脚。”

“小和尚”三字一出,果然让莲玄怔了怔:“你是谁?”

莲玄气得把高跟鞋往下一掼:“谁要摸你的臭脚!”

铁管上的人形听了这话,直将头尾一摆,瞬间便从人形化成了虫形,所穿的一件青色哔叽大衣,倒还紧绷绷地箍在那圆滚滚的虫身上。她虽说是虫,但行动起来如同一条蟒蛇,十分自在地盘在铁管上,她对着莲玄咧开大嘴,露出獠牙:“小和尚,怎么,你当真认不得我了么?”

小青嘻嘻笑着一转身,顺着其他铁管七绕八绕,绕到了莲玄身后,抓住他的裤腰狠狠一扯。

就在这一刹那,莲玄挥出左掌,直奔了对方的面门。掌心血符金光闪烁,一掌挥出了凛冽疾风,白脸险伶伶地向上一缩,随即纵身一跃,蹲到了天花板下的一根铁管上面。莲玄起身向前迈了一步,低声喝道:“你身为妖孽,本就为这人间所不容,又几次三番陷害于我,越发地该死!今日你既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莲玄的裤腰带应声而断,裤子松松垮垮地滑下来,露出了个结结实实的白屁股。他连忙伸手扯起裤子,回头骂道:“无耻妖孽,你给我放尊重点!”

白脸摇摇头:“非也。只是因为我有钱。”

小青哈哈大笑,随即转身凌空迈出一大步,轻飘飘地跃向一米开外的一根平行铁管。可她大衣里面的旗袍乃是今年的流行款式,两边开叉极小,她这一大步迈出去,只听“嚓”的一声,旗袍的开叉被她完全挣裂。她落在铁管上蹲住了,自己脱下大衣去看旗袍,见那旗袍的开叉已经裂到了腰间,自己的贴身短裤和吊袜带统统露了出来,不禁忘记伪装娇声,粗着喉咙惋叹:“哎哟我的娘!”

莲玄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暗暗地画出符咒,同时继续说道:“为我喷的?”

惋叹完毕之后,她脱下脚上另一只高跟鞋,滴溜溜地掷向了莲玄:“你赔我的衣裳!”

白脸露出笑容,娇声嫩气地回答:“因为我喷了一百法郎一瓶的法国香水。”

莲玄一抬手抓住了高跟鞋,凝神咬牙在那鞋面上画了符咒,随即反身将它丢了回去。小青见那高跟鞋上隐隐闪了金光,心知不妙,慌忙向旁一躲,又藏到了其他铁管后头。

“你也算是个厉害的。”他说道,“竟能压住一身的妖气,让我不能察觉。”

莲玄和小青大战了不知多少回合。

他含着面包,没有动,神情十分镇定,然而灵魂震动,后背上的汗毛竖起了一片。不动声色地放下面包,他双手松松地交握,右手食指狠狠抠破了左手掌心,蘸上了淡淡的鲜血。

莲玄恨透了这房间里的铁管子——如果没有这些管子碍事,他早收服了这只不三不四的妖精。可小青如蛇一般,在这些铁管子间翻飞游动,让他至多只能看见她的一个影子。

忽然,他含着一大口面包抬起头,在浓郁的玫瑰花香中,一张描眉画眼的白脸倒悬而下,垂到了他的眼前。

“你到底要怎么样?”他累得气喘吁吁,“你既是要为你姐姐报仇,那就快给我出来!你我一决生死,来个痛快!”

说完这话,金性坚从怀里掏出了个大纸包扔给他,然后转身就走。莲玄接了纸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只暄腾腾的甜面包。一大口咬下面包一只角,他大开大合地咀嚼,嚼了几下囫囵着咽了,他开始撕咬第二口第三口。

小青躲在重重的铁管子后头,就不出来——谁要跟他一决生死了?

“与我无关。”

照理来讲,她是应该给她姐姐报仇的,可是当初白虫看上了他,她这只小青虫,也看上了他呀!

“可那虫妖——”

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应该爱还是应该恨。既然不知道,那么看在白虫的面子上,就还是恨他吧!明斗她是斗不过他的,那她就暗斗,先在天津城里把他斗成了通缉犯,再追上这艘轮船,把他斗成一只五花大绑的粽子。

他说他的,金性坚说金性坚的:“轮船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你就暂且躲在这里。”

可是接下来又当如何呢?她又不知道了。

莲玄并不认得什么是锅炉,总之就见此地幽暗空旷,天花板高高的,空中横七竖八穿着许多粗壮铁管,瞧着甚是古怪。但和那寒风呼啸的甲板上比,此地无风无浪的,已经宛如天堂一般。哆哆嗦嗦地找个角落坐下了,他仰着头告诉金性坚道:“我打了一辈子鹰,这回却被个家雀叨了眼睛。这回陷害我的那个妖精,竟然就是天津那个让我上了通缉令的虫妖!我没有找她报仇,她反倒追杀起我来!”

抱着铁管露出一只眼睛,她偷偷地看他。看着看着,口中就不由得自言自语了:“简直不知道他是哪里好。”

说是锅炉房,但是十分冷清安静,并没有工人在里面劳动,因为这房内的锅炉乃是备用货,正常情况下,备用锅炉永不开动,这里自然就冷清了。

下方忽然有人回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金性坚把莲玄带去了轮船下层的锅炉房里。

她一惊,紧接着就感觉一股力量缠绕了自己,将自己一把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