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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青衣

话没说完,水手之一兜头一桶凉水泼了过来:“你个杀人犯,还敢犟嘴?”

莲玄急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拉出这么臭的屎!这是妖精放的屁!这船上有妖精!我——”

水手之二挽起了袖子:“人家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让他活活地杀死了!对待这种恶徒,咱们不用客气,直接教训他就是!”

虫子摇头摆尾,洋洋得意地公然游走,消失不见。而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名水手闻声赶来:“大半夜的你吵什么——好哇!你竟然在甲板上拉屎!”

水手之一把桶一扔:“对!”

小姐仰起头,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太欢畅了,笑个不休,越笑嘴越大,越笑身体越长,最后竟是缓缓变形,成了个两人来高的虫子模样。咧到耳根的大嘴里露出尖锐獠牙,她在莲玄面前摇摇摆摆,又转身将那翘起的虫尾对准莲玄,“噗”地喷出一股闷屁黄烟来。莲玄躲避不得,猝不及防地吸了一鼻子臭气,登时恶心得又要呕吐:“妖孽!原来是你——”

莲玄被两名水手暴打了一顿。

“我猜你娘的屁!”

杀人的恶徒,是人人都恨的,两名水手都是钢筋铁骨的小伙子,打起人来分外有力。莲玄只有一只手是自由的,哪里能够抵挡住人家的双拳?无奈之下,他只能单手抱了脑袋,任由那两人把自己捶得鼻青脸肿。

小姐伸出一根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做了个电影明星的姿态:“你猜。”

一夜过后,莲玄半死不活地靠着栏杆坐着,眯着眼睛看日出。

“好哇!”在吐出了一口苦胆水后,莲玄吐无可吐,终于可以腾出嘴来大骂,“你是哪里来的妖精?”

金性坚还是没露面,他只能坐在这里喝海风。

莲玄虽然一贯活得粗放,不挑饮食,可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他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又抬眼去看面前那位青衣小姐。青衣小姐站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张描眉画眼的粉脸含着笑容。他越是痛苦,这位小姐越是笑得喜悦。

到了中午,甲板上开始有了旅客散步,他这边是没有人肯来的,只有一个小孩子蹦跳着跑过去,他猛地睁圆了眼睛去看那小孩子,然而小孩子对着他歪嘴一笑,随即便尖声哭喊起来:“救命!救命!”

紧接着,他的胃中翻腾起来。香甜的食物瞬间变了味道,他呕了一声,又觉得嗓子眼里毛刺刺的难受,是什么东西被他呕到了半路。慌忙用手指扣了喉咙,他掏出了半截鱼刺似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死蚰蜒!

远处的旅客闻声赶来,而那小孩子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手指莲玄哭道:“这个坏人掐我屁股!”

还是只癞蛤蟆!

众人听了,怒不可遏——好个坏透了心的坏人,连小男孩的便宜都占,还是人么?

吃着吃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觉着喉咙里有东西一拱一拱。直着脖子张大嘴巴,他狠命地往外一呕,就觉着嗓子眼一凉一滑,一个小东西“呱”的一声从他口中蹿了出来,竟然是只小小的蛤蟆!

水手闻讯赶来,把莲玄又痛揍了一顿,众人纷纷叫好,并没有留意到那小男孩东一钻西一钻,早没了影踪。

他来不及品尝滋味了,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金性坚那个没良心的躲在船舱里长久地装死,根本指望不上,他这一顿不多吃一些,谁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

莲玄一天挨了两顿狠打,只在晚上得了一点热水和剩面包皮。那水手们怕他逃跑,在他身上又加了一道麻绳。他纵横江湖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此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那刺骨寒风中苦熬。蒙眬地闭了眼睛,他想要试着打个盹儿,可周身骨肉疼痛,手脚又被绳子勒得酸麻,他哪里能睡得着?

莲玄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口中简直要拖出馋涎。他方才挣扎了许久,一只腕子上的绳套已经松脱了些许,此刻他狠心忍痛,硬把那手从绳套中抽了出来。单手打开盒盖,他见这食盒上层放着一碗热汤,正合自己此刻的胃口。端起大碗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他放下碗,打开食盒第二层,这回看见了一盘子精致的小点心。

就在这时,一根手指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

说完这话,她蹲到莲玄面前,将那食盒放下:“我不忍心看你受冻受饿,所以给你送了些食物,但你不要因此求我放了你,我不敢的。”

他一哆嗦,连忙睁了眼睛——愣了几秒钟之后,他带着哭腔开了口:“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呀?”

小姐的左手一直是背在身后的,这时伸了出来,原来是拎了一只不小的黑漆食盒:“我想,杀人凶手若是这样轻易地就露了马脚,也不算是个厉害的凶手了。先生你很可能是受了坏人的陷害,不过你既没有证据自证清白,我这旁观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金性坚把手指收到唇边,“嘘”了一声。

莲玄哑着嗓子问道:“人人都说我是杀人凶手,你怎么不怕我?”

他立刻噤了声。

“先生。”小姐怯生生地开了口,莺声呖呖,十分好听,“我来给你送点东西吃。”

金性坚单膝蹲在他的面前,把手指送到他的耳边,“啪”地又打了个响指。

他立时把心提到了喉咙口,可借着甲板上的电灯灯光,他就见来者乃是一位摩登小姐,这位小姐烫着卷曲俏丽的短发,身穿一件青色哔叽大衣,足蹬青色高跟皮鞋,手挽青色小皮包,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真有一点富贵派头,脸上红红白白的,也颇有几分鲜嫩姿色。

莲玄只觉周身一松,紧缚着的麻绳应声脱落,精钢铐子也“咔哒”一声,自己开了。连忙从这一堆绳子中爬了出来,他一边拼命揉搓着僵硬了的身体,一边抬头去看金性坚,就见金性坚看着自己,微微一笑。

他这样大叫大嚷,连狗都没有招来一个,只累得气喘吁吁。忽然抽抽鼻子打了个喷嚏——他这喷嚏不是冻出来的,而是呛出来的,因为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浓香,而随着那浓香的逼近,一个窈窕的身影也出现了。

他本来是怨透了金性坚的,可是此刻金性坚一笑,他那怨气忽然全散去了爪哇国,竟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又问:“你笑什么?”

骂完这一气,他在咸腥海风中喘了几口粗气,又嚷:“姓金的!旁人不管我的死活,你也不管我吗?你又没断了胳膊腿儿,怎么就不能给我送一口饭吃?”

金性坚站了起来:“幸灾乐祸。”

如此到了日落之时,金性坚睡得温暖,姑且不提,莲玄坐在甲板上,手足都不自由,又被那海风呼呼地吹着,真是冻得血都结冰,肚子里也没了食,肠胃叽里咕噜地蠕动不止,幸而白天没大喝水,还没有尿急。他周围是一名旅客都没有,纵是有满腹的道理可讲,也没个听众。眼看那太阳沉入了海平面下,天空已经黑得见了星星,他气得开始乱骂:“他妈的!就算老子真是杀人犯,也自有国法管我,没有被你们活活饿死的道理!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蠢货,把好人当坏人看,放着那真正坏人继续为非作歹!你们等着吧,接下来还要出大事呢!”

他东倒西歪地也直立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莲玄只是个嫌疑犯,没有因为他有嫌疑,就把他这室友也一并捆起来的道理。所以最后的结果便是金性坚继续爬回上铺睡大觉,一名水手则是守在门口,确保他不会暗暗地兴风作浪。

“随便,我不在乎。”

他爬下床来,打开了床底的两只皮箱给他们看,又受了一番审问——他只说莲玄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莲玄杀没杀人,他不知道。反正这箱子里没有赃物,他一直在床上睡觉,连饭都不曾吃过一口,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你这人怎么不讲感情?你那心也是石头做的?”

甲板上的旅客又怕又恨地看着他,看还不是正大光明地看,而是偷看,一边偷看,一边又三三两两地往船舱里走,不敢和他同处在一个世界里。与此同时,他的屋子也受了搜查,金性坚睡得正酣,被一群人硬推搡了起来。

金性坚不理他这话,只对着他一勾手指:“跟我来。”

莲玄又急又气,可饶是他说破了嘴,也没有人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