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撒冷镇 > 第五章 本(之二)

第五章 本(之二)

6

说完,苏珊转过身,急匆匆地走上门前车道,本站在原处呆望她的背影,她如此吐露心声让自己感到震惊,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她最后那几个字。

回到伊娃的寄宿公寓,本发现自己既无法写作也睡不着。他太兴奋了,静不下心做这两件事情,于是下楼发动雪铁龙的引擎,无所适从地坐了几秒钟,最后出镇驶向戴尔的酒馆。

“当然,要是我不爱你。”

酒馆里人头攒动,烟雾腾腾,喧闹嘈杂。试唱的乡村—西部乐队名叫“骑警”,此刻正在演奏《你从未出格到如此地步》的某个变种版本,音量有多大,音质就有多糟糕。舞池中大约有四十对男女在旋转,多数都穿着蓝色牛仔裤。本觉得这挺好玩,不由想起了爱德华·艾尔比关于猴子奶头的台词。

“你呢?也怀疑吗?”

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了满满一排建筑工人和制造厂工人,他们在用一模一样的杯子喝啤酒,脚下系生牛皮鞋带的防滑工装靴也都差不多。

“换了我,肯定会开始上锁。”苏珊平静地看着本,“你要明白,你受到了怀疑。”

两三个女招待梳着蓬松发型,名字用金线绣在白衬衫的前襟上(杰姬、托妮、雪莉),穿梭于酒桌和火车座之间。吧台背后,戴尔正在倒啤酒,一个面如鹰隼、背头梳得油光发亮的男人在远处调酒。他拿子弹杯量好烈酒,倒进银壳摇杯,加入其他天晓得什么东西,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一丝表情。

“不。”

本绕过舞池,走向吧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本!嘿,这边儿!兄弟,今天过得好吗?”本找了一圈,终于发现韦索尔·克雷格坐在吧台旁的一张酒桌前,面前摆着半杯啤酒。

“你在伊娃那儿的房间上锁吗?”

“韦索尔,你好。”本说着坐了下来。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松了口气,再说他也挺喜欢韦索尔的。

本的笑容毫无笑意:“别担心。我还不想让大家认为我脑筋出了问题呢。”

“好兄弟,决定搞点夜生活了?”韦索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他肯定领到了这个月的支票,单是他的呼吸就足够让密尔沃基出名。

“别对镇上其他人提起这些事。对谁也不要提。”

“是啊,”本掏出一块钱搁在桌上,啤酒杯留下的圆形印痕比比皆是,“你怎么样?”

“只要我做得到。”

“凑合吧。新乐队感觉如何?很不赖,对吧?”

本放开苏珊。她说:“本,做件对我很重要的事情。”

“挺好,”本说,“快喝完,气都快跑光了。我请你喝一杯。”

5

“这话我等了一整个晚上啊。杰姬!”他吼道,“给我的好兄弟拿一扎啤酒来!百威!”

滚开,本·米尔斯。滚开,别碰我的女儿。

杰姬用托盘端来一扎啤酒和被啤酒浸透的零钱,她把扎杯放在桌上,右臂强壮如职业拳手。杰姬看那一块钱的眼神仿佛见到了新品种的蟑螂。“一块四。”她说。

她的嘴唇扭出一个绝望而丑陋的怪相。

本又放下一张一块钱。杰姬拿起两张纸币,从托盘上的啤酒池塘里捞出六十美分,砰地一声砸在桌上:“韦索尔·克雷格,你叫起来就像快被捏死的公鸡。”

苏珊,你去哪儿了?喔,你去哪儿了?

“你可真漂亮啊,亲爱的,”韦索尔说,“这位是本·米尔斯,他是写书的。”

安·诺顿从窗口望着苏珊和本。她给药店打过电话。库根小姐似乎很开心地说,他们不在,根本没来过。

“见好。”杰姬说完,转身消失在了阴影中。

4

本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韦索尔跟着拿起扎杯,训练有素地把自己的杯子一直倒满到杯沿。泡沫险些溢出,随后又退回去。“这杯敬你,好兄弟。”

本答得很简单:“或许屋子召唤了另一个邪恶的人。”

本举杯喝了一大口。

“别的什么原因?”

“写得如何了?”

“新房客?不,我只是随便乱猜罢了。但我宁可认为是出于迷恋,而不是别的原因。”

“不错。”

“你认识——”苏珊忽然一惊。

“看见你跟诺顿家的小姑娘四处走。她可真是个宝贝,跟你说,你在这儿挑不到更好的了。”

“不一定非得是这种东西。或许只是从小仰慕这幢屋子的无害百姓,买下来的原因只是……只是迷恋。”

“是啊,她——”

“鬼怪?灵魂?”

“麦特!”韦索尔大叫一声,本吓得险些丢下杯子。上帝啊,这家伙叫起来确实很像一只老公鸡正在和尘世说再见。

“现在有人住进去了!”本叫道,用拳头猛砸另一只手的掌心,“我不再掌握局势。有个孩子失踪,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也许和屋子毫无关系,但……我不这么认为。”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这六个字。

“麦特·伯克!”韦索尔使劲挥手,一个白发男人举起手表示听见了,挤开人群走了过来。“这位哥们儿你该见见,”韦索尔告诉本,“麦特·伯克这孙子贼他妈聪明。”

“现在怎么了?”

走向他们的男人大约六十岁,高个子,干净的法兰绒衬衫没系最上面一粒纽扣,头发和韦索尔的一样白,推成平头。

“然后又有孩子失踪了,”本转过脸,用双手捧住苏珊仰望的脸孔,“知道吗?回来的时候,我本来觉得不会见到它了,还以为已经被拆掉了呢,但再怎么猜也想不到居然被人买走了。我原先想去租下来,嗯,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或许是面对自己的恐怖和邪恶吧。或许想玩玩驱魔游戏——以诸圣的名义,休比,消失吧!或许只是想体验一下那地方的气氛,写本畅销书挣他个盆满钵满。但无论如何,我觉得掌握局势的是我自己,得到的结果也会大不相同。我不再是九岁孩童了,看见从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神灯精怪就抱头鼠窜。可现在……”

“韦索尔,你好。”他说。

“现在又有人住进去了。”

“好兄弟,你怎么样?”韦索尔说,“给你介绍一下住在伊娃那儿的这位朋友。本·米尔斯,写书的,不骗你。人很不错。”他看着本说:“麦特和我一起长大,只不过他念了书,我走了霉运。”说完,韦索尔哈哈大笑起来。

“我认为那幢屋子是休伯特·马斯滕为邪恶竖立的纪念碑,是通灵能力的共鸣板,或者说是超自然的信标。这么多年它耸立在这儿,把休比的邪恶精髓掌握在它古老的腐朽骨架里。”

本站起身,轻轻握了握麦特·伯克骨节隆起的手:“你好。”

他抬起头,望着马斯滕老宅,慢慢说下去。

“挺好,谢谢。米尔斯先生,我读过你的一本书。《空中之舞》。”

“你问我怎么想?告诉你,我认为人们之所以容易接受心灵感应、预知未来和灵体外质,是因为相信它们不会要你付出代价。这些东西不会害得你夜里睡不着,但邪恶能在主人死后继续存在,这种念头更让人恐惧。”

“叫我本就行了。希望你喜欢。”

“一面之词,对。但她不是油滑的骗子手,只是个老太太,剩下的智力恐怕不足以撒谎。不过这方面的事情我倒是不烦心。至少不怎么烦心。如今超感官知觉方面的资料已经够多,谁敢嘲笑都会自讨没趣。波尔蒂把死亡的消息通过心灵感应传递到三百英里之外,这对我来说远不如那张邪恶的脸更不可信,那张怪诞畸形的脸,有时候看着老宅,我都觉得能从轮廓里瞥见它。

“显然我比书评人更喜欢它,”麦特说着坐了下来,“日后评价自然会越来越高的。韦索尔,你怎么样?”

“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吧?”

“自在,”韦索尔答道,“从来没这么自在过。杰姬!”他大叫道,“给麦特拿个杯子来。”

“几秒钟过后,所有东西恢复正常。头疼过去了,色拉碗里也只有色拉。但她说她知道——她就是知道——姐姐已经死了,被霰弹枪打死的。”

“稍等,老屁眼!”杰姬吼回来,附近酒桌掀起一片笑声。

“上帝啊。”苏珊喃喃道。

“多可爱的姑娘啊,”韦索尔说,“莫琳·塔尔伯特的女儿。”

“嗯,确实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是明奈拉·科里告诉我的。她说世上存在邪恶的人,本质邪恶。我们偶尔听说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但他们通常完全不为大众所知。她说她这辈子真是受诅咒了,因为竟然知道世上有两个这样的人。一个是阿道夫·希特勒,另一个就是她姐夫,休伯特·马斯滕。”本顿了顿。“她说休比射杀她姐姐那天,她在三百英里外的科得角。那年夏天她找到一份给有钱人当管家的工作。她正在用大木碗拌色拉,当时是下午两点一刻,疼痛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她的原话——穿过头部,同时还听见了一声枪响。她说她当即倒地不起。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再醒来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看见木碗里的东西,她尖叫起来;在她眼中,木碗里盛满鲜血。”

“没错,”麦特说,“我教过杰姬。七一级的,她母亲是五一级的。”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麦特在高中教英语,”韦索尔告诉本,“你们俩应该很谈得来。”

“要是想听点安慰话,那你可找错人了。别忘记,打开老宅楼上卧室的门,却看见那家伙挂在房梁上的孩子就是我。”

“我记得一个叫莫琳·塔尔伯特的姑娘,”本说,“她经常来收我姨妈的衣服,洗干净后折得整整齐齐,用柳条筐装回来。那个筐只有一根把手。”

“差不多吧。”

“你是镇上长大的,本?”麦特问。

“被休伯特·马斯滕的复仇鬼魂抓去吃了?每隔三年满月时那家伙就会复活一次?”

“小时候待过一阵,住在辛西娅姨妈家。”

苏珊挽住本的胳膊:“你不会认为拉尔菲·格立克……”

“辛迪·斯托文斯?”

本轻声背诵:“‘无论谁在这里行走,都是孤零零一个。’你问新书写什么,大体而言,写的是邪恶力量的周而复始。”

“没错。”

“嗯。”

杰姬拿来一个干净杯子,麦特边倒啤酒边说:“世界可真小啊。我在林苑镇第一年教书的时候,她正好在毕业班里。你姨妈还好吗?”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四个孩子的尸体一直没被发现。没有猎人在一九四五年挖出旧尸骨,也没有建筑商挖砾石和水泥的时候刨到尸首。休伯特和波尔蒂在那幢屋子住了十一年,孩子在此期间陆续失踪,大家知道的事实仅限于此。但我总会想到马尔登的那个孩子。经常想。读过雪莉·杰克逊的《邪屋》吗?”

“一九七二年去世了。”

“但你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真抱歉。”

“我在图书馆花了很长时间查阅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九年的《纪事报》,这段时间内有四名儿童失踪,在乡村地区不算特别稀奇。孩子会走丢,有时候会被冻死,有时候会死于采石坑滑坡。不是什么好事,但确实时常发生。”

“走得很安详。”本说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乐队演奏完毕,成员涌向酒吧。人们谈话的声音也降低了一个音阶。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回耶路撒冷林苑镇是为了写一本关于我们的书?”麦特问。

“马斯滕的雇主帮他脱了罪,他想必知道不少尸体埋在哪儿,但他在波士顿的生涯也到头了。马斯滕悄悄搬到撒冷林苑镇居住,以卡车公司高级雇员的身份每个月领一张退休金支票。他不怎么外出。至少在周围人看来如此。”

本的脑海里敲响了警钟。

“本。”苏珊的声音颤巍巍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想是的。”他说。

“一九二七年,波士顿黑帮开始担心休伯特·马斯滕的事情,”本继续说下去,“他被带去讯问了两次,一次是波士顿警局,一次是马尔登警局。波士顿警察抓他是因为黑社会仇杀,他两小时后就回到街头。马尔登那次完全和他的生意无关,而是因为一名十一岁男童的谋杀案。那孩子被开膛破肚,取出了内脏。”

“这镇子对传记作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空中之舞》写得不错。估计你在这儿能再写出一本好书来。我想过自己来写这本书。”

“上帝啊。”

“为什么没写呢?”

“把记得的事情全告诉了我。她住在新汉普县的一家护理所里,我猜很多年没人好好听她说话了。我问她‘休伯特·马斯滕真是横行波士顿地区的雇佣杀手吗?’——警察确信他就是——老太太使劲点头。我问她‘多少个?’她把手指头举到眼前,来回晃动,‘你能数几次就有几次。’”

麦特笑了,笑容自然而然,没有苦涩、讽刺和怨恨:“我缺少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天赋。”

“她告诉你——”

“别信他的胡扯,”韦索尔倒光了扎杯里剩下的所有啤酒,“老麦特有的是天赋。教书是个好营生。谁也不欣赏教师这个职业,但他们是……”他在椅子里摇了摇身体,想不出该怎么结束这句话。他醉得很厉害了。“中流砥柱。”他终于憋出一个词。韦索尔喝了一大口啤酒,做个鬼脸,站起来:“不好意思,我去放个水。”

“小部分来自波士顿警局的资料,大部分来自一位名叫明奈拉·科里的女士,她是波尔蒂·马斯滕的妹妹,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虽然连早饭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但一九四〇年以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他晃晃悠悠地走开,一路上撞到好几个人,喊着名字招呼他们。那些人由他过去,有人很不耐烦,有人兴高采烈,看着他走进男厕所,就仿佛看着一颗弹珠左撞右弹落向弹球臂。

苏珊惊讶地望着本:“你怎么知道?”

“一个好人,到最后毁成这样。”麦特竖起一根手指。女招待几乎立刻现身,称呼他为“伯克先生”。见到自己的英语经典文学教师出现在这里,还和韦索尔·克雷格之辈厮混,女招待似乎有些不快。她转身去添酒的时候,本觉得麦特似乎颇为开心。

“新书讲的是马斯滕老宅,”他徐徐开口,“也许写完的时候就不是了,不完全是。我感觉这本书将会描述这整个小镇,但也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知道吗?我研究过休比·马斯滕。他是黑帮分子。卡车公司只是幌子。”

“我喜欢韦索尔,”本说,“觉得从前喜欢他的人应该挺多。他到底是怎么了?”

“你的新书,”她说,“那段甜蜜插曲开始的时候,你正要说新书讲的是什么。”

“喔,没什么故事可言,”麦特答道,“被酒瓶征服了呗。一年比一年严重,现在彻底倒下了。‘二战’时他在安奇奥得过银星勋章。愤世嫉俗的人多半会说,要是他当时就死了,生命大概会更有意义。”

他们手拉手走着,谁也不说话。

“我这人不愤世嫉俗,”本说,“我反正挺喜欢他。今晚看来我最好送他回去。”

“那就好。”

“那就太谢谢你了。我时不时来这儿听音乐,我喜欢比较吵闹的音乐。越来越喜欢,因为我的听力越来越差了。据说你对马斯滕老宅有兴趣,新书写的是那儿吗?”

苏珊抬起头,露出毫无矫饰的笑容:“不,我很开心。”

本吃了一惊:“谁告诉你的?”

“后悔吗?”本问。

麦特笑着答道:“马文·盖伊老歌怎么唱的来着?从葡萄藤上听说的。这个说法很赏心悦目,很清晰,虽说仔细思考之下,会觉得其中的意象有些朦胧。让你想到一个人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聆听康科德葡萄或福尔明葡萄在说什么……对不起,我在信口开河。我最近经常胡说八道,但已经懒得去管我这张嘴了。媒体工作者或许会把我的消息来源称为‘消息灵通人士’——实际上就是洛芮塔·斯塔奇。她是镇上文学大本营的图书管理员。你去过几趟图书馆,查找坎伯兰《纪事报》上与那桩旧丑闻相关的文章,洛芮塔还帮你找了两本提及此事的真实罪案书籍。顺便提一句,鲁伯特那本很不错,他本人一九四六年来林苑镇做过实地调查,斯诺那本书里的章节则完全是臆测的垃圾。”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散了一会步,然后找准方向,朝布罗克街走去。

“我知道。”本不由自主地答道。

3

女招待放下又一扎啤酒,本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一条鱼在水草和浮游生物之间游来游去,安逸悠闲,自以为不惹人注意。镜头拉远,你吃了一惊:这是个金鱼缸。

“来了,”他说,“噢,苏珊。”

麦特付了酒钱:“顶上那儿发生的坏事,始终停留在镇子的意识里。当然了,坏事、谋杀,这种话题总能让学生津津乐道,代代相传,听见乔治·华盛顿·卡佛和乔纳斯·索尔克的名字却又是叹息又是抱怨。不过,在我眼中,情况还没这么简单。或许和地理畸变有关系。”

两人化作黑暗中的一双影子。

“是啊。”本说,尽管不愿意,但还是被吸引住了。老教师说出的这个念头,自从他回到小镇那天起,就在他的潜意识中徘徊,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老宅踞立丘顶,俯瞰小镇,仿佛——呃,仿佛一尊黑暗的圣像。”他嘿嘿讪笑,想让这番评点听起来不值一哂;在本看来,如此不经防范地说出内心深处的感想,就好像是让陌生人窥探自己的灵魂。麦特·伯克忽然仔细打量他,本当然无法放松下来。

“慢,”她说,“慢,慢,这儿……”

“这就是天赋。”麦特说。

“尽力而为。”

“什么意思?”

她在仰望本,黑暗中双眼睁得很大。苏珊说:“要好好做。”

“你描述得非常精准。马斯滕老宅俯视我们已经五十来年了,小错、大罪、谎言,没有一样逃得过它的眼睛,正仿佛一尊圣像。”

“好。”

“大概也看见了善良吧?”本说。

“就在草地上。”苏珊说。

“长久不变的小城镇很少有什么善行。就算有,时不时出现的日常罪错——还有更坏的,蓄意的恶行——搅得变了味。托马斯·沃尔夫在这方面写的东西该有七磅了。”

“想,”他答道,“我想和你做爱。”

“还以为你不愤世嫉俗呢。”

“和我做爱吗?想吗?”

“你说你不,我可没说。”麦特笑着喝了一口啤酒。乐队离开吧台,他们身穿红衬衫、颈系大领巾,马甲闪闪发亮,样子非常抢眼。主音歌手端起吉他,开始调音。

“什么?”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新书写的是马斯滕老宅吗?”

“本?”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的。”

本的手滑向上方,苏珊挺起胸,让他捉住自己柔软而丰满的乳房。认识苏珊以来第二次,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鲁莽冲动的十六岁,面前一切都仿佛车影稀少的六车道公路。

“不好意思,问得太多了。”

他俯身亲吻苏珊,一只手轻轻按在苏珊腰际。她坚定地迎上本的嘴唇,双手握紧本的手。几秒钟之后,本第一次尝到苏珊的舌尖,两条舌头紧紧纠缠。苏珊换了个姿势,更热烈地投入这场亲吻,棉布短裙的轻微摩擦声听起来响得出奇,几乎引人发狂。

“没关系,”本想到苏珊,心里一阵不舒服,“韦索尔怎么还没回来?他离开很长时间了。”

“我认为这会干扰思考过程,”本柔声说,“且让我试试看。”

“虽说我们才认识,但我想请你帮个很大的忙。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会完全理解的。”

“想的时候能顺便亲亲我吗?”苏珊躺倒在草地上。本被迫意识到她的裙子到底有多短,它遮住的部分实在不算多。

“没事,说吧。”本答道。

“先让我想一想怎么才能说清楚。”本说。

“我在带一个创意写作班,”麦特说,“都是很聪明的孩子,十一和十二年级为主,我非常希望能请一位靠写作谋生的人给他们讲几句话。必须是——该怎么说呢?——能赋予字眼生命力的那种人。”

“不,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他惊讶地发现这句话是真的。本总把正在写的书视为孩子,而且是病弱的孩子,需要照顾和呵护。过多的关注反而会害了它。尽管米兰达对《康威的女儿》和《空中之舞》都好奇得要死要活,但本一个字也不肯告诉她这两本书是写什么的。然而,苏珊不一样。米兰达问话像在刺探敌情,就像审犯人一样。

“我太愿意了!”本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恭维,“一节课多少时间?”

“又换话题。”

“五十分钟。”

“还很难说。”他脱掉懒汉鞋,用脚尖去捅沾着露珠的草丛。

“没问题,这么一段时间我应付得了,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太无聊的。”

“你说老爸?”苏珊笑了起来,“他倒是一眼就看得穿人。”笑容一闪而逝。“本,你的新书究竟写什么?”

“是吗?那我可真是找对人了,”麦特说,“他们肯定不会觉得你无聊的。下周行吗?”

“没关系,”他说,“反正我已经有一半的胜率了。”

“行。哪天?几点?”

“是的,”苏珊握住本的手,“第一眼就不喜欢你。非常抱歉。”

“星期二,第四节?上午十一点开始,十二点差十分下课。不会有人嘘你,但肯定会听见许多个肚子同时咕咕叫。”

“你母亲很不待见我,是吧?”

“我会记住带棉花塞耳朵的。”

“妈妈反正已经给你定罪了。”苏珊说得轻松,但轻松感全留在了嘴里,说出口的话分外严肃。

麦特哈哈大笑:“我太高兴了。要是没问题,我在办公室等你?”

“帕金斯算是个人物。”本说。

“行。你——”

见到本的动作,苏珊皱起眉头。两人把外套铺在草地上坐下(他们没商量就绕过了公园长椅)。苏珊说:“妈妈说帕金斯·吉列斯皮在调查你。牛奶钱肯定是新来的转校生偷的,就是这种事。”

“伯克先生?”说话的是二头肌异常健硕的杰姬。

两人绕着战争纪念碑走了一圈,纪念碑上刻着长长的名单,最早的来自独立战争,最新的则是挤在一八一二年战争底下的越战。最近的这次冲突消耗了镇上六条性命,黄铜中的崭新刻痕如新鲜伤口般闪闪发亮。他心想:这个地方起错了名字,应该叫“时光镇”才对。念头自然而然地催生行动,他扭头望向马斯滕老宅,但高大的镇公所恰好挡住了视线。

“韦索尔在男厕所昏过去了。你能不能——”

他们从面对镇公所的西门踱进公园。公园里树影绰约,宛如梦幻,水泥步道在茂盛的树木间蜿蜒,小池塘静悄悄地映着街灯的亮光。即便这儿还有别人,也不在本的视线之内。

“什么?上帝啊,本,你能——”

“镇上的年轻人要是花不起汽车电影院的钱,有时候会来公园里亲热,”苏珊对本使个眼色,“要是发现树丛里有人,记得转开视线。”

“没问题。”

“你们的强盗可真贴心,”本说,“天黑后公园就没人了吗?”

两人起身穿过房间。乐队已经开始演奏,正唱到马斯科吉的孩子仍旧尊重大学校长。

“镇上有规定,林苑镇的强盗七点就得回家。现在已经八点零三分了。”下山的路上,黑暗笼罩下来,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时大时小。

厕所里一股浓烈的陈尿和消毒水的气味。韦索尔靠在两个小便器之间的墙上,一个穿军装的家伙在他右耳不足两英寸处撒尿。

“姑娘,不怕遇上强盗?”本扮出布朗克斯口音。

韦索尔的嘴巴张着,模样衰老得可怕,寒冷而漠然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将他蹂躏得不成人形。自己也在日复一日地迈向消亡,这个事实忽然压在本的心头;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降临得如此突然,让他惊惧不已。在喉间涌起的悲悯之情仿佛一汪清澈的黑水,既因为韦索尔,也因为自己。

“我不是很想去斯潘塞的店里,”下山时苏珊说,“咱们去公园坐坐吧。”

“帮个忙,”麦特说,“等这位先生放完水,你能不能扶韦索尔一把?”

2

“当然。”本答道。他看着穿军服的男人,后者不慌不忙地抖着残尿。“哥们,能快点儿吗?”

比尔的洪亮笑声发自肺腑,跟着本和苏珊一直绕过屋角。

“干吗?他又不着急。”

“肯定很来劲儿,”本说,“可打完第二局还有什么事可做?”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拉上了拉链,从小便器前退开,让本和麦特进去。

“随时欢迎来做客,”比尔答道,“明天要是没事不如带半打啤酒过来,咱们可以一起嘲笑天杀的雅泽姆斯基。”

本用一条胳膊搂住韦索尔的脊梁,手扣住腋窝,发力一拽。他的臀部靠在贴瓷砖的墙壁上,感觉到了一瞬间音乐的振动。完全失去知觉的韦索尔仿佛沉重的邮袋。麦特把头从韦索尔的另一条胳膊底下钻过来,用胳膊挽住韦索尔的腰部,两人抬着他走出了厕所门。

“你的样子很过得去,”他答道,然后对诺顿夫妇说,“再次表示感谢。”

“欢迎韦索尔。”有人说,有人报以笑声。

说到这里,苏珊披着一件薄外套走下楼梯。“准备好了?我想喝杯巧克力。我的样子怎么样?”

“戴尔不该放他进来,”麦特气喘吁吁地说,“他知道每次都是什么结果。”

安也报以微笑:“本,这儿冬天可冷了。冷得怕人。”

走出酒吧,穿过休息室,他们踏上通往停车场的木头楼梯。

“先等书写完再说,”他答道,“然后嘛,就说不准了。镇上的早晨非常美,空气也格外好闻。”他迎着安的视线绽放笑容。“也许会多待一阵子吧。”

“慢点儿,”本嘟囔道,“别摔着他。”

“本,你打算在林苑镇待多久?”安试图表现礼节性的兴趣。

下楼梯的时候,韦索尔软绵绵的脚像两块木头似的敲打着台阶。

“我去穿件外套。”苏珊轻声对本说,回身上楼去了。她今天穿露大腿的红色短裙,爬楼梯的时候场面殊为养眼。本看着苏珊,也知道安正在看他。比尔则在浇灭炭火。

“雪铁龙……最后一排。”

“唉,我也希望如此。年轻人更懂得轻重,对吧?”她的笑容却很勉强。

本和麦特把韦索尔扛到车前。空气中的凉意越来越重,明天落叶会积满一地。韦索尔在喉咙深处发出咕哝声,支棱在脖子上的脑袋无力地抽动着。

“那就行,”比尔说,“这位老妈,你担心得太多了。”

“回到伊娃那儿能把他弄上床吗?”麦特问。

“我当然会送你回来的。”本正色说。他把车子留在伊娃的公寓了。傍晚适合散步,不该在车厢里浪费。

“我想没问题。”

“妈妈,我成年了,”苏珊也不买账,“再说布罗克山这一路上都有路灯。”

“那就好。看,从树梢望过去,恰好能见到马斯滕老宅的屋脊。”

“呃,不妥当吧,”安立刻表示反对,“才出了拉尔菲·格立克的事情,我想还是别——”

本抬头去看。麦特说得对;夹成锐角的屋顶越过暗沉沉的松林顶端窥视着他们,人类建筑物的常见形状遮住了视野边缘的似尘繁星。

“不错,”本没有多解释,“苏珊,愿意和我下山走走,去斯潘塞店里喝杯汽水吗?”

本打开乘客一侧的车门:“来,交给我吧。”

比尔也站起来:“新书进展如何?”

韦索尔的全部重量压在本身上,他灵巧地把韦索尔放进乘客座位,随手关上车门。韦索尔的脑袋软绵绵地靠在车窗上,压扁了的面容看起来颇为怪异。

安·诺顿一挑眉头,没有说话。

“星期二,十一点?”

本站起身:“不了,谢谢。咱们打球就仿佛你在玩单人纸牌,我扮演对面的假人。晚饭很不错,多谢款待。我晚上还有活儿没做完呢。”

“一定到。”

“等找到那家伙,应该捆住拇指吊起来,”比尔·诺顿说,“本,切磋两盘羽毛球?”

“谢谢。也谢谢你送韦索尔一程。”他伸出手,本轻轻握住。

“警察估计正在查,”本说,“先找到已知的性犯罪者,和他们分别谈话。”

本钻进驾驶座,发动雪铁龙的引擎,驶回镇上。酒馆的霓虹灯消失在身后的树海之中,道路变得荒凉漆黑,本心想:道路此刻归鬼魂所有。

“和休斯敦两年前的案子一样,”苏珊说,“要是真的死了,最好别被人发现。谁会对没有抵抗力的小孩子……”

韦索尔在旁边喷着鼻息呻吟了一声,本吓了一跳。雪铁龙在路上蛇行片刻。

“不,”本答道,“我认为他也死了。”

喂,我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想?

“你认为格立克家的另一个孩子能活着回来吗?”比尔问本。

无人回答。

是啊,肯定会崩溃的,本想道。十天前,他们的生活还走在天命预定的正轨上;现在这个家庭单位却被砸得分崩离析。本感到一阵病态的寒意。

7

“彻底崩溃,”安的回答很简单,“换了我也一样。”

他放下车窗,冷风在回家路上直吹韦索尔;开进伊娃·米勒家的前院时,韦索尔已经恢复了部分神智。

“我在米尔特店里听说的。”苏珊说。她在桌子底下摸到本的手,本欣然握住。“格立克夫妇情况怎么样?”

本领着韦索尔跌跌撞撞爬上后门廊的台阶,走进光线昏暗的厨房,此刻只有炉子上的荧光灯亮着。韦索尔呻吟了一声,然后用低沉的喉音喃喃道:“杰克,她是个好姑娘,结了婚的女人,她们知道……知道……”

“昨天凌晨过世了。”发现这两个男人居然不知道,安感到很惊讶。镇上都传遍了。

一个人影从走廊里浮出来,是伊娃,她身穿夹棉家居服,头上插着发卷,用网眼薄头巾包好,涂过晚霜的脸惨白如鬼魂。

本一惊:“谁?丹尼?”

“爱德,”她说,“喔,爱德……你就非要这样吗?”

“不,大的那个,他死了。”

听见她的声音,韦索尔稍微睁开一点眼睛,一丝笑意浮现在脸上。“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你难道不比其他人更清楚吗?”

“拉尔菲?是啊。”比尔答道。

“能把他弄回房间里吗?”伊娃问本。

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这些念头,安忽然说:“格立克家的孩子真可怜。”

“当然,没问题。”

安·诺顿仍旧冷冰冰的。苏珊昨晚和本大致讲了讲弗洛伊德·蒂比茨的情况,她母亲以为挑选女婿的问题已经解决得很完满了,也很喜欢局势的发展方向。弗洛伊德有个众所周知的好品质:他这人很稳定。而本·米尔斯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不知打哪儿忽然蹦出来,说不定会以同等迅捷的速度逃之夭夭,顺便还把女儿的心揣进衣袋带走。她不信任靠创造力混饭吃的男人,那是小镇居民式的本能厌恶(爱德华·阿灵顿·罗宾逊和舍伍德·安德森肯定一眼就认得出这种情绪),本怀疑她在内心深处刻了一条座右铭:搞艺术的不是同性恋就是色欲狂,多半杀人、自残和变态,喜欢割下左耳打包寄给好姑娘。本参与搜寻拉尔菲·格立克不但没有减轻她的担忧,似乎反而还加重了,本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赢取安的欢心。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帕金斯·吉列斯皮曾经拜访过本的住处。

本抓紧韦索尔,拽着他走上楼梯,进了韦索尔的房间。门没锁,他把韦索尔扶进去。他刚帮韦索尔在床上躺下,仅剩的那点意识也随即消散,韦索尔坠入沉沉梦乡。

本和诺顿一家的关系依然如故。苏珊对他的喜爱直白、明确而自然。他也喜欢苏珊。他觉得比尔也越来越喜欢他,只是因为所有父亲共通的潜意识禁忌而有所保留,父亲见到为了女儿而非其本人出现在眼前的男人都会有这种反应。假如你和一个男人合得来,你这人又很坦诚,你们说话会口无遮拦,喝喝啤酒聊聊女人,胡扯政治话题。然而无论心底里有多喜欢,你也不可能和一个两腿间或许夹着你女儿未来爱物的家伙完全坦诚相见。本心想,结婚后“或许”就要改成“肯定”,你能和一个夜复一夜搞你女儿的男人成为真正的朋友吗?这事好像有个什么格言,但本没法确定。

本花了几秒钟扫视周围。房间很干净,像是消过毒似的,东西如军营般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正要给韦索尔脱鞋,伊娃·米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米尔斯先生,你别管了。你上楼去吧。”

天气起了微妙的变化;尽管还挺舒服,只需要穿长袖衬衫即可,但风里蕴含着一丝寒意。秋天已经不远,几乎就在眼前。伊娃·米勒寄宿公寓门前的高大老枫树正在渐渐变红。

“但他应该——”

九月二十五日,本再次和诺顿一家共进晚餐。这天是星期四,食物很传统:豆子和小红肠。比尔·诺顿在室外烤炉上烤了热狗肠,安从早上九点就把芸豆浸在糖蜜里文火慢炖了。在野餐桌上吃完饭,四个人坐在那儿抽烟,漫不经心地聊波士顿队今年越来越渺茫的夺冠希望。

“我帮他脱衣服,”伊娃面色沉重,充满了不失尊严的适度悲伤,“帮他脱衣服,早晨用酒精擦身解宿醉。我以前做过这些,许多次。”

1

“那好。”本说完上楼去了,一路上没有回头。他慢慢脱掉衣服,想了想要不要洗澡,最后决定还是算了。他在床上躺下,望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