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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丹尼·格立克及其他人

“当然,尽管说吧。”拉里答道。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取出尊尼获加威士忌,用纸杯给两人各倒了一满杯。“有什么心事非说不可?”

“我非得告诉你不可,”汉克说,“拉里,我忍不住了。非说不可。”

汉克喝了一大口,做个鬼脸,然后吞了下去。

“汉克,忘了什么吗?”拉里问。汉克和罗伊尔从马斯滕老宅回来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都像是被人狠狠踢了卵蛋,他每人多给了十块钱和两提六瓶装的黑带啤酒,也跟他们说清楚了,最好别到处乱说今天晚上搬东西的事情。

“把钥匙拿下去放在桌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东西。衣服,像衣服。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还有一双运动鞋。拉里,我觉得那是一双运动鞋。”

拉里·克罗凯特正要关门回家,听见有人马马虎虎地敲了一下门,汉克·彼得斯紧接着走进房间。他依然一脸惶恐。

拉里耸耸肩,笑呵呵地说:“所以呢?”他觉得胸膛里多了一大坨冰块。

6

“失踪的格立克家男孩就穿牛仔裤。《纪事报》上这么说的。牛仔裤、套头衫、运动鞋。拉里,要是……”

“没什么,”汉克·彼得斯答道,他的牙齿咔哒咔哒碰撞,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想再看见了。”

拉里笑容不变。那笑容仿佛凝固在了脸上。

“底下怎么了?”罗伊尔问,“你看见什么了?”

汉克痉挛似的吞了口唾沫:“要是买下马斯滕老宅和洗衣店的那些人弄死了格立克家的孩子怎么办?”好了。终于说完了。他把杯子里剩下的液体火焰一饮而尽。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狠狠摔上翻板门(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事后才注意到),啪的一声合上挂锁,奔向卡车车头。他像受伤野狗似的呼哧呼哧喘息,模糊间听见罗伊尔问他怎么了,底下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回答,只顾猛踩油门;卡车尖啸着冲出去,刨开松软的泥土,怒吼着转过屋角时只有两个轮子着地。直到开回布鲁克斯路,他才略微放慢车速,朝镇上劳伦斯·克罗凯特的办公室疾驰而去。这时候,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害怕自己将不得不靠边停车。

拉里笑呵呵地说:“你也许还看见了一具尸体吧?”

汉克惊慌失措,把钥匙朝桌上一扔,转过身,踉踉跄跄地逃向门口。经过木箱的时候,他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一根铝合金的束带断开了,此刻如手指般歪歪扭扭地指着天花板。

“不——没有,可是……”

他背后噼啪一下断裂声。

“那件事情归警察管。”拉里·克罗凯特说着又给汉克倒了一杯酒,他的手完全没有颤抖,和冰封溪流里的顽石一样寒冷和镇定。“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找帕金斯。但这种事……”他摇摇头,“肯定会搅起很多陈年烂事。比方说你和女招待在戴尔酒吧门外……她叫杰姬,对吧?”

衬衫……那是一件衬衫吗?破布似的卷成一团。衬衫后面像是一条蓝色牛仔裤。另一件东西看起来很像……

“你他妈到底说什么?”汉克的脸色忽然白如死尸。

他陡地把光束移回报纸堆,落在报纸左手边的某样东西上,他猛然吸气。

“他们肯定还会发现你被开除军籍的历史,虽说当时你只是在尽你的职责而已,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事。”

老鼠跳下桌子,跑向远处的直角拐弯。汉克的手在颤抖,手电筒的光柱突兀地转来转去,一时照亮积满灰尘的木桶,一时照亮废弃了几十年的书桌,一时照亮成捆的旧报纸,一时照亮——

“我没看见尸体。”汉克嗓音嘶哑。

汉克走向桌子,路上经过那个木箱。“嘘!滚开!”

“那就好,”拉里笑着说,“也许你也没看见什么衣服,也许只是几块破布罢了。”

他战战兢兢地走下台阶,缩头避过天花板上的突起,他用手电筒扫了一遍能看见的地方,地下室在前方三十英尺处直角拐弯,通向天晓得的什么地方。光柱照到桌子,桌上铺着覆满灰尘的花格桌布。一只大老鼠坐在桌子中央,见了灯光不躲不避。老鼠坐在圆滚滚的后臀上,仿佛在咧嘴怪笑。

“破布。”汉克·彼得斯用空洞的声音重复。

“天哪!”汉克可怜兮兮地说。他拿起钥匙环和手电筒,再次打开地窖的翻板门。

“是啊,你知道古老的地方都是什么样。堆满了各色垃圾。你也许看见了一件旧衬衫,或者是撕开当抹布的衣服。”

罗伊尔抓住硬币,拍在小臂上,拿开手掌给汉克看。美国鹰微微闪亮。

“是啊。”汉克说。他第二次喝干净杯中的烈酒。“拉里,你看问题的角度总是很正确。”

“字。”

克罗凯特从臀袋里掏出钱包打开,数了五张十块钱的票子搁在桌上。

罗伊尔拿出一枚角子:“出手再叫。”他把硬币弹进空中。

“这是为什么?”

“行,这样最好。”

“上个月布瑞南的活儿忘了给你付钱。汉克,这种事你应该提醒我的,你知道我忘性大。”

“抛硬币?”

“但你已经——”

“不知道,”汉克·彼得斯说,“我不知道。”

“哎呀,”拉里打断汉克的话,笑呵呵地说,“无论你坐在这儿跟我说什么,到明天早上我就忘干净了。真是麻烦,你说呢?”

“随你说。汉克,咱们谁再跑一趟地下室,把钥匙环搁在桌上?”

“是的。”汉克低声说。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五张钞票,慌忙塞进牛仔外套的胸袋,像是急于甩掉它们。他骤然起身,险些撞翻椅子。“呃,拉里,我得走了。我……没有……我得走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挂锁失手落地。他捡起挂锁:“别偷偷摸到我背后吓人,不知道……?”

“酒送你了。”拉里慷慨地说,但汉克已经跑出去了。他没有停下。

“汉克?”

拉里坐回去,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的手依然没有颤抖。他没起来继续关门,而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烈酒。他在回想他和魔鬼做的交易。电话终于响了。他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

他们分开了。汉克走到后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试了两次,这才把锁臂穿进搭扣。离老宅这么近,岁月和木头朽烂的气味势不可当。小时候逗得他哈哈大笑的休比·马斯滕传奇浮现在脑海中,还有追打女孩时唱的小调:当心,当心,要当心!休比要来抓你了,当……心——

“已经解决了。”拉里·克罗凯特最后说。

两人再次下车,夜晚的凉风吹着前额的汗珠。“你锁后门,”罗伊尔说,“我锁前门和车棚。”

他又听了一会儿,挂断电话,给自己再斟一杯酒。

罗伊尔从仪表盘底下取出手电筒。“不可能,”他说,“你也清楚。”

7

“噢,基督在上,”他说,“我说,咱们不如明天早上……”

第二天凌晨时分,汉克·彼得斯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有巨大的老鼠爬出敞开的墓穴,坟里埋着休比·马斯滕那腐烂、霉绿的尸体,脖子上套着磨旧的麻绳。彼得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大口大口喘气,赤裸的身上全是冷汗;妻子抚摸他的胳膊,他吓得大声尖叫。

崭新的挂锁用包装铁丝穿起来搁在仪表板上,两人瞪着它们。汉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环,上面串着五把新耶鲁锁的钥匙,其中之一能打开镇上商店的后门挂锁,另外四把用于面前这些锁。钥匙和锁上都贴着标签。

8

“汉克,还没锁门呢。”

米尔特·克罗森的农产品商店位于乔因特纳大道和铁路街的路口上,每当下雨天,镇上的怪老头没法待在公园里,他们就会来这儿碰头。到了漫长的冬季,他们简直就是家常摆设。

他们钻进驾驶室,汉克发动引擎,挂回驾驶挡位。罗伊尔抓住他的胳膊;黑暗中只能看见他的眼睛:既大又亮。

斯特莱克开着一辆三九款——还是四〇款?——帕卡德轿车过来的时候,天上飘着濛濛雨雾,米尔特和帕特·米得勒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弗雷迪·欧瓦洛克的女儿朱迪离家出走究竟是一九五七年还是一九五八年。两人都同意朱迪肯定和雅茅斯来的色拉大师推销员私奔了,同意连雪地里的尿窟窿都比那家伙强,朱迪也一样,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了。

两人拔腿就跑,汉克抢在前头,罗伊尔·斯诺紧随其后。他们三两步冲上台阶,罗伊尔在背后一甩胳膊,砰地一声关上翻板门。

斯特莱克走进店门,所有交谈戛然而止。

他们轰然放下木箱,立刻后退几步。两人望着对方的双眼,发现恐惧已经被某位炼金术士偷偷变成了压倒一切的惊骇。地下室似乎突然充满了窸窸窣窣的神秘声响。也许是老鼠,也许是他们甚至不敢想象的某些东西。

斯特莱克扫视众人——米尔特和帕特·米得勒、乔·克雷恩、维尼·亚普肖、克莱德·柯立斯——露出毫无笑意的笑容。“诸位先生,下午好。”他说。

“就放这儿吧,”汉克气喘吁吁地说,“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米尔特·克罗森起身,一本正经地系上围裙:“您要什么?”

费了一番周折,他们终于进了地下室。天花板很低,他们只得像弯腰驼背的女巫一样抬着餐具柜前行。

“很好,”斯特莱克说,“请来一下肉食柜,谢谢。”

台阶上覆有污泥,很滑,他两次险些失去平衡,忍不住大声哀求道:“嘿!老天在上!当心点儿!”

他买了一卷牛肉、一打上肋排、几块碎牛肉饼和一磅小牛肝,然后又要了些干货——调味品、糖、黄豆——和几条现成的面包。

他一步一级地倒退着走下台阶,箱子倾斜过来,抵住他的胸口,那可怕的重量像是千钧石板。以后他会想道:箱子的确很重,但没有那么重。他和汉克为拉里·克罗凯特搬运过更大宗的货物,上楼下楼都有,但老宅这地方的气氛却让你提心吊胆,手脚发软。

这场购物从头至尾都笼罩在彻底的寂静之中。店里的常客围坐在珀尔·基尼奥大取暖炉前——米尔特的父亲把取暖炉改装成了烧油的;他们抽着烟,满脸睿智地举头望天,用眼角打量陌生人。

“慢着点,”罗伊尔倒退着走向台阶,“慢点……慢……”尾灯的红色光线之下,他的面容拧成一团,不时抽搐,仿佛心脏病突然发作的病人。

米尔特把货物装进一个大纸板箱,斯特莱克用现金付账,一张二十块的,一张十块的。他拿起箱子,夹在一条胳膊底下,又对众人亮出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笑容。

他们把箱子拖到升降机上,液压装置嘶嘶地排出空气,箱子开始下降,到了与腰部齐平的位置时,汉克松开操纵杆,两人上前抬起箱子。

“诸位先生,日安。”说完,他离开了。

“别磨蹭了,”罗伊尔说,“早干早完。”

乔·克雷恩往烟斗里填了一团种植园主牌烟丝。克莱德·柯立斯从喉咙深处咳嗽几下,往炉子旁边的破铁桶里吐了一口浓痰和口嚼烟草的混合物。维尼·亚普肖从马甲内袋摸出用旧了的托普卷烟器,往里头倒了一行烟丝,用患有关节炎的肿胀手指塞进去一张卷烟纸。

“上帝啊,真不想搬那东西下去!”汉克·彼得斯哽咽道,听声音都快哭了。

他们望着陌生人把纸箱放进后尾厢。所有人都知道装着那么多干货的纸箱至少重三十磅,也都看见了陌生人像夹一个羽毛枕头似的夹着纸箱离开。他绕到驾驶员座位那一侧上车,沿着乔因特纳大道离开。轿车爬上山坡,到布鲁克斯街左转,在成排树木后消失片刻,重新出现时远远望去仿佛汽车玩具。轿车最后拐进马斯滕老宅的车道,终于看不见了。

箱子蹲伏在车厢里,上面还沾着锯末,静悄悄的。

“这家伙够特别的。”维尼说。他把烟卷塞进嘴里,摘掉另一端多余的烟草,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根厨房火柴。

汉克熄灭引擎,两人下车绕到卡车背后。罗伊尔爬上车身,松开门闩,把卷帘门沿着导轨提了上去。

“肯定是盘下洗衣店的两个人之一。”乔·克雷恩说。

两人在暗淡的仪表盘灯光中对视一眼,恐惧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但他们都不是孩子了,不能因为非理性的恐惧而抛下工作,逃之夭夭——到了明艳艳的阳光底下,该怎么解释给老板听?该干的事情还得干。

“还有马斯滕老宅。”维尼补充道。

“我也一样。”

克莱德·柯立斯放了个屁。

“哥们,我真的完全搞不明白。”汉克说。他企图微笑,肌肉却扭曲出一个鬼脸。

帕特·米得勒全神贯注地抠左手掌上的一块老茧。

他摸索了两次才换成倒车挡,猛地把车停到通往地下室的翻板门前。朽坏的两扇门敞开着,在卡车尾灯的暗红色光线照耀下,浅而短的石阶仿佛直通地狱。

五分钟悠悠而过。

老宅仿佛俯下身子,像是正在等待他们。汉克沿着车道开到屋后。两人谁也不想看清楚跃动的车头灯在后院茂盛的草丛中照亮了什么东西。一缕恐惧钻进汉克的心脏,尽管他在越南时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但也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那种恐惧符合理性,你害怕会一脚踩中毒刺陷阱,眼看着自己的脚肿得像装满毒液的绿色气球;害怕穿黑色宽松裤的孩子(他们的名字太过怪异,你的嘴巴不可能发出那些音节)端起俄国步枪,轰掉你的脑袋;害怕撞见正在巡逻的疯狂军官,要你把一周前来过越共的村庄炸个底朝天。但现在的恐惧却幼稚而虚幻。不存在任何参照物。屋子就是屋子——木板、合叶、铁钉和窗台。能有什么理由——任何理由——要你觉得木头每次劈裂都会喷吐出邪恶的白垩气味。这种念头愚不可及。鬼魂?他不相信鬼魂。去过越南就再也不信了。

“觉得他们能成功吗?”克莱德随口问道。

“没有。”

“也许吧,”维尼答道,“到夏天他们说不定红火得很呢。这年头的事情都很难说。”

“不知道。你看见百叶窗背后有灯光吗?”

大家以一阵近似于叹息的咕哝表示赞同。

“老天,这地方太瘆人了,”汉克悄声说,“谁会想住在这儿啊?”

“那家伙够壮实的。”乔说。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靠在车厢内侧的板条箱,汉克砰地一声拉下卷帘门。他坐进驾驶座,从乔因特纳大道拐上布鲁克斯路。一分钟后,马斯滕老宅在前方赫然耸现,黑洞洞的,吱嘎作响,罗伊尔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恐惧像虫子似的钻进他的肚子。

“哎呀,”维尼说,“那是辆三九款的帕卡德车,一块锈迹也没有。”

“唉,该干的事情还是得干,咱们走吧。”

“四〇款。”克莱德说。

“就像那些基佬室内设计师,”罗伊尔附和道,“说不定打算把老宅变成游览名胜呢。生意肯定不错。”

“四〇款的车门底下没有踏板,”维尼说,“肯定是三九款。”

“轻松的一半。”汉克答道。他抬头仰望马斯滕老宅,今晚那里上了百叶窗,黑洞洞的。“我不想去老宅,我说这话可一点也不害怕。世界上要是真有鬼屋,就只可能是那儿了。他们发疯了才想住进去。搞不好是一对同性恋。”

“你肯定弄错了。”克莱德说。

“任务完成一半。”他说。

又是五分钟悠悠而过。他们看见米尔特在琢磨斯特莱克给他的二十块票子。

他们尽可能快地卸下箱子,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半小时后,罗伊尔关上商店后门,上好挂锁,长出一口气。

“假钱?米尔特,”帕特问,“那家伙给了你假钱?”

“需要一把火烧掉才对。”罗伊尔说。他不喜欢这股味道。这地方不知为何让他毛骨悚然。“动手吧,咱们当心点,别摔断腿。”

“不,但你看。”米尔特隔着柜台把钱递给帕特,两人一起盯着钞票看。它比平常使用的美元大一圈。

“没什么,就是闷了太久而已。”他举起手电筒,打量空荡荡的长形房间。“需要通风。”

帕特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研究,然后翻过来:“米尔特,这莫不是E字头的二十块?”

汉克闻了闻。没错,确实有股怪味,让他讨厌的怪味,但他说不清具体让他想到了什么。闻起来干涩而刺鼻,就像腐烂多年的气味。

“没错,”米尔特说,“四十五还是五十年前就停止制造了,估计拿到波特兰的旧币市场去能卖些钱呢。”

“好得很,”他嘟囔道,“咱们要摸黑卸货了……哎,你有没有闻到怪味?”

帕特把钞票递给其他人,每个人都端详了一阵,依照各自视力缺陷的不同,或远或近地举在半空中打量。乔·克雷恩最后还给米尔特,米尔特把它放在现金抽屉底下,同个人支票和优惠券收在一起。

他开着卡车绕到新家具店背后,正如拉里所说,后门没上锁。罗伊尔试了试门里面的电灯开关,灯却没亮。

“那家伙挺好玩儿。”克莱德觉得很有意思。

回撒冷林苑镇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汉克猛踩油门。这是他必须完成的差使,但他很不喜欢它。正如罗伊尔所说,事情非常不对头。

“哎呀,”维尼刚开口又停下了,“肯定是三九款。我的继兄维克有过一辆,是他这辈子开的第一辆车,一九四四年买的二手货。有天早晨漏油了,结果把天杀的火花塞烧得炸飞了。”

“行了,咱们送它去该去的地方吧。”

“我觉得是四〇款,”克莱德说,“我记得阿尔弗雷德镇有个编藤椅的家伙,他可以开车上你家来,让你……”

“那个大箱子,我很不喜欢,”罗伊尔说,“没海关印戳,肯定有很多名堂。”

争论由此开始,过程中沉默的时候多于发言的时间,仿佛一局通过邮件下的象棋。这一天像是停了下来,为他们延伸到永远,维尼·亚普肖慢吞吞地开始用患有关节炎的汗湿双手卷又一根烟。

“游客,”汉克像智者似的说,“游客什么都买。拿个旧口袋装满牛粪,波士顿和纽约来的人都肯掏钱跟你买。”

9

“喂,老天在上,谁会买这些破玩意?”箱子全上车后,罗伊尔问汉克,“波兰摇椅,德国挂钟,爱尔兰手纺车……老天在上,我敢打赌,这些东西每一样都贵得吓人。”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本正在写作,他先做了个写到哪里的标记,然后起身去开门。今天是九月二十四号,星期三,刚过下午三点。下雨中止了所有继续搜寻拉尔菲·格立克的计划,多数人同意结束搜寻。格立克家的孩子失踪了……彻底失踪了。

除了三个来自美国本土的箱子,其他箱子上都有海关印戳。每把一个箱子搬上卡车,罗伊尔都在收据表格上找到记录并打钩确认。要搬进家具店的箱子摆在车厢后门口,与餐具柜保持一定距离。

他打开门,正在抽烟的帕金斯·吉列斯皮出现在眼前。帕金斯拿着一本平装本小说,本有些好笑地发现那是矮脚鸡版的《康威的女儿》。

“快点,”汉克说,“还有箱子要搬呢。”

“治安官先生,请进,”他说,“淋湿了吧?”

箱子有某些地方他很不喜欢。不是缺少海关印戳这么简单的事情,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因素。他死死地盯着箱子,直到汉克砸了一拳后门,他才回过神来。

“稍微有点,没什么,”帕金斯走进房间,“九月是流感的季节。我总是穿橡胶雨鞋。大家都笑话我,可我自从一九四四年在法国圣洛以后就没得过流感。”

两人咒骂着把箱子搬到卡车前,放上液压升降机,同时松了一口气。罗伊尔后退两步,让汉克操纵升降机。等台子和卡车车厢齐平,他们爬上去走进车厢。

“外套放床上吧,不好意思,没咖啡。”

罗伊尔耸耸肩。他们放平箱子,里面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随之移动。这箱子太难搬了。肯定是那种超级华丽的橱柜。至少分量够沉。

“别把你的床弄湿了,”帕金斯说着往废纸篓里弹了弹烟灰,“刚在顶好喝了宝琳一杯咖啡。”

“没门。咱们快动手搬吧。”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要不然咱们打开箱子看——”

“呃,我老婆读了这本书……”他拿起手里的书,“她听说你在镇上,想请你签个名随便写点儿什么,但她这人很害羞。”

“很好。我非常高兴。实话实说,我老婆睡觉很早,今晚我打算和她亲热亲热。”

本接过书。“按照韦索尔·克雷格的说法,您的妻子过世已经十四五年了吧。”

“我在码头干活的时候可没这东西。妈的,那群家伙变着法儿地乱盖章,搬箱子的时候每次都弄得满胳膊蓝墨水。”

“那家伙,”帕金斯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韦索尔那家伙,就喜欢乱说话。迟早有一天嘴巴张得太大,结果自己一跤跌进去。”

“说不定是用神奇墨水盖的,紫外线底下才显形。”

本没有搭腔。

“不,不开玩笑。这东西上没有海关印戳。箱子上没有,收据信封上没有,收据上也没有。哪儿都没有海关印戳。”

“那么,给我签个名?”

“对,你,比一支意大利军队还好玩。”

“荣幸之至。”本拿起桌上的钢笔,把书翻到扉页上(“粗犷人生,真实写照”——《克利夫兰老实人报》),写下:“吉列斯皮治安官,谨致诚挚问候。本·米尔斯,七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他把书递回去。

罗伊尔把收据放回去。“有一点很好玩。”他说。

“非常感谢。”帕金斯看也没看本写了什么。他弯下腰,在废纸篓边缘揿熄烟头。“我只有这一本作者签名的书。”

“给我。”汉卡一把抢过去。“餐具柜,”他说,“和拉里说的一样。来自英国伦敦。到达港是缅因州的波特兰。安全套个屁。放回去。”

“你不是来给我打气的吧?”本笑着说。

“海洛因,”罗伊尔朗声读道,“两百磅上等好货。还有两千本瑞典来的妹子画册,两百罗带刺安全套……”

“感觉很敏锐嘛,”帕金斯说,“实话实说,我觉得我该找你问问看。等诺利去了别处我才来的。小伙子人不错,就是太多嘴。唉,风言风语就是这么起来的。”

“上头说什么?”汉克问。

“你想知道什么?”

“应该先确认没搬错东西,对吧?要是搞砸了,拉里会把咱们的屁股钉在公告牌上的。”他抽出收据,仔细阅读。

“基本上就是上周三晚上你的行踪。”

“嘿,”汉克说,“难道咱们不该……”

“拉尔菲·格立克失踪的那天晚上?”

他们走到箱子前,罗伊尔掏出小折刀,手腕一甩,划破了贴在箱子上装收据的棕色信封。

“没错。”

“行。”

“我是嫌犯吗,治安官?”

“好了,赶紧干活吧,”罗伊尔说,“先把大宝贝搬上车,免得在商店卸货的时候挡路。”

“不是,先生,一个嫌犯也没有。按照你们的说法,这种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在戴尔酒吧门口抓超速,在年轻人露天发情前把他们赶出公园,我就这个水平。这儿那儿管管闲事而已。”

两人沉默片刻,听着暗处传来的吱吱叫声和嗒嗒跑动声。

“要是我不想告诉你呢?”

“听见了,该死的小东西。我讨厌老鼠。”

帕金斯耸耸肩,掏出烟盒:“小伙子,那就取决于你了。”

“真有老鼠,”汉克说,“听见了没?”

“我先和苏珊·诺顿还有她父母吃晚饭,然后陪她父亲打羽毛球。”

“咦,看起来不赖嘛,”罗伊尔根据收据副本清点箱子,“没错,都在这儿了。”

“他肯定赢了你,对吧?诺利一直是他的手下败将。诺利总在唠叨要是能赢哪怕一次比尔·诺顿就好了。几点离开的?”

箱子堆在宽敞仓库的正中央。除此之外,仓库里空荡荡的,因此那堆东西显得有点诡异。装餐具柜的箱子在中间,比其他箱子高出一截,也是唯一一个没地址的,其他箱子上都标着“巴洛与斯特莱克,乔因特纳大道二十七号,耶路·林苑镇,缅因州”。

本哈哈大笑,但声音里没什么笑意:“直切要害嘛。”

罗伊尔在门里摸到电灯开关,打开了灯。仓库里的气氛不太对头:混杂着咸水、木头腐烂和潮湿的味道——两人的嬉笑戛然而止。他们还想到了老鼠。

“知道吗?”帕金斯说,“按照你这躲躲闪闪的态度,换了我是电视上的纽约警探,肯定会觉得你隐瞒了什么东西。”

“好的,”彼得斯窃笑着答道,“谢谢拉里·克鲁卡特老兄。”

“没什么可隐瞒的,”本说,“只是厌倦了当小镇上的陌生人,上街被人指指点点,进图书馆被人围观。这会儿你又来跟我演警匪游戏,想知道我衣柜里是不是藏了拉尔菲·格立克的整张头皮。”

出了办公室,罗伊尔走向仓库。夜间警卫站在风雨棚门口目送他离开。“当心点儿,”罗伊尔对彼得斯说,“老头子说仓库里有老鼠。”

“唉,我没这么想,保证没有,”他透过烟气盯着本,此刻的视线已经锐利起来了,“我只是想排除你的嫌疑。我要是认为你跟案子有关,你早就进号子蹲着了。”

“小伙子,这些是码头老鼠,”警卫干巴巴地说,“拖走过块头比你大的汉子。”

“好吧,”本说,“我七点一刻左右离开诺顿家。朝校园山方向散了会儿步。后来天黑得看不清路了,我就回来写了两个钟头的书,然后上床睡觉。”

“没见过哪只老鼠不怕这个的。”罗伊尔抬起穿着工装靴的脚,踢出一道弧线。

“几点钟回到这里的?”

“进去的时候当心点,别忘了开灯。有老鼠。”

“八点一刻吧,差不多这个时间。”

罗伊尔签下自己的姓名。

“唔,可惜没能如愿洗清你的嫌疑。看见什么人了吗?”

罗伊尔·斯诺跟着夜间警卫走进办公室,咖啡机正在噗噗作响。挂历上方的钟显示七点零四分。夜间警卫在桌上的乱纸堆里东翻西藏,最后拿起一块写字板:“这儿签字。”

“没有,”本答道,“一个人也没看见。”

“看见了。”他换成倒车挡。

帕金斯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走向打字机:“你在写什么?”

“很好,”夜间警卫说,“跟我进办公室,有张收据需要签字。”他指着驾驶座上的彼得斯说:“倒车,到亮灯的双开门那儿停下。看见了?”

“不关你的事情,”本说,音调变得严厉,“别看,也别碰,非常感谢。当然了,除非你有搜查令。”

“是克罗凯特,”罗伊尔答道,“我们是他派来的,来取几个箱子。”

“你也太敏感了吧?难道不希望别人看你的书吗?”

并不是真正的条子,而是一名夜间警卫。他举起手电筒,照着两个人说:“哪位是劳伦斯·克鲁卡特?”

“等我改完三遍底稿,经过编辑审校、校样改正、定稿付印之后,我保证亲自送四本给你。附带签名。但现在我的底稿还是私人文件。”

“有人,”汉克·彼得斯说,“条子。”

帕金斯笑着踱开:“有道理。我猜反正也不可能是签名画押的认罪书。”

“老天,这儿没人啊,”罗伊尔·斯诺喝完最后一口百事可乐,把空罐扔在车厢的地板上,“我们会被当贼抓起来的。”

本报以微笑:“马克·吐温说过,小说是清白者对所有罪名的告解书。”

七点差两分,波特兰港海关仓库的尽头,波纹钢板搭设的堆场风雨棚前,一辆橘红色和白色相间、车身和车尾都刷着“亨利搬场”的大卡车缓缓停下。正是潮头转向的时刻,海鸥因此骚动,在日落时猩红色的天空中盘旋、鸣叫。

帕金斯吐出一口烟,走向门口:“米尔斯先生,我就不往你的地毯上滴水了。不好意思,占用你这么多时间,跟你说实话,我不认为你见过格立克家那孩子。但我的工作就是到处打听这种事。”

5

本点点头:“我理解。”

电话已经挂断。

“你也要明白耶路撒冷林苑、米尔布里奇、吉尔福德和其他任何一个弹丸小镇的处事方法。不住满二十年,你永远是镇上的陌生人。”

“喂,稍等一下——”

“我明白。很对不起刚才对你发火。但找了他一整个星期,半点该死的线索也没找到——”本摇摇头。

“谢谢你,克罗凯特先生。请百分之百遵守上述指示。再见。”

“是的,”帕金斯说,“他母亲很难接受,太难接受了。你自己保重。”

“明白了。”

“好。”本说。

“你的搬运工离开时必须锁好商店后门。他们必须将五把钥匙留在地下室的桌子上。离开屋子的时候,他们必须锁好翻板门、前门、后门和车棚。明白了吗?”

“不恨我吧?”

“谁不熟悉呢?这是——”

“哪儿的话……”本顿了顿,“有件事情想问你。”

“还有另外一件事。买五把结实的耶鲁挂锁。熟悉耶鲁这个品牌吗?”

“我尽量回答。”

“明白了。请问,这套餐具柜——”

“那本书从哪儿弄来的?说实话。”

“让搬运工把箱子放进地下室,可以走厨房窗户底下的外部翻板门。明白了吗?”

帕金斯·吉列斯皮笑了起来:“哎,坎伯兰有个卖二手家具的哥们,有点儿女里女气的,叫金德隆,还顺便卖旧书,平装的一毛钱一本。这书他有五本。”

“明白了。”

本仰头大笑,帕金斯·吉列斯皮抽着烟笑呵呵地出去了。本走到窗口,看着治安官离开公寓,穿过街道,黑色橡胶雨鞋小心翼翼地绕过每一片积水。

“有十二个箱子需要取回。除了其中一个,全部运到商店。例外的那个是一套非常贵重的餐具柜,赫普怀特的作品。搬运工从尺寸能分辨清楚。这个箱子送到我们的住处。明白了吗?”

10

“行。”拉里用右手拿出记事簿,潦草地记下:H.彼得斯,R.斯诺。亨利搬场公司。最迟六点。他连一秒钟也没思考他为什么要听从斯特莱克的命令。

帕金斯停下来端详了几秒钟新店铺的橱窗,然后上前敲门。这地方还是乡村洗衣坊的时候,往店里张望只能看见一群满头发卷的胖女人,要么在往洗衣机里加漂白剂,要么在用墙上的兑币机换零钱,大多数还在像牛啃草根似的嚼口香糖。不过昨天从波特兰来了一辆室内装潢公司的卡车,经过昨天下午和今天大半天的忙乱,这地方的变化堪称翻天覆地。

“请找一辆卡车,大卡车。租一辆,谢谢。要卡车今晚七点整到波特兰码头。海关码头。我估计两名搬运工就够了。”

窗户里竖起了一面展台,上头铺着一匹浅绿色结子花地毯。视线外安装了两盏射灯,给橱窗里陈列的三件货品打上柔软的高光,它们分别是挂钟、纺车和旧式樱桃木橱柜。每件货品前都有一个小画架,上面是不起眼的价格标签,上帝啊,哪个神经正常的人肯花六百块钱买个旧纺车?便宜坊的胜家缝纫机只卖四十八块九毛五分一台。

“乐意为您效劳。”

帕金斯叹了口气,上前敲门。

“笑话不错,克罗凯特先生。我需要你帮我做事。”

只等了一秒钟,门就打开了,新来的家伙大概守在门里,等着他上前敲门呢。

“我正在想你,莫非我有会通灵?”

“警官大人!”斯特莱克皮笑肉不笑地说,“大驾光临,何等荣幸啊!”

“不错。”

“叫我治安官就行了,谢谢。”帕金斯说。他点燃一根波迈香烟,走进室内。“帕金斯·吉列斯皮,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右手,对方立刻接住,轻轻一握,随即放开。那只手感觉起来异常强壮,很干燥。

“斯特莱克,是你吗?”

“我是理查德·瑟罗凯特·斯特莱克。”秃头男人说。

“克罗凯特先生。”电话里传来那个没有口音的熟悉嗓音。

“猜到了。”帕金斯说着环顾四周。整个店面都铺上了地毯,墙壁正在粉刷。新鲜油漆挺好闻,但他觉得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气味,是一种不让人愉快的气味。帕金斯说不准那究竟是什么,他把注意力转回斯特莱克身上。

4

“天气这么好,请问我有何能为您效劳的?”斯特莱克问。

电话铃就在此刻响起。

帕金斯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外,大雨还在下个不停。

他的钱也许太多了。你的脑子有可能赶不上自己了,他心想。和女孩一号走进恋人地道,搞完女孩二号后又拉着女孩一号的手出来,更有可能被她们两人联手揍得满地找牙。斯特莱克说他会保持联系,那是十四个月以前的事情。要是——

“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过来打个招呼而已。欢迎来到我们镇上,顺便祝你生意兴隆。”

克罗凯特本人却没什么改变,即便在令人不安的斯特莱克先生和他“咱们做笔交易吧”之后也依然如此。没有娘娘腔室内设计师来重新装修他的办公室。他还在用廉价的电扇,而不是空调系统。他依旧穿屁股磨得发亮的正装或俗气的组合休闲服。他仍然抽同样的廉价雪茄,每周六去戴尔酒吧喝几瓶啤酒,和弟兄们打几盘桌球。林苑镇的房地产他也没放手,这有两个好处:其一,这能让他当选行政委员;其二,这让他报税的时候很方便,因为每年他摆在台面上的生意都只超出收支平衡一点点。除了马斯滕老宅,他还是本地区其他三四十幢破旧房屋的出售经纪人。好买卖到处都有,但拉里并不着急。他的钱毕竟在滚滚而入。

“您想得真是太周到了。愿意喝杯咖啡吗?雪利酒?两样我都有。”

我的天哪!真可谓财源滚滚。

“谢谢,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巴洛先生在吗?”

财务上也很轻松。首付五百你通常就能住进去了。剩下的九千五百块要付百分之二十四的利息,但即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靠捕鱼支持经济的那些日子里,渴房如命的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巴洛先生去纽约了,正在采购。他最早也要到十月十号才能回来。”

拖车买家都是中低等蓝领或白领工人,或者是筹不出正常房屋首付款的穷人,或者是正在想办法延长社会保险的老人。这些崭新的六居室住宅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对于老人而言,拖车房屋还有一项被众人忽视的优点,只有眼神毒辣的拉里注意到了:所有房间都在一楼,再也不需要爬烦人的楼梯了。

“这么说,开业时他没法出席了?”帕金斯说。橱窗里陈列商品的价钱若是作数,斯特莱克恐怕也不会遇到宾客如云的情形。“顺便问一句,巴洛先生的全名是什么?”

因此,拉里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想,和魔鬼做交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交给你的钞票是用硫黄熏过的。

斯特莱克的笑容又出现了,薄得像刀锋。“您是以官方身份提这个问题的吗?呃……治安官先生?”

一九六六到一九六八年,拉里买下缅因州三家主要活动房屋生产商的多数股权,利用繁复的所有权花招将税务部门拒之门外。他对罗密欧·鲍林是这么形容其中过程的:就像你和女孩一号钻进恋人地道,和女孩二号在背后的轿车里搞一场,最后又拉着女孩一号的手走出地道另一头。部署完毕之后,他实际上从自己手里购买活动房屋,这种乱伦式的生意太挣钱了,甚至让他害怕。

“当然不是,好奇而已。”

一九六五年,拉里·克罗凯特成为一名建筑商的匿名合伙人,对方名叫罗密欧·鲍林,当时正在奥本市承建一家超市。鲍林此人擅长偷鸡摸狗,对这个行当可谓了如指掌,加上拉里对财务数字天生敏感,他们每人挣了七十五万美元,对山姆大叔只报了三分之一。所有事情都令人满意得无以复加,就算超市屋顶不凑巧漏水严重又能怎样呢?唉,这就是人生。

“我的搭档全名叫科特·巴洛,”斯特莱克说,“我们在伦敦和汉堡都共事过。这里——”他挥着胳膊画了个圈,“是我们的退休生涯。简朴,但不失品味。只是挣点儿生活费。我们都喜欢有历史的精致东西,希望能在这附近做出点名声来……要是能传遍美丽的新英格兰地区就更好了。吉列斯皮治安官,您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R.T.斯特莱克走进办公室的那天,克罗凯特的身家接近两百万美元。他认定移动房屋产业将疯狂增长,于是在附近的许多城镇做土地的投机买卖,这些钱就是战果(他不碰林苑镇,兔子不吃窝边草是劳伦斯·克罗凯特的座右铭)。事实正如他的预料,感谢上帝,真可谓财源滚滚。

“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帕金斯四下里寻找烟灰缸,可惜没有找到,只好把烟灰弹进外套口袋。“总而言之,祝你们好运气吧,见到巴洛先生替我问声好,我会尽量为你们多宣传的。”

拉里抵押了他的一切,又借来更多的现金,买下三辆拖车。不是那种银光闪闪的可爱小东西,而是豪华、肿大的长形怪物,有塑料木纹镶板和丽光板卫生间。他为每辆拖车在地价低廉的弯道区各买下一英亩土地,把拖车放置在廉价的地基上,然后努力叫卖。尽管一开始人们对这种状如火车卧铺车厢的住宅抱有怀疑心理,但三个月后,三辆拖车全部出手,他获利近一万美元。未来的潮流终于抵达撒冷林苑镇,拉里·克罗凯特则成为幸运的弄潮儿。

“您的问候一定送到,”斯特莱克说,“他最喜欢有人做伴。”

拉里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他顶多是个目光短浅的梦想家,因此他径直冲进镇公所(那时候他还不是行政委员,那时候他去竞选捕狗队员都会失败),查阅耶路撒冷林苑镇的镇区规划法。法律让他满意得难以自制。他从字里行间窥见了成千上万的美元。法律说不得私自建立公共垃圾倾倒场;除非获得旧车停放许可,否则在自家院子内不得停放超过三辆的旧车;在没有获得镇健康官员批准的情况下,不得设立“化学厕所”——这是户外厕所的新称呼,但不够准确。这就是全部了。

“那敢情好。”吉列斯皮说。正要出门,他又停下来,转过头。斯特莱克在背后死死盯着他。“顺便问一句,你喜欢那幢老房子吗?”

到处都是快照和相片,有大头针钉住的,有订书针钉住的,有胶带纸粘住的,所有的空白表面都被占用了。有近期的宝丽来拍的,有前些年用柯达彩卷拍的,还有泛黄起卷的黑白照,部分照片的历史已经超过十五年。每张照片底下都有打字机打出的标题:“优雅的乡村生活!六室大宅。”或者“坐享山景!塔加特溪路,三万两千块——便宜!”或者“绅士独享!十室豪宅。伯恩斯路农场院落。”公司看起来很不景气,说不定哪天夜里就会携款潜逃;事实上,一九五七年以前,它确实如此。拉里·克罗凯特,林苑镇更有进取心的人向来认为他离懒汉仅有一步之遥,他却独具慧眼,发觉拖车是未来的潮流所在。在那些死气沉沉的倒霉日子里,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拖车只是银光闪闪的可爱玩意儿,哪天想去黄石公园携妻儿在老实泉前合影留念了,就把这东西挂在轿车背后上路。在那些死气沉沉的倒霉日子里,包括拖车制造商自己在内,很少有人预见到日后这些银光闪闪的可爱玩意儿会被野营车取代,野营车可以挂在雪佛兰皮卡的底盘上,也有可以独立来去、自带引擎的型号。

“需要好好修缮一下了,”斯特莱克说,“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

但是,有许多照片。

“我想也是,”帕金斯点头同意,“你在那附近怕是不会见到后生仔。”

即便没有和斯特莱克达成那笔交易(达成这个词真是够分量,他想,视线从秘书敞开的衬衫前襟伸了进去),劳伦斯·克罗凯特无疑已经是撒冷林苑镇最有钱的人,也是坎伯兰县最有钱的人之一,尽管无论从办公室还是从他的外表都看不出这一点。这间办公室很旧,四处积灰,由两个粘满虫尸的黄色灯泡提供照明。旧式卷盖书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纸张、钢笔和信件。左手边是一瓶胶水,右手边是一方玻璃镇纸,每一面展示一名家人的照片。放满火柴的玻璃鱼缸压着一叠账本,看上去很危险,鱼缸正面的标记写着“专供忘带火柴的朋友”。除了三个防火钢制文件柜和小隔间里的秘书座位,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家具。

斯特莱克皱起眉头:“后生仔?”

二十二号上午,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劳伦斯·克罗凯特坐在办公室里,一只眼睛读周一的信件,另一只眼睛盯着秘书的胸部。他一直在考虑他在撒冷林苑镇的商业生涯,在考虑马斯滕老宅门前车道上那辆闪闪发亮的小轿车,在考虑他和魔鬼做的交易。

“就是小孩,”帕金斯耐心地解释道,“你也知道,孩子喜欢捉弄新来的人。扔石头砸窗户,按了门铃就跑掉……诸如此类的事情。”

3

“没有,”斯特莱克答道,“没见过儿童。”

苏珊离开了,本抽着烟仰望坡顶的马斯滕老宅。

“镇上像是走丢了一个。”

她站起身:“我去看看砂锅。”

“是这样吗?”

就在这个瞬间,苏珊想说我爱你,想借着念头浮上脑海时的轻巧势头和不由自主说我爱你,但话到嘴边,又被苏珊咽了回去。她不想在本看着……看着那地方的时候说我爱你。

“是啊,”帕金斯小心选择用词,“是的,走丢了一个。估计再也找不到了,至少活着的时候找不到了。”

“还不清楚,”他答道,“多给它一点时间。等我想知道了,一定首先告诉你。故事……需要自己发展成形。”

“多么可惜啊。”斯特莱克淡然答道。

“本,你的新书讲什么?”

“是啊,的确如此。你要是见到了什么……”

“是的,的确如此。”

“肯定立刻报告您的办公室,特快加急。”他又露出那个冷冰冰的笑容。

“吸住你了,是吧?”苏珊像是读出了他的思想,一语道破那个比喻的内涵,这可真够离奇的。

“太好了。”帕金斯说。他打开门,听天由命地望着滂沱大雨。“转告巴洛先生,我很想见见他。”

“那好,没问题。”尽管本很想看着苏珊,日落时的阳光照得她分外妖娆,但他的眼神仿佛受到磁铁的吸引,情不自禁地转向马斯滕老宅。

“不会忘记的,吉列斯皮治安官。Ciao。”

“当然,我当然在。”她望着本。

帕金斯扭过头,惊讶地说:“Chow?”

“你在吗?”

斯特莱克展开了笑容:“再见,吉列斯皮治安官。意大利人一般道别时说的。”

“我说,我爸爸希望你明天晚上过来,可以吗?”

“是吗?唉,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是吧?再见。”他走进雨中,在身后关上门,“对我可不一般,不一般哪。”香烟淋湿了,他随手扔掉。

“嗯?不好意思,什么?”他扭头去看苏珊。

隔着橱窗,斯特莱克望着他走在街上的背影,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晚上过来?”

11

“唉。”本说。他正在眺望马斯滕老宅,苏珊的话如风过耳。百叶窗此刻合着,晚些时候会打开。天黑之后。百叶窗会在天黑后打开。想到这里,想到这句话近乎于魔咒的性质,他感到了病态的寒意。

帕金斯回到他在镇公所的办公室,喊道:“诺利?在吗,诺利?”

苏珊慢慢摇头:“真希望你是错的。我妈妈和另外几位女士在陪格立克夫人。她精神恍惚,她丈夫也是。另一个孩子一直像幽灵似的走来走去。”

没人回答。帕金斯点点头。诺利这小子人不错,就是有点缺心眼。他脱掉外套,解开雨鞋的搭扣,斜坐在办公桌上,他在波特兰的黄页里找到号码,打了过去。铃响一声,对方接了起来。

本望着苏珊,想知道她需要诚实的还是安慰性的答案。他握住苏珊的手,两人手指相扣。“是的,”他简单地说,“我认为孩子已经死了。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我确实这么认为。”

“联邦调查局,波特兰分部。我是汉拉翰探员。”

“你认为他已经死了?”

“我是帕金斯·吉列斯皮。耶路撒冷林苑镇的治安官。我们这儿有一名男童失踪。”

“上帝才知道,”本吐出一口烟,“也许有人从哥哥背后摸上去,用灌沙子的长袜之类的东西打昏他,然后绑走弟弟。”

“我已经知道了,”汉拉翰干脆利落地答道,“拉尔夫·格立克。九岁,四英尺三,黑发,蓝眼。有进展吗?收到绑架者的信了?”

“本,你认为他发生了什么?”

“没有这种东西。能帮我查几个人吗?”

“可惜毫无用处。”他伸出胳膊,给苏珊看星星点点的昆虫咬痕和已经开始愈合的擦伤。“狗娘养的蚊子,天杀的树丛能扎死人。”

汉拉翰说当然可以。

“闻起来像是用驱虫剂洗了个澡。”苏珊说。

“第一个,本杰明·米尔斯。M-E-A-R-S。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康威的女儿》。另外两个大概是生意场上的好伙伴。一个叫科特·巴洛。B-A-R-L-O-W。另一个——”

“没,什么也没有。”他从胸袋里掏出压扁了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燃。

“科特开头是C还是K?”汉拉翰问。

“有线索吗?”

“不知道。”

苏珊盖好盖子,把砂锅放在炉火上,拉着本去门廊等菜做好。太阳正在下山,红彤彤的,比白天大了好几圈。

“好,请继续。”

“再看下去,你的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格罗夫·维瑞尔尖声大笑。

帕金斯说得额头冒汗。跟真正的执法者说话总让他觉得低人一等。“另一个叫理查德·瑟罗凯特·斯特莱克。瑟罗凯特的结尾有两个t,斯特莱克怎么念怎么拼。他和巴洛做的是家具和古董生意,刚在我们镇上开了家小店。斯特莱克声称巴洛在纽约购货,还说他们曾经在伦敦和汉堡共过事。基本上就是这些。”

“她很会做饭,”韦索尔说,“看得出来,我一直在看。”

“你怀疑这些人和格立克案件有关?”

“给你做点像样的饭菜,免得你瘦成纸片。”她答道,伊娃在墙角后发出嗤笑声。本的耳朵烧得发烫。

“现在我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个案子。不过他们恰好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镇上。”

“嘿,你怎么来了?”本问。

“你认为米尔斯这家伙和另外两人有关系吗?”

搜寻的第三天,他回到伊娃公寓的厨房,打算吃个意大利小方饺罐头,上床小睡片刻,然后起床写作。一进门,他发现苏珊·诺顿正在炉子前忙活,在做砂锅炖汉堡肉之类的菜肴。刚下班的几个男人围坐在桌前,他们假装聊天,色眯眯地看苏珊——她上半身穿做旧的格子衬衫,下摆系在腰间,下半身穿灯芯绒半截裤。伊娃·米勒在厨房旁的小隔间里熨衣服。

帕金斯往后一靠,望向窗外。“这个嘛,”他说,“正是我想搞清楚的事情之一。”

本·米尔斯是撒冷林苑镇搜寻拉尔菲·格立克的志愿者之一,但艰苦跋涉只换来满裤脚管的苍耳,夏末盛开的一枝黄还引发了严重的花粉热。

12

2

电话线总在晴朗、凉爽的日子里发出奇特的嗡嗡声,仿佛在随着靠它传递的流言蜚语振动,这种声音与众不同,是诸多话语掠空飞过时汇集出的孤独声响。灰色的电线杆裂痕斑斑,土地年年结冻又解冻,把电线杆拱成了各自不同的倾斜站姿。不同于有混凝土桩基的电线杆,它们看起来一无商业气息,二无军队气概。要是位于柏油路旁,根部往往被沥青涂黑,位于乡间土路旁,则往往覆满尘土。防滑钉的印痕经过日晒雨淋,但仍旧清晰可辨,那是线务员在一九四六年、一九五二年或一九六九年爬上去修理东西时留下的。鸟儿——乌鸦、麻雀、知更鸟、星椋鸟——沉默地站在嗡嗡作响的电话线上,也许在通过足爪偷听无法理解的人类对话。假如真是这样,它们珠子般的眼睛也没有泄露任何线索。小镇能感觉到时光流逝,但不记得悠悠历史,电线杆对此了然于心。你用手按住一根电线杆,就能体会到深埋木心的电线在振动,仿佛其中囚禁的许多灵魂正在努力破柱而出。

但她已经昏了过去。

“……他用旧版的二十块付账,梅布尔,尺寸特别大的那种。克莱德说自从盖茨信托银行一九三〇年挤提后就没见过这种票子。他……”

“格立克夫人,还很难……”

“……是啊,艾薇,他那人挺特别。我用望远镜看见过他,推着个小推车在屋子后面到处走。不知道他是一个人,还是……”

玛乔丽的双眼一直在缓缓瞪大。“丹尼得白血病了?”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克罗凯特大概晓得,但绝对不会告诉你的。他在这件事上口风很近。他那人总是……”

“他的反应很慢,”医生说,“我们要做X光透视、骨髓检查、白细胞计数……”

“……作家住在伊娃那儿。不知道弗洛伊德·蒂比茨知不知道他和……”

“当然,”托尼答道,“当然可以。我有蓝十字保险。”

“……在图书馆耗了很多时间。洛芮塔·斯塔奇说从没见过哪个人知道那么多……”

戈比微笑点头:“我们打算让他留院检查,可以吗?”

“……她说那家伙叫……”

“没有。”

“……对,斯特莱克。R.T.斯特莱克。肯尼·丹尼斯的妈妈说她去了一趟商业街那家新店,橱窗里有套正品戴比尔斯橱柜,标价八百块。能想象吗?我就说……”

“有过任何异常出血吗?流鼻血、便血、甚至抓伤或淤青多得反常?”

“……很有意思,他来了,格立克家的小男孩……”

“没有。”

“……你不会认为……”

“小便疼痛吗?”

“……当然不,但很有意思啊。顺便问一句,你还有那个菜谱……”

“没有。”

电话线嗡嗡作响。嗡嗡嗡。嗡嗡嗡。

“抱怨过胸部或关节疼痛吗?”

13

“没有。”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三日

戈比问:“他夜里咳嗽吗?”

姓名:格立克,丹尼尔·弗朗西斯

“做过,”她茫然地说,“刚开学的时候做过。阴性。”

住址:缅因州04270,耶路撒冷林苑镇,布罗克路1号

“丹尼今年在学校做过肺结核皮试吗?”

年龄:十二岁

玛乔丽·格立克站起身,沿着走廊慢慢走过来。她脸色苍白,头发随便梳了几下。她像个是正在被重度偏头痛折磨的女人。

性别:男

“玛吉!玛吉,快过来!”

种族:白

“格立克先生,我们只是想搞清楚——”

入院时间: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肺结核?我儿子得肺结核了?”

入院担保人:安东尼·H.格立克(父)

“过去一年内他有没有做过肺结核皮试?”

症状:休克,部分记忆丧失,恶心,对食物无兴趣,便秘,反应迟钝

“丹尼?没有……怎么会呢?”

化验(见附页):

“风湿热呢?”

1.肺结核皮试:阴性

格立克先生使劲眨眼,摇摇头。过去这一周他老了十岁。

2.肺结核唾液及尿检:阴性

“你儿子有哮喘发作病史吗?”

3.糖尿病:阴性

主管医师叫戈比,他把格立克先生拉到一旁。

4.白血球计数:阴性

第五天凌晨四点,玛乔丽·格立克摇醒丈夫,惊恐,歇斯底里。丹尼倒在楼上走廊里,原本大概是去要上厕所。救护车送他进中缅因综合医院。初步诊断是延宕发作的情绪性休克,情况不容客观。

5.红血球计数:血球容积比值45%

依然没有结果,警方在塔加特溪和帝王河上拉网寻尸。没有任何结果。

6.X光胸透:阴性

第二天一大早,坎伯兰县和缅因州都派来警察,在对整片林地展开协同搜索。一无所获之下,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接下来的四天内,他们把这附近翻了个底朝天,格立克夫妇在树林和野地里走来走去,穿行于旧日大火留下的倒伏林木之间,带着不灭的渺茫希望呼喊儿子的名字。

可能性诊断:

帕金斯·吉列斯皮说今晚派人进林子搜寻无济于事。到处都是倒伏树木,很危险。孩子也许只是走出小径后迷路了。他带着诺利·加德纳、托尼·格立克和亨利·皮特里沿着小径上上下下找了几遍,又顺着南乔因特纳大道和布罗克街的路肩搜寻,边走边用电喇叭喊话。

恶性贫血,原发性或继发性;先期检测显示血球容积比值为86%。继发性贫血可能性较小;无溃疡、痔疮、血痔及其他病史。白细胞分类计数阴性。似为原发性贫血同发精神性休克。尽管据其父称近期未遭遇事故,内出血可能性极小,仍建议钡餐并X光检查以排除。同时建议每日服用维生素B12(见附页)。

大人和他争论,情绪激动,软磨硬泡。丹尼只是缓缓摇头,不明所以。对,他知道他应该记得,但就是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不,他不记得从高处摔下去。只是……到处都很黑,非常黑。接下来的记忆就是他独自躺在小径上。拉尔菲不见了。

进一步检测暂停,可出院。

丹尼不知道。

G.M.高拜

什么事情?什么可怕的事情?

主治医师

丹尼觉得他们好像继续向前走了,手拉手,但他不敢确定。拉尔菲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有鬼。丹尼叫他别哭,因为前面很快就能看见乔因特纳大道的路灯了。只有两百步而已,甚至还不到。然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14

接下来你们怎么做的?

九月二十四日深夜一点,送药的护士走进丹尼·格立克的病房。她在门口停下,皱起眉头。病床空着。

丹尼告诉父亲,他和拉尔菲走小路穿过树林,踏着石头过了克罗凯特溪,轻轻松松到了对岸。然后拉尔菲开始说林子里有幽灵(丹尼没说是他把这个念头装进弟弟脑子的)。拉尔菲说他看见了一张脸。丹尼也害怕起来。他不相信世上有鬼或者姜饼人之类的东西,但他确实听见黑暗中有异常的声音。

她的目光迅速从床上移开,落在床脚下以奇怪姿势缩成一团的白色身影上。“丹尼?”她说。

他还没离开后院,丹尼就踉踉跄跄地走出树丛,瘫倒在后院的烧烤炉旁。他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回答问题时反应很慢,有时候甚至神志不清。他的袖口里有野草,头上也挂着几片落叶。

护士走向男孩,心想,他肯定想去上厕所,身体却支持不住了。

两个男人详谈片刻。是的,孩子走了林子里的捷径。不,小溪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很浅,特别最近都是晴天。顶多淹到脚腕。亨利提议他拿着强光手电筒从他这头开始找,格立克先生从那头开始。也许孩子碰巧找到了旱獭的地洞,或者躲在哪儿抽烟,等等等等。托尼挂断电话,安慰了妻子几句;玛乔丽很害怕。他暗自下定决心,找到以后要禁足他们整整一周。

护士轻轻地帮他翻了个身,在意识到孩子已经死去之前,她的第一反应是维生素B12起效了:丹尼的模样比入院时好了不少。

丹尼·格立克和拉尔菲·格立克出去找马克·皮特里玩,母亲命令两人九点前到家;到了十点钟,仍不见他们回来,玛乔丽·格立克打电话到皮特里家。皮特里夫人说孩子们不在。根本没有来过。不如让你丈夫和亨利说两句吧。格立克夫人把电话递给丈夫,胸中升起一丝恐惧。

紧接着,她感觉到孩子手腕冰凉,也摸不到淡蓝色静脉血管的脉搏,连忙奔向护士站,报告这起院内死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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