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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林苑镇(之一)

“我的搭档打算亲自完成这项工作,但需要你当代理人。你会时不时地接到要求,我会时不时地要你将某些东西送进住宅或商店,具体雇用什么人由你决定。你不得向其他人提起这些服务。明白吗?”

“这话说起来很轻巧。”拉里干巴巴地答道。

“明白。但你一定不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吧?”

“住宅需要一定的翻新。”

“有关系吗?”斯特莱克挑起眉头。

“第三个条件呢?”

“当然有。这里不是波士顿或纽约,问题不在于我的嘴巴牢不牢。他们肯定要传闲话。告诉你,铁路街住了个老婆娘,叫梅布尔·沃茨,成天抱着双筒望远镜……”

斯特莱克又露出那层淡淡的笑容:“那是当然,所以我才来和你做生意。”

“我不在乎镇民,我的搭档也不在乎镇民。镇民永远要传闲话。他们和电话线上的喜鹊没区别。他们很快会接受我们的。”

“明白了,”拉里说,“我这人做事从来谨慎。”

拉里耸耸肩:“那是你的事情。”

“克罗凯特先生,明白了吗?”

“如你所说,”斯特莱克同意道,“费用由你垫付,保留收据和账单。你会得到报销的。同意吗?”

“说得就像廉价间谍片的台词。”拉里答道。他说得轻松,内心却感觉到了悚然的惊恐。“我会毁了你”这几个字在对方口中比“今天天气不错”还要平淡。他的声明因而真实得让人不舒服。另外,这个小丑怎么会知道弗兰克·沃尔什?连我老婆也不知道弗兰克·沃尔什。

正如他告诉斯特莱克的,拉里做事确实谨慎,他是坎伯兰县最优秀的扑克玩家之一。尽管外表始终保持冷静,但心里像是着了火。这个疯子带来的生意属于那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的老板也许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亿万富翁,喜欢隐居——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个条件的严肃性。日后,克罗凯特先生,假如你实在忍不住想告诉别人,自己今天做了一笔多么伟大的买卖,假如你敢说,我就会发现,我会毁了你。听明白了?”

“克罗凯特先生?我在等你的回答。”

“我口风很紧。”

“我也有两个条件。”拉里说。

“这不关你的事,克罗凯特先生。条件二,你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我们今天谈成的交易。一句话都不行。假如有人问起,你知道的仅限于我对你说的——两个搭档,打算做游客和避暑者的生意。这点非常重要。”

“嗯?”斯特莱克有礼貌地表露出兴趣。

“你的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

他翻着蓝色文件夹:“首先,必须检查这些文件是否真实。”

“第一,一块钱把马斯滕老宅和那处商业设施卖给我。所述住宅的卖家是班戈市的一家地产公司。商业设施属于波特兰的一家银行。假如由你来补全最低的可接受金额,他们应该都不会反对。当然了,减去你的佣金。”

“没问题。”

“啊哈,”拉里说,松了一口气,“条件。”他向后一靠,从桌上的陶瓷雪茄盒里取出一根威廉潘,在皮鞋上擦燃火柴,噗噗地连抽几口。“总算说到关键之处了,尽管来吧。”

“其次,假如你们在山上搞什么非法勾当,千万别告诉我。我的意思是……”

“不重要。把文件拿给他,他能确定文件的有效性。未来会兴建购物中心的土地将属于你,然而有三个条件。”

他没能说完。斯特莱克一仰头,爆发出异常冰冷和毫无感情的大笑。

“你怎么知道?”拉里大叫。

“我的话很好笑吗?”拉里说,一丝笑意也没有。

“很好,当然是这样,”斯特莱克的声音里有一丝上流人士的轻蔑,“你在波士顿有个律师对吧?弗朗西斯·沃尔什。”

“哦……啊……当然没有,克罗凯特先生。请原谅我笑成这样。我觉得你的话有趣完全因为我自己。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拉里用蓝色文件夹轻轻敲桌子:“应该没问题。我反正不会拦着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翻新。我不会替你们买任何有可能给我惹麻烦的东西。假如你们打算自己酿私酒、造LSD、给激进嬉皮团体造炸弹,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的搭档对任何他感兴趣的主题都有极为广博的知识,”斯特莱克答道,“他知道你们的镇子在高速公路的线路上,走这条公路的以游客和避暑者为主。我们希望靠他们完成销售额的大头。但这些和你没关系。你看这些文件可以了吗?”

“同意,”斯特莱克说,笑意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交易算是谈成了吗?”

“扯淡,”拉里粗鲁地说,“马斯滕老宅八千五就能拿下,洗衣店顶多一万六。你的搭档肯定知道。另外,你们两个肯定也知道,这个镇子支撑不了卖高级家具和古董的地方。”

带着一丝奇异的不情愿感觉,拉里说:“假如文件检查下来没问题,那就算是谈成了。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们吃了大亏,而我挣了大钱。”

斯特莱克冷冷一笑:“非常抱歉,只是很普通的家具生意,为收藏家提供颇为别致的古董。我的搭档在这个领域内算是专家。”

“今天是周一,”斯特莱克说,“周四下午我再来一趟怎么样?”

“什么生意?杀手公司?”

“还是周五吧。”

“已经告诉你了。我和搭档想在这个镇上做生意,我们打算住在马斯滕老宅里。”

“行。非常好,”他站起身,“再见了,克罗凯特先生。”

“你要什么?”拉里说,嗓音嘶哑。

经过检查,文件一切正常。拉里在波士顿的律师说,波特兰即将兴建购物中心的土地已经售出,买家名叫欧陆地产与不动产公司,那是个壳公司,在纽约的化学银行大厦有个办公地址。除了几个空文件柜和许多灰尘,欧陆公司的办公室里什么也没有。

“胆小鬼,”斯特莱克冷冷地说,“值四百万。等购物中心落成,很快还能升值。”

周五,斯特莱克再次造访,拉里签署了必要的所有权转移文件。签字时他的舌根尝到了浓浓的疑惑味道。他这辈子第一次抛开了做人原则:兔子不吃窝边草。尽管诱惑如此之大,但眼看着斯特莱克将马斯滕老宅和旧乡村洗衣坊的地契放进公文包,他依然意识到他从此必须对这个人惟命是从。还有斯特莱克的搭档,没有露过面的巴洛先生。

“这些文件……产权转让契约……土地拥有权搜寻……我的天,朋友,你知道那片土地值多少钱吗?至少一百五十万啊。”

八月终于过去,夏天换成秋天,秋天又换成冬天,他渐渐产生了难以描述的解脱感。到了今年春天,他几乎让自己忘了他曾经用什么交易换来那些文件,放进他在波特兰租用的银行保险箱。

“我不认识什么约翰·凯利。我从不开玩笑。”

然后事情开始陆续发生。

拉里抬起头,面色苍白而惶恐:“开玩笑对吧?谁派你来的?约翰·凯利?”

十天前,那个叫米尔斯的作家走进他的办公室,询问马斯滕老宅是否可供出租,拉里告诉他那幢屋子已经售出,作家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接下来的十分钟,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唯有电扇嗡嗡旋转,隔墙传来外面街道上的来往车声。斯特莱克把香烟吸到头,掐灭闪着微光的余烬,又点燃一根。

昨天,他的邮政信箱里收到一个长圆筒和一封斯特莱克的来信。说是信,其实不过是个字条,简明扼要:“烦将递交你处的海报贴在商店橱窗上——R.T.斯特莱克。”海报本身平淡无奇,比许多海报不起眼,上面只是印着:“一周后开业。巴洛与斯特莱克。优质家具。精选古董。欢迎参观。”他已经叫罗伊尔·斯诺去把海报贴好了。

斯特莱克淡淡一笑。他伸手从上衣内侧摸出金色扁烟盒,挑出一支香烟,墩实了,用木杆火柴点着。土耳其混合烟草的辛辣气味立刻充满了办公室,在电扇附近形成漩涡。

现在,马斯滕老宅门口停了一辆轿车。他的视线还没收回来,侧后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拉里,睡着了?”

拉里用拇指蹭开文件夹的塑料封面,低头去看第一页纸,态度就像在逗傻瓜开心。他的视线从左到右扫了几秒钟,然后盯住某处再也无法移动。

他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帕金斯·吉列斯皮站在身旁的路口处,正在点波迈香烟。

“读一下,谢谢,能节省时间。”

“怎么会,”他紧张地笑了笑,“想事情呢。”

拉里·克罗凯特皱起眉头,看着他。

帕金斯抬头望了马斯滕老宅一眼,铬镀层和金属在那里的车道上反射阳光,然后他低头看着橱窗里挂着新海报的旧洗衣店。“不止你在纳闷。不过有新面孔肯来总是好事。你见过他们?”

斯特莱克修长的手指解开公文包的搭扣,拿出几张插在蓝色透明文件夹里的纸页。

“其中一个,去年。”

“正是如此。请专心。”

“巴洛先生还是斯特莱克先生?”

“一块钱?”拉里的脑袋向前抻,一个人没能听清对方的话就是这个模样。

“斯特莱克。”

“没什么可谈的,我授权付一块钱。”

“看起来人不错吧?”

“很好。”拉里答道。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这点他看得出来。“马斯滕老宅要价一万四,不过我想能说服我的客户少收一点。至于旧洗衣房……”

“很难说,”拉里发现他很想舔一舔发干的嘴唇,但还是忍住了,“我们只谈了生意。看上去挺好。”

“是的。我名叫斯特莱克。理查德·瑟罗凯特·斯特莱克。所有文件都以我的名义签署。”

“好,这就够好了。走,我和你一起去顶好。”

拉里在这个行当混得够久,内心的剧震没有表露在脸上。“是这样吗?”

过街的时候,劳伦斯·克罗凯特在想与魔鬼的交易。

“所指的住宅,”秃头男人的声音盖过了他,“在镇上被称为马斯滕老宅。”

12

“没问题,那地方我能做主。本来是自助洗衣房,一年前破产了。地段不错,要是你……”

午后一点。

“无须费心。”秃头男人抬起一只手,不让拉里继续说下去。拉里注意到对方的手指长得出奇,中指从尖到根足有四五英寸,一时间看得入迷。“所指的商业设施是镇公所向北的一个街区,门脸面对公园。”

苏珊·诺顿走进芭布丝美容小馆,对芭布丝·格里芬(哈尔和杰克的大姐)微笑道:“谢天谢地你还有时间,这么晚才说,真是抱歉。”

“呃,啊,太好了,”拉里说,“镇上有几处蛮不错的房子应该……”

“一周中间总是没问题的,”芭布丝说着打开电扇,“老天,够闷的。下午要下雷阵雨。”

“有人派我来你们这个美丽的镇子,购买一处住宅和一处商业设施。”秃头男人说。他的语音单调,没有感情,没有语气,让拉里想起气象热线的录音预报。

苏珊抬头看天,碧空万里,一丝云彩也没有。“不是真的吧?”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拉里问。

“保证是真的。亲爱的,想弄个什么发型?”

秃头男人坐进给客户准备的座位,把公文包摆在膝头,盯着拉里·克罗凯特,拉里不由烦恼起来,他喜欢在客户开口前就从淡蓝或棕色的眼睛里读出他们的需求。这位先生没有停下来看一眼钉在公告板上的本地房产照片,也没有主动和他握手和自我介绍,甚至没有说哈啰。

“自然点儿,”苏珊说着想起了本·米尔斯,“就好像我没来过一样。”

去年七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上面说的这位老兄开车来到克罗凯特的办公室门口。下车后,他在人行道上站了几秒钟,然后才推门进屋。天气炎热,他却身穿庄重的三件头正装。他的脑袋秃得像台球,一滴汗也没有。面孔棱角分明,两根眉毛连成一条笔直的黑线,藏在底下的眼窝仿佛钻出来的两个黑窟窿。他一只手拎着一个薄款黑色公文包。斯特莱克进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拉里一个人;他的兼职秘书是个法尔茅斯姑娘,那对大奶子让你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在上头,她下午在盖茨瀑布城为一名律师工作。

“亲爱的,”芭布丝凑过来仔细察看,叹息道,“谁都这么说。”

他最后拽一下门把手,确定门锁好了,沿着乔因特纳大道向南走。他在路口停下,眺望马斯滕老宅。屋子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车。他只能辨认出车的轮廓,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胸中某处涌起一丝不安。一年多以前,他打包卖掉了马斯滕老宅和停业已久的乡村洗衣坊。尽管他从前也做过不少奇特的买卖,但这一笔无疑是最怪异的。上面那辆车很可能属于一位名叫斯特莱克的先生。R.T.斯特莱克。今天早晨,他恰好通过邮局收到这位斯特莱克寄来的东西。

她吐出的这口气带着果汁泡泡糖的香味,芭布丝问苏珊知不知道有人盘下了原先的乡村洗衣坊,打算开成家具店。看样子卖的东西不便宜,希望能在那儿找到一盏漂亮的小防风灯,正好和她公寓那盏配成一对儿,搬出家里,住到镇子上是她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今年夏天可真不错,眼看着就要结束了,真是可惜。

镇上的汽笛声响了,持续整整十二秒,告诉三所学校现在已是午餐时间,大家请欢迎下午的到来。小镇的二号行政委员,克罗凯特南缅因保险暨房地产公司的所有人,劳伦斯·克罗凯特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撒旦的性奴》),根据汽笛声对表。他走到门口,把“一点回来”的标牌挂在卷帘拉手上。他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他将徒步走到顶好咖啡馆,吃两个全料芝士汉堡,喝一杯咖啡,抽一根威廉潘香烟,欣赏宝琳的大腿。

13

中午十二点整。

下午三点。

11

邦妮·索耶躺在深沟路住处的宽大双人床上。这是一幢正常的屋子,不是简陋的拖车住宅,打过地基,有地下室。她丈夫雷格是机修师,给吉姆·史密斯在巴克斯顿的庞蒂亚克修理厂做事,钱挣得不少。

生命何其壮哉!

她赤身裸体,只穿一条蓝色薄纱内裤,不耐烦地扭头去看床头柜上的时钟:三点零二分——人呢?

这个念头让杜德觉得无比好玩,于是一甩他歪扭的古怪脑袋,身体重量压在背后的驼峰上,他发出阵阵狂笑,火焰的橙色手指贪婪地在垃圾堆中攀援蔓延。

仿佛受到了召唤,卧室门开了一条最小的小缝,科里·布莱恩特朝房间里窥视。

老鼠发狂般奔向垃圾场远端寻找安全地带,杜德赶在它们跑掉之前干掉了六只,今天早晨杀得颇为舒畅。要是过去端详老鼠尸体的话,就能看见虱子抛下渐渐冷却的尸体,仿佛……仿佛……哎呀,仿佛老鼠逃出正在沉没的船只。

“可以吗?”科里轻声说。他才二十二岁,为电话公司工作了两年,与一名已婚女性发生关系,特别对方还是邦妮·索耶这样的万人迷(一九七三年曾获坎伯兰县小姐称号),让他两腿直发软,既紧张又亢奋。

接下来是露丝·克罗凯特那小荡妇,不戴胸罩去上学,看见杜德在街上走总是拿胳膊肘捅捅身边的朋友,发出阵阵窃笑。砰!再见了,露丝。

邦妮微微一笑,露出套着人工牙冠的可爱白牙。“要是不可以,宝贝儿,”她说,“你身上就会多个窟窿了,大得可以透过它看电视。”

“往哪儿逃呢,乔治,见着你了。”杜德说着扣动扳机。点二二的枪声很平常,并不特别响亮,老鼠连翻两个跟头,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空尖弹,那就是你的赎罪券。有朝一日,他要搞一把大口径的家伙,点四五或点三五七的马格南,看看能把这些鸡巴小玩意儿打成什么样。

科里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线务员的工具腰带滑稽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来了!那只瘸了一条后腿的肥耗子就是乔治·米得勒。嘴里叼着的东西像一片鸡肝。

邦妮咯咯笑,她张开双臂:“我真喜欢你,科里,你太可爱了。”

“哎呀,”杜德每次都这样回答,“乔治,你也知道,咱这都是为人民服务。”

科里的眼神落在那一小片蓝色尼龙布底下的黑色阴影上,亢奋顿时压过了紧张。他抛开轻手轻脚的步法,跑到邦妮身边,两具身体贴在一起,林子里某处有一只蝉开始鸣叫。

“喜欢买威力大的,杜德?”五金店的乔治·米得勒会把几盒雷明顿子弹推给他,用洪亮的声音这么说。“镇上掏腰包?”这是个老笑话。几年前,杜德向镇政府申请过两千发点二二空尖弹,被比尔·诺顿毫不留情地驳回。

14

老鼠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就成群结队,它们很大,有着粉红色的眼睛和脏兮兮的灰色身体,毛发间虱子跳蚤丛生。尾巴拖在身后,就像粉红色的粗电线。杜德喜欢射杀老鼠。

下午四点。

他坐在安乐椅里,望着火势渐起,油腻腻的黑烟探向空中,海鸥见之辟易。杜德松垮垮地握着点二二打靶手枪,等待老鼠冒头。

本·米尔斯一推书桌,向后一靠,下午的写作任务完成了。他放弃了公园散步,从早上写到现在,几乎没有休息过,免得晚上去诺顿家吃饭时良心不安。

周日和周三上午、周一和周五晚上,杜德分片焚烧垃圾场。火焰在夜晚最美。他喜欢绿色狗粪塑料袋、报刊和纸盒冒出的深玫瑰红火焰。但是,晨间的火更适合对付老鼠。

他站起身,伸个懒腰,听着脊椎关节咔咔响。汗水打湿了他的身体。他打开床头柜,拿出干净毛巾,赶在其他人下班回来把浴室挤得水泄不通前下楼去冲澡。

他最喜欢的是火,还有老鼠。

他把毛巾搭在肩头,转身准备出门,走了两步,有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来到窗口。小镇风平浪静;镇子正在下午将尽的阳光下打着瞌睡,天空呈现出夏末晴天时照拂新英格兰的独特深蓝色。

是的,垃圾场真是不错。垃圾场是迪斯尼乐园加香格里拉。然而,就连深埋在安乐椅底下装钱的黑匣子都还不是最讨他喜欢的地方。

视线越过乔因特纳大道上的那些两层小楼,越过它们铺着柏油的平屋顶,越过孩童放学后闲逛、骑自行车和打闹的公园,越过小镇西北角、第一座苍翠丘陵挡住布罗克街的地方。视线自然而然上移,越过树林的缺口处、伯恩斯路和布鲁克斯路相交的T字路口,继续向上就是俯瞰全镇的马斯滕老宅。

垃圾场的远端是汽车废弃场,别克、福特、雪佛兰,应有尽有。上帝啊,被抛弃的车子里有多少完好无缺的部件呀!散热器最容易出手,没有损伤的四腔化油器泡过汽油能卖七块钱。更不用说风扇皮带、尾灯、分电器盖、挡风玻璃、方向盘和地垫了。

从此处望去,老宅仿佛精美的缩微模型,小得像是儿童的玩具屋。他喜欢这个视角。从此处望去,马斯滕老宅变成了他能应付的东西。你抬起手,用巴掌就能遮住它。

杜德喜欢垃圾场,喜欢追赶来这儿砸酒瓶的孩子,喜欢在倾倒垃圾时指挥交通,喜欢在垃圾里寻找能卖钱的东西——这是他身为管理员的特权。他经常在垃圾山上走来走去,穿高筒防水胶靴,戴皮革手套,腰揣手枪,肩扛麻袋,手持小折刀——他估计其他人多半都看不起他。随他们看不起好了。垃圾里有黄铜焊心,偶尔还有没拆掉铜包的完整发动机,黄铜在波特兰能卖个好价钱。垃圾里有损坏了的衣橱、座椅和沙发,修修补补后可以卖给一号公路的古董商。杜德坑骗古董商,古董商一转身再坑骗避暑的游客,这不就是宇宙运转之道吗?两年前,他找到一张框架断裂的破烂高柱床,两百块卖给一个威尔士来的基佬。基佬因为买到了道地的新英格兰货而欢呼雀跃,却不晓得杜德花了多大工夫才磨掉床头板背后的“大瀑布城制造”字样。

老宅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轿车。

他是个驼背,头部怪异地扭向一边,像是上帝在允许他降临世界前最后发脾气拧了他一把。他的双臂像猿猴似的几乎垂到膝头,强壮得可怕。上次五金店重新装修的时候,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落地式保险箱搬上厢式货车,运到这儿来的路上,货车的轮胎明显压瘪了一截。但杜德·罗杰斯一个人把它卸了下来,他颈部肌肉暴起,额头青筋凸出,前臂和二头肌鼓胀如造桥钢缆。他一个人把保险箱推到垃圾场东头。

他站在那里,毛巾搭在肩膀上,他望着轿车,无法动弹,感觉到甚至不想尝试分析的恐惧在肚子里爬动。两块脱落的百叶窗也换好了,给老宅添加了先前缺少的私密和隐蔽的感觉。

杜德自一九五六年开始担任垃圾场的管理员,每年镇民大会例行公事选他连任,底下总是掌声雷动。他的住处是垃圾场里一间用油毡纸搭的斜顶小屋,歪歪扭扭的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垃圾场管理员”。三年前他从吝啬的镇理事会手上骗来一只小暖炉,彻底告别了他在镇上的公寓。

他的嘴唇默默地动着,像是在说没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能够明白的字词。

杜德·罗杰斯听见微弱的噗噗声和嗵嗵声,那是迈克·莱尔森的割草机在路那头发出来的。不过这些声音很快就将淹没在烈焰的噼啪声中。

15

耶路撒冷林苑镇的公共垃圾场曾是个采石矿坑,一九四五年挖到黏土层后废弃,它位于伯恩斯路分出的一条岔道尽头,过了谐和山公墓还有两英里。

下午五点。

上午十一点十五分。

马修·伯克左手拎着公文包走出高中校门,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向他的雪佛兰比斯坎轿车,车很旧,去年的雪胎还没换掉。

10

他今年六十三,离强制退休差两年,还在全职带英语文学课并辅导课外活动。秋季活动是校园话剧,他刚带读完三幕轻喜剧《查理的问题》剧本,此刻又是一肚子彻底的挫败感,到时候也许有十来个饭桶能记住台词(然后死气沉沉地颤抖着背出来),表现出才华火花的只有三个孩子。他打算周五选角,下周开始排演。演出安排在十月三十日,在此之前必须排练完毕。麦特有个理论,说高中演出应该像坎贝尔的字母花片汤:可以没滋没味,但不能惹人讨厌。孩子的亲属会前来观看。坎伯兰《纪事报》的剧评家肯定要来,还会写一篇充满多音节长词的赞叹文章,收了钱就必须替地方演出说好话。女主角(今年多半是露丝·克罗凯特)将和某位剧组成员坠入爱河,然后在剧组聚会后失去贞操。演完话剧,他打算继续搞辩论俱乐部。

他没有抬头去看是谁在嘲笑他。

虽然已经六十三岁,但麦特·伯克仍旧喜欢教书。他在维持风纪方面不太拿手,因此错失了升上管理岗位的机会(他有点喜欢胡思乱想,连当助理校长都不够格),但无法维持纪律也并没有让他气馁。麦特曾在纸飞机和唾沫纸球满天飞、暖气管道咚咚响的冰冷课堂上朗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曾一屁股坐在图钉上,却毫不在意地随手扔掉,命令学生把语法课本翻到四百六十七页,也曾打开抽屉去拿作文卷子,看见的却是蟋蟀和青蛙,某次还摸到了一条七英尺长的黑蛇。

女孩那边有人大笑——声音高亢而讥讽,带着残忍的清晰在上午的空气中传播。

他在英语这门语言里上下求索、左右驰骋,就像一个孤独但奇怪地心满意足的老船长:第一节课讲斯坦贝克,第二节课讲乔叟,第三节课讲主题句,午餐前最后一节课讲动名词活用。他的手指没有被尼古丁染黄,而是永远裹着一层粉笔灰,这同样是一种成瘾性物质的残余物。

但今天不行。他转身离开,大地丝毫没有随着脚步震颤。他盯着地面,这样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孩子既不崇敬也不喜爱他;他不是在美国某个偏远乡村悄然老去的齐普斯先生,等待被罗斯·亨特发现,但许多学生后来学会了尊重他,有几位甚至从他身上学到一个道理:无论多么古怪或卑微,但奉献终究值得敬佩。他喜欢他的工作。

里奇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他的覆灭竟然如此迅速。他满脸尘土,愤怒和耻辱的泪水冲出两道干净的印痕。他想扑向马克·皮特里,但耻辱和恐惧——新鲜、闪耀而磅礴——阻止了他。现在不是时候。胳膊疼得像一颗蛀牙。婊子养的,打架上黑手。别让我找到机会撂倒你——

此刻他坐进轿车,一脚把油门踩过了头,引擎溢油熄火,他等了几秒钟,重新发动车子。他把收音机调到一家波特兰的摇滚乐电台,音量开大到扬声器的失真点。他认为摇滚乐是了不起的音乐。他倒车开出停车场,再次熄火,再次发动。

里奇爬起来,环顾四周,没人和他对视。他们转过身,各忙各的去了。恶心的格立克家小子站在娘娘腔旁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仰望神祇。

他在塔加特溪路有幢小屋子,很少有访客上门。他一辈子没结婚,在德州有个兄弟为石油公司工作,但两人从不通信,此外没有其他亲属。麦特并不怀念人与人的温情。他独来独往,但孤独没有让他变得扭曲。

马克·皮特里从他身上起来,警惕地后退几步,走到里奇够不着的地方。马克的大腿因为夹得太用力而酸痛。希望里奇已经没了斗志,否则他会被揍成肉酱。

乔因特纳大道和布罗克路的路口红灯闪烁,他稍作停留,然后转弯回家。影子已经拉得很长,阳光很暖,美得出奇——金色的泛光像是来自法国印象派画作。他扫了一眼左侧,见到马斯滕老宅,然后再次望过去。

“好乖。”

“百叶窗,”他的声音很响,盖住了收音机里的强劲鼓点,“百叶窗又安上了。”

“我是一坨难看的臭狗屎!”里奇对着泥土大喊道。

他望向后视镜,发现老宅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轿车。他从一九五二年开始在撒冷林苑镇教书,这还是第一次在马斯滕老宅的车道上看见车辆。

“说:‘我是一坨难看的臭狗屎。’”

“有人住进来了?”他自言自语道,继续向前走。

“爸爸!爸爸!爸爸!”里奇尖叫道。只要能让胳膊重获自由,他愿意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几天喊爸爸。

16

他一头栽下去,摔了个狗吃屎。胳膊疼得让他动弹不得。他在吃土,眼睛也进了土。他胡乱蹬腿,却无济于事。他忘了他体形庞大,忘了走路时大地在脚下震颤,忘了长大后要学老头子抽骆驼烟。

傍晚六点。

“不!”

比尔·诺顿,苏珊的父亲,林苑镇的一号行政委员,惊讶地发现他挺喜欢本·米尔斯,更确切地说,他非常喜欢本·米尔斯。比尔是个大块头的硬汉子,黑头发,体格像卡车,虽已年过半百,依然没有发胖。念十一年级的时候,他得到父亲许可,退学参加海军,从此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二十四岁那年,他亡羊补牢,通过同等学力考试,取得了高中毕业证书。比尔不是见了读书人就来气的没见识粗人,但有些普通工人就是那样,他们或者因为命运作弄,或者出于自己的原因,没能完成他们本来有能力完成的学业,因而对学历充满抗拒心理;但另一方面,对苏珊从学校领回家的某些眼神柔弱的长发少年——他称之为“艺傻”,他也没有任何耐性可言。他并不特别在意发型和衣着,真正让他腻烦的是这些家伙一看就不踏实。他老婆很喜欢弗洛伊德·蒂比茨,苏西自毕业后就经常和他来往,但比尔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也不特别讨厌。弗洛伊德在法尔茅斯镇格兰特的公司有个不错的管理层工作,比尔·诺顿觉得他还算踏实。另外,他好歹是个同乡。不过这位米尔斯似乎也算得上。

“叫爸爸。”

“告诉你,你可别拿什么艺傻不艺傻的难为他。”听见门铃声,苏珊起身说。她穿浅绿色夏装,新做的休闲发型向后挽,用一卷略显过大的绿色纱线松松垮垮地扎在脑后。

剧痛爆炸。

比尔笑道:“苏西我亲爱的,我见到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叫了。不过我保证不会让你难堪的……你说我让你难堪过吗?”

“下来,婊子养的!这么打不公平!”

苏珊给他一个担忧的紧张笑容,过去开门。

里奇的衬衫脱出了腰带。腹部热辣辣地痛。他开始啜泣,左右扭动肩膀。但可恶的四眼娘娘腔就是不肯下来。他胳膊仿佛泡在冰水里,肩膀像是着了火。

和女儿一起回来的男人身材瘦长,看上去很机灵,他容貌精致,有一头近乎油亮的浓密黑发,然而是因为油性发质,因为他看上去像是刚洗过头。他的打扮让比尔很满意:纯蓝色牛仔裤,非常新,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肘部。

“叫爸爸,否则以上帝发誓,我一定扭断你的胳膊。”

“本,这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比尔·诺顿,安·诺顿。妈妈,爸爸,这位是本·米尔斯。”

他尝试把马克从背上摔到面前来,马克又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胳膊。里奇这次没叫,而是哭了出来。

“您好,很高兴见到你。”

里奇勉强跪起来;马克将膝盖顶进里奇的侧肋,动作就像一个人无鞍骑马,他坐得很稳。两人都浑身泥土,但里奇的情况更惨。他脸色通红,青筋爆出,眼睛凸出,面颊破了一道口子。

本对诺顿夫人露出拘谨的笑容。她回答道:“你好,米尔斯先生。这是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活生生的作家。苏珊真是兴奋坏了。”

“叫爸爸。”马克重复道。

“别担心,我不引用自己写的书。”本又笑了笑。

马克把里奇的胳膊往上拽到锁骨之间,里奇再次惨叫。他心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困惑。这种事从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现在怎么可能发生呢?四眼娘娘腔怎么可能坐在我背上,扭我的胳膊要我臣服?而我又怎么可能在惨叫?

“哈啰。”比尔说着从椅子里抬起身体。他一步步奋斗到如今在波特兰码头的工会领袖位置,他握手紧实而有力。但米尔斯和他见惯了的各色艺傻不一样,他的手没有软下去,也不像水母那样虚弱。比尔扔出第二道试炼的诱饵。

里奇的回答能让服役二十年的老海军开怀大笑。

“喝啤酒吗?外面冰了些。”他朝后院打个手势,后院是他自己动手搭建的。艺傻无一例外都会拒绝,他们大部分都吸大麻,不肯把宝贵的清醒时间浪费在酒精上。

“叫爸爸。”马克命令道。

“哎呀,我太想来一瓶了,”本说,微笑变成了咧嘴笑,“两三瓶也没问题。”

里奇又嗷的一声。人群再次“啊”声大作。马克抓住里奇的胳膊,选择衬衫袖口以上的位置攥紧,免得因为出汗而滑脱,他把那条胳膊扭到里奇背后。里奇疼得惨叫。

比尔的笑声就像打雷:“好极了,你和我是一挂的。跟我走。”

他跳到里奇·鲍定背上。

听见他的笑声,两位外貌相似的女性之间仿佛建立了一种奇特的联系。安·诺顿眉头紧锁,但苏珊却眉头舒展——担忧似乎通过心电感应从房间一头传到了另外一头。

这些念头在五分之一秒内闪过他的脑海。

本跟着比尔走上露台。角落的脚凳上摆着冰柜,里面装满了易拉罐的蓝带啤酒。比尔抽出一罐,扔给本,本单手轻轻接住,免得拉开时喷泡沫。

马克很清楚,要是地上的大块头笨拙男孩重新取得优势,他会被揍得很惨。马克很敏捷,但敏捷在操场打斗中无法持久。假如这是街头打架,此刻他应该转身就跑,与跑得较慢的追击者拉开距离,然后转身用拇指攻击鼻子。但这里既不是街头也不是城市,他知道得很清楚,假如现在不把这坨难看的臭狗屎打服气了,骚扰将永远不会停止。

“这儿真不赖。”本说。他望向后院的烧烤炉,炉子比较低,砖结构,很像那么一回事。炉火泛起的热气浮在上头。

马克·皮特里一猫腰,向侧面踏出半步。拳头从头顶掠过。里奇被自己的力量带得转动半圈,马克只需要伸出一只脚就行了。里奇·鲍定轰然倒地。他嗷的一声。围观的孩子异口同声:“啊——”

“自己动手造,”比尔答道,“总得造得比较好。”

里奇冲向他。这是缓慢而沉重的冲锋,毫无姿态和策略可言。大地在他脚下震颤。他胸中充满自信和清晰而欢腾的欲望,他想踹翻和打垮对方。他挥动强有力的右拳,这一拳会正中四眼娘娘腔的嘴巴,打得他牙齿像琴键似的飞出去。四眼仔,去看牙医吧!老子来了。

本痛饮一大口啤酒,然后打个嗝,比尔又给了他一分。

马克摘掉眼镜,递给旁边的孩子:“帮我拿一下,谢谢。”那个孩子接过眼镜,哑口无言地瞪着马克。

“苏西觉得你很合她胃口。”诺顿说。

一片死寂,其他男孩大吃一惊(但这是感兴趣的那种吃惊,因为没人见过一个人给自己签发死亡证明)。里奇被这个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样大吃一惊。

“她是个好姑娘。”

“真的?”马克问,依然很有礼貌,“我听说你是一大坨没脑子的臭狗屎,我听说的就是这个。”

“务实的好姑娘。”诺顿补充道,条件反射似的打个嗝。“她说你写了三本书,都出版了。”

“‘你什么意思’?”里奇继续捏着假嗓子学样,“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听说你是个他妈的死娘娘腔,没别的了。”

“对,没错。”

“你什么意思?”马克·皮特里说,他望着里奇的眼神像是发现了没见过的新甲虫。

“卖得好?”

其他孩子纷纷走过来,等着看里奇痛殴新人。本周监督操场礼仪的霍尔康小姐到前面去照看荡秋千和玩跷跷板的小孩子了。

“第一本还行。”本没多说什么。比尔·诺顿微微点头,他赞成有料的男人该把钱的事情藏在自己肚子里。

“对,听说你最喜欢舔了。不止星期四,你等不及,每天都得舔。”

“愿意帮我烤汉堡和热狗吗?”

“真的?”他有礼貌的语气惹人生气。

“当然。”

里奇上前一步:“猜你肯定舔那玩意儿,四眼仔,知道什么玩意儿吗?毛乎乎的老棍子。”

“热狗得切个口子,烤的时候让肉翻出来。知道怎么做?”

“不,我不知道。”马克·皮特里答道。

“知道。”本用右手食指在半空中画个十字,咧嘴微笑。天然肠衣灌的热狗必须剖开,免得受热后炸裂。

“‘你和我说话?’”里奇捏着假嗓子模仿道,“四眼仔,你说话像个娘娘腔。知道不?”

“没错,你确实是这片林子里长出来的,”比尔·诺顿说,“说得非常好。拿上那袋木炭,我去取肉。带好你的啤酒。”

“你和我说话?”

“我和啤酒一体同心。”

马克·皮特里转身望向里奇。钢丝框眼镜在上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个头与里奇相仿,这意味着他比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高,但他身材单薄,面相看上去没什么抵抗能力,充满书卷气。

比尔正要进屋,停下来对本·米尔斯挑起一侧眉毛。“你这人踏实吗?”他问。

“嘿,你!四眼仔!”

本微笑,有点庄重地说:“非常踏实。”

除了皮特里,所有人都扭头看他。每只眼睛都泛着呆滞的光芒,发现里奇没有在看自己,每双眼睛都显得如释重负。

比尔点点头:“那就好。”说完就进屋拿肉去了。

“嘿!”里奇大喝一声。

芭布丝·格里芬的暴雨预报差了十万八千里,后院的烧烤大餐非常顺利。傍晚刮起轻风,加上烧烤炉里阵阵飘出的山核桃木烟气,驱走了夏末绝大多数的蚊子。母女二人收拾好纸餐盘和调味品,一人拿了一瓶啤酒也在院子里坐下,笑看擅长利用复杂气流的比尔打羽毛球痛宰本,最后比分为二十一比六。本拒绝了再赛一场的提议,很不情愿地指指手表。

找到了,皮特里家的小崽子,正等着被选去打课间的触身式橄榄球。

“手头有本书在写,”他说,“今天还差六页。要是喝醉了,明早估计都认不出自己写了什么。”

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见了他就胆颤心惊,更小的孩子视他为操场上的图腾柱。等他去布罗克街念七年级,他们的万神殿将会失去最大的恶魔。这些念头让他心花怒放。

苏珊送他到前门口,他是徒步从镇上走来的。比尔熄灭炉火时暗自点头。他自称为人踏实,比尔打算相信他的话。他并不存心显山露水,但任何吃完晚餐还要干活的人都能有所成就,说不定还是像样的大成就。

里奇今年十一岁,体重一百四十磅。自从生下来,母亲就喜欢招呼大家来看她儿子是个多么粗壮的小伙子,因此里奇很清楚他的体形相当可观。有时候他走路时觉得他能感觉到大地在脚下震颤。等长大了,他要学老爸抽骆驼烟。

另一方面,安·诺顿离解冻还远着呢。

里奇·鲍定是校园小霸王,为此感到自豪,他迈着方步走进操场,用视线搜寻新来的因为知道所有数学题答案而自以为聪明的小子。新来的想在学校里过得顺风顺水,首先要明白这儿谁说了算。特别是某些就会拍老师马屁的四眼娘娘腔。

17

现在是斯坦利街小学的课间休息,斯坦利街小学是林苑镇最新、最引以为傲的教育场所。这幢楼不高,有四间教室,新得亮闪闪的,学区还在替它还贷款,布鲁克街小学有多旧和多阴暗,这里就有多新和多亮堂。

傍晚七点。

上午十点。

戴尔波特·马凯,戴尔酒吧的店主兼任酒保,才给门前的粉色新店标通上电十分钟,弗洛伊德·蒂比茨就开车进了酒吧的碎石停车场。“戴尔酒吧”这几个字足有三英尺高,中间的撇号是个盛烈酒的高杯。

9

正在合拢的紫色暮霭里射出今天最后几缕阳光,低处的洼地很快就将聚起薄雾。再过一个钟头左右,晚间的常客就会陆续到场。

他一下一下挥动手臂,使劲清洁栏杆柱。

“嘿,弗洛伊德,”戴尔说,从冰柜里抽出一瓶米狮龙啤酒,“今天如何?”

全能的上帝和圣子耶稣啊,时间如水流,不知道作家老弟懂不懂这个道理。

“凑合,”弗洛伊德答道,“啤酒看起来不错。”

那个夜晚既有伊娃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事情发生后,两人躺在伊娃黑洞洞的卧室里,她开始抽泣,说他们做得不对。韦索尔嘴里说没什么不对的,实际上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对不对;酷寒的北风在屋檐下呜咽、咳嗽、嘶喊,她的房间温暖而安全,他们最后像餐具抽屉里的两把勺子似的睡在一起。

他个子很高,沙色胡须修剪整齐,穿双股针织轻便裤和休闲运动上衣,这是他在格兰特公司的工作服。他是信用卡分部的副主任,算是漫不经心地喜欢这份工作,但睡一觉说不定就会开始厌倦。他觉得他在随波逐流,但这种感觉并不特别糟糕。再说他还有苏西——一个好姑娘。她很快就会对他回心转意,到时候他大概就必须奋发向上了。

他停下了机械的打蜡动作,心事重重地从二楼的狭窄窥窗向外看。夏天明艳得傻气的金色阳光充满天地,嘲笑着雨落不停的冰凉秋天和接下来更寒冷的冬季。

他在吧台上放下一块钱,贴着杯壁倒啤酒,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一杯。酒吧里还有个客人,年纪很轻,身穿电话公司的连体服——布莱恩特家的小子,弗洛伊德心想。他坐在一张台子前喝啤酒,在听自动点唱机里的缠绵情歌。

想当初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大家还叫他爱德而不是韦索尔,他控制酒瓶而不是酒瓶控制他,当时他在B&M公司有份不错的工作,直到一九六二年一月的某个夜晚,那件事发生了。

“镇上有什么新鲜事?”尽管知道答案,但弗洛伊德还是这么问。不会有什么像样的新鲜事。也许高中里有人喝得半醉去上课,但此外他就想不出其他的了。

他一板一眼地开始给栏杆柱打蜡,思绪又回到寡妇身上。伊娃用丈夫的保险金把这地方翻修成寄宿公寓,生意相当不错。怎么可能差呢?她干起活来像拉车的马匹。肯定是被她男人驱使惯了,悲痛过后,内心的需要重新抬头。我的天,她真喜欢做那事!

“唔,有人杀了你叔叔的狗。够新鲜吧。”

话也说回来,他为人看着还不错,说不定能有机会在戴尔酒吧敲他几杯啤酒。据说很多作家喝酒像喝水。

弗洛伊德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什么?文叔的狗?医生?”

那家伙的打字机在楼上嗒嗒个没完。作家对门的维尼·亚普肖说他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中午暂停,下午三点继续,到六点结束,晚上九点又开始,过了十二点才休息。韦索尔没法想象一个人脑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词。

“没错。”

“听着像从床上摔下来了。”她的嘴比脑子动得快,但韦索尔只是咕哝了一声。他煮熟并吃完他憎恨的燕麦片,拿起家具蜡和抹布,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

“被车撞死了?”

“没事,”他粗声粗气地说,“下床的时候选错了方向。”

“要是那样就不新鲜了。迈克·莱尔森发现了尸体。他去谐和山修草地,医生挂在墓园大门的尖刺上。开膛破肚。”

伊娃是最后一个仍旧这么称呼他的人。对林苑镇的其他人而言,他只是“韦索尔”。无所谓。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已经生根了,想改也改不掉。

“狗娘养的!”弗洛伊德说,大为震惊。

“喂,爱德——”

戴尔严肃地点点头,这番话造成的冲击让他很高兴。镇上今晚还有一件热闹事在疯传,人们见到弗洛伊德的女朋友和住在伊娃公寓的作家待在一起。不过这个就留给弗洛伊德自己去发现吧。

“我的事情总要打听清楚,对吧?”他轻佻地挑起一侧眉毛,尽管两人之间在九年前已经斩断了最后一丝孽缘,但见到伊娃脸红得像个女学生,韦索尔还是觉得心满意足。

“莱尔森把尸体拿给帕金斯·吉列斯皮,”他告诉弗洛伊德,“他觉得狗也许本来就死了,一群小屁孩当恶作剧把它挂在门上。”

“你下来晚了,所以我才问的。”

“吉列斯皮连屁眼和地上的窟窿都分不清。”

“挺好。”他暴躁地说,转身去烧冲燕麦片的开水。

“也许吧。我告诉你我怎么想,”戴尔趴在粗壮的前臂上,凑近弗洛伊德,“我估计是小孩干的没错……妈的,我就知道。但也许比玩笑要严肃那么一点点。哎,你看这个。”他从吧台底下掏出报纸,啪的一声摔在吧台上,翻到里面某一页。

“头痛今天怎么样了?”她公事公办地问出这个问题,不让语气中透出怜悯……但韦索尔还是在字里行之间感觉到了怜悯。

弗洛伊德拿起报纸,头版标题是《佛罗里达:撒旦崇拜者亵渎教堂》。他捡着读了一遍。事情是这样的:一群孩子在午夜过后闯入佛罗里达州克莱维斯顿市的一家天主教堂,举行了某种邪恶的仪式。他们亵渎圣坛,在长凳、告解室、圣水盆上涂写下流话,通往中殿的台阶上还发现了泼洒的血迹。实验室分析证明,尽管部分血液来自动物(可能是山羊),但大部分来自人类。克莱维斯顿市警察局长承认暂时没有找到线索。

“需要翻面了。好的,我记得。”

弗洛伊德放下报纸:“林苑镇有人拜恶魔?戴尔,少扯淡了。你得去看看脑子了。”

“还有前厅的地毯——”

“年轻人越来越疯狂,”戴尔固执地说,“你不也都看见了吗?接下来估计就要在格里芬家的牧场搞血祭了。再来一杯?”

“交给我了,伊娃。”

“不用了,谢谢,”弗洛伊德跳下高脚凳,“我还是去看看文叔怎么样吧。他很爱那条狗。”

“我说,韦索尔,吃完早饭能帮我给前栏杆柱打蜡吗?有时间吗?”两人保持着有礼貌的假象,就好像他做这些事情是出于好心帮忙,而不是为了付楼上房间每周十四块的租金。

“替我问候一声,”戴尔把报纸——今晚的头号证物——塞回吧台底下,“就说听说发生这种事,我很难过。”

才走进阳光灿烂的厨房,那女人就像秃鹫抢食似的扑了过来。

弗洛伊德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像是自言自语道:“把医生挂在尖刺上?老天在上,别让我逮住干这事的小兔崽子。”

他来听候曾经同床共枕过的女人差遣,来充当该死的管家婆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六年,这女人在他眼中依旧他妈的魅力十足。

“拜恶魔的,”戴尔说,“我一点也不惊讶。真不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了。”

韦索尔对着水迹斑斑的镜子梳理头发,他的白发蓬松而美丽,在六十七的年龄上依然相当性感。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越喝越旺。他穿上卡其布工装衬衫,拿起燕麦片盒子下楼。

弗洛伊德离开酒吧。布莱恩特家的小子又往点唱机里投了一毛钱,迪克·科莱斯开始唱《连酒瓶一起埋了我》。

七年后,他正在和马萨诸塞州一家公司的高管谈事情,结果不小心掉进了碎木机。当时他领着那群人参观厂房,希望能劝说对方并购他们。他在积水里滑了一下,他妈的,就在那群人眼前一头扎进碎木机。不用说,交易的一切可能性和拉尔夫·米勒一起化为齑粉。他在一九五一年拯救的锯木厂在一九六〇年二月永久关闭。

18

可笑之处在于,拉尔夫·米勒在一九五二年从工头位置坐进领导办公室后,有七年没碰过任何机械设备。那是管理层对你表达感谢的方式,一点不错,拉尔夫无疑配得上这份谢意。大火从沼泽地滚滚而来,借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东风之势跃过乔因特纳大道,锯木厂看起来在劫难逃。附近六个镇子的消防队忙着拯救各自家园,腾不出人手保护耶路撒冷林苑镇锯木厂。拉尔夫·米勒组织全体中班人马救火,指挥众人浇湿屋顶,完成了乔因特纳大道西侧全部消防人员没能做到的事情:筑起了一道防火屏障,让火势转向南方,火情最终在那里完全得到控制。

晚上七点三十分。

他不介意做这些事情——好吧,不太介意——但和替伊娃·米勒暖床的日子相比,现在怎么说都退了一大步。伊娃的丈夫在一九五九年死于锯木厂的一场事故,死得有点可笑——假如能用可笑来形容任何一场可怕事故的话。锯木厂当时雇用了六七十条汉子,拉尔夫·米勒有望执掌这家厂子。

“早点回来,”玛乔丽·格立克对大儿子丹尼说,“明天上学,我要你弟弟九点一刻上床。”

他套上不分冬夏穿着的保暖内衣,穿上绿色工作裤,打开壁橱取出早餐:一瓶温热的啤酒——在楼上喝的,一盒“政府捐赠日用品”燕麦片——到楼下吃的。他讨厌燕麦,不过他答应过老寡妇要帮她翻地毯,说不定还有别的杂活等着呢。

丹尼拖着步子走来走去:“我就不懂了,凭什么要我带上他。”

这次宿醉不如平时那么厉害。他在戴尔酒吧熬到一点钟打烊才离开,然而他口袋里只有两块钱,花掉后没能讨到多少啤酒。水平有所下降,他心想,用一只手挠了挠面颊。

“要是实在想不通,”玛乔丽用亲昵得危险的语气说,“那就待在家里好了。”

他穿着圆领汗衫,起身走到日历前,看今天是不是领失业救济金的日子。不是,今天才星期三。

她走回厨台前继续洗鱼,拉尔菲吐吐舌头,丹尼举起拳头晃了晃,但他讨厌的小弟只是微笑。

韦索尔·克雷格真的一骨碌翻下了床。照进二楼窗户的阳光亮得他睁不开眼。脑袋胀痛得他想呕吐。楼上的作家老弟已经开始噼里啪啦打字了。好老天啊,成天从早到晚这么嗒嗒嗒地敲,那家伙准比松鼠还他妈疯狂。

“我们会按时回来的。”他嘟囔着离开厨房,拉尔菲跟着他。

早晨九点。

“最迟九点。”

8

“好的,好的。”

他打开折叠门,等他们滚下他的校车。

客厅里,托尼·格立克翘着脚坐在电视机前,正在看红袜队和洋基队的比赛。“两位小伙子,这是去哪儿?”

“有好些话要说是吧?”他对镜子说,“很好,下去慢慢说吧。”

“去见新来的小子,”丹尼答道,“马克·皮特里。”

他靠边停车,打亮停车灯。玛丽·凯特和布伦特抬起头,一脸惊恐。

“对,”拉尔菲说,“去看他的……电动火车。”

他瞥了一眼头顶上的宽幅反光镜,看见玛丽·凯特·格里格森递纸条给她的小姘头布伦特·坦尼。没错,小姘头。如今的年轻人到六年级就搞来搞去了。

丹尼向弟弟投去怨毒的眼神,但父亲既没有注意到说话间的停顿,也没听出来强调的语气。道格·格里芬刚被三振出局。“早点回家。”他心不在焉地说。

他曾经仅仅因为说话太响而让德拉姆家的小崽子跑着上了三天的学,斯坦利街小学的校长居然有胆子问他是不是有点“太鲁莽”了。查理只是瞪着他,瞪得大学毕业才四年的矮胖毛头小子不得不转开视线。管SAD21车辆调配场的戴夫·费尔森和他是老相识,他们的交情能一直追溯到朝鲜战争。两人惺惺相惜,很清楚这个国家出了什么毛病,很清楚一九五八年在校车上“仅仅说话太响”的孩子到一九六八年就会在国旗上撒尿。

出了屋子,太阳已经下山,天空中还挂着最后几抹晚霞。穿过后院的路上,丹尼说:“小废物,我要把你的屎打出来。”

他知道孩子们怎么看待他,也能猜到背地里他们怎么叫他。但没关系。总之他不会允许孩子在他的校车上瞎胡闹和说脏话。这些东西就留给他们的软骨头老师去享受吧。

“那我去告状,”拉尔菲得意洋洋地说,“我去告诉爸妈你到底去干什么。”

查理这辆校车上的孩子在全镇表现最好——事实上在整个学区都是最好的。六号校车上,没人叫喊,没人喧哗,没人拽马尾辫。他们可以乖乖坐着想自己的心事,也可以步行两英里去斯坦利街小学的校长室解释为什么迟到。

“小爬虫。”丹尼绝望地说。

笨重的黄色校车按预定路线兜圈接孩童上车,孩子们等在家门口的信箱旁,抱着午餐饭盒打闹。查理·罗德斯是其中一辆的司机,他的接送路线包括东撒冷的塔加特溪路和乔因特纳大道的上半段。

修剪整齐的后院背后,有一条踏出来的下坡小径穿过树林。格立克家住在布罗克街,马克·皮特里家在南乔因特纳大道。假如你们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愿意踩着石头过克罗凯特溪,那么走这条捷径就能节省不少时间。松针和小树枝在脚下吱嘎作响。林中某处有夜鹰啼鸣,蟋蟀叫声此起彼伏。

早晨八点。

丹尼犯了个大错误,他不该告诉弟弟,马克·皮特里有极光公司出品的全套怪物模型:狼人、木乃伊、德古拉伯爵、弗兰肯斯坦、疯狂医生,连恐怖斗室都有。他们的母亲认为这种东西很糟糕,会腐坏你的思想,于是丹尼的弟弟立刻变成了勒索者。这小子烂透了,真的。

7

“你烂透了,知道什么意思吗?”丹尼说。

他打开门锁,看着沾满血迹的手套。铁栏杆需要擦洗一遍,下午大概没时间去校园山了。他把车开进墓地停好,没再哼歌。今天的好兴致烟消云散。

“知道,”拉尔菲骄傲地说,“‘烂透了’是什么意思?”

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带着狗直接回镇上,把尸体拿给帕金斯·吉列斯皮看,但他想不出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处。午饭时再把可怜的医生带下去吧,不过今天他恐怕没胃口吃东西了。

“烂成绿兮兮、黏糊糊的样子,就像鼻屎。”

迈克扳正狗尸,往上一抬,总算把它卸了下来,湿乎乎的声响随之而来,听得他反胃。他看惯了墓地里的恶作剧,特别是万圣节前后,但那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情,而且他也没有见过这么残忍的行径。所谓恶作剧无非是撞翻几块墓碑,涂几句下流话,在大门上挂一具纸骷髅。如果真是那些孩子杀了这条狗,那他们可就太混账了。老文会伤心欲绝的。

“去你的。”拉尔菲说。他们沿着克罗凯特溪的岸边走,小溪欢快地流淌在砾石河床上,水面上泛着淡淡的珍珠白亮光。克罗凯特溪在东边两英里处汇入塔加特溪,塔加特溪再汇入帝王河。

迈克下车,快步上前。他掏出臀袋里的工作手套戴上,单手提起狗头。狗头应手而起,容易得吓人,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是老文·普林顿的混血长耳猎犬“医生”,眼神呆滞,已经失神。狗挂在大门的一根尖突上,仿佛肉钩上的一块牛肉。苍蝇已经在尸体上懒洋洋地爬动了,晨间的凉气让它们动作缓慢。

丹尼走上过河的垫脚石,暮色渐浓,他眯起眼睛寻找下脚的地方。

一条狗头上脚下挂在熟铁大门上,狗血把地面弄得一片狼藉。

“我要推你啦!”拉尔菲在背后喜滋滋地叫道,“当心,丹尼,我要推你啦!”

墓园位于山顶,迈克在车道上转弯,准备下车去开门锁……他猛踩刹车,皮卡颤抖着停下。

“敢推我,小屁眼,我就把你推进流沙地。”丹尼说。

他哼着小曲,把车拐上伯恩斯路,换二挡爬坡。车后尘土飞扬。道路两旁夏天茂盛的绿色枝叶之间也能瞥见一九五一年大火烧出来的枯萎树干,它们就像古老的朽败骨骸。那里有很多倒伏的树木,走路要是不小心,很容易摔断腿。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大火留下的疮疤仍旧还在。哎呀,世事如此。人生正华年,已向死亡去。

他们到了另一侧岸边。“附近没有流沙地。”拉尔夫轻蔑地说,但还是往哥哥身边靠了靠。

迈克今年二十七,人生已有起落,曾经读过三年大学,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去把书读完。他挺好看,开朗而愉快的那种好看,周六晚上在戴尔酒吧或波特兰城里很容易钓到单身女性。有些姑娘会被他的职业赶走,迈克觉得难以理解。这是一份宜人的工作,没有老板成天站在背后监视你,工作环境在户外,一抬头就看见上帝的天空;条件这么好,挖挖墓坑,偶尔替卡尔·福尔曼开开灵车,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这些活总得有人干吧。要他说,比死亡更符合天道的就只有性爱了。

“真的?”丹尼阴恻恻地说,“几年前有个小子就死在流沙地里。我听店里那群老家伙说的。”

今天上午他要给谐和山的墓园修草坪,墓碑和石墙要是有什么不妥,也一并解决了;下午要去镇子另外一头的校园山公墓,教师有时候会去那里拓印墓碑,因为附近一个已经灭亡的摇喊派聚居点曾把同伴葬在校园山上。三处墓地里他最喜欢谐和山,这儿不如校园山坟堆那么历史悠久,但景色宜人、绿树成荫。希望以后他也能葬在谐和山上,不过还是再等个一百年左右吧。

“真的?”拉尔菲瞪大了眼睛。

此刻他正开着皮卡去伯恩斯路,车厢里装着几把大剪刀、电池驱动的树篱修剪器、一箱旗座、用来扶正倾覆墓碑的撬棍、十加仑的汽油桶和两套百力通割草机。

“当然,”丹尼说,“沉下去的时候,他又是叫,又是嚎,然后嘴里开始进沙子,然后就没然后了。哇啊啊啊啊嗤嗤嗤。”

撒冷林苑镇的大部分蓝领工人已经出门上班。在镇上工作的人不多,迈克·莱尔森是其中之一。他在小镇年报里被列为场地管理员,事实上负责维护镇上的三块墓地。在夏天这差不多是一份全职工作,但冬天就更不轻松了,和镇上的某些人——例如五金店的娘娘腔乔治·米得勒——想象的不一样。他同时还替林苑镇的殡仪馆老板卡尔·福尔曼工作,老家伙似乎特别容易在冬天嗝屁。

“少来了。”拉尔菲不安地说。天快黑了,林子里充满了会移动的阴影。“咱们快出去吧。”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

他们从岸边往上走,松针让脚底有些打滑。丹尼在店里听别人谈起的是个十岁男孩,名叫杰瑞·金培德。陷入流沙地的时候,他也许叫了,也许嚎了,但反正没人听见。六年前,他去大沼泽钓鱼,结果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觉得是陷进了流沙地,有人觉得是被变态色魔害了性命。变态色魔无处不在。

6

“据说他的鬼魂还在林子里出没。”丹尼严肃地说,罔顾大沼泽实际上在南边三英里处的事实。

她心想:我要告诉罗伊,他从换尿布的台子上跌了下来。罗伊会相信的。亲爱的上帝啊,求你让他相信吧。

“别说了,丹尼,”拉尔菲越来越不安,“别……别在暗处说这些。”

她拿着湿布回来,兰迪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淤青也开始浮现。但他还是抱起了奶瓶,珊迪用湿布给他擦脸,他咧开还没长牙的嘴巴,对母亲露出笑容。

树林在四周窃窃私语。夜鹰停嘴不唱。身后某处一根枝条悄然断裂。最后一缕天光黯然逝去。

“对不起,”她低声说,“耶稣、马利亚、圣约瑟。真对不起。兰迪,你没事吧?稍等片刻,妈妈这就帮你弄干净。”

“有时候,”丹尼的声音愈发阴森,“某个小屁孩在天黑后走进林子,鬼魂就扑啦啦地从树上飞下来,一张烂透了的脸上全是流沙——”

“闭嘴!闭嘴!闭嘴!”她又打了婴儿两拳,这才控制住自己;兰迪的惨叫响得超出了听力范围。婴儿躺在摇篮里喘气,脸色发紫。

“丹尼,别说了。”

“你闭嘴!”珊迪忽然也号叫起来,把塑料奶瓶摔向他。奶瓶砸中婴儿的额头,他仰面摔回摇篮里,号啕大哭,挥舞手臂。他紧贴发际线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红圈,掺杂着满意、怜悯和憎恨的可怕感觉忽然涌上珊迪的喉咙。她像抓一团破布似的把婴儿从床上揪起来。

弟弟真的在恳求,丹尼停下了。他几乎被自己吓住了。周围的树木变成了巨大的黑色怪物,在夜风中缓缓移动,互相摩擦躯体,接合处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婴儿扯着嗓子号哭。

左边不远处又有一根树枝断裂。

她放弃高中学业、所有朋友和成为模特的理想,为的就是这个?为了住在弯道区这么一辆丽光板台面成块脱落的破烂拖车里?为了白天在小作坊打工、晚上不是泡酒吧就是和加油站那群烂仔打扑克的丈夫?为了长相酷似烂仔老爸、到处抹粑粑的小崽子?

丹尼忽然很后悔,他们应该走大路的。

珊迪站在那里,麻木地俯视着婴儿,一只手握住冰凉的奶瓶。

又是一根树枝断裂。

粑粑,她厌恶地发现,这正是兰迪涂了满手、满墙、满头的东西。

“丹尼,我害怕。”拉尔菲轻声说。

珊迪今年十七岁,七月和丈夫庆祝了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和罗伊斯·麦克杜格尔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六个月,看上去就像固特异的轮胎人,婚姻当时在她眼中正仿佛卡拉汉神父所说,是上帝祝福的逃生路线。但现在怎么看怎么像一坨粑粑。

“别傻了,”丹尼说,“快走。”

她回到婴儿的睡房,冷冰冰地打量他。他才十个月大,但病恹恹的,总在哭闹。他上个月才学会爬。说不定他有小儿麻痹症或者其他什么毛病。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墙上也有。珊迪凑上去看,琢磨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们继续向前走。松针在脚下吱嘎作响。丹尼对自己说,你没有听见枝条折断的声音。除了他和弟弟的脚步声,他没有听见任何其他响动。太阳穴的血管怦怦搏动,双手冰冷。数步子,他告诉自己。两百步之内我们就在乔因特纳大道上了。回家时我们走大路,免得吓坏了小屁眼。等一分钟后看见路灯,我们会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但能感到傻乎乎的也很不错,好好数步子吧。一……二……三……

珊迪穿过拖车里狭窄的过道进了厨房,她身材瘦弱,即便曾经有过一星半点的美貌,现在也快彻底消失了。她从冰箱里取出兰迪的奶瓶,正要加热,转念一想:去他妈的。既然那么想喝,小杂种,那就喝凉的吧。

拉尔菲尖叫起来。

孩子听见她的声音,哭得更响亮了。“闭嘴!”她叫道,“我来了!”

“我看见了!看见鬼了!我看见了!”

婴儿微弱的哭泣惊扰了珊迪·麦克杜格尔的晨间浅梦,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前去看个明白。她在床头柜上磕了胫骨,不禁骂了一声“粑粑!”

恐惧砸进胸膛,就像滚烫的烙铁。铁丝仿佛沿双腿而上捆住了他。要不是拉尔菲紧抱住他,丹尼肯定会转身逃跑。

清晨六点零五分。

“哪儿?”他悄声说,忘记了是捏造这个鬼魂的就是自己。“哪儿?”他盯着树林,有些害怕自己会见到什么,但眼前只有黑暗。

5

“走了——但我看见他……看见那东西了。眼睛,我看见眼睛了。啊,丹尼——”他哭叫起来。

伊娃不情愿地起身,前去拯救那份报纸。

“傻瓜,没有什么鬼魂。快走吧。”

像是受到了召唤,二楼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西尔维斯特厚实的工装靴紧接着踏在楼梯台阶上。

丹尼抓住弟弟的手,两人开始向前走。他的腿仿佛是用一万块橡皮擦做的,膝盖抖个不停。拉尔菲靠在他身上,都快把他挤出小径了。

搭伙的客人有权使用炉子和冰箱,和床单每周换洗一次一样,费用包括在租金里;片刻的宁静很快将被打破,格罗夫·维瑞尔和米奇·西尔维斯特马上就要下楼来喝燕麦粥,然后去盖茨瀑布城他们工作的纺织厂上班。

“它在看我们。”拉尔菲耳语道。

六点差一刻,第二杯咖啡就快喝完,她正在抽契斯特菲尔德香烟,《新闻先驱报》砰的一声砸在屋子侧面,落进蔷薇花丛。本周第三次;凯尔比家的兔崽子真是没治了。送报纸说不定搞坏了他的脑子。唉,让报纸在花丛里再躺几分钟吧。第一缕稀薄的金色阳光斜射进东边的窗户。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她不愿因为任何事情搅扰眼前难得的宁静。

“听着,我才不——”

伊娃没有理会他的唠叨,只顾埋头猛吃鸡蛋。老文·普林顿总能找到理由抱怨几句,尽管他现在应该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人,因为他傍上的那头母老虎终于跌下地窖楼梯,摔断了脖子。

“不,丹尼,我说真的,你没感觉到?”

“行,”他认命了,“就知道今天是那种日子。”

丹尼停下脚步。以儿童的敏锐知觉,他确实感觉到了某些异常之处,知道除了他和弟弟,这里还有其他东西存在。林子里万籁俱寂,这种寂静充满恶意。夜风驱动黑影在他们周围茫然扭动。

“真是同情你。能不能多给我一夸脱牛奶和一加仑那种柠檬水?”

丹尼闻到了某种凶残的气味,但不是通过鼻子嗅到的。

“凑合,膝盖有点疼。”

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有变态色魔。他们开着黑色轿车,停下来请你吃糖,在路口闲逛,或者……或者尾随你走进树林……

“老文,你好,今天怎么样?”

然后……

她刚在餐桌前坐下,后门就开了。

啊,天哪,然后他们会……

她喜欢在这种完全的孤独状态中吃早饭,考虑今天都有哪些事情要做。事情很多:周三是换床单的日子。算上新来的米尔斯先生,这里现在住了九个客人。寄宿公寓有三层,共十七个房间,有地板要擦洗,有楼梯要清扫,有栏杆柱要打蜡,还得为公用休息室的地毯翻面。希望韦索尔·克雷格别喝醉了睡死过去,伊娃打算把其中几样分给他。

“跑。”他嗓音嘶哑。

伊娃·米勒已经起床二十分钟了,她身穿破旧的家居服,脚蹬粉色软底拖鞋。她在给自己做早饭——四个嫩炒蛋,八片培根,一小锅家常土豆片,再配上两块涂了果酱的吐司、一杯十盎司的橙汁和两杯加奶油的咖啡,这就是她简朴的一餐了。伊娃体形巨大,但并不肥胖;操持家务那么辛苦,她不可能发胖。伊娃的身体曲线有英雄气概,像拉伯雷笔下的角色。看着她在八口电子炉前忙活,你仿佛见到了永不停歇的潮汐或不断迁徙的沙丘。

但身旁的拉尔菲害怕得无法动弹,不停颤抖。他的手像打包带似的握住丹尼的手。他盯着树林深处,双眼忽然瞪大。

清晨五点十五分。

“丹尼?”

4

一根树枝折断了。

东方天色渐亮,沉甸甸的露珠在此处和小镇之间的田地上闪亮,换成钻石足以支付一个国王的赎金。

丹尼转过身,看见了弟弟看见的东西。

普林顿回身走向车子,心想今天肯定是那种人人都要加点什么东西的日子。酸奶油!他尝过一口,险些呕出来。

黑暗包裹了他们。

在诺顿夫人写的日常订货单底下,苏珊用圆滚滚的帕尔玛字体又加了一行:“老文,劳驾留一小盒酸奶油,谢啦。”

19

他在诺顿家门口停下,按照订货单填满拎篮:橙汁、两夸脱牛奶、一打鸡蛋。下车时他的膝盖一阵刺痛,还好不算严重。今天能过个舒坦日子。

晚上九点。

老文在八月过了六十一岁生日,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退休是有可能做到的真事。他老婆叫艾尔西,天底下最可憎的老巫婆,在一九七三年秋天去世(结婚这二十七年她只做过一件善事,那就是先他而死),等退休那天终于到来,他打算带上家里的狗(杂种狗,有一半长耳猎犬血统,名叫医生),搬到沛马奎特角去养老。每天睡到九点钟,这辈子不再看日出。

梅布尔·沃茨是个体型庞大的胖女人,已经过了七十四岁生日,两条腿正变得越来越不中用。她是小镇历史和流言的仓库,过去五十年的亡故、通奸、盗窃和精神失常事件,她如数家珍。她喜欢嚼舌头,但不会蓄意中伤他人(尽管被她传过闲话的人未必同意);简而言之,她为小镇而生,以小镇为生。从某个角度说,她就是小镇本身,一个肥胖的寡妇,越来越少跨出家门,把绝大多数时间都消耗在窗边,身穿帐篷般的丝绸胸衣,泛黄象牙颜色的头发编成粗重的辫子,挽在头顶作成冠冕,右手电话,左手日本造高倍数双筒望远镜。这两件武器组合起来,从早到晚用个不停,她变成了小镇从弯道区到东撒冷这个通讯网络最中心的善良老蜘蛛。

斯洛夫特山乳业在西撒冷镇的送奶工是欧文·普林顿,布罗克街沿线归他管(布罗克街在乡间又称布罗克路或“那条该死的搓衣板路”)。日后迟早要把镇中心拿过来,然后沿着布鲁克斯路一直杀向镇外。

她正在观察马斯滕老宅,希望能有点更好的东西可看,这时老宅门廊左边的百叶窗忽然打开,窗口映出四方形的金色光华,但那绝不是电灯的稳定光线。在亮光的衬托下,她仿佛瞥见了一个男人头部和两肩的剪影。老妇人怪异地不寒而栗。

昨晚挤的牛奶处理完毕,正在送回林苑镇的路上,容器从镀锌的不锈钢牛奶罐变成了纸盒,上面打着“斯洛夫特山乳业”的五彩商标。查尔斯·格里芬的父亲原先自产自销,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大型联合企业吞并了所有的独立商户。

老宅里没有更多的动静了。

凌晨四点三十分。

她心想:刚才开窗的是个什么人?我竟然没法看清他的模样。

3

她放下望远镜,慢吞吞地拿起电话机。两个声音正在谈论莱尔森家的孩子如何发现欧文·普林顿的狗,她很快分辨出她们是哈莱特·德拉姆和格莱妮斯·梅贝里。

未来这九个月简直像看不见尽头的坟墓。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用嘴巴呼吸,不让正在打电话的人知道她在偷听。

学校。学他妈的校。

20

他打开储藏室的门,拉出四台挤奶机中的第一台,拖着它走在过道上,恶狠狠地对机器闪闪发光的不锈钢顶端皱起眉头。

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快点!”他叫道,“快叉草料!”

这一天在行将结束的时候颤抖起来。房屋在黑暗中沉睡。商业区,五金店、福尔曼殡仪馆和顶好咖啡馆把柔和的灯光投在人行道上。有些人还没睡:乔治·博耶,他刚在盖茨的工厂上完中班回家;文·普林顿,他坐在桌边玩单人牌戏,想到医生就睡不着,狗的过世比妻子过世更让他难过——但大多数人都因为到了睡觉的钟点和辛勤的工作而已经酣睡。

他扭头望向杰克。半梦半醒的杰克站在一包拆开的干草旁,正在慢吞吞地给四个牛棚中的第一个叉草料。书虫,老爸的宠物。可悲的小屎球。

谐和山墓园,一个黑影站在门内冥想,等待这一天过去。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既轻柔又有教养。

很不幸,父亲属于比较少的那一类。

“我的圣父,佑护于我。苍蝇之王,佑护于我。我献上臭肉和腐尸。我为你活祭牲品。我用左手奉献。求你在这片土地为我留下征兆,彰显你的圣名。我等待你的征兆,以开始为你做工。”

格里芬家的两个男孩——十八岁的哈尔、十四岁的杰克——已经和两名雇工一起开始挤奶了。谷仓干净得出奇,刷成白色,闪闪发亮。场地中央,两侧牛棚前一尘不染的走道之间,是一条水泥饮水槽。哈尔拨动开关,拧开阀门,打开了远端的送水口。电动泵嗡嗡地工作起来,从他们家两口自流井中的一口抽水。哈尔性格阴沉,不怎么聪明,今天心情格外糟糕。他和父亲昨晚又吵了一架。他想退学,他讨厌学校,恨它的憋闷,恨它逼着你呆坐一个又一个四十五分钟,恨除木工和绘图外的所有科目。英语让人发疯,历史非常愚蠢,商用数学无法理解。最狗屁倒灶的地方是:这些东西半点鸟用也没有。母牛才不管你说不说“甭”,时态有没有混用,才不管他妈的内战时他妈的波托马克军团的总司令是谁,至于数学,即便算不出就要上刑场,他亲爱的老爸也不知道五分之二加二分之一等于几。否则要会计干什么?瞧瞧那家伙!大学倒是念完了,可还不是给他老爸那种笨蛋打工吗。他老爸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书本不会告诉你怎么做生意挣大钱(奶场和别的行当一样,也是生意);人脉广,这才是成功的秘诀。父亲最喜欢扯什么教育出奇迹,但他一共只念过六年书,看书顶多看《读者文摘》,奶场却每年净挣一万六。人脉广。逢人就握手,知道他们老婆都叫什么。哈尔倒是也认识不少人。世界上一共有两类人:能被你随意摆布的,不能被你随意摆布的。两者比例十比一。

声音逝去。风轻轻吹起,带来枝叶草木的叹息耳语,还有上风处垃圾场的一缕腐臭。

凌晨四点。

除了轻风带来的声音,万籁俱寂。人影默然站立,沉思片刻。然后它弯下腰,抱着一个孩子站直。

2

“我将他献给你。”

杂事不等人,小镇醒得很早。太阳还没碰到地平线,大地仍笼罩在黑暗中,就开始有人起来做事了。

情况变得无法用语言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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