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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珊(之一)

“还有人说‘疯狂炸弹客’像园丁呢。”诺顿夫人忍不住回嘴道。

苏珊的笑容里有几分抵触。“确定,当然确定。他看起来像……嗯,怎么说呢——像个大学讲师什么的。”

“驼鹿屁!”苏珊喜滋滋地说。这句脏话每次都能惹恼母亲。

“唉,我的脚啊。”诺顿夫人把熨斗竖起来放下,熨斗不甘心地发出嘶嘶声。她慢慢走到观景窗旁,坐进一把波士顿摇椅,伸手从咖啡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百乐门点燃。“苏西,你确定他是正经人吗?”

“给我看看。”诺顿夫人向书伸出手。

“他特别好,”苏珊说,“非常真诚。”

苏珊把书给她,忽然想到了监狱段落中的同性强奸情节。

“听上去让人兴奋。”她说,把丈夫的另一件衬衫放在熨衣板上。

“《空中之舞》。”安·诺顿若有所思地说,随便翻看起来。苏珊听天由命地等在一旁。母亲总要审查她的读物,向来如此。

彼得·马歇尔正在《好莱坞方阵》节目上几千几千地撒钱,话说到一半被苏珊堵了回去。她告诉母亲她结识了本·米尔斯。诺顿夫人听着她的讲述,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泰然点头表示理解,尽管黄色的警示灯闪个不停,每当苏珊提到新认识的男孩,这盏灯都会大亮特亮——过去是男孩,现在是男人,虽说她总是忘记苏西已经大到可以和男人交往了。然而今天的灯似乎比平时更亮。

窗户开着,临近中午的慵懒微风吹皱了厨房的黄色窗帘——妈妈坚持管厨房叫“备膳房”,就好像他们住在什么高档别墅里似的。这是一幢好屋子,坚实的砖木结构,冬天取暖有些困难,但夏天凉快得像岩穴,坐落于布罗克街靠外的小高地上,从诺顿夫人身旁的落地窗向外看,小镇一览无遗。风景确实挺好,到了冬天,街道上毫无瑕疵的积雪闪闪发亮,远处的房屋在雪原上投下长方形的黄色灯影,景色堪称引人入胜。

“别着急,”安说,“关掉电视,慢慢告诉我。”

“好像在波特兰的报纸上看到过评论。不怎么好。”

安·诺顿正在熨衣服,女儿忽然抱着一袋杂货冲进房间,把一本书塞到她鼻子底下——书的封底印着一个长脸男人的照片——噼里啪啦地讲了起来。

“我喜欢,”苏珊坚定地说,“我也喜欢他。”

5

“希望弗洛伊德也喜欢他,”诺顿夫人随口答道,“你该介绍他们认识。”

然而除了这些事情,林苑镇对这个国家的苦难的了解仅仅停留在纸面上。时间在这个小镇另有一套日程表。这么一个可爱的小镇不会发生过于肮脏的事情。肯定不会。

苏珊觉得愤怒像是捅了她一刀,因此而感到惊恐。她以为她和母亲的青春期风暴已经过去,连次生灾害也控制住了,但实情显然并非如此。她的个人事务,母亲的经验和信仰,两边的争吵冲突由来已久,就像一件织了许多年的毛衣。

确实有年轻人嗑药,比方说八月份,霍瑞斯·凯尔比的儿子弗兰克站在了胡克法官面前,被罚款五十块(法官同意让他用送报所得缴纳罚款),但酒精造成的问题更大。法定饮酒年龄降至十八岁以后,戴尔酒吧就挤满了刚到年龄的年轻人。喝完酒回家时,他们总要闹得沸反盈天,像是在拿轮胎橡胶重铺路面,时不时就有一两个死在路上。比方说比利·史密斯,他在深沟路以九十英里时速撞树,杀死他自己和女朋友拉凡娜·杜德。

“妈妈,我们已经谈过弗洛伊德了。你很清楚我和他根本没定下来。”

撒冷林苑镇关于战争、火灾和政府危机的所有知识,都来自电视机里的沃尔特·克朗凯特。唉,波特家的孩子死在了越南,克劳德·博伊的儿子踩到地雷,带了条假腿回家,不过还是在邮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帮肯尼·丹尼斯打下手,所以一切都还凑合。男孩子的头发越留越长,不像父辈那样梳理整齐,但镇民看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见到联合高中最终废除了衣着规定,艾吉·柯立斯写信给坎伯兰的《纪事报》,然而话也说回来,艾吉十数年如一日,每周都给《纪事报》写信,多数时候都在痛斥酒精的邪恶,还有接受救主耶稣基督进入你的心灵将何等伟大。

“报纸还说书里有一些骇人听闻的监狱场景。男孩子和男孩子在一起。”

镇政府靠镇民大会行使权力,一九六五年有说法要成立镇议会,每两年举行一次公共预算听证会,但这个想法没能开花结果。小镇的成长速度没快到让众人无法容忍旧办法的地步,虽说保守的一人一票民主制经常让新来者烦闷得直翻白眼。镇上有三名镇政委员,一名执法官,一名贫民救济员,一名文书(要给爱车注册,你得跑到大老远的塔加特溪路,还要鼓足勇气避开在院子里疯跑的两条猛犬)和一名学校督察。义务消防队每年能获得象征性的三百块拨款,但所谓消防队更像是个社交俱乐部,专收吃养老金的老头子。他们在烧荒时节看戏看得不亦乐乎,一年中剩下的日子里则围坐在消防车旁摆龙门阵。林苑镇没有公用工程部门,因为这里没有公共水管,没有煤气干线,没有排污系统,连变电站也没有一个。架起高压输电线的铁塔沿对角线从西北到东南贯穿全镇,在森林中剜出一条一百五十英尺宽的沟壑。马斯滕老宅旁就有这么一座高塔,像外星岗哨似的俯视屋子。

“唉,妈妈,老天在上。”苏珊抽出一根母亲的香烟。

大部分电话线路是两家、四家甚至六家合用的,因此乡亲们不需要担心没话题可聊。世上所有的小地方都差不多,丑闻会像辛迪姨妈焙豆子一样,文火慢慢煎烤出炉。尽管弯道区酝酿了镇上的大部分丑闻,但处境较好的镇民偶尔也往焖罐里添些猛料。

“好好说话。”诺顿夫人不为所动。她把书还给女儿,把积了很长的烟灰弹进鱼形陶瓷烟灰缸。这是妇女会的朋友送她的礼物,苏珊每次看见都会无名火起。对着鱼嘴弹烟灰总有某种淫秽的感觉。

一直转到西南象限,才开始见到拖车的踪迹,如小行星带般伴之而来的各种东西自然也不会少:废弃轿车扔在路边,磨旧的绳索挂着轮胎晃晃悠悠,啤酒罐躺在道旁闪闪发光,随便插在地上的铁棍支起晾衣绳,破衣烂衫随风起舞,自建的化粪池里污物臭气冲天。弯道区的房屋和普通人家的柴房称得上是亲切的世兄弟,唯一区别在于这儿每幢屋子都支棱着电视天线,房间里的电视机虽说多数是彩色电视,但都是刷卡从格兰特或西尔斯商店买来的。窝棚和拖车前的小院总是挤满了孩子、玩具、皮卡车、雪地车和摩托车。有些拖车保养得不错,但大部分看起来境况不佳。蒲公英和茅草长得高过脚踝。快到镇界,也就是布罗克街变成布罗克路的地方,坐落着戴尔酒吧,摇滚乐队逢周五上台演出,周六则交给乡村和西部乐队。酒吧在一九七一年烧毁,后来重建。对许多乡村牛仔和他们的女朋友来说,戴尔酒吧是喝啤酒或打架的好去处。

“我去把杂货放好。”苏珊说着起身。

东南象限的景色最美。地势重又隆起,但火灾没有给这里留下痕迹,不见丑陋的焦黑木桩,表层土也未受损毁。格里芬路两边的土地归查尔斯·格里芬所有,技工瀑布镇以南地区,就数他的奶场规模最大;站在校园山上,一眼就能望见格里芬家的庞大谷仓,铝制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只巨型回光仪。附近还另有几处农场,波特兰和路易斯顿的通勤白领在这里购置了许多房屋。到了秋天,爬到校园山顶端,有时候能闻到烧荒的烟味,看见撒冷林苑镇义务消防队状如玩具的救火车等在旁边,若是火势失控,他们就会接手。一九五一年的教训犹在眼前。

诺顿夫人心平气和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假如你要和弗洛伊德·蒂比茨结婚……”

东北象限以开阔地为主,长满禾草、猫尾草和紫花苜蓿。帝王河途经此处,这条河流很古老,两岸被侵蚀得与水面几乎齐平。河穿过布罗克街的小木桥,朝北蜿蜒而去,在阳光照耀下缓缓转向,最后在小镇北界附近凿开硬实的山地,此处土壤稀薄,底下没多深就是坚固的花岗岩。帝王河用了上百万年凿出两道五十英尺高的峭壁。小一辈管这条河谷叫“醉跃峡”,因为托米·鲁斯本——维吉尔·鲁斯本的酗酒兄弟——几年前找地方撒尿时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帝王河最终汇入遭受造纸厂污染的安德罗斯科金河,其本身却始终清澈;林苑镇历史上唯一兴旺过的工厂是家锯木厂,已经停业多年。到了夏天,站在布罗克街桥上垂钓的渔人是小镇一景。很少有哪一天你在帝王河里钓鱼会达不到限额重量。

愤怒终于沸腾,变成熟悉的刺人暴怒。“以上帝起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我对你说过这种话吗?”

十字花的西北象限是北耶路撒冷——镇界内林木最茂盛的区域。那里算是一块高地,但恐怕只有见惯了一马平川的中西部人才会觉得它真的很高。多年以前,伐木林道把疲惫的老山丘挖得千疮百孔,缓坡正对小镇本身,马斯滕老宅就坐落于最后一座山丘的顶端。

“我以为……”

布罗克大街从正中间以直角穿过乔因特纳大道,小镇本身大致呈圆形(东边缺了一块,蜿蜒流淌的帝王河是那里的镇界)。在地图上,这两条主要街道让小镇看起来很像瞄准镜的十字花。

“你以为错了。”她恶狠狠地说。这不完全是实话,然而过去这几周,她对弗洛伊德的感觉确实变得越来越淡。

镇上的主大道原名波特兰邮政大街,一八九六年,伊莱亚斯·乔因特纳过世后,镇上用他的家姓为其命名。乔因特纳当了六年众议员(直到在五十八岁时死于梅毒),是林苑镇最拿得出手的名人——能与之比肩的只有那头叫耶路撒冷的猪和珀尔·安·巴茨,后者在一九〇七年离家出走,到纽约后加入了齐格飞歌舞团。

“我以为你和同一个男孩约会了一年半,”母亲继续道,语气柔和但毫不留情,“就说明事情肯定超过了拉手的阶段。”

小镇的名字很独特,来源却颇为乏味。本地最早的居民中有一个阴沉而瘦长的农民,他叫查尔斯·贝拉纳普·坦纳。他养猪,给一头大母猪起名叫耶路撒冷。某天喂食时,耶路撒冷冲破围栏,逃进附近林地,化身凶狠的野兽。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为了不让小孩进入自己的地盘,坦纳经常倚在门上,用乌鸦嘎嘎叫一般的阴森嗓音警告孩子:“离耶路撒冷的林苑远点儿,要是还想让肠子留在肚皮里!”他的警告流传下来,名称亦然。谈不上有多少意义,也许只证明了在美国连一头猪也有希望名垂千古。

“弗洛伊德和我比朋友更亲近。”苏珊淡淡地承认。让母亲胡思乱想去吧。

耶路撒冷林苑于一七六五年立镇(两百年后,镇民用焰火晚会和游园会庆祝建镇两百周年;乱扔的烟花引燃了黛比·福斯特小姑娘的印第安公主服装,帕金斯·吉列斯皮把六个家伙因为公开醉酒扔进本镇拘留所),五十五年后,《密苏里妥协案》才促使缅因地区独立成州。

无声的对话悬在两人之间。

4

你和弗洛伊德睡过了?

帕金斯目送年轻人离开,有点觉得松了一口气。诺利是个好孩子,但性子实在过于浮躁。他掏出小折刀打开,继续修指甲。

不关你事。

诺利走下台阶,心想(不是第一次了)帕金斯什么时候才肯退休,好让他诺利·加德纳接下这份全职工作?老天在上,坐在镇公所门口的台阶上,怎么可能扑灭犯罪呢?

这个本·米尔斯对你来说算什么?

“那行,回头见。”

不关你事。

“不了,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你难道要爱上他,做傻事?

“一起来?”

不关你事。

“就交给你了。”帕金斯说着又点燃一根香烟。

我爱你,苏西,你爸爸和我,我们都爱你。

“唉,好吧,”诺利站起身,又理了理腰带,“我好像该去镇上巡逻了。”

苏珊没有回答。无法回答。不能回答。这就是她必须去纽约或其他地方的原因。每次争论到最后总会撞上那不言而喻的壁垒——他们的爱,就仿佛软壁囚室的墙。父母爱苏珊的事实使得双方无法进行有意义的对话,也让发生过的事情失去意义。

“天晓得。”

“好吧。”诺顿夫人和气地说。她在鱼嘴上揿熄香烟,把烟头扔进鱼肚子。

“谁会想在那儿开店啊?”

“我上楼去了。”苏珊说。

“没错。”

“随便你,你读完了能借我看看吗?”

“什么,那个旧洗衣房?”

“只要你想读。”

“难说得很,”帕金斯挥手赶走停在左膝上的苍蝇,望着它在明媚的光线中嗡嗡乱飞,“拉里老兄最近很忙。听说他卖掉了‘乡村洗衣坊’。事实上,卖掉有一阵子了。”

“我想认识认识他。”诺顿夫人说。

“他怎么了?疯了吗?”

苏珊摊开双手,耸耸肩。

“没错。”

“今天你要晚回来吗?”

“马斯滕老宅?”

“不知道。”

“就是有趣呗,”帕金斯掏出烟盒,阳光暖洋洋地照得脸上很舒服,“然后他去找拉里·克罗凯特。想租那地方。”

“弗洛伊德·蒂比茨打电话来我该怎么说?”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

苏珊气得满脸通红。“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顿了顿,“反正你肯定会这么做。”

“南边伊娃那儿,”帕金斯仔细检查大拇指被割破的角质层,“前两天上过山,盯着马斯滕老宅看了好一阵子。表情很有趣。”

“苏珊!”

“作家住哪儿?”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关我屁事,只要弗洛伊德愿意,他可以拉一帽子屎,完后倒扣在自个脑袋上。”帕金斯说。他把烟头在台阶上揿熄,摸出衣袋里的润喉糖盒子,将烟头塞进去,然后把盒子塞回衣袋。

诺顿夫人留在原处,望着窗外的小镇,但却没有看进心里去。楼上传来苏珊的脚步声,然后是画架拉开的咔嗒咔嗒声。

“弗洛伊德反正不会喜欢。”

她起身继续熨烫。等她认为苏珊已经沉浸在绘画中了(不过她只允许这个念头在意识的角落一闪而过),她走进备膳房,拿起电话,拨通梅布尔·沃茨的号码。谈天说地的时候,她随口提起苏珊说镇上来了一位著名作家,梅布尔嗤之以鼻,说肯定是写《康威的女儿》的那家伙,诺顿夫人说没错,梅布尔说他写的不是小说,而是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淫书。诺顿夫人问他住在汽车旅馆还是……

“他们还没结婚呢,”帕金斯说,“再说,姑娘也过了十八岁。”

事实上,他住在商业区的伊娃公寓里,那是镇上唯一的寄宿处。诺顿夫人顿感安心不少。伊娃·米勒是一位正派的寡妇,对非法的性行为绝不姑息。她规定女人进公寓只准谈正事,而且不能久留。如果对方是你的母亲或姐妹,那没问题。如果不是的话,请到公用厨房来坐。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弗洛伊德·蒂比茨不会喜欢勾搭他女人的家伙。”

聊了一刻钟,诺顿夫人挂上电话,她巧妙地把主要话题隐藏在了闲聊之中。

“扯淡。”帕金斯收起小刀,叹了口气。

苏珊啊,她走向熨衣板,心想,唉,苏珊,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写的是真事还是扯淡?”

6

“当然,咱们的图书馆收了他三本书。”

他们驱车沿295号公路从波特兰向回走,时间还不晚,才刚过十一点。离开波特兰近郊,高速公路的时速下限是五十五英里,他开得不紧不慢。雪铁龙的头灯毫不费力地刺破黑夜。

“帕克,你觉得他真是写书的?”

两人都很喜欢这部电影,但表现得很谨慎,人们还在探察对方的界限时总是这样。苏珊想到母亲的问题,于是问他:“你住哪儿?租的房子吗?”

帕金斯的小刀滑了一下,划破了大拇指的角质层。“妈的。”他淡淡地说。

“我在铁路街伊娃公寓的三楼租了个鸽子笼。”

“唔,有点意思。”诺利说着,拽了拽军用腰带。警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颇为抢眼。警章是他写信从一家侦探小说杂志社买的,林苑镇不给普通警员配发警章。帕金斯倒是有个正牌货,但他总是塞在钱包里,诺利对此实在无法理解。虽说林苑镇每个人都知道帕金斯是治安官,然而你必须尊重传统,对吧。再说世上还有个东西叫责任。身为执法官员,就必须把传统和责任都装在心里。诺利经常同时考虑这两样,尽管收入让他只能当兼职警员。

“但那里环境很差!气温能到一百度。”

“没错。”

“我喜欢炎热,”他答道,“越热我写得越顺利。脱光上衣,打开收音机,喝他一加仑啤酒。我最近每天能产出十页纸,新鲜热辣。那儿还住了几位有趣的老人。忙完正事,你终于走上前门廊,微风扑面而来——天堂!”

“他身边的是苏西·诺顿?”

“但还是一样。”苏珊不敢苟同。

“没错。”

“我想过租马斯滕老宅,”本漫不经心地说,“甚至还去问了价钱,可惜老宅已经卖掉了。”

“那就是那个作家了?”诺利问。

“马斯滕老宅?”苏珊笑了,“你说的肯定是别的地方吧?”

诺利·加德纳走出镇公所,挨着帕金斯·吉列斯皮在台阶上坐下,恰好看见本和苏珊走进斯潘塞的店。帕金斯抽着波迈香烟,用小折刀抠泛黄的指甲缝。

“不。就在镇子西北角第一个小山丘顶上,布鲁克斯路。”

3

“卖掉了?老天在上,谁会买?”

他心想:也许就该烧掉它,也许一切都会好得多。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常有人说我神经搭错线,但即便是我,也只打算租它而已。房产经纪不肯告诉我。就好像是个阴森的大秘密。”

本沿着乔因特纳大道慢慢向回走,他在布罗克街路口停下,心不在焉地仰望马斯滕老宅。他记得一九五一年的森林大火在风向改变前几乎烧进了老宅前院。

“也许是外地人买去的,想改建成避暑山庄,”苏珊说,“不管是谁,肯定脑子不正常。翻新是一码事——有机会我也想试试看——但老宅早就没法翻新了。我小时候那儿就是废墟了。等一等,本,你为什么想住进那儿?”

本和苏珊又聊了十五分钟,苏珊不情愿地说她还有事,但是,好的,晚上七点半她等他。他们各自上路,都因为这场轻松而自然的巧遇对人生造成的冲击而感到惊喜。

“你进去过吗?”

他们对视,哈哈大笑,引得库根小姐抬起头看他们,连拉伯雷先生也望向他们。

“没有,不过有次壮起胆子,从窗口瞄了一眼。你呢?”

本和苏珊异口同声道:“哎,还记得——”

“进去过。一次。”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灰狗车站的挂钟显示现在十点四十五分了。

“很吓人吧?”

“现在是拉里·克罗凯特的房地产公司,”她答道,“坎伯兰那家汽车影院弄死了它,还有电视机。”

两人沉默下去,都在想马斯滕老宅。这段记忆很特殊,没有其他怀旧时刻的蜡笔画气氛。老宅的丑闻和暴行发生于他们出生之前,但小镇的记性总是很好,连恐惧也要仪式性地代代相传。

“那地方后来怎么样了?”

林苑镇最接近“壁橱里的骷髅”的东西,应该就是休伯特·马斯滕和妻子波尔蒂的故事。休比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是新英格兰地区一家大型运输公司的老板,据说这家公司最挣钱的活儿都发生在午夜之后,也就是偷运加拿大的威士忌到马萨诸塞州。

“比我的时代要早。”

一九二八年,他和妻子带着万贯家财退休,来到撒冷林苑镇,但在一九二九年的股市大崩溃中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资产(包括梅布尔·沃茨在内,没人知道他具体失去了多少)。

“我那时候经常放共和影业的系列片,”本说,“《火箭人》《火箭人归来》《裂地侠卡拉汉大战巫毒死圣》。”

在股市崩溃到希特勒崛起的十年间,马斯滕和妻子像隐修士一样住在家里,只在每周三下午进镇采购时露面。拉里·麦克雷德是当时的邮递员,说马斯滕订了四份日报,以及《星期六晚邮报》《纽约客》和名叫《惊奇故事》的地摊杂志。运输公司每个月给他寄一张支票,公司总部在马萨诸塞州的瀑布河市。拉里说之所以知道那是支票,是因为他弯折信封,透过露出地址的空当口瞥见的。

“那还用说,六八年关门了。念高中的时候,我经常陪姐妹去那儿四人约会。遇上烂片,我们就朝银幕扔爆米花盒子。”她又格格一笑。“通常都是烂片。”

一九三九年夏天发现他们尸体的也正是拉里。报纸和杂志堆积五天没人收,填满了门口的邮箱,拉里无法继续往里塞报纸,于是把它们全都取出来,想替主人放到纱门和正门之间的空隙处。

“行。还记得北星电影院吗?就在镇子上。”

时值八月盛夏,三伏天刚开始,前院的草坪油绿而茂密,深至小腿。忍冬在西侧的格架上疯长,蜜蜂喝饱了肚子,懒洋洋地在蜡白色的芬芳花朵间穿梭。尽管草长得过高,但老宅在那时候确实挺好看;阁楼开始下沉之前,人们普遍认为休比造了全撒冷林苑镇最漂亮的一幢房子。

“惊险刺激的那种,要有追车戏。”

按照把每个妇女会新成员吓得屏息敛气的故事所述,门口的步道才走完一半,拉里就闻到了肉类腐烂的臭味。他敲敲前门,没人开。他从钥匙孔往里看,但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推门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院,真是算他走运。后院臭得更厉害。拉里试试后门,发现门没锁,于是从厨房进屋。波尔蒂·马斯滕瘫坐在墙角里,双腿张开,没穿鞋。近距射出的点三十—零六子弹轰掉了她的半个脑袋。

“也对,还能是哪儿呢。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苍蝇,”每次讲到这里,奥黛丽·赫希都要冷静而权威地说,“拉里说厨房里全是苍蝇。嗡嗡嗡嗡,飞来飞去,落在……你也知道哪里,然后重新起飞。苍蝇。”)

苏珊格格一笑。“当然是波特兰的超级院线。苏珊·诺顿的不朽杰作装点着它的大厅。”

拉里·麦克雷德转过身,一口气跑到镇上,叫来当时的治安官诺里斯·瓦内,又跑到克罗森的店里,拽上了三四个闲人——那时候店主还是米尔特的父亲。奥黛丽的大哥杰克逊就在其中。他们乘诺里斯的雪佛兰和拉里的邮车回到马斯滕家。

“最近的电影院在哪儿?”

镇上没人进过这幢屋子,那天真是热闹极了。兴奋劲头过去后,波特兰的《电信报》为此发了篇特稿。休伯特·马斯滕的住处像个混乱不堪的老鼠窝,塞满各种垃圾和废物,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狭窄的曲折走廊两侧堆着泛黄的一捆捆报刊杂志和一堆堆虫蛀的鸡肋藏书。《狄更斯全集》《司各特全集》《莫里哀全集》,洛芮塔·斯塔奇的前任把这些书收进耶路撒冷林苑镇公共图书馆,但直到现在也还没拆封。

“非常乐意。”

杰克逊·赫希捡起一份《星期六晚邮报》,随手翻了翻,忽然精神一振:每一页都夹着一张一美元的钞票。

“我说,今晚想不想看电影?”本问。

诺里斯·瓦内从后门绕进屋内,这才发现拉里到底有多幸运。杀人凶器绑在椅子上,枪口正对前门与胸部齐平的高度。击铁已经扳起,一根细绳系在枪机上,另一头穿过门厅,系在门把手上。

他们互相看看,心情愉快。

(“枪上了膛,”奥黛丽这时会说,“稍微一拽,拉里·麦克雷德就直奔天国之门而去了。”)

姑娘的笑声飘向头顶上缓缓旋转的吊扇。库根小姐抬起头,投来多疑的眼神。“学得太像了!不过他喜欢叫我‘小妞’。”

另外还有一些陷阱,但没这么致命。一捆重达四十磅的报纸悬在餐厅门的顶上。上二楼的楼梯台阶有一级装着铰链,不小心踩上去很容易折断踝骨。大家很快就确定了,“痴傻”二字不足以形容休比·马斯滕,他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本弓起腰,一只手弯成饱受关节炎折磨的爪子模样,一侧嘴角往下拉,学着麻痹症患者的样子抽搐。“膀胱,”他压低声音说,“小子,根汁汽水会毁了你的膀胱。”

镇民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卧室里找到了悬在房梁上的休伯特·马斯滕。

“到我喝的时候就是一毛钱了。还记得他的口头禅吗?”

(苏珊和密友们从年龄更大的姑娘口中听来了不少段子,她们喜欢用这些故事折磨自己的神经;艾米·劳克里夫在后院有一间原木搭的游戏室,几个女孩经常把自己反锁在漆黑的房间里,用马斯滕老宅的传说互相吓唬对方,重复故事时还要尽其所能地添油加醋;希特勒入侵波兰前,马斯滕老宅变成了一个专属名词。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苏珊依然发现,光是想到马斯滕老宅这几个字她就像中了魔咒,脑海里浮现出清晰得吓人的图像:几个小女孩躬着背手拉手坐在艾米的游戏室里,艾米的语气阴森可怖。“他的脸全都肿了起来,舌头伸在外面,变成黑色,上面还有苍蝇爬来爬去。这是我妈妈告诉沃茨夫人的。”)

“当然。每周四晚上,辛迪姨妈进镇到克罗森的店里采购,总是叫我来这儿喝根汁汽水。那时候汽水还用大桶装,正宗罗彻斯特根汁汽水。她总是用手帕包好五分钱给我。”

“……地方。”

“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她隔了一会儿说,“斯潘塞先生去世。记得他吗?”

“什么?不好意思,我分神了。”她回到现实中,猛烈得像是被推了一把。轿车刚下高速公路,开上通往撒冷林苑镇的出口匝道。

她低头去吃。

“我在说,那真是个吓人的老地方。”

“继续东跑西颠,”他没详细说,“吃你的冰激凌,快化了。”

“说说你进去后见到了什么?”

“你母亲……她过世后,你怎么过日子的?”

本的笑声中毫无笑意,他打亮远光灯,双车道的柏油马路笔直向前,两旁是高耸的松树和云杉,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刚开始只是孩子闹着玩。也许从头到尾都是如此。你要知道,那是一九五一年,孩子们总得想点什么消遣来代替从纸袋里吸航模胶,那种事都还没发明呢。我经常和弯道区的孩子混在一起,他们中的大部分现在都搬走了吧……镇上还管林苑镇南边叫‘弯道’吗?”

本笑着答道:“我从不这么说话,至少没大声说过。”

“是的。”

“你说话和你的书一个味道。”苏珊敬畏地说。

“经常和我厮混的有戴维·巴克利、查尔斯·詹姆斯——不过孩子都管他叫小子——还有哈罗德·劳伯森、弗洛伊德·蒂比茨……”

本停下来,感到很惊讶。他居然说得这么滔滔不绝。

“弗洛伊德?”苏珊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经常和加德纳家的孩子在大沼泽玩打仗,在帝王河上的池塘扮海盗,在公园里玩夺旗和捉迷藏。我离开辛迪姨妈以后,妈妈和我东跑西颠,过得很艰难。我十四岁那年妈妈自杀了,但在此之前很久,我身上亮晶晶的魔尘就掉得一干二净了。魔力曾经存在的地方就在这儿,现在依然还在。镇子没什么变化。我在乔因特纳大道看风景,感觉就像隔着一层薄冰——十一月的时候,在镇子的蓄水池边,先轻轻敲打冰面边缘,然后就能揭起这么一层薄冰——看我的童年时代。景象有点变形,雾蒙蒙的,有些地方化作虚无,但大部分还是和从前一样。”

“对,你认识他?”

“这里没什么变化,”她说,“有也很少。”

“我和他约会过,”苏珊说,她害怕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连忙说了下去,“詹姆斯小子没离开,他在乔因特纳大道管加油站。哈罗德·劳伯森死了,白血病。”

他点点头说:“那你就能理解了。我小时候在林苑镇住过,很怀念这个地方。回来的路上,我险些直接开过去,因为我害怕镇子会变得让我认不出来。”

“他们都比我大一两岁,有自己的小圈子,你也明白,排斥外人。至少要有三名‘血腥海盗帮’成员担保,你才能申请入会。”他本来想说得轻松些,然而声音里依然埋藏着一丝往日的创伤。“但我很执着,天塌下来也拦不住我加入‘血腥海盗帮’……至少在那年夏天是这样。”

“是的。”

“他们最后让步了,说通过考验我就可以入会;实际上是戴维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我们大家一起去山上马斯滕老宅门前,我必须进屋,带一件老宅里的东西出来。投名状。”他嘿嘿一笑,但嘴里发干。

“对。”本说。他转过头,第一次望着她的正脸。她的面孔非常漂亮,蓝眼睛,眼神坦率,饱满而干净的前额晒得黝黑。“你呢?小时候就在这个镇子了?”他问。

“发生了什么?”

本没有立刻回答。库根小姐拆开一条香烟,给收银机旁的陈列架补货。药剂师拉伯雷先生在高高的药柜背后踱来踱去,活像个冷冰冰的幽灵。空军青年站在车门口,等司机上厕所回来。

“我从一扇窗户爬进去。空置了十二年,屋里依然满地垃圾。战争期间有人来收走了旧报纸,但其他东西仍在原处。前厅里有张台子,上面搁着一枚雪晶球——知道雪晶球吗?里头有间小房子,摇一摇,白雪纷纷。我揣起那东西,但没有马上离开。我实在太想证明自己了,于是上楼去找马斯滕自尽的房间。”

“而现在你回这儿来写书。”苏珊讶异道。

“上帝啊。”苏珊说。

“没有,屋子是租的,我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搬上车了,只剩下电视机没带走。我们想抬出去来着,但连搬离地面都做不到。视王牌,七英寸屏幕,显像管前头是放大透镜。效果一塌糊涂。不过反正也只能收到一个频道——主要是乡村音乐,其余时间播放农业新闻和《小丑猫咪》。”

“手套箱里有香烟,帮我拿根烟可好?我想戒掉来着,但现在非得抽一根才行。”

“你姨妈没受伤吧?”

苏珊替他取了一根烟,本按下仪表盘上的点烟器。

“是的,”他说,“那个夜晚是我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几个背着手动灭火泵的男人敲开门,说我们非走不可。刺激极了。辛迪姨妈慌得像没头苍蝇似的,收拾起许多东西,塞进她那辆哈德逊轿车。天哪,什么样的一个晚上!”

“屋里很臭,你都没法想象有多臭。霉味,装饰材料腐烂,还有黄油腐败的那种酸臭。老鼠、旱獭或者其他动物在墙里筑巢或者在地下室休眠。黄兮兮、湿乎乎的那种臭味。”

“真的吗?”她显得很高兴,“谢谢……应该要谢谢你吧。你姨妈的屋子肯定也被烧毁了。”

“我爬上楼梯,那年我九岁,吓得快要屁滚尿流。屋子吱嘎作响,走到哪儿,哪儿就往下陷,我听见石膏板后面有东西窸窸窣窣地跑开。我觉得背后有脚步声,但就是不敢转身,因为回头说不定会看见休比·马斯滕蹒跚着跟我走,一只手拿着绞索,整张脸都是黑的。”

本笑了起来。“所以你比我在公园里猜想的大七岁。”

他非常使劲地握住方向盘。轻快完全离开了他的声音。这段回忆里投注的情感强烈得让苏珊害怕。仪表盘的微光照亮他的面容,那张脸上皱成一团,这个男人艰难跋涉于他极为厌恶但又无法完全离开的地方。

“我就在大火那年出生,”苏珊说,“镇子历史上最大的大事件,我却从头睡到尾。”

“楼梯爬到头,我鼓起全部勇气,一口气跑过走廊,冲向那个房间。我打算冲进去,也抓起一样东西,然后拼尽气力逃走。走廊尽头的门关着。我眼看着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合叶松了,门板底下贴在门框上。我看见门把手,银光闪闪,手掌握住的地方有些失去光泽。我抓住把手一拉,门板和门框摩擦,发出的声音像女人惨叫。要是我神志清醒,应该立刻转身逃跑。但当时我肾上腺素大喷发,我用双手抓住门把手,使出浑身力气一拽。门险些飞出去。而我看见了休比,他吊在房梁上,窗口的光线勾勒出他的尸体。”

“我住在辛迪姨妈家。辛西娅·斯托文斯。我父亲过世后,母亲经历了一场……怎么说呢?算是精神崩溃吧。于是她把我送到辛迪姨妈家,让她自己缓缓神。大火过后一个月,辛迪姨妈把我送上回长岛母亲身边的汽车。”本望着冷饮柜台旁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离开妈妈的汽车上,我哭个不停;离开辛迪姨妈和耶路撒冷林苑镇的汽车上,我还是哭个不停。”

“天哪,本,你别——”苏珊紧张地说。

“伯恩斯路?那儿现在只剩下大沼泽和一小片墓地。谐和山,大家都这么叫。”

“不,我说的是实话,”他坚持道,“是九岁孩子眼中的事实,是他二十四年后记忆中的事实。休比就吊在那儿,但他的脸根本不是黑的;而是绿的。眼睛浮肿,紧闭着。他双手惨白……白得可怕。而就在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我小时候在撒冷林苑镇住过四年。家在镇外伯恩斯路上。”

本狠狠吸了一口香烟,把烟头丢进车窗外的黑夜。

穿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站起来。灰狗巴士在门外的道旁慢慢停下,气刹发出嗤嗤的声音。

“我的惨叫声大概两英里外也听得分明,然后我逃跑了。我下楼时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跑出前门,一直跑到马路上。另外几个孩子在半英里外等我。这时我才发现雪晶球还攥在手心里。总算没白去一趟。”

“有什么好道歉的?”本说,“所有作家都喜欢谈论自己的作品。有时候我半夜躺在床上,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接受《花花公子》访谈。消磨时间而已。书要是没在校园里红起来,《花花公子》才不会来采访你呢。”

“本,你不是真的以为你看见了休伯特·马斯滕吧?”前方远处有黄灯闪亮,那是镇中心路口的信号灯,苏珊很高兴能见到它。

“什么——?噢,对,不好意思,”她用纸巾擦干净杯底,“啊,我不是想刺探什么。我平时没这么容易激动。”

本沉默良久,最后说:“我不知道。”他说得艰难而勉强,就好像更愿意说没见到,然后结束这个话题。“也许我太紧张和激动,因此产生了幻觉。但另外一方面,屋子能像充电电池一样吸收居住者的情感,这个说法或许也不完全是胡扯。也许一些合适的人,比方说想象力充足的小男孩,能扮演放电触媒的角色,激发屋子显现……某种东西。准确地说,我指的不是鬼魂,而是三维的心灵视觉投影。甚至是某种生物。要是你愿意,叫怪物也行。”

本严肃地看着她说:“滴下来了。”

苏珊也拿了根烟点上。

苏珊兴奋得满面红光。“在林苑镇?写什么的?为什么选这儿?你……”

“总而言之,接下来几个星期,我睡觉都不敢关灯,一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那扇门开开关关。只要心情一紧张,那个噩梦就回来了。”

本耸耸肩。“想写本小说。”

“好可怕。”

“你呢?”姑娘放下麦管,用调羹舀冰激凌吃,“来缅因州耶路撒冷林苑镇这个一千三百人口的繁荣社区干什么?”

“不,不可怕,”他说,“好吧,不是很可怕。人人都有自己的噩梦。”他用大拇指指着身旁乔因特纳大道上那些沉睡的房屋。“有时候我不得不想,这些屋子的墙板怎么会不因为噩梦里发生的可怕事情而尖叫。”他顿了顿。“有兴趣去伊娃那儿的门廊上乘凉吗?公寓有规定,我不能邀请你进屋。不过要是你愿意睡前喝一杯,我在冰箱里存了几瓶可乐,房间还有半瓶百加得。”

“你可以在纽约找个旅馆住一周左右,”他说,“然后带着作品册,拜访能找到的所有杂志社和出版公司。提前六个月预约,免得编辑和人事部的日程表都排满了。不过听我一句劝,别把宝全押在大城市上。”

“非常愿意。”

“哦,当然,”她忽然大笑,“目前最大的单子是给超级院线做的。他们要在波特兰开一家有三块银幕的新影院,一口气买了十二幅画挂在门厅里。他们付给我七百块。我拿去付小车的首付了。”

他拐上铁路街,关掉远光灯,拐进寄宿公寓的泥地小停车场。后门廊漆成白色,饰以红色绲边,三把柳条椅面对帝王河一字排开。河流本身仿佛一个五光十色的迷梦。对岸树叶中透出一轮夏末凸月,月光在水面上绘制了一条银色小径。小镇悄静无声,她能隐约听见远处河水流过大坝泄洪道的声音。

“在本地卖出过作品吗?”

“坐下,我去去就来。”

苏珊不安地笑笑。“你比我有经验。”

本走进屋子,轻轻关上纱门,苏珊找了把摇椅坐下。

“没方向可不能去纽约,”他说,“相信我,否则会跑断腿的。”

尽管本有点奇怪,但苏珊还是很喜欢他。苏珊不是一见钟情的信徒,但相信人会情欲勃发(更文雅的称呼是心醉神驰)。另一方面,本不是会你半夜打开上锁日记抒发衷肠的那种人;他个子虽高,但太瘦,肤色过于苍白。他面相内省,有书卷气,眼神很少泄露内心的思绪。头顶上的浓密黑发大概是用手指梳理的,而不是梳子。

“没……没有。可是……”

还有那个故事——

“有方向了吗?”本和蔼地问。

无论《康威的女儿》还是《空中之舞》都没有揭示出他性情中病态的这一面。《康威的女儿》讲述牧师女儿离家出走,参加反文化运动,搭便车走遍全国。《空中之舞》的主角叫弗兰克·巴奇,罪犯,越狱后逃到另外一个州,洗心革面当机修工,最后重新被捕。两本书格调明快,积极向上,映在一个九岁男孩见到的黑屋吊影似乎与它们格格不入。

“呃……也许出版社吧,”她犹豫道,“或者杂志社……也可能广告公司。用得上能按要求画画的人的地方呗。这个我拿手。我有作品册。”

她像是受到暗示,视线忍不住离开河流,转向门廊左边的高处,小镇前的最后一座山丘挡住了璀璨星光。

“那你还有什么选择?”

“给你,”他说,“希望合你的意——”

她耸耸肩。“我在波士顿大学拿了学士学位……说实话,还不如印证书的纸值钱。主修艺术,辅修英语文学。正所谓没用加废物,完全符合‘高等白痴’的定义,甚至没受过当办公室花瓶的训练。我有几个高中女同学当秘书当得很开心。我却连一级打字员的坎都过不去。”

“你看马斯滕老宅。”苏珊说。

“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他扭头望去。那高处有一点亮光。

“林苑镇?没什么不好,我挺喜欢。但我的家里人,你明白的。他们总在背后盯着我。很讨厌。再说林苑镇也没什么能给想工作的姑娘的。”苏珊耸耸肩,低头吸麦管。她的脖子晒得很健康,骨肉停匀。她穿彩色印花直筒罩衫,衬托出美好的身段。

7

“待在这儿有什么不好?”

饮料喝完了,午夜过去了;月亮几乎看不见了。他们天南海北地闲聊,一次停顿的时候,苏珊说:“我喜欢你,本,非常喜欢。”

“纽约吧。看我到底能不能养活自己。”

“我也喜欢你。我很惊讶……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记得我在公园里说的无聊笑话吗?这一切似乎太凑巧了。”

“去哪儿?”

“我想再次见到你,假如你愿意见我。”

但并非如此:“我迟早也要坐上十点半的巴士,和撒冷林苑镇说声再见。到时候估计也会和他一样阴着脸。”

“当然愿意。”

“大概是假期过完了。”本说。他想,接下来就要问我有没有服过役了吧?

“不过请慢一点。记住我只是个小镇姑娘。”

“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反正肯定不开心,你说呢?”姑娘顺着本的视线望过去。

本笑了起来:“感觉很好莱坞,不过是好的那种好莱坞。现在我是不是该吻你了?”

他们坐在冷饮柜台前的红色高脚皮椅上。本在喝巧克力冰激凌汽水,苏珊是草莓口味的。斯潘塞的店也是本镇的汽车站;从他们的位置,透过旧式涡饰拱门,候车室看得一清二楚。一位穿空军蓝色制服的男人独自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双脚夹着手提箱。

“是的,”苏珊正色道,“接下来该接吻了。”

“正是。她有辆小推车,每周四晚上带去图书馆,填了天晓得多少张预借卡,斯塔奇小姐都快被她逼疯了。”

本坐在苏珊旁边的摇椅上,他没有停下椅子缓慢的前后摇摆,而是直接凑近苏珊,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既没有尝试吸吮她的舌头,也没有伸手触碰苏珊。本的嘴唇很坚实,这个吻挟着方正牙齿的压力,还有朗姆酒和烟草的淡淡味道。

本压低声音问苏珊。他在看一个瘦高的女人,她在白制服外面套了件红色化纤罩衣,染黑的头发用指推法烫出阶梯波纹。

苏珊也开始前后摇摆,一动起来,吻就变了意思。时紧时松,时轻时重。苏珊心想:他在品尝我。这个念头唤醒了隐秘而清晰的兴奋感,苏珊在自己被带远前结束了这个吻。

“那就是库根小姐?”

“哇。”本说。

2

“明晚想来我家吃饭吗?”苏珊问,“我爸妈会很乐意见到你的。”在这个时刻带来的愉快而宁静的情绪中,她愿意向母亲服软。

这就是开端。

“自家做的?”

姑娘第三次望向本的眼睛,然后露出温暖的笑容。“当然,我很乐意。斯潘塞家的可好喝了。”

“保证地道。”

“胡说,其实很清教徒,”本答道,“语言确实粗鲁,但你想写没念过书的乡下小子,就不能——那什么,能请你喝杯冰激凌汽水吗?我这会儿想喝得要命。”

“太愿意了。我从搬来就一直在吃速冻食品。”

“《比利说别停下》?还没有。药房的库根小姐说它很低俗。”

“六点?我们乡下人吃饭早。”

“我那本新书读了吗?”

“行,没问题。说到家,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来。”

“嗯,我喜欢。”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话,直到苏珊看见长明灯在坡顶闪烁,每次她晚上外出,母亲都会点亮那盏灯。

“少得吓人。”他诚实地说。米兰达也喜欢《康威的女儿》,他那些咖啡馆朋友却都不愿意发表意见,而大多数书评人恨不得扔石头砸死它。唔,书评人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情节不见了,意淫满天飞。

“真想知道谁在那上头。”苏珊回头眺望马斯滕老宅。

“《康威的女儿》我也读过,我很喜欢。这话想必你听多了吧?”

“新屋主吧。”本也不太拿得准。

姑娘不禁莞尔,两人大笑,气氛立刻变得融洽。后来,到了某个时候,本会想到事情发生得是多么自然而然,多么顺理成章。这绝对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念头,因为它投射出了命运的嘴脸:命运并不盲目,而是视力正常,打算以宇宙为磨盘,把无助生灵碾成粉末,制作凡人无法理解的面包。

“那个亮光不像电灯,”苏珊沉思道,“太黄,也太微弱。像煤油灯。”

“对,不过正在努力改掉。”

“估计还没来得及修复电力。”

“你经常拿起来看?”

“也许吧。但只要稍微有点远见就会先叫电力公司来修理,然后再搬进去。”本没有回答。车子开到了苏珊家的车道前。

“谢谢。每次我拿起来看,都要纳闷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版的。”

“本,你的新书,”苏珊忽然问,“写的是马斯滕老宅吗?”

“纽约有商家专门替人找书,肯定能帮我弄到。”姑娘犹豫片刻,她望向他眼睛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这本书好得没话说。”

本笑着亲吻苏珊的鼻尖:“很晚了。”

“你只能昧下不还了,”他把书还给姑娘,“《空中之舞》已经绝版,啊哈。”

她对本微笑。“不是想存心刺探的。”

他想也不想地飞快写下:赠苏珊·诺顿,公园里最漂亮的姑娘。即颂时绥,本·米尔斯。最后又在签名底下添上用短斜线分隔的日期。

“没关系。改天再说……等白天。”

“苏珊·诺顿。”

“行。”

他在运动衫口袋里找到一支自动铅笔,打开书,翻到扉页,抬起头问对方:“你叫什么?”

“姑娘,你赶紧进屋吧。明晚六点?”

“另外买一本换过来就好。”

她看看手表:“今晚六点。”

“签在图书馆的书上?”

“晚安,苏珊。”

那个瞬间稍纵即逝。姑娘笑着把书递给本:“能签个名吗?”

“晚安。”

“不经意的相遇,铸就了新的皇朝。”他说。尽管只是闹着玩的广告词,这句话却怪异地悬在空中,犹如弄臣说出的预言。两人背后,几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在浅水池里开心地玩水,一位母亲叫罗迪别把妹妹摇得那么高。妹妹不顾母亲劝阻,把秋千荡得老高,裙裾飞扬,直冲蓝天。多年以后,本依然记得这个瞬间,假如时间是蛋糕,那它就是他切下来珍藏的一小牙特别礼物。然而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闪出火花,这么一个瞬间只会黯然落入记忆的汪洋大海之中。

苏珊下车,轻快地沿着门前小径跑到边门前,然后转身对正在离开的本挥挥手。进门前,她在给送奶工的订货单上加了份酸奶油。配上烤马铃薯,这顿饭就上档次了。

“还以为见到幽灵了呢。”她举起放在膝头的书。书页侧面上盖着“耶路撒冷林苑镇公共图书馆”的印章。《空中之舞》,他的第二本小说。姑娘翻出后封套上他的照片,那是四年前拍摄的。那张脸还像个少年,表情严肃得可怕——双眼仿佛黑色钻石。

她在进门前停留了一分钟,抬头望着马斯滕老宅。

姑娘紧张地笑笑,飞快地瞥一眼他的眼睛,想读懂本的来意,又连忙转开视线。她显然不习惯在公园里和陌生男人说话。

8

“没错。”他扬起眉毛。

鸽子笼般的狭小房间里,他摸黑脱掉衣服,光着身子爬上床。苏珊是个好姑娘,米兰达过世后遇到的头一个好姑娘。他希望自己不要企图把她变成第二个米兰达,否则会让他痛苦,对苏珊更是不公平得可怕。

“不认识,”姑娘答道,“只不过……你是本杰明·米尔斯,没错吧?”

本躺下,听凭思绪飘荡。堕入梦乡之前,他用手肘支起身体,视线越过打字机的方形阴影和旁边的一小叠书稿,望向窗外。住进来前,他先看了几个房间,然后特地向伊娃要了这里,因为它面对马斯滕老宅。

本起身走过去,拿着他的平装本西部小说。“你好,”他欣然道,“咱们认识吗?”

坡顶的灯仍旧亮着。

姑娘抬起头,看见他,诧异的表情掠过脸上。她低头看书,又抬起头,准备起身,想了想,重新坐了回去。

当晚他又做了同一个噩梦,这是返回耶路撒冷林苑镇后的第一次,但不像米兰达在摩托车事故中遇难后那些凄苦日子里的梦那么清晰。他跑过走廊,开门时尖锐的可怕摩擦声,悬在空中的身影忽然睁开肿胀的骇人双眼,他转身跑向门口,噩梦中的一切都被放慢,他仿佛陷在泥浆中——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现有个姑娘在看他。姑娘非常漂亮,淡金色的头发用丝巾扎住。她在读书,但身旁还放着画板和炭笔。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星期二,开学第一天,公园像中了魔法似的,喧闹的小家伙全都没了踪迹,只剩下怀抱婴儿的母亲散落各处,几位老先生坐在战争纪念碑旁边,还有这个姑娘坐在老榆树的斑驳树荫中。

然后他发现房门是锁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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