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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林苑镇(之二)

“是吗?”

“也许吧。”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默。不知道母亲在酝酿什么样的答案?“见微知著”,还是“三岁定八十”?马克把怪物粘在底座上,底座是隆起的坟头,背景上有一块倾斜的墓碑。“人生正华年,已向死亡去。换了是我,肯定要做噩梦。”

“福尔曼先生的手艺可真是高明,高明得让人害怕。那孩子就像睡着了,随时都可能睁开眼睛,打个哈欠……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要拿瞻仰遗容折磨自己。这太……野蛮了。”

马克几乎能看见父亲耸肩膀的动作。“托尼·格立克……太可怜了。不过死亡和哀悼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时间长了他会最终接受的。”

“嗯,反正也结束了。”

“嗯,希望可怕的葬礼别让他做噩梦。”

“是啊,应该如此。他是个好孩子,对吧,亨利?”

“我觉得没问题,”父亲说,“不过天黑后当然不行。”

“马克?最好的。”

马克放松下来,粘上怪物的另一条胳膊。他的桌上站满了极光公司出品的可怕怪物,每次有新成员加入都要重新摆放一遍。这场景颇为赏心悦目。丹尼和拉尔菲那天晚上其实是来看这些的……唉,结果却发生了那件事情。

马克不由笑了。

“离这儿好几英里呢。”

“电视上有什么好节目吗?”

“你觉得放他进屋后的树林安全吗?”母亲终于开口,“据说镇子里有流沙地……”

“让我看看。”

谈话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马克知道,他父亲肯定在飞速浏览《华尔街日报》,母亲多半把简·奥斯丁或亨利·詹姆斯的某本小说摆在了膝头。母亲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书,马克却在一本书里遇到两次同一个场景都要挠头。知道结局的故事还有什么可读的?

马克没听接下来的话:严肃的讨论已经结束。他把模型搁在窗台上,等待胶水凝固、硬化。再过十五分钟,母亲就会对着楼上叫唤,招呼他准备睡觉。他从衣橱的顶层抽屉拿出睡衣,开始脱身上的衣物。

父亲哼了一声。

实话实说,母亲对他精神状况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马克绝不是一个娇弱的人,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能说明他应该是。除去家境和优雅的个性不提,马克无论从什么方面说都是个十分普通的男孩。他的家庭处于中上阶层,此刻上升态势依然不减,父母的婚姻关系也很牢靠。尽管表达起来有些笨拙,但他们确实都很爱自己的另一半。马克从小到大没有过任何严重创伤。几次校园争斗连个疤痕都没留下。他和同学相处得不错,想要的东西也和同龄人差不多。

母亲的声音有些顽皮:“亲爱的,咱们又不是没试过。”

假如说他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淡然处世和冷静自控的态度了。没人这么教导过他,这无疑是天生就有的东西。小时候,马克的宠物狗乔巴遭遇了车祸,他坚持和母亲一起送狗去看兽医。兽医说,孩子,我得让这条狗长眠了,你明白吗?马克答道,你不是要让他睡觉,而是要用毒气杀死他,对吗?兽医说是的。马克说请便吧,但他要先和乔巴亲吻告别。他觉得很难过,但也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想流泪的意思。他母亲倒是哭了,但三天后乔巴对她已经成了模糊的回忆,而对于马克来说,乔巴永远不会变成模糊的回忆。这就是不哭的价值所在。哭泣就像把内心的感情如撒尿般扔在地上。

“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该再要一个孩子,”父亲说,“别的暂且不论,对马克肯定有许多好处。”

拉尔菲·格立克的失踪和丹尼的去世都让他大受震动,但没有让他害怕。他在店里听一个家伙说拉尔菲也许被变态色魔抓走了。马克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他们对你做可怕的事情,释放内心的欲望,做完后就勒死你(漫画书里,被勒死的人总要发出“啊啊啊呃呃呵”的叫声),然后把尸体埋在采石坑或者地板底下或者偏僻小屋里。假如变态色魔请你吃糖,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一脚踢中他的卵蛋,然后以木纹劈裂的速度飞奔而去。

马克把怪物的左臂用胶水粘进肩关节窝。这个极光公司的模型是特殊型号,在黑暗中能发绿光,就像他在基特里的主日学校背完《诗篇》之一百十九得到的塑料耶稣像。

“马克?”母亲的声音沿着楼梯飘上来。“这就来。”他说着又笑了。

“咱们这孩子稳当得就像千年老树,”皮特里先生说,“不管他有什么感觉,相信他都能处理好。”

“别忘了洗耳朵。”

“他们当时正要来找马克,”母亲继续道,“和他玩火车模型……结果一个病死,一个失踪!亨利,别骗自己了,那孩子肯定有所感觉的。”

“不会的。”

“可静水流深啊。”她停了下来。母亲常说“静水流深”和“长路漫漫不回头”之类的话,马克虽然很喜欢这些词句,但有时它们就仿佛图书馆大开本区的旧书那样沉重笨拙……也同样积满灰尘。

他下楼去亲吻父母道晚安,动作既敏捷又优雅,临出门前瞥了一眼背后桌上摆出惊心动魄场面的怪物:德古拉伯爵张着血盆大口,犬牙露在外面,作势扑向躺在地上的女孩,疯狂医生在折磨刑床上的女士,海德先生悄悄摸向步行归家的老人。

“实在……很难说,”马克从那段暂停中知道父亲正在点烟斗,“这小子扮扑克脸很有一手。”

你理解死亡吗?是的。那就是怪物抓住你的时候。

此时此刻,琼恩·皮特里在说:“亨利,你认为他会受到影响吗?”

6

马克·皮特里十二岁的时候,比平常孩子个头略小,模样也略病弱。但他的动作很优雅,也很敏捷,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男孩都缺乏这两种特质,身上最显眼的无非是膝盖、胳膊肘和伤疤。他长相俊秀,甚至有些奶油气,日后如鹰隼的五官,此时还稍显女性化。里奇·鲍定在操场上找他麻烦之前,这已经给他惹过不少麻烦,他下定决心要自己解决问题。马克冷静分析问题:绝大多数恃强凌弱的孩子都是大块头,丑陋而笨拙,之所以能吓住大家,是因为有伤害他人的能力。他们的打法很龌龊。因此,如果你不害怕略微受伤,如果你也愿意使用龌龊的打法,那肯定能胜过这些恶棍。里奇·鲍定是这套理论的首次完美阐释。他和基特里小学的校园霸王堪称半斤八两(那次也算得上一场胜利,基特里小学的恶霸流了血,但不肯屈服,向全操场的人宣布他和马克·皮特里从此是好兄弟了。马克虽然觉得那家伙是一坨烂屎,但也没有反对。他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和他们讲道理没有用,伤害是里奇·鲍定这种人懂得的唯一语言,马克觉得这就是这个世界总是纷争不断的原因。那天老师把他从学校遣送回家,父亲非常愤怒,马克都准备好接受杂志卷抽屁股的惩罚了;但听见马克说希特勒内心深处和里奇·鲍定其实是一路货色,他父亲笑得直不起腰来,连旁边的母亲也窃笑不已。马克因此逃过一劫。

八点半,罗伊·麦克杜格尔拐进拖车住宅门前的车道,他两次把旧福特车的油门踩到底,然后关掉引擎。集流管险些爆炸,转弯灯不亮,车牌贴下个月到期。破车,破人生。孩子又在屋里嚎丧似的哭,珊迪在对孩子吼叫。美哉,伟大的婚姻!

嗯,世界上还有另外一句谚语:凡事预则立。

他刚下车就被石板绊了一跤,石板是他去年夏天弄来的,本来想铺在从车道到台阶的这段路上。

父亲曾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捉到过一次他贴在门上偷听,那时候马克只有六岁,父亲告诉他一句英国古谚语:趴门缝只能自寻烦恼。父亲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听见别人正在议论你,而你又不喜欢他们说的话。

“他妈的。”他恶狠狠地嘟囔道,一边揉搓胫骨,一边对那片石板投去杀人的眼神。

尽管父母此刻在楼下客厅谈话,但对于马克而言,这和站在他的房间门口聊天没有两样。

他醉得厉害。三点就下了班,然后一直跟汉克·彼得斯和巴蒂·梅贝里在戴尔酒吧喝酒。汉克很晚才出现,似乎想把天晓得从哪儿来的意外小财喝个干净。他知道珊迪怎么看他这伙朋友。哈,随她苦闷去吧。怎么?老子在天杀的收割机上累了一个星期,腰都快断了,周末还得加班,周六周日就不能喝两杯啤酒了?她算什么东西,假正经个什么劲?成天坐在屋子里无所事事,顶多打扫打扫卫生、跟邮递员吹吹牛皮、不让孩子爬进烤炉。再说,最近她连看孩子都不怎么上心。天杀的孩子前两天甚至从换尿布的台子上掉下来了。

马克·皮特里在房间里一边组装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模型,一边偷听楼下客厅里父母的谈话。南乔因特纳大街的这幢农舍是他们家买下来的,他的房间在二楼,尽管屋子已经加装了现代化的汽油暖炉,但也没拆掉二楼的送暖格栅。这幢屋子曾经用厨房里的中央大炉采暖,热空气通过管道送上来,免得二楼冷得太厉害;但即便如此,原先住在这里的女士(于一八七三年到一八九六年间与其阴郁的浸信会丈夫住在这里)睡觉时还要用法兰绒包一块烘热的砖头带上床。不过现在嘛,这格栅管道起着别的用处:它们传递声音的效果一流。

当时你在哪儿呢?

5

我抱着他啊,罗伊,他扭得实在太厉害了。

太阳不住变短的弧形边缘落下了地平线。

扭得厉害,他妈的。

他喃喃自语:“耶稣——”

他走向房门,还没消气。腿磕碰的地方疼得厉害,估计也没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安慰。他挥汗如雨,被混账工头整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娘们儿在干什么?读自白式杂志,吃巧克力包草莓,或者看肥皂剧,吃巧克力包草莓,或者和朋友煲电话粥,吃巧克力包草莓。她的屁股和脸都在起疙瘩,很快就要分不清哪个是屁股哪个是脸了。

他想移开眼神,不去接触孩子那闪闪发亮的凝固视线,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推开门,走进室内。

那双眼睛睁着。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睁得大大的,视线并不呆滞。在今天最后一抹正在消逝的白昼光线下,眼睛闪着骇人的生命之光。孩子的脸不是死亡的惨白色,玫瑰红的面颊充满了勃勃生机。

眼前的场景给他狠狠一击,强烈而直接,像湿毛巾抽甩似的刺破啤酒带来的朦胧醉意:孩子赤身露体,满脸鼻血,大声哭喊;珊迪抱着孩子,无袖衬衫沾满血迹,扭头望着罗伊,惊讶和恐惧扭曲了她的面容;尿布扔在地上。

迈克的呼吸堵住了,塞在喉咙口。

兰迪眼睛周围的淤青还没褪色,两只小手举在半空中,像是在哀求。

他喘着粗气爬出墓穴,平躺在地上,摸索着去找棺材盖上的两个把手。找到了,用力一拉。棺材盖向上打开,合叶发出的吱嘎摩擦声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刚开始露出来的只是粉色绸缎,然后是一条裹着黑衣的胳膊(丹尼·格立克穿教会制服下葬),再然后……再然后是脸。

“究竟发生了什么?”罗伊一字一顿地问道。

金星正在升起。

“没什么,罗伊。他只是——”

在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驱使下,迈克抬头呆望了几秒钟,他脸上一道道、一圈圈都是泥土和汗水,两只眼睛仿佛凸出的白色圆环。

“你打他,”罗伊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他乱动,你没法换尿布,于是就扇他。”

他把铁锨举过头顶,再次拼命轰击棺材锁,听到啪地一下断裂声。锁打开了。

“我没有,”珊迪连忙答道,“他翻身,撞到了鼻子,没别的,真没别的了。”

黑暗,别在这里抓住我。

“我要打得你大小便失禁。”罗伊说。

他跪在棺材顶上,努力思考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意识深处的某样东西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太阳就要下山了——

“罗伊,听我说,他就是撞了一下鼻子——”

我在干什么?迈克问自己。老天在上,我究竟在干什么?

他的肩膀塌了下去:“有什么吃的?”

六点五十。

“汉堡,有点焦。”珊迪没好气地答道,从牛仔裤里拉出衬衫下摆,擦拭兰迪的鼻子。罗伊能看见她腰间的一圈肥肉。生了孩子以后她的体形始终没有恢复。她自己也不在乎了。

小溪旁的青蛙开始闹腾,蚊母鸟在暗影中歌唱,附近某处有一群三声夜鹰跟着发出尖声鸣叫。

“叫他闭嘴。”

迈克·莱尔森忽然跳进墓穴,开始疯狂铲土,掘起一锹又一锹的泥土,泥土如棕色喷泉般被抛出墓穴。铁锹的刃头终于碰到了木头,他刮掉棺材侧面剩余的泥土,然后跪倒在棺材上,拼命敲打扣锁的黄铜锁舌,一下,一下,又一下。

“没——”

(我为你活祭牲品。我用左手奉献。)

“叫他闭嘴!”罗伊吼叫道,兰迪原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抽一下鼻子,被他吓得又哭喊起来。

你唤醒死者,请赐我们的兄弟丹尼尔永远的生命。

“我去拿奶瓶。”珊迪说着站起身。

阳光已经离开了马斯滕老宅的屋顶,现在只照得到镇西最高大、最古老的几棵云杉了。尽管老宅的百叶窗都关着,但那幢屋子似乎也在注视他。

“还有我的晚餐,”他开始脱牛仔外套,“天哪,这地方跟垃圾堆似的。你白天都干了什么?自摸了一天不成?”

铲开泥土,这就是通行证。铲开泥土,用铁锨砸坏那把锁,打开棺材,合上瞪视着他的那双可怖眼睛。他没有殡仪馆用的胶水,但口袋里有两个两毛五的硬币。这也能行。银币。没错,格立克家的孩子需要的正是银币。

“罗伊!”她惊叫道,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对扭来扭去不肯让她别好尿布的孩子的突然暴怒开始退去,逐渐变得模糊。那大概是下午读报时看见的故事,或者是《医疗中心》剧集里的剧情。

(我献上臭肉和腐尸)

“给我拿晚饭,然后把该死的地方收拾干净。”

……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行,行,这就去。”珊迪从冰箱里拿出奶瓶,将兰迪连同奶瓶一起放进游戏围栏。兰迪半心半意地吮吸奶嘴,黑眼圈里的两只小眼睛从母亲移到了父亲身上。

是的,那双眼睛睁着,所以他才感觉到被注视着。卡尔用的胶水不够,眼皮像遮光帘似的崩开了,格立克家的孩子在盯着他看。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罗伊?”

(苍蝇之王,佑护于我。)

“嗯哼?什么?”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干净了。”

他停下来,呆呆地望进墓穴。坑洞很深,非常深。夜晚正在降临,把阴影倾倒进墓穴,仿佛那是什么黏稠的活物。坑洞依然很深,他不可能在天黑前完工。绝对不可能。

“什么干净了?”

(天上的父,佑护于我。)

“你知道是什么。想要吗?今天晚上?”

让我们为兄弟向主耶稣基督祈祷,他曾说过……

“当然,”他说,“当然。”他又想道:什么糟烂的人生啊,这是什么糟烂的人生啊。

天主教的悼亡词在脑海里回荡,这种事情无法用一般的逻辑解释。在小溪边吃东西的时候,他听见了卡拉汉的声音,也听见了孩子父亲无助的哭喊。

7

在这之后,迈克的动作快了起来,他不停弯腰、铲土,尽量让大脑保持一片空白。然而,被注视的感觉却似乎没有减退,反而越来越强,每一铲土都仿佛比前一铲更沉重。泥土已经掩埋住了棺材顶端,但你依然能辨认出棺材的形状。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诺利·加德纳正在听WLOB电台的摇滚乐节目,和着节拍打响指。帕金斯放下纵横字谜杂志,说道:“关小些,行吗?”

“天哪,别再想了!”他叫道,眼神疯狂地扫向高处的马斯滕老宅。现在只有屋顶还在阳光照耀下了,六点十五分。

“当然,帕克。”诺利调低收音机的音量,继续打他的响指。

“别盯着我看!”迈克·莱尔森大声说,他觉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拔腿就跑,逃离这个地方,沿着马路逃回镇上,把自己灌个烂醉。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这个念头。神经过敏而已,没别的了。在墓地干活的人谁都可能偶尔神经过敏。这简直是他妈的恐怖电影,埋葬一个十二岁少年,他的双眼瞪得老大——

“哪位?”帕金斯说。

哎,上帝在上,为什么要在棺材上装锁?难道他们认为会有人想主动爬进去?肯定是这样。总不可能认为会有人想爬出来——

“吉列斯皮治安官?”

锁和把手?

“是的。”

他又投了两铲土,忽然停了下来。

“我是汤姆·汉拉翰探员,你要的资料我拿到了。”

迈克弯腰继续干活,努力不让自己思考。砰、砰、砰,泥土撞击棺木的声音越来越轻,灵柩的顶层已经被盖住了,泥土如棕色溪流般淌下棺材四周,就快淹到锁和把手了。

“这么快?真是太厉害了。”

他忽然一激灵,后退一步,使劲摇头。他险些——没错——险些进入恍惚状态。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抬起头,发现天色已经非常昏暗,顿时心生警觉。马斯滕老宅只有最顶层还沐浴在阳光中。手表说现在六点十分了。天哪,一个小时匆匆过去,他才往墓穴里填了五六铲泥土。

“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内容。”

正要弯腰再次铲土,这个动作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他停下来暂歇片刻。他曾经在《国家探寻者》之类的地方读到过,某位德州石油大亨在遗嘱里特别规定,死后要葬在崭新的凯迪拉克威乐轿车里。后人一丝不苟地执行了遗嘱。先用挖土机刨出一个巨大的墓穴,然后用起重机把车子吊进去。穷苦百姓在开用唾沫和铁丝扎起来的旧车,而有钱的肥猪却坐在连同配件总价一万块的新车里落葬。

“没关系,”帕金斯说,“说来听听?”

别再盯着我看了,该死的。

“据查,一九七三年五月,本·米尔斯在纽约州北部出过一起致命车祸。没有提起指控。摩托车撞车事故。妻子米兰达遇难。目击者称他的车速不快,呼吸测试也呈阴性。车轮在路面积水处打滑了。政治倾向左翼。一九六六年在普林斯顿参加过和平游行。一九六七年在布鲁克林的反战集会上发言。一九六八年和一九七〇年在华盛顿参加游行。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在旧金山的和平游行中被捕。关于他的信息就这些。”

泥土从棺木侧面流下去,落进黄铜合页之中。现在要是有人掀开棺盖,就会发出通往坟茔大门打开时那种叽叽嘎嘎的刺耳摩擦声。

“其他人呢?”

砰。

“科特·巴洛,科特是K字开头。英国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来归化的。德国出生,一九三八年赶在盖世太保下手前逃到了英国。早年经历无处可查,大概已经七十多岁了。原名布瑞臣。一九四五年以后在伦敦从事进出口业务,很少与人接触。斯特莱克从一开始就是他的搭档,和外界打交道的任务全交给他。”

他强迫自己铲起又一铁锨泥土,抛进墓穴。

“然后呢?”

阴影已经拉得很长了。他停下来,抬起头,看见了马斯滕老宅,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老宅的东侧,每天早晨欣然迎接第一缕阳光的位置,直直地面对着墓园的铸铁大门,也就是医生——

“斯特莱克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现年五十八岁。父亲是曼彻斯特的高级家具师,死后给儿子留下数量可观的金钱,斯特莱克本人的生意也做得不坏。两人十八个月前申请了签证,打算在美国长期停留。能查到的就这些。哦,对了,他们两个可能是同性恋伙伴。”

砰。

“唔,”帕金斯叹息道,“我也这么觉得。”

再一铲泥土,不是特别满的一铲,投下去。

“假如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协助,我们可以向伦敦警视厅和苏格兰场问询你这两位商人。”

别看我了。

“不用了,这些足够了。”

他弯下腰,铲起又一铁锨泥土,不情不愿地投了下去。再次传来可怕的砰然响声,像在宣告生命的终结。棺材顶上已经盖满了泥土,但抛过光的红木却透过泥土闪着光芒,仿佛在责备什么人。

“顺便说一句,米尔斯和另外两人没有关系——除非隐藏得非常深。”

棺材也是一种浪费。上好的红木棺材,至少值一千块,此刻却要往上面盖土。格立克家不比别人更有钱,也不可能给孩子买过丧葬保险。他们肯定典当了不少东西,就为了买个木头箱子埋进泥土。

“那好,谢谢了。”

他又抛下一铲土,然后又停了下来。

“职责所在嘛。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他铲起一铁锨泥土,投向棺材。泥土落在抛光的红木匣子上,发出沉重而结实的碰撞声,迈克做了个鬼脸。这个声音让他有点难受。他站直身子,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看见了陈设在旁边的鲜花。太浪费了。明天这些花朵会变成红色和黄色的零乱花瓣。他不能理解大家为什么要这么浪费钱。既然想花钱,为什么不捐给癌症互助会、优育基金会,甚至妇女会?至少算是做好事,对吧?

“当然,暂时就这样吧。”

迈克忽然想到,他无法看见停在墓穴底下的灵柩时,被人注视的感觉就随之消失。他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幅图画:丹尼·格立克躺在小小的绸缎枕头上,双眼圆睁。不,太愚蠢了。肯定有人合上他的双眼。迈克见过卡尔·福尔曼替许多人合上眼睛。卡尔曾经说过,眼皮必须要粘好,没人愿意看见尸体对着人群眨眼,对吧?

他放下听筒,心事重重地盯着电话机。

他把假草皮放在车斗里,拿出铁锨,掉头回到墓地,走到一半时却犹豫了。他盯着打开的墓穴,它仿佛在嘲笑他。

“帕克,是哪位?”诺利说着开大了音量。

他动作飞快,每一下都尽量节省力气,揭开盖住泥土的假草皮,叠得整整齐齐,搭在肩膀上,扛着走向停在门外的皮卡车,刚走出墓园,被人监视的难受感觉就消失了。

“顶好咖啡馆。他们没有黑麦汉堡三明治了,只剩下烤奶酪和鸡蛋色拉。”

他开始干活,不去试图理解刚才突然笼罩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不去琢磨这份从来没不让他烦恼的工作此刻为何让他如此烦恼。

“我抽屉里有几块树莓蛋糕,要吗?”

也许要干到天黑。

“不用,谢谢了。”帕金斯又叹了一口气。

“去你妈的,罗伊尔。”他大声说道,但语气很平静。他不认为罗伊尔在附近,也不认为那家伙会回来。今天不得不一个人干活了,肯定会耗费很长时间。

8

他盯着自己的双脚,像是听见有人大声说话。

垃圾场仍在闷烧。

黑暗,别在这里抓住我。

杜德·罗杰斯走在垃圾场边缘上,闻着垃圾闷烧的芬芳香气。小玻璃瓶在脚下纷纷破碎,每一步都能带起一团黑色灰烬。垃圾场尚未使用的荒地上,一大片正在燃烧的黑炭随着难以预测的风向明灭不定,让他联想起不住开合的红色巨眼……巨人的眼睛。气雾罐和电灯泡爆裂的微小闷沉爆炸声不绝于耳。今天早晨他点燃垃圾场,许多老鼠蹿了出来,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多。他射杀了足足三打,最后收枪回套的时候枪热得烫手。都是体形硕大的龟孙子,有几只摊平了从头到尾足有两英尺长。老鼠的数量按年景不同时多时少,真是有意思,大概和天气有关系吧。再这么下去,他非得到处撒毒饵了,一九六四年以后他还没这么干过。

眼睛。视线呆滞,一动不动。盯着他。

又是一只,在充当防火障的黄色锯木架底下伸头探脑。

无人回答。风叹息着吹动树叶,发出神秘莫测的沙沙声。石墙后的榆树投下摇曳的影子,盖住了休伯特·马斯滕的墓碑,他忽然想起老文的狗被刺穿了挂在铸铁大门上的样子。

杜德抽出手枪,扳开保险,瞄准,射击。子弹扬起老鼠面前的尘土,撒得它满头满脸都是,但老鼠没有逃跑,而是用后腿立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杜德,珠子似的小眼睛映着红光。耶稣在上,有些家伙还真是胆大包天!

“罗伊尔?是你吗?罗伊尔?”

“老鼠先生,拜拜了。”杜德说着仔细瞄准它。

迈克突然非常确定地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吓得瞪大了眼睛,视线在墓园中扫来扫去。

砰!老鼠翻倒在地,不停抽搐。

有人在看他。

杜德走过去,用沉重的工装靴踢了踢它。老鼠有气无力地咬了一口皮靴,虽然虚弱,但它还在吸气。

三明治夹的是博洛尼亚香肠和奶酪,这是他最喜欢的搭配。他亲手做的三明治都合他口味,这是单身的好处之一。他吃完食物,拍干净残渣,几粒面包屑跌落在灵柩上。

“狗东西。”杜德淡淡地说,踩碎了老鼠的脑袋。

葬礼下午四点开始,现在快五点了。太阳在西边高耸的橡树间斜射过来,影子被拉得很长。该死的罗伊尔答应最迟差一刻五点回来的,现在怎么还不见人影?

他蹲下来,端详这具尸体,忽然发觉自己在想不戴奶罩的露丝·克罗凯特。她穿紧身开襟羊毛衫的时候,小奶头摩擦着羊毛,勃得硬挺挺的,让你看得一清二楚;要是哪个男人能捏住那对奶子,轻轻蹭个一两下,就一两下,告诉你,小婊子的欲火准定跟导弹发射似的蹿起来……

其他人都离开了,迈克·莱尔森回到坟墓旁,在敞开的墓穴口坐下,吃着最后半块三明治,等罗伊尔·斯诺回来干活。

他捏住尾巴捡起老鼠的尸体,像钟摆似的缓缓摇晃。“露西,喜欢你铅笔盒里的大老鼠先生吗?”这个念头连同意料之外的双关含义逗乐了他,杜德爆发出阵阵尖声怪笑,古怪地偏向一侧的头颅时而抬高,时而放低。

4

他把鼠尸远远抛进垃圾场中央,发力时,他转过半个身子,瞥见一个侧影:高个子,极瘦,在右手边大约五十步的地方。

他抬起头,发现玛乔丽·格立克已经昏了过去。

杜德在绿裤子擦了擦双手,提提裤子,慢慢踱了过去。

“上帝啊,请安慰这个在悲伤中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你用洗礼的圣水洁净他的孩子,赐其新生。愿我们日后也能与他同列,共享天上的喜乐。我们以耶稣的名祈求,阿门。”

“先生,垃圾场关门了。”

卡拉汉用双手轻轻抚摸托尼的头顶。“让我们祈祷吧。”他说。抱住他大腿的格立克啜泣得抽搐了起来。

那人转过来面对他。余烬红光照亮的脸庞上颧骨很高,透着沉思的表情,白发中很奇特地混着一缕缕生机盎然的铁灰色头发。这家伙把头发往后梳,露出苍白的高额头,活像个基佬钢琴家。余焰的红光映在眼中,被牢牢锁在里头,让这双眼睛仿佛布满血丝。

“他没死啊,”托尼·格立克抽泣道,“他不可能死,他才他妈的十二岁啊。”他恸哭起来,尽管有好几个人拉着他,但他还是拼命往前走,面容扭曲,泪水汩汩而下。他在卡拉汉脚边跪下,用沾满湿泥的双手揪住神父的裤子:“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别再跟我开玩笑了。”

“是吗?”那人彬彬有礼地问,尽管吐字清晰,但略带一丝口音。估计是法国佬,兴许是东欧粗胚也有可能。“我来看火,真是美丽。”

“——指引我远离诱惑,救赎我于邪恶。我们向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祈祷,阿门。”

“是啊,”杜德说,“你住在这附近?”

“他没死,他没死,放开我,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屎橛子——”

“是的,我最近才来到这个可爱小镇居住。你打死了很多老鼠?”

“——若我之于他人——”

“没错,相当不少。婊子养的鬼东西最近多如牛毛。嘿,我说,你莫非就是买下马斯滕老宅的那位?”

“丹——尼——”

“猎食者。”那人把双手背在背后。杜德惊讶地发现这家伙穿着全套西装,马甲什么的一样不少。“我喜欢夜间出没的猎食者。老鼠,夜枭,狼。附近有狼吗?”

“——行于世间,如同天国。赐我今日之食,天天皆然。免我之罪——”

“没,”杜德说,“德拉姆那儿有人两年前逮了只郊狼。还有一群野狗在猎鹿——”

“丹尼,你给我出来,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狗,”陌生人做了个轻蔑的手势,“下等生物,奴颜婢膝,听见陌生的脚步声就汪汪叫,只会低声下气,呜咽哀求。照我说,全都该开膛破肚,开膛破肚!”

“——愿世人皆颂圣名。愿你(汝)的天国降临,愿你的旨意——”

“呃,我倒没往那方面想过,”杜德说着悄悄后退了一步,“有人肯过来……呃,你知道……一起打打那些小杂碎,总是很不错的事情,但垃圾场星期天六点整就关门了,现在都九点——”

“我们天上的父——”卡拉汉重新开口,其他人的声音随即加入,那些字词飘向无动于衷的天空。

“我很清楚。”

“丹尼,别躲了!你妈妈都害怕了!再不乖我就要打你屁股了!放开我!放开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啊啊啊,上帝——”

但陌生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杜德觉得自己抢在了镇上所有人前面。大家都在琢磨斯特莱克的老板究竟是个什么人,或许除了拉里·克罗凯特那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将是第一个知道的。下次进镇找娘娘腔乔治·米得勒买子弹,他打算就那么随口提起:前两天晚上凑巧碰见新来的那位老兄了。谁?呃,不知道吗?买下马斯滕老宅的那位老兄啊。人挺不错,就是说话有东欧粗胚腔。

卡拉汉对两名抬棺人点点头,他们走上前去;另外三个人(包括帕金斯·吉列斯皮和诺利·加德纳在内)也过来帮手,这才将不停踢打、嘶喊、号叫的格立克拽出墓穴。

“老宅里闹鬼吗?”对面这位老弟闷得连个屁也不舍得放,他只好开口搭话。

“丹尼,该死的,别和我开玩笑了!”

“闹鬼!”老东西笑了,笑容中蕴含着令人深深不安的因素。凶猛的梭鱼才这么笑。“不,不闹鬼。”他略略强调最后一个字,像是在说老宅里闹的东西比鬼更可怕。

“哦,老天!”梅布尔·沃茨把葬礼上用的黑色丝绸手帕压上嘴唇,两眼闪闪发光,如饥似渴地将这幅场景装进脑海,仿佛松鼠贮存坚果准备过冬一样。

“呃……很晚了,还有……先生,你实在该离开了——?”

“丹尼,你给我出来!”他嚎叫道。

“可是,跟你说话还真是一桩乐事啊。”老家伙说,他第一次把正脸转过来,望进杜德的眼中。这双眼睛很大,垃圾场阴烧的火光映红了眼圈。尽管直视不合礼数,但你绝不可能转开视线。“不介意和我多聊几分钟吧?”

他在坟墓边缘踉跄几步,假草皮皱起来,滑了开去。他跌进墓穴,咚的一声重重砸在棺材上,那声音很可怕。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杜德听见远方传来自己的声音。这双眼睛似乎还在膨胀、扩大,最后变成了火焰镶边的两个黑色深渊,跌进去就无论如何也爬不出来的那种深渊。

有几个人伸手想拽住他,但都为时已晚。

“谢谢,”那人说,“告诉我,驼背是不是让你工作起来很不方便?”

“不!”托尼·格立克嘶喊着扑上来,“你们不能用泥土埋了我的孩子!”

“没有。”杜德还是觉得声音很遥远。他模糊地想道:他要是没催眠我,就让我被人戳屁眼吧。和托普瑟姆狂欢节的那家伙差不多……叫什么名字来着?摩菲斯特先生。他会让你睡过去,让你做各种各样好笑的事情——学小鸡,学狗爬,说出你六岁生日晚会上发生了什么。他催眠了雷吉·索耶那老家伙,上帝啊,我们笑得真够呛……

他合上弥撒书。“让我们如上主教导的那般祈祷,”他轻声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在其他方面有没有给你带来不便呢?”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

“没有……呃……”他望着那双眼睛,被深深吸引住了。

“请安慰我们因兄弟逝去的悲伤;化我们的信念为安慰,令我们的希望永生。我们满怀信仰作此请求。”

“说吧,说吧,”老家伙的声音悦耳而甜蜜,“咱们是朋友,对不对?跟我说吧,告诉我。”

玛乔丽·格立克前后摇摆,呻吟起来。

“呃……姑娘……你知道,姑娘们……”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

“当然啦,”老家伙安慰着他,“女孩都笑话你,对吧?她们不知道你多有男子气概,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力气。”

“他领受过圣体和圣血,请为他在天上的国、你的桌旁安排位置。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没错,”杜德轻声说,“她们笑话我。她笑话我。”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

“这个‘她’是谁?”

“我们的兄弟丹尼尔受过洗礼,请允许他与你的圣民为列。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露西·克罗凯特。她……她……”脑子里的念头忽然散去,他放手了,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此刻的平和最重要。这种冷静、完满的平和。

“主啊,请听我们的祈祷。”众人应和道。托尼·格立克的眼神开始透出某种感情;是明悟吗?有可能。

“她是不是拿你开玩笑?掩嘴窃笑?见到你就用胳膊肘推推同伴?”

“你唤醒死者,请赐我们的兄弟丹尼尔永远的生命。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是的……”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在场的天主教徒应和道。

“但你想要她,”对方却不肯放过他,“是这样吗?”

“让我们为我们的兄弟,丹尼尔·格立克,向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祈祷,”卡拉汉说,“他曾告诉我们:‘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我主,你在你的朋友拉撒路死时哭泣,现在请安慰哀伤的我们。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噢,是的……”

他翻动弥撒书的纸页。坟墓周围大致呈马蹄形站立的人群中,第三排有个女人啜泣起来,发出沙哑的哭声。后面林子里有只鸟吱吱喳喳地唱着歌。

“你应该拥有她。我很确定。”

“借着对耶稣基督的信心,我们虔诚埋葬这名孩子为凡人时的不完美躯体。我们满怀信仰祈祷赐万物以生命的上帝,望他从凡人的躯体中复活,有圣民陪伴,共享永生。”

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起来很愉快。远处传来甘美声音吟唱的淫邪字句。银铃般的声音……雪白的面孔……露丝·克罗凯特的声音。几乎能够看到她,双手抓住她的奶子,在开襟羊毛衫的V字领口挤成两个雪白的半球形,轻声低语:杜德,亲吧……咬吧……吸吧……

“阿门。”众人喃喃道,风吹得声音支离破碎。托尼·格立克瞪着困惑的眼睛四处张望。他的妻子用面巾纸捂住嘴巴。

仿佛溺水。沉溺于老人红色眼眶中的双眼里。

“上帝我主仁慈,让有信心的得着永恒安宁。求你祝福这处坟墓,遣天使前来看护。我们埋葬丹尼尔·格立克的躯体,求你接纳他进入天国,愿你的圣民许他蒙福欢乐。我们向基督我们的主祈求。阿门。”

陌生人凑近了,杜德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很愿意。疼痛来临时,如同银铃一般甜美,如同深潭静水一般碧绿。

“让我们祈祷。”他说。字词带着优美的韵律流出喉咙,它们总是这样,无论天晴天阴,无论酒醉清醒。前来悼念的人纷纷低头。

9

他把圣水洒在灵柩和坟墓上,让它们永远处于上帝的护佑之下。

他的手不够稳,没能抓住酒瓶,反而把它从桌上碰了下去,酒瓶咚的一声落在地毯上,上佳的苏格兰威士忌咕嘟咕嘟地淌出来,洒在绿色绒毛地毯上。

宗教无法将你从噩梦中唤醒,卡拉汉心想,哪怕把全宇宙的平静、坚忍和好运气都给你也没用。操蛋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妈的!”唐纳德·卡拉汉神父骂道,赶在酒全部跑光前连忙捡起瓶子。不过本来也没剩下多少了。他把酒瓶放回桌上(远离边缘),慢慢走进厨房,在水槽底下找抹布和清洁剂。千万不能让科莱斯夫人在桌脚旁发现威士忌酒渍。她那个仁慈、怜悯的眼神太让人难受了,特别在这么一个漫长而难熬的早晨,本来就不怎么舒服——

抬棺人是死去男童的两个叔叔和两个表兄,他们把灵柩放在地上。玛乔丽·格立克穿黑色外衣,戴黑纱小帽,透过网眼露出的面容宛如白软干酪,玛乔丽的父亲用手臂护着摇摇摆摆、站立不稳的女儿,她仿佛抱住救生圈似的攥着黑色手袋。托尼·格立克站得离她略远,看起来受了很大打击,神情恍惚。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他好几次环顾四周,像是要确认自己真的站在这些人中间。他的表情属于确信自己正在做梦的那些人。

你说的是宿醉吧?

此时此刻,面对哀悼丹尼·格立克的人群,他再次想起这几句格言。

是的,你说对了,宿醉。进了教堂咱们就坦诚相待吧。真理使人自由。为正义而捏软柿子吧。

早年念神学院的时候,卡拉汉神父的朋友曾送给他一幅亵渎神圣的绒线刺绣,当时他在惊骇中爆发出阵阵狂笑,但随着时间过去,那幅画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不亵渎神圣:上帝赐我平静,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物;赐我坚忍,改变我能改变的事物;赐我好运气,别每次都弄得太操蛋。这段话用古英文绣在一轮初升红日的背景上。

他找到了一瓶标着“欧华”的什么液体,这品牌和强烈反胃时发出的声音倒是很类似(“呕哗!”老酒鬼嘎声叫道,上面喷出午饭,下面屎尿齐流),拿着瓶子回到书房。这会儿他已经不摇晃了。基本上不摇晃了。瞅准了,长官,咱给你沿着这条白线走到红灯那儿去。

3

卡拉汉五十三岁,仪表不凡。他满头银发,坦率的蓝眼睛(现在布满细小的血丝)周围都是爱尔兰人的笑纹,嘴唇刚毅,略有凹坑的下巴更加刚毅。有些早晨,照镜子的时候,他会想等到了六十岁,他就抛下神职,去好莱坞找份扮演斯宾塞·屈塞的工作。

迈克·莱尔森还是有些烦心,但还是没有找到原因,他钻进树林,坐在小溪旁吃完了午饭。

“弗拉纳根神父,需要你的时候你去了哪里?”他嘟囔着在污渍旁蹲下,眯着眼睛阅读瓶标,往酒渍上倒了两匙“欧华”。那块地方立刻变成白色,开始冒泡。卡拉汉有些警觉,再次拿起瓶子端详。

上帝准他安眠于此

“对于特别顽固的污渍,”他用富有感情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读道,听够了假牙咔哒咔哒响个不停的休姆神父漫长布道之后,让他大受欢迎的正是这把好声音,“请静候七到十分钟。”

底下还有一行字,几乎被三十六次结冻和解冻抹平了:

他走到面对榆树街的书房窗口,不远处是圣安德鲁教堂的远端。

带汝走进黑暗水域

好啊,好啊,他心想。怎么搞的,星期天晚上居然又喝得烂醉。

守在金色大门之中

宽恕我吧,神父,我有罪。

提铜灯的死亡天使

假如你喝得很慢,但又坚持不停的话(这些漫长而孤独的夜晚里,卡拉汉神父总在做笔记。他在笔记上消耗了差不多七年时间,原先想就新英格兰地区的天主教写一本书,但他经常觉得这本书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创世记》第一章第一节——“太初有威士忌,卡拉汉神父说,要有笔记。”),就很难意识到醉意在逐渐累积。你可以教会你的手不去理会酒瓶不断减少的分量。

一八八九年十月六日至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二日

距离上次告解,已经至少过了一日。

休伯特·巴克利·马斯滕

十一点半时分了,窗外夜色沉沉,唯有教堂前路灯映出的光圈打破黑暗。弗雷德·阿斯泰尔随时都可能跳进光圈,礼帽,燕尾服,鞋罩,白色皮鞋,正在耍弄手杖。金奇·罗杰斯很快加入。两人随着《我又唱起那该死的老宇宙欧华布鲁斯》的曲调跳起华尔兹。

他在后墙附近停步,弯腰查看一块向前倾倒的墓碑。他扶正墓碑,拂去铭刻字迹上的尘土,不由得又打个寒颤。墓碑上刻着:

他把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打量着这张曾经英俊的面孔(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此),上天的谴责深深烙在心烦意乱和疲倦组成的憔悴线条之中,

“好的。”迈克走向墓园后方。他打算翻过石墙,在林子里吃一顿晚午餐。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很清楚,身穿沾满泥土的工作服的常驻掘墓人,这大概是悲恸的家人和朋友在第三站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会让神职人员描绘的永生和天国之门的生辉图景黯然褪色。

神父,我喝醉了,我是个糟糕的神职人员。

“顶多十分钟。我不想让父母太痛苦。等在前头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他闭上眼睛,但看见了黑洞洞的告解室,感觉到手指滑开窗户,卷起帘布,揭露出人心的各种秘密,闻到了跪椅清漆和旧天鹅绒以及老人汗水的味道;尝到自己唾液里的碱味。

“我想也是。多久?”

神父,宽恕我,

“谢谢,迈克,”神父抬头望着蓝天,“今天的葬礼会很艰难。”

(我弄坏了哥哥的货车,我打老婆,我偷看索耶夫人换衣服,我撒谎,我偷情,我有淫秽的念头,我,我,我)

卡拉汉个子很高,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面色红润,发色铁灰。莱尔森从十六岁后就没再去过教堂,在本地这些巫婆神汉里最喜欢卡拉汉。卫理公会牧师约翰·格罗金斯那个伪善的老家伙非常惹人讨厌,后期圣徒暨圣十字追随者教会的帕特森则疯得像是卡在了蜂蜜树上的黑熊。两三年前,某位教堂执事的葬礼上,帕特森躺在地上四处翻滚。作为追随教皇的人来说,卡拉汉这人还不错,他的葬礼平静祥和、抚慰人心,一般还都很简短。卡拉汉面颊和鼻子周围的红斑和破碎的毛细血管恐怕和祈祷没什么关系,不过要是卡拉汉时不时喝点儿小酒的话,又有谁能责怪他呢?按照现如今这个世界的样子,神职人员最后不进精神病院都算是怪事了。

我有罪。

“神父,他们要到了。”他说。

他睁开双眼,弗雷德·阿斯泰尔还没出现。大概要等午夜钟声敲响吧。小镇在沉睡。除了——

他感到一丝寒意,低头望向亮绿色的塑料草皮,琢磨这东西为什么非要出现在每次葬礼上。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活草的廉价仿制品,小心翼翼地遮住深褐色的盖棺土。

他抬头仰视。没错,那上头的灯亮着。

五分钟前,他看见卡尔驾驶的灵车翻过坡顶,离墓园还差一英里左右,他拉开两扇宽大的铸铁园门,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尖突,从发现医生挂在上头那天起,他就经常这样做。开门之后,他走回新挖的墓穴旁,唐纳德·卡拉汉神父已经等在那儿了,卡拉汉神父是耶路撒冷林苑镇教区的本堂牧师。他的两肩披着祭衣,手里的书册翻到儿童葬仪那页。这里是大家口中的所谓“第三站”。第一站是停尸房,第二站是小小的圣安德鲁天主教教堂。最后一站是谐和山,然后全体解散。

他想起博伊家的姑娘——不,麦克杜格尔家的了,她现在姓麦克杜格尔——喘息着用小小的声音说她打孩子,他问多久打一次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几乎能听到)姑娘脑子里的齿轮在转动,把十次说成五次,把一百次说成十次。人类这些可怜的借口。那孩子是他施洗的,兰道尔·弗雷图斯·麦克杜格尔。在罗伊斯·麦克杜格尔的车后座上受孕的,多半是汽车影院双片连映的第二部期间。不停尖叫的小东西。她知不知道,或者有没有猜到过?他多么想用双手砸烂那扇小窗,伸进隔壁斗室,揪出她的灵魂,随便它怎么扑腾,也要使劲绞搓挤榨,直到她拼命惨叫。你的布赎是当头六拳和屁股上狠狠一脚。滚回去,别再犯罪了。

迈克·莱尔森和罗伊尔·斯诺当天清晨就挖好了墓坑,用几条假草皮盖住刨出来的生土,迈克还按格立克家的要求点了追思灯。迈克觉得今天早晨罗伊尔像是换了个人。罗伊尔平时总喜欢拿手头的活计开玩笑、唱小曲(用跑调的男高音声嘶力竭地唱道:“白布单子裹身体,放下至少六英尺”……),但今天早晨他异乎寻常地安静,几乎到了阴沉的地步。多半是宿醉,迈克心想。昨晚他肯定跟他那位肌肉过于发达的朋友彼得斯在戴尔酒吧喝了个天翻地覆。

“没意思。”他说。

伯恩斯路上排起了长队,队伍蜿蜒而上,越过山丘顶端,消失在了视线之外。尽管阳光灿烂,但所有车辆都亮着灯。卡尔·福尔曼的灵车走在头前,后窗摆满了花朵;然后是托尼·格立克那辆一九六五款的墨丘利,排气管消声器纯粹是摆设,轿车大声咆哮,小声撒气。接下来的四辆车是格立克夫妻两边的亲戚,有几个人从俄克拉荷马州的塔尔萨赶来。这个开着车灯的游行长队里还有:马克·皮特里(拉尔菲和丹尼在拉尔菲失踪那晚去找的孩子)及其父母、里奇·鲍定和全家、与威廉·诺顿夫妇同车的梅布尔·沃茨(她坐在后排,拐杖夹在肿胀的双腿之间,她一刻不停地讲述从一九三〇年至今参加过的每一场葬礼,丝毫不为他人眼光所动)、莱斯特·德拉姆及妻子哈莱特、保罗·梅贝里及妻子格莱妮斯、米尔特·克罗森的车上还带着帕特·米得勒、乔·克莱恩、维尼·亚普肖和克莱德·柯立斯(离开前米尔特打开啤酒冷柜,几个人在炉子前心情沉重地喝了半打啤酒)、伊娃·米勒的车里还有她的密友洛芮塔·斯塔奇和罗妲·科莱斯(这两位都是老处女)、帕金斯·吉列斯皮和副手诺利·加德纳开着耶路撒冷林苑镇的警车(实际上就是帕金斯的福特车,在仪表盘上粘了盏警灯)、劳伦斯·克罗凯特及其脸色病黄的妻子、态度恶劣的校车驾驶员查理·罗德斯(有葬礼就有他的身影)、查尔斯·格里芬及妻子和两个儿子哈尔和杰克,格里芬家族还住在镇上的就只有他们一家了。

然而,告解除了没意思还有更糟糕的地方;告解本身并不让他觉得恶心,不至于把他驱赶进那个人数总是越来越多的俱乐部:天主教酒瓶神甫及顺风威士忌骑士联合会。让他难受的是教会就像一台稳定、呆板、不知疲倦的引擎,在飞往天堂的道路上对所有细小罪错视而不见。让他难受的是如今与种种社会弊病为伍的教会对邪恶的仪式性认可,变成了父母用欧洲语言说话的老妇数着念珠赎罪的工具。让他难受的是告解中真实存在的邪恶,它们和旧天鹅绒的味道一样真实。但那是愚蠢、低能的邪恶,不值得怜悯,也不应该宽恕。第一次扇婴儿巴掌,用折刀刺破轮胎,酒吧里的争吵,在万圣节苹果里藏刀片,持续不断、索然无味地证明着:人类头脑那迷宫般的弯折沟回足以轻易折腾出这些东西。诸位先生,更好的监狱能解决问题。更好的警察。更好的社会服务机构。更好的生育控制。更好的绝育手段。更好的堕胎。诸位先生,要是能把手脚尚未成形的这团血肉从子宫里拽出来,它就永远不会长大了用榔头锤杀老妇人。诸位女士,要是能把这位先生捆上特制电椅,好像微波炉烤猪排一样活煎了他,他就永远不会有机会把更多孩子折磨致死。国民,要是这项优生学法案能获得通过,我能向大家保证,永远不会——

教堂仪式仅限家人参加,安葬仪式向全镇开放,镇上来了好些人:同学、好奇的人,还有垂暮老者——岁月把裹尸布越扎越紧,他们近乎于强迫性地参加每一场葬礼。

妈的。

那年秋天(真正的秋天,而不是日历上的秋天)的第一天是九月二十八号,这也是丹尼·格立克在谐和山墓园落葬的日子。

最近这三年来,他处境的实质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失焦的电影放映机得到调整,清晰度和解像力越来越高,最后直至每根线条都分外锐利、清晰可辨。他渴望挑战。新一代神职人员有他们的挑战:种族歧视、妇女解放,甚至同性恋解放;贫困、精神错乱、违规行为。这些都让他不舒服。在标榜社会良知的神职人员之中,他唯一能接受的是反对越战的那些。他们现在也变得死气沉沉,坐下来讨论游行集会的样子仿佛结婚多年的夫妇回忆蜜月和初次火车旅行。然而,卡拉汉既不属于新一代,也不因循守旧;他发觉自己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但又不再相信最初的基本假定。他想领导一支军队——为谁效力呢?上帝,对,上帝和良善是一件东西的两样称呼,与邪恶展开斗争。他要的是流血和战斗,没兴趣大冷天站在超市门口发放杯葛生菜和葡萄园罢工的传单。他想剥开邪恶本身欺骗世人的每一层裹尸布,看清楚邪恶的五官长相。他想和邪恶面对面堂堂正正打一场,就像穆罕默德·阿里对阵乔·弗雷泽,凯尔特人队对阵尼克斯队,雅各对阵天使。他要一场纯粹的斗争,不受政治制约的斗争,政治如畸形连体孪生兄弟那样攀在每一桩社会事务背上。自从他想侍奉神的那天起,他就想要这一切,神的召唤在十四岁那年降临,圣斯德望的事迹让他热血沸腾,圣斯德望是第一位殉教烈士,被乱石击死,在死前最后一刻见到基督。为了侍奉上帝而战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天堂的吸引力比起来微乎其微。

2

可是,哪里有什么战斗?只有面目不清的小规模冲突。邪恶不止一副面容,而是有许多张脸,每张脸都茫然愚蠢,下巴上多半还滑溜溜地糊满口水。说实话,他正在被迫得出结论:世界上不存在来自魔鬼的邪恶,只存在凡人的邪恶,甚至是琐碎的日常邪恶。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怀疑希特勒不过是个为非作歹的大官僚,撒旦本人心智缺陷,有着扭曲的幽默感——就是用面包裹着炮仗喂海鸥并从中得到莫大欢乐的那种人。

秋天会住满整个十月,偶尔留到十一月。天空每天都呈现出清澈的湛蓝色,永远从西向东飘动的云朵平静得仿佛灰色龙骨的白船。风每天从早刮到晚,没有安静的时候,催动你走在路上的脚步,刷刷地疯狂卷起落叶,吹积成五彩斑斓的落叶堆。风让你比骨髓更加深的地方感觉到疼痛,或许是它触及了灵魂中某些古老的东西,人类这个物种的集体记忆在说“迁徙,否则死亡”——迁徙,否则死亡。即便你躲进屋子,躲在四面坚实的墙壁背后,风还是不停敲打木材和玻璃,用没有实体的空气波纹袭击屋檐;你迟早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会在下午三点左右站在露台上或前院里,望着云朵投下的阴影匆匆扫过格里芬家的牧场,爬上校园山的缓坡,明、暗,明、暗,上帝好像在不停开闭百叶窗。你会看见许许多多的一枝黄,这种新英格兰地区最顽强、最有害但也最美丽的植物,它们在风中同时俯首,仿佛在参加沉默的圣会。假如没有汽车或飞机经过,假如没有谁家的老头子在镇西部的林苑里打鹌鹑和野鸡,假如唯一的声响是你心脏的缓缓跳动声,你还将听见另一种声音,那是生命正在走向这次循环终点的声音,生命正在等待初雪降下,完成最后的仪式。

多少世纪以来的社会斗争、道德交锋和灵性争战最后却归结为珊迪·麦克杜格尔痛打缩在角落里的鼻涕婴儿,孩子长大后再痛打他缩在角落里的后代,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哈利路亚,请赐我一大勺花生酱。万福马利亚,帮我赢了这场运动汽车大赛吧!

九月十五号过后的某一天,秋天忽然到访,踹开变幻莫测的夏天,年复一年,年年如此,然后像你失去联系很久的老朋友似的逗留一段时间。这位老朋友坐进你最喜欢的椅子,掏出烟斗点燃,讲起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他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事情,就此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秋天也是这个样子。

这比没意思还要没意思。人生,无论你赋之以何种理性界定,最终结果竟如此可怕,天堂或许也一样。天堂是什么呢?永恒的教堂宾果游戏、游乐场嬉戏和空中加速汽车赛?

耶路撒冷林苑镇的春天和秋天来得都很突然,仿佛热带的日出和日落。季节可能在一天内就转换完毕。春天不是新英格兰地区最美好的季节,它太短,太阴晴不定,太容易在几分钟内就转变脸色。话虽如此,但哪怕你忘记妻子的柔情抚摸,哪怕你忘记婴儿用没牙小嘴吸吮乳头的感觉,四月也会停留在记忆里,久久不肯离去。然而,到了五月中的某一天,太阳耀武扬威、气势汹汹地钻出晨间的雾霭,七点你拎着午餐饭盒出门时它就已经与台阶顶层齐平,你知道露珠到八点就会消失,汽车经过乡间土路时扬起的漫天尘埃能在空中动也不动地挂五分钟;下午一点,工厂三楼的温度能突破三十五度,汗珠如油脂般淌下臂膀,面积持续扩大的汗渍把衬衫牢牢地贴在背上,感觉和七月毫无区别。

他回头看了一眼挂钟。十二点零六分了,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奇·罗杰斯还是没有出现。连米基·鲁尼也没有。已经给了欧华足够的时间,现在该把地毯吸干净,免得让科莱斯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他。生命还将继续,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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